江弱水 | 名心如炽的方干

发布时间:2025-09-07 22:01  浏览量:4

方干诗《思桐庐旧居便送鉴上人》。

晚唐诗人方干(809-约886),字雄飞,生元和间,卒光启后,以布衣终,以律诗称,门人私谥为“玄英先生”,今存诗三百四十首。他的隐士名头,在当时就很响。其门人孙郃《哭玄英方先生》诗称其“官无一寸禄,名传千万里”,绝非虚言。方干的朋友圈真不小,集中两百多首都是酬赠之作,而有诗赠他的也不下二十人,诗僧就有五个。吴融《赠方干处士歌》写得好:

不识朝,不识市。旷逍遥,闲徙倚。一杯酒,无万事。一叶舟,无千里。衣裳白云,坐卧流水。

正因如此,一百五十年后,范仲淹遭斥出守睦州,到钓台重建严子陵祠,于东壁绘方干像以配享,可见其景仰之意。他还到钓台对岸下五里的方干故里访其隐茅所在,有《留题方干处士旧居》诗云:“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

白云村即芦茨村,至今犹是一风景绝佳的去处,人家皆依山傍水,东岩上白云徐生。芦茨湾中一小山,上有唐松一株,后人以为即方干《君不来》诗所谓“去时初种庭前树,树已胜巢人未归”之松,迄今近一千二百年,可惜于新冠期间枯死。

如此幽绝的山水,方干自然念念不忘。其《思桐庐旧居便送鉴上人》诗云:

莫道东南路不赊,思归一步是天涯。林中夜半双台月,洲上春深九里花。绿树绕村含细雨,寒潮背郭卷平沙。闻师却到乡中去,为我殷勤谢酒家。

此诗不见于《玄英集》,《文苑英华》卷二二三有收,其“双台月”注曰:“严光钓台渚有东西台。”“九里花”注曰:“桐庐有九里洲。”此即桐庐城郭下游十五里之梅洲,今名梅蓉。他又有《桐庐江阁》诗云:

风烟百变无定态,缅想画人虚损心。卷箔槛前沙鸟散,垂钩床下锦鳞沉。白云野寺凌晨磬,红树孤村遥夜砧。此地四时抛不得,非唯盛暑事开襟。

“风烟”二字,从《与朱元思书》来,画师劳心焦思画不出的,是其“百变无定态”。此诗意象与色泽俱佳。颈联写早晚,末联写春秋,特拈出盛暑之宜人,正是“抛不得”的有力证明。方干的怀乡诗,多情真而思巧,如《思江南》云:“昨日草枯今日青,羁人又动望乡情。夜来有梦登归路,不到桐庐已及明。”钱锺书《容安馆札记》六二二特赏其后两句,说比起岑参《春梦》的“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可问题是,人只有离乡才会怀乡的。当方干向他人说:“吾家钓台畔”(《方著作画竹》),“我家曾寄双台下,往往开图尽日看”(《项洙处士画水墨钓台》),他一定是身在异地他乡。观其诗集,大半篇什都写于羁旅之中,真正沉浸在芦茨山水中而忘情的并不多。原因不难理解,他长年栖栖于途,都是为了应试和觅举。孙郃《方玄英先生传》说:“先生性气不拘礼,一举不得志,遂遁于会稽,渔于鉴湖。”《唐才子传》卷七也说:“公卿好事者争延纳,名竟不入手。遂归,无复荣辱之念。”似乎是一击不中,便从此息影。但五代何光远《鉴诫录》说方干“连应十余举”,超过罗隐“十上不第”的执着。从大和、开成,到大中、咸通,他都有赴试不第的记录。吴在庆《增补唐五代文史丛考》(黄山书社,2006年版)有“方干并非一举受挫即罢隐镜湖”一则,考之甚详。长年往来两京,秋解,冬集,夏课,春闱,向有名者行卷,寻有力者通榜,故乡遂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应怀旧溪月”(《送镜空上人游江南》),“长思故国春”(《新正》),“故国多年归未遂,因逢此地忆吾庐”(《赠华阴隐者》)。说什么“此地四时抛不得”?对他而言,若为功名故,四时皆可抛。

元萨都刺《严陵钓台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方干一生的首务,就是找到一位有力的荐主,一位“知音”,为自己“吹嘘”:“知音不延荐,何路出泥尘”(《镜湖西岛言事寄陶校书》),“展翅开帆只待风,吹嘘成事古今同”(《别从兄郜》)。“吹嘘”是唐人惯用语,如杜甫《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澄》的“扬雄更有河东赋,唯待吹嘘送上天”。要人吹嘘,先得吹嘘人。方干酬赠权贵的诗,目的性都很强,奉承起来也特别给力,如《德政上睦州胡中丞》:

上德由来合动天,旌旗到日是丰年。群书已熟无人似,五字研成举世传。莫道政声同宇宙,须知紫气满山川。岂唯里巷皆苏息,犹有恩波及钓船。

“动天”“举世”“同宇宙”“满山川”,给当朝宰相的献诗,用这些话都嫌过头,何况对一个正五品上的御史中丞。最后五个字图穷匕见,“恩波及钓船”,是指望对方援手,拉自己一把。

还有口味更重的。其《别胡中丞》诗云:“吹嘘若自毫端出,羽翼应从肉上生。却恨此身唯一死,空将一死报犹轻。”《谢王大夫奏表》诗云:“死灰到底翻腾焰,朽骨随头却长肥。便杀微躬复何益,生成恩重报无期。”正所谓生死而肉骨也。

出语如此,真是失态,难免令人齿冷。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一就冷嘲道:“方干隐居鉴湖,任情于渔钓,似无心于仕宦者。观《山中言事》云‘山阴钓叟无知己,窥镜挦多鬓欲空’,《别胡中丞》云‘吹嘘若自毫端出,羽翼应从肉上生’等语,岂全能忘情者邪?”而清人赵翼《读方干诗》也热讽曰:

我读方干诗,求进一何躁。处处乞荐章,誓以杀身报。岂知要路人,高居但暗笑。曾无一文持,徒有百篇噪。区区蝼蚁命,愿杀亦谁要?

考虑到方干天生兔唇的缺陷和因它落下的心理阴影,我们对他的屡试而不第、遍干而不应,当抱有十分的同情。可他的病急乱投医,也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唐摭言》卷十云:“王大夫廉问浙东,干造之,连跪三拜,因号‘方三拜’。”《北梦琐言》卷六云:“诗人方干,亦吴人也。王龟大夫重之。即延入内,及连下两拜。亚相安详以答之,未起间,方又致一拜,时号‘方三拜’也。”

的的确确,方干是逢官便拜。比如他的《王将军》一诗,对方明明是个“大志无心守章句”的武夫,他仍然指望着“将星依旧当文座,应念愚儒命未通”。又如他的《与桐庐郑明府》:

字人心苦达神明,何止重门夜不扃。莫道耕田全种秫,兼闻退食亦逢星。映林顾兔停琴望,隔水寒猿驻笔听。却恐南山尽无石,南山有石合为铭。

唐人称县令为明府。首联点赞父母官,抚民劳心,苍天可鉴,效果也好到地方上夜不闭户。“字人”,育人。颔联接着夸。“种秫”,用陶潜做彭泽令时令公田悉种秫好酿酒喝的典,见其人之潇洒。“退食”,退食自公,忙完公务回家天上都出来星星了,见其人之精勤。颈联宕开,对月弹琴,听猿停书,风雅可范。“顾兔”,指月亮。末联进一步拔高,说是合该为明府大人伐石立碑,勒名颂德,用宋人喻良能的话说,“何人剩伐南山石,大刻详书德政碑”(《送师相陈大观文》其四)。《封氏闻见记》卷五“颂德”曰:“在官有异政,考秩已终,吏人立碑颂德者,皆须审详事实,州司以状闻奏,恩勅听许,然后得建之,故谓之‘颂德碑’,亦曰‘遗爱碑’。《书》称‘树之风声’者,正此之谓。”唐代诗人中,皎然、崔峒、孟郊、许浑,四位都写过诗给历任的桐庐县令,无非赞人家为官清静,命意宽闲,哪有像这样热辣的谀词?

并不是作为邑民,就应该巴结现管的县官,问题出在方干的价值观。其《题桐庐谢逸人江居》诗云:

少小高眠无一事,五侯勋盛欲如何。湖边倚杖寒吟苦,石上横琴夜醉多。鸟自树梢随果落,人从窗外卸帆过。由来朝市为真隐,可要栖身向薜萝。

前面都还算表扬,最后两句却是批评。“可要”,岂要,何须。他认为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才是隐于野的。吴融《赠方干处士歌》说他“不识朝,不识市。旷逍遥,闲徙倚”,殊不知方干的价值所向正在“朝市”。他时而淡下去:“潜夫自有孤云侣,可要王侯知姓名”(《山中言事》);却总是酸上来:“此时检点诸名士,却是渔翁无姓名”(《陪王大夫泛湖》)。渔翁是他自指,所谓“生涯一半在渔舟”(《鉴湖西岛言事》)也。直到一年一次碰了十几次壁,五十而知天命了,他才悻悻然说:“此日早知无爵位,当时便合把渔竿。”(《初归故里献侯郎中》)

《唐才子传》卷七“方干”条曰:“先生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遑遑于富贵。”听起来就像是讽刺。《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一“玄英集”曰:“盖其气格清迥,意度闲远,于晚唐纤靡俚俗之中,独能自振,故盛为一时所推。”也看走了眼。难道这又是“热中人作冰雪文”的又一例?其实方干连装都不怎么装的。钱锺书说:

流连风物和发泄牢骚是他作品里的两大主题,他对幽美景物的心领神会常常和他追求名位的热中情绪牵连在一起。他欣赏着“鹤盘远势”、“蝉曳残声”,忽然懊恼说:“青云未得平行去”(《旅次洋州寓居郝氏林亭》);他在和尚寺里看日出、赏花开,忽然惋惜说:“未能割得繁华去,难向此中甘寂寥”(《再题龙泉寺上方》)。这些不失为老实话,表示他并不故作恬淡,但直率得损害了整首诗的情调和气氛的统一。(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诗选》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37页)

方干诗一点儿都不冰雪,他坦承自己是“寸心似火频求荐,两鬂如霜始息机”(《山中言事寄赠苏判官》)。名心如炽,难怪他好用“烧”字,火烧云,火烧山,特别是火烧花:

露压盘条方到地,风吹艳色欲烧春。(《朱秀才庭际蔷薇》)

海岸四更看日出,石房三月任花烧。(《再题龙泉寺上方》)

含风欲绽中心朵,似火应烧外面枝。(《对花》)

眼见着自己的诗友“众花交艳多成实”(《题赠李校书》),“全家便待一枝归”(《送吴彦融赴举》),他连赏花的心态都跟常人不一样了:“狂心醉眼共徘徊,一半先开笑未开”(《咏花》)。他神经质地听到了那些“先开”的花朵对“未开”的自己发出的嗤笑声。

方干的名字起坏了。干〔gān〕,本以为是干犯,“干青云而直上”,没想到是干求,“徒干五诸候,不致百金产”。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最后倒成了隐逸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暮发七里滩夜泊严光台下》一诗,居然说:“前贤竟何益,此地误垂竿。”在古今车载斗量的钓台诗中,这真是罕见的异类。范仲淹真不应该把他画在严先生祠的东壁上,因为他与严子陵,物理距离最近,心理距离最远。

江弱水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