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夫宠下的挣扎(完结)
发布时间:2025-09-05 18:58 浏览量:2
1,
我家住在北地,我爹在镇上做着个不大不小的货栈生意。
这回我爹南下贩货,临走时还握着娘的手依依惜别,等回来的时候,身边却跟着个清俊小厮。
“这是如意。”
我爹抚着娘比他走时又大了一圈的小腹。
“是我去南边时救下的乞儿,刚好你快生了,让他帮你顾着点外院的活。”
我娘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如意,那孩子身形单薄,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瞧着是有些可怜。
可当他开口谢恩时,我娘的神色骤然冷了下去。
那声音似春莺啭柳,绵软入骨。
这绝不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声响,怕是戏园子里的当红旦角也比不上。
我娘沉着脸,打发人去货栈里把跟船的学徒叫来细问。
这才晓得,这如意哪是什么乞儿,分明是我爹花了大价钱,从南边的相公堂子里赎回来的倌儿。
当今朝廷严禁官员狎妓,南边便兴起了南馆和相公堂子,说白了,就是玩弄男人的地方。
“老爷起初只是图个新鲜,去了也只喝酒听曲儿,哪成想被那狐媚子缠上了,软磨硬泡地让老爷给他赎身,那些兔儿爷的手段,可比窑姐儿多多了……”
学徒的话像一道道惊雷,炸在我娘头顶。
她虽非大户出身,外公却是乡里唯一的秀才,自小在书塾里长大,礼义廉耻四个字是刻在骨子里的。
自从如意进了门,我爹便把铺盖搬去了书房。
我娘挺着肚子去书房好言相劝。
“你若想纳妾,我不拦你,可蓄养小官,到底是违背纲常伦理的丑事。不如放他离去,也算你积了件阴德。”
我爹却勃然大怒。
“什么蓄养小官?此乃雅癖,你一个深闺妇人懂什么?”
“还有脸提纲常伦理,出嫁从夫的道理你不懂吗?你进我潘家满三年,肚子里就揣出一个丫头片子,我没纳妾已是格外开恩了!你出去打听打听,哪家的主母有你这般舒坦?”
我娘是被余嬷嬷半扶半抬着送回院里的。
她将两岁的我揽进怀里,滚烫的泪珠砸在我的脸上。
第二天一早,我娘便抱着我,要回外公家。
脚还没迈出二门,就有人来报,说是舅老爷来了。
原来是余嬷嬷气不过,昨夜就差人去舅舅家报了信。
我娘见了亲人,委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将前因后果哭着说给了舅舅听。
可舅舅只是皱着眉,一边叹气,一边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文玩核桃。
“妹子,这算不得什么大事。男人嘛,三妻四妾的,况且妹夫也没往家里领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小官终究是男子,正好省了庶子女的麻烦,说到底,还是你占了便宜。”
我娘抹泪的手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的亲哥哥。
“哥!爹在世时常说,治家当严,家和门风是第一要紧事。这次我若依了他,日后他只怕会做出更荒唐的事来!”
“怎么?你不依他,是想等着被休不成?”
舅舅的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手里的核桃转得快要冒出火星子。
“我看你就是善妒!养个小官怎么了?那些名门望族里养家优的多了去了,也没见谁家败落了。你现在最要紧的是给潘家生个儿子,这种风月上的小事,随妹夫去吧!一会儿我替你去给妹夫赔个不是,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说完,舅舅再没看我娘一眼,甩着袖子径直去找我爹了。
我娘靠着扶手强撑起身体,朝余嬷嬷招了招手,让她派个机灵的小丫鬟跟过去瞧瞧。
没想到,那小丫鬟直到天都黑透了才回来。
“舅老爷先是去了老爷书房,没一会儿,老爷又把如意叫了进去,还让厨房备了酒菜,说是要……醉听莺声……奴婢不敢靠得太近,就听见屋里有人唱戏,还有老爷和舅老爷的笑声……然后……然后……”
小丫鬟的脸涨得通红,结巴了半天,才把声音压得更低。
“天刚擦黑,老爷又让人抬了软轿进去,送醉醺醺的舅老爷往客房去,如意也跟了过去。奴婢只听见老爷对舅老爷说,让他别光走水路,也尝尝旱路的滋味……”
丫鬟的话音刚落,我娘身子一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当天夜里,她就见了红。
2,
稳婆说,我娘是动了胎气,胎位不正,难产。
整整一日,孩子还没下来,我娘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稳婆的额头全是汗,声音都变了调,推着余嬷嬷就往外走:“快去求老爷请个郎中来!”
“看夫人的样子,孩子就算下来了,也得大出血。没个会施针的郎中在,大人保不住!”
余嬷嬷跌跌撞撞地跑到书房,跪在地上磕头。我爹却正慢条斯理地换着要去赴县令寿宴的衣裳。
“不是有稳婆吗?我看她就是矫情。哪有让郎中给女子施针的?男女大防还要不要了?”
他冷着脸,吩咐家丁把前后门都给锁死了。
“女子失节,那可是大事。今晚,谁也不准踏出府门半步。”
等余嬷嬷跑回院里,正听见一声嘶哑的惨叫,紧接着,是婴儿猫儿似的哭声。
稳婆抱着个浑身青紫的襁褓出来,累得快要虚脱。
“是个姑娘。菩萨保佑,再晚点就憋死了。”
余嬷嬷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接,内室里,丫鬟的尖叫声就划破了天。
“不好了!夫人血崩了!”
院里瞬间乱成一锅粥。一盆盆热水端进去,又转眼变成骇人的鲜红泼了出来。
余嬷嬷把我从西屋抱过来,让我守在门口,怕我娘就这么去了,好歹能再看我一眼。
如意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说自己曾在医馆当过学徒,会施针,能止血。
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都跟见了鬼似的瞪着他,满脸鄙夷。
“一个做兔儿爷的,能从什么好地方出来?别是想害死夫人,来骗咱们的。”
“我呸,还学过医,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如意不恼,也不争辩,只是低着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最后,还是余嬷嬷下了决心。
她看了眼哇哇大哭的我,又看了眼气若游丝的妹妹,心一横,将如意拽进了内室。
也不知是如意医术真好,还是我娘命不该绝。几针下去,我娘身下的血竟真的渐渐止住了,呼吸也平稳下来。
后半夜,我爹醉醺醺地从寿宴回来,听下人报又得了位千金,嘴里骂骂咧咧地念叨着晦气,转身就又去了酒楼。
我娘醒来时,如意早就在天亮前悄悄走了。
她听余嬷嬷讲完经过,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个被世人唾弃的下 贱之人,在生死关头,竟比她的结发丈夫还在乎她的性命。
如意口风紧,我娘院里的人更不敢多嘴,我爹就这么被瞒了过去。
每隔几日,如意都会悄悄过来,帮我娘施针调理。
起初,我娘实在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屋里总是很安静。
倒是余嬷嬷是个实心肠,总觉得如意是自家小姐的救命恩人。每次都亲自去角门接送,守在一旁闲话家常。
我娘这才拼凑出如意的过往。
他今年才十四,本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家里有几亩薄田,日子还算过得去。如意从小体弱,他爹怕他将来干不动农活,早早送他去医馆当了学徒。
可惜,还没学满三年,家里就遭了水灾。
他爹被大水冲走了,地里颗粒无收,娘也病倒在床,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妹妹。
如意卖了田,卖了祖屋,带着娘和妹妹住进草棚。家里实在没什么能卖的了,他便一咬牙,卖了自己。
拿了钱交给他娘,人就被龟公带去了相公堂子。
余嬷嬷在一旁听得直掉泪,我娘也红了眼眶,问他如今娘和妹妹可还好。
“再没见过了。进了那种地方,就别想再囫囵出来。我……我也没脸见她们。”
如意扯出一个苦涩的笑,从怀里拿出一包草药递给余嬷嬷。
“这是我配的驱虫药,夏天蚊虫多,劳烦嬷嬷给大姐儿和二姐儿做个荷包。”
可谁知,荷包做好了,如意却不见了。
我爹自从买了如意,便时常带他外出赴宴。
嘴上说是贴身伺候,其实就是带出去在酒肉朋友间显摆。
府里的小厮都在传,说如意外出时,里面穿着女衣,外面套着男装。
我爹命他在席间唱戏,一边唱,一边解衣,每次都脱到只剩一身薄纱才算完。
就因为这个,邀我爹赴宴的帖子竟越堆越多。
士农工商,我爹这个最末流的商人,竟靠着养小官儿,在人前挺直了腰板。
但这一次宴饮后,我爹是一个人回来的。
3,
我娘得了信,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书房。
我爹刚换下沾了风尘的衣裳,正端着茶碗,见我娘满面急色,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漾开一层油腻的笑。
“夫人这是吃味了?最近确实疏忽了夫人,今晚我就歇在夫人房里,好好赔罪如何?”
他的眼珠子在我娘因哺乳而丰腴的胸脯上打转,只当她是寻个由头来争风吃醋。
我娘攥紧了拳,指甲掐进肉里,只盯着他身后。
“如意呢?如意怎么没和你一道回来?”
“你放心,他跑不了。”我爹得意地捋了捋胡子,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我可真是挖到了宝!新上任的郡守,是个心狠手辣、刮地三尺的主儿。可他偏偏好男风,听说那瘾头大得很,府里的小厮都给他磋磨死了好几个。”
他顿了顿,嘿嘿一笑,眼里的精光几乎要溢出来。
“这回我专门带着如意去拜见,你猜怎么着?郡守的眼睛珠子,就差没直接黏在如意身上了。”
“所以你就把如意给他了?!”我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要撕裂这屋里的空气。
“三天,就三天。”我爹还在洋洋自得地比着指头,“只要如意过去伺候他三天,往后的通关文牒,我要多少他给我批多少。啧啧,这买卖,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话音未落,我娘已经疯了般扑了上去。
她不是打,不是骂,是像野兽护崽一样,用指甲狠狠地在我爹的脸上挠了下去。
几道血印子立刻绽了出来。
“畜 生……你这个畜 生……他是个人!他还是个孩子!”
我娘浑身都在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我爹许是被她那副豁出命的样子吓着了,再说这事儿,到底上不得台面。他捂着脸,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溜烟跑回了货栈。
我爹走了,可府里的天,却彻底阴了。
我娘派了人,十二个时辰不错眼珠地守在府门口。她自己则和余嬷嬷一道,日日去西山上的普济寺,跪在冰冷的蒲团上,一遍遍地为如意祈福。
第四日的深夜,人终于被“送”了回来。
一辆马车在后门外连停都未停,只放慢了速度,车里的人便将一卷破席子踹了下来,随即马鞭一扬,绝尘而去。
守门的人哆哆嗦嗦地解开席子,一股子水腥气扑面而来。
席子里裹着的如意,浑身湿透,像是刚从冰冷的河水里捞出来。破烂的袍子黏在身上,根本遮不住底下那些骇人的青红伤痕。
他已经没了意识,身子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余嬷嬷伸手往他额上一探,那温度烫得吓人。她转身就要去请郎中,却被一个阴冷的声音喝住。
“谁也不准去请大夫!”
我爹不知从哪儿得了信,黑着脸赶了回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事儿不许声张,要是传出去,我潘家的门楣还要不要了?”
他朝身边的家丁使了个眼色,示意把人抬去后院的柴房。
“老爷三思,”余嬷嬷拦在前面,“这人要是死在家里,传出去……恐怕也不好听。”
4,
我娘一把拦住正要上前的家丁,转而挽住我爹的胳膊,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说什么体己话。
“老爷,这事要是传出去,丢的是咱们潘家的脸面。”
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普济寺里有僧人会些医术,不如把人送去,就说是咱们路上搭救的。要是治好了,就当是佛祖显灵,咱们多添些香油钱。要是治不好……死在外面,也干净。”
这几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正正好好地打开了我爹心里的那把锁。
他紧锁的眉头松开了,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看着办。”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出了院子,想必是又往那眠花宿柳的地方去了。
我娘早已打点好了一切。
普济寺后院的厢房里,燃着安神的檀香,可那香气却压不住如意身上滚烫的热度。
他烧了整整五天,人陷在昏沉的噩梦里,嘴里翻来覆去只含混地喊着一个“娘”字。
余嬷嬷撬开他的嘴,一勺勺地灌着苦涩的药汁,然后将他瘦弱的身子揽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
我娘就守在一旁,用浸了凉水的布巾一遍遍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
终于,在第六日的清晨,烧退了。
如意醒了过来,他哆嗦着想要下床磕头,却被我娘扶住。他惊得往后一缩。
“夫人别碰我,我身上脏。”
我娘却没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攥住了他:“那些折磨你的畜 生才是真的脏。我没有弟弟,以后私下里,你就叫我一声姐姐,好不好?”
如意死灰般的眼里,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随即迸出了光亮。
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像个终于找到了家的孩子。
“姐姐!姐姐!我有姐姐了!”
又过了几日,我娘花重金请来了一位郎中,专给烟花地里的人看病。
那郎中手指干瘦,搭在如意腕上,闭着眼听了半晌,连连摇头。
“晚了,太晚了。他这不是天生的嗓子,是长期服了南馆的秘药‘定声丸’。这药,我解不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如意刚刚亮起的眼,瞬间又黯了下去。
他抓住郎中的袖子,声音都在抖。
“那就把我药哑,行不行?”
郎中瞥了他一眼,说得隐晦:“有的青楼里也养着些盲妓、哑妓,很是吃香。”
如意绝望地松开了手。
郎中见状,沉吟了半晌:“我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九死一生,你可愿一试?”
那法子果然凶险。
先要灌下三顿腐药,将嗓子里的皮肉刮去一层,等伤口快要愈合时,再灌下一顿。
等药灌完,还要将泡了醋的苍耳子用丝线吊在喉咙里,一挂就是七日,让伤口反复溃烂。
这蚀骨之痛非常人可以忍受,更别提服药后无法进食,连水都得定量,稍有不慎便会穿肠烂肚而亡。
可如意听完,脸上竟挂着从未有过的明朗笑容。
“从前在相公堂子里,稍有差错便是三十皮鞭。怕我们叫喊伤了嗓子,就让嘴里含着香油,油要是滴出来,便再来三十鞭子……”
他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药,没有半分迟疑。
“姐姐,我不怕疼,我只想要堂堂正正地活着。”
5,
一个月后的八月节,我娘派人将如意从普济寺接了回来。
我爹早早备好了一身嫦娥奔月的戏服,料子是顶好的云锦,月白色的袍角上用银线绣着祥云。
他要在堂会上带如意去露脸,重温那些被人艳羡吹捧的滋味。
等得久了,他心里发痒,人也变得不耐烦,不停地掀开车帘朝外张望。
帘子终于被下人打起,我爹脸上的急切还没来得及换成得意的笑,就僵在了那里。
车上下来的人,瘦得像一副被抽去血肉的骨头架子,脸色蜡黄,两腮深深地陷了下去。只有一双眼睛,黑得吓人。
我爹几乎没认出来。
直到如意开了口,那声音像是钝刀子在刮骨头,每一个字都涩得刺耳。
我爹当场气得差点厥过去。
他冲回屋里,把我娘房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个遍。瓷器碎裂的脆响,混着他气急败坏的咒骂,在院子里回荡。
“蠢妇!你就是个蠢妇!花那么多银子去救一个废人!”他指着我娘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是不是你?是你嫉妒我宠他,给他下了药!”
我娘就站在一片狼藉里,动也没动。
她只说如意是发高烧烧坏了嗓子,我爹若是不信,大可写一封休书。
我爹没了声。他没证据,自然不敢闹到要休妻的地步,最后只能把火气都撒到普济寺的和尚身上,骂他们黑心,扬言要把之前供上的香油钱全都讨回来。
这件事后,我爹彻底厌弃了如意。
他搭上了郡守府的关系,借口去南边贩货,离家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回来,也总是在外面花天酒地,只在家里点个卯。
我娘乐得清闲。她把如意安排去了后花园,专门侍弄那些花花草草。
如意的手很巧,没多久,就在我娘的院子里搭起了一座精致的紫藤花架。紫藤花开的季节,我娘便会带着我和妹妹,坐在花架下喝茶乘凉,紫色的花穗像瀑布一样垂下来。
我很喜欢如意。他话不多,但会用柳条给我编兔子和小狗,还会做漂亮的蝴蝶花环。
我娘院里的下人,看在主子的面上,对如意还算客气。可一旦出了这个院门,他就只有挨欺负的份。
我撞见过好几回,外院的小厮把他围在中间,嘴里说着些我听不懂的浑话,手上还动手动脚地推搡。
我知道那不是好话,就跑去找余嬷嬷。
余嬷嬷叉着腰,过去就把那群人骂得抱头鼠窜。
我问如意为什么不告诉我娘。他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都是小事,大小姐下次别管了,我怕他们的话脏了您的耳朵。”
他总是这样,逆来顺受,温顺得像只不会反抗的羊。
只有一次,他露出了獠牙。
那次,我偷偷溜去前院看社火,路过假山时,瞧见账房先生把如意拦了下来。
那老头喝得烂醉,一身的酒气,一双浑浊的眼睛在如意身上打转,手也不安分地伸了过去。
“小美人儿,老爷不要你,大爷疼你。来,让大爷香一个……”
如意侧身躲开,那老头却更来劲了,嘴里的话也越发不堪入耳。
“躲什么?以为爬了夫人的床,就不把大爷放眼里了?那个独守空房的骚 货,见了你这细皮嫩肉的,还不得跟见了荤腥的猫似的?你跟大爷说说,伺候夫人的滋味,是不是比伺候老爷还舒坦……”
如意忽然不动了。
他任由那老头的手在他身上游走,反而轻声说:“爷,这里人多,咱们去假山后头,那里清静。”
账房先生一听,满脸都是淫笑,身子都抖了起来。
“好,好!去后头,去后头!”
我急得想跑去找余嬷嬷,就听见假山后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壮着胆子,绕到假山另一头,远远地看见,如意手里攥着一把黑乎乎的东西,那老头瘫在石壁上,裤裆里一片血肉模糊,嘴里不住地哀嚎讨饶。
第二天,账房先生是被人用门板抬出府的。
府里的小厮们都在悄悄议论,说他的根算是彻底废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围着如意说笑。
这样清净的日子没过两年,我爹就从南边回来了。他带回来一辆华丽的马车,车里坐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6,
我爹又领回来一个女人。
那女子叫红芍,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走起路来颇为费力。
这次我爹倒坦荡,没再编什么才子佳人的鬼话,直说人是他从窑子里“救”回来的。
我娘对这种“救风尘”的戏码早已麻木。
她头也未抬,只吩咐余嬷嬷备一副头面,支几桌酒席,将人客客气气地纳进了门。
我爹膝下无子,对红芍这一胎看得比命根子还重。
珍馐补药跟流水似的往红芍院里送,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也都紧着她。
那红芍仗着肚子,尾巴也翘上了天,渐渐地,什么都敢跟我娘比。
她嫌院子里的紫藤爬架不够气派,便指使如意在她院里也搭一个。
如意心里窝火,搭出来的架子歪七扭八,糊弄了事。
红芍当即发作。
她捏着嗓子说自己夜里睡不安稳,需要用至阳之水沐浴。
她命如意每日正午捧着一瓮水,跪在花园里,从日头最毒的时候一直跪到日落。
我爹早忘了如意是谁,自然都由着她。
三伏天的日头能把石板烤化,如意被晒得脱了层皮,走起路来身子直打晃。
我娘什么也没说,亲自寻了城里最好的匠人。
两天后,一座崭新的紫藤爬架在红芍院里拔地而起,比我娘院子里的更高,更阔气。
红芍这才消停,放过了如意。
夜里,烛火摇曳。
我娘拨着算盘珠子,清脆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响。
余嬷嬷在一旁替她捶着肩,不住地叹气:“现在就作成这副样子,真要生个儿子出来,咱们这日子可怎么过。”
我娘拨算盘的手指顿也未顿。
“随他们去吧,这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红芍在五个月的时候见了红。
郎中说她早年被药伤了底子,这孩子注定是保不住的。
我爹看着那团已经成了型的血肉,哭得撕心裂肺。
他恨毒了红芍,嘶吼着说自己命中的儿子,怎么就托生在了这么个腌臢的肚子里,白白断送了香火。
红芍被他一脚踹出院子,拖着刚小产的身子,挪去了灶房旁那间漏风的空屋。
我娘去看她。
屋子里烟熏火燎,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硬板床上,两眼空洞。
“我早晓得生不下来,可我不甘心……”她喃喃自语,“谁也不是生来就下 贱,我也想做一回正经人家的奶奶,我也想……听人喊我一声娘……”
我娘派人修好了屋子,又安排了个妥帖的嬷嬷,给红芍伺候月子。
养好身子后,红芍像换了个人。
天不亮,她就站在我娘院外等着请安,风雨无阻。
一日三餐,她都立在我娘身后布菜。
我娘让她回去,说用不着这些虚礼。她便每日过来,安安静静地坐着,给我和妹妹做衣裳。
红芍的绣工极好。
她给妹妹绣了件五毒衣,大红的绫缎上,蜈蚣和蝎子都绣成了滑稽的小妖怪,被威风凛凛的艾虎按在爪下。
妹妹一看见那衣裳,就咯咯笑着扑进她怀里。
绣累了,红芍就把针插在抹了桂花油的发髻上。
她看看在院里给花松土的如意,再抬起头,透过紫藤架的缝隙望向四四方方的天。
她说,这日子,真好。
可我爹,似乎总见不得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
红芍小产后,我爹更急了。
他像只发了情的疯狗,整日整夜地泡在勾栏瓦舍,有时一夜要换两个地方。
也不知是不是早年在南边掏空了身子,那么多女人的肚皮,竟没一个能鼓起来。
后来,有人给他介绍了位会掐算的黄袍老道。
那老道在我家转了一圈,捏着山羊胡,煞有介事地指了指我妹妹。
7,
那老道说,我爹本是儿女双全的命,可惜子女位上只占了两个,现在的两个女儿里,有一个是占了弟弟位置的小鬼,得做法事驱走。
我爹眼睛都红了,急声问是哪个女儿。
那老道捻着发黄的山羊胡,闭眼掐算了一阵,说这“好”字,本该是一女一子,姐姐后面理应跟着个弟弟。可我娘偏偏生了个妹妹出来,这占位的小鬼,自然就是后生的妹妹。
他又问,我娘生妹妹时,是不是格外艰难,疼得死去活来。
我爹一拍大腿,直呼神仙,对那老道的话再无半分疑虑。
可问到如何驱鬼,那老道却含糊起来。只说需将妹妹关在他备好的房中七日,期间不许任何人靠近,等第七日开了门,自然见分晓。
我爹求子心切,当即应下。他冲回家,二话不说就要去抢妹妹。
“你敢!”我娘死死拦着他,被他一把推倒在地。
额头重重磕在脚踏上,尖锐的木雕棱角划开皮肉,温热的血顺着脸颊蜿蜒,染红了素净的领子。
就在这时,余嬷嬷抱着妹妹冲了出来,她声音发着颤,尖叫道:“老爷!二姐儿出痘疹了!快去请痘疹娘娘!”
我爹凑过去一瞧,妹妹脸上、胳膊上,果然冒出了大大小小的红痘包。
他吓得连退几步,捏着鼻子挥手,让我娘赶紧找郎中,别把晦气传给了他。
等我爹的脚步声彻底远了,如意才从门后闪身进来。
妹妹身上的痘疹,是他和红芍用黄豆皮混了腥气的鱼胶,一颗颗粘上去的。
“姐姐,千万不能让二姐儿被带走。”
如意脸色发白,说他在南边时就听过这种勾当。有人专打着云游方士的旗号,借口替人消灾解难,其实是人贩子。
这些人早就摸清了各家底细,先编个由头把祸事推到孩子身上,再恐吓说若不照办,家中便会大难临头。
等家里人信了,就把孩子关进有暗道的屋子。几日后开门,孩子不见了,他们便说孩子已成仙归去,或是被大法力驱离了人间。其实,人早被运到千里之外卖掉了。
红芍也在一旁点头,声音都带了哭腔,说她有个姐妹就是这么从北边被卖到了南边。
我娘的心沉了下去。
这法子最多拖上十天,十天之后呢?我爹这次是铁了心,早早派了人把院子围得像铁桶一般。
我娘院里的人,一步也踏不出去。
除了如意和红芍。
如意借口出门采买花苗,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竟真打听到了那老道的住处。
但那老道像只狡猾的狐狸,平日深居简出,身边总有人跟着,根本无法近身。
七日之期已过,我爹派来的人一天三趟地在院外催问,一声比一声不耐烦。
眼看就要瞒不住了。
红芍一咬牙,瞒着我娘,重新描眉敷粉。
夜色深沉时,她去了我爹的书房。
我爹因那老道的事,早就不再怪罪红芍流掉男胎。红芍也使出了浑身解数,一阵小意温存,又娇又软地将我爹哄上了床。
第二日,我爹就让红芍搬回了原来的院子,连外出应酬都将她带在身旁,风光无限。
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在背后啐着唾沫,骂红芍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可我娘却急得寝食难安。
她怕红芍为了妹妹,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她怕自己护不住红芍。
那日黄昏,晚霞烧得跟血一样。
先是前院传来一阵骚动,接着,那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便朝着后院移来,最终停在了红芍院中。
如意慌张地跑来找我娘,他跑得太急,一进门就绊在门槛上,摔了个结实。
他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地扑到我娘脚边,话都说不囫囵。
“姐姐!红芍……红芍她伤了人!被……被人浑身是血地拖回来了!”
8,
红芍哄着我爹,说想给那个没福分的孩子做场法事,求老道给超度超度。
她柔顺地低着头,话里带着哭腔,我爹竟信了。
出门前,她将平日里裁布绣花用的小剪子,悄悄塞进了袖袋。
那老道捻着山羊须,正摇头晃脑地念着经文,红芍猛地扑了上去。
她扎了老道七刀,刀刀都往要害上捅。
血溅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裙。
我爹何曾见过这般疯魔的阵仗,吓得两股战战,瘫坐在地上,连滚带爬的力气都没了。
等衙门的人赶到时,那老道只剩下一口气。有眼尖的衙役认出,这人竟是上了缉捕名册的江洋大盗。
红芍因此免了绞刑,却没躲过六十庭杖。
我娘将妹妹交给余嬷嬷,领着我去看她。
红芍趴在床上,后腰的衣裳被血浸透了,凝成暗红的硬块。往日里总拿桂花油抹得乌黑油亮的发丝,此刻也散乱着,被冷汗黏在苍白的脸上。
可她见了我们,竟还笑得出来。
“夫人可以放心了,再没人敢来害夫人和姐儿们了。”
我娘一言不发,只按着我的肩膀,让我跪下。
“叫娘。”
我看着她,乖巧地叫了一声:“娘。”
红芍的身子猛地一颤,想伸出手来扶我,却又无力地垂下,眼泪滚了出来:“使不得,使不得啊,我这样的人,怎配让小姐喊一声娘。”
我娘抽出帕子,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妹妹救了我的孩子,就是她们的再生父母,怎么不配?”
红芍抱着我的身子抖得厉害,然后哑着嗓子说:“夫人,我怕,老爷已经动了这个心思,我怕他……”
“我晓得。”我娘的语气冷得像冰,“他敢动我的孩子,那就别怪我心狠。你安心养伤,剩下的事,咱们慢慢算。”
我爹这回是真被吓破了胆,也动了真怒。他将红芍关在院子里,不许任何人给她请郎中。
于是,如意每日将药煎好,算着时辰,再由我趁着夜色,从院墙的狗洞里偷偷将药碗递进去。
可红芍的腿还是落下了病根,伤好后,只能拄着根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动。
也好,我爹如今是彻底厌弃了这个家。
听下人说,他在城外置办了个小院子,养了两房外室,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又是一年八月节,如意从外面买来四株粗壮的金桂。两株栽在我娘院里,两株送去了红芍那儿。
红芍抱着妹妹,拄着拐杖站在廊下,打趣他:“这次可别再栽得乱七-八糟了。”
如意一张脸涨得通红,闷头刨着坑,不接话。还是我娘出来,才给他解了围。
“那边情况如何?”
“一切如常,那两个很尽心,老爷被她们缠得脱不开身。”
“呵,齐人之福,可不是那么好享的。那药,她们每日都在用吗?”
“姐姐放心,我扮作迎来送往的龟公,只说那是醉春楼头牌惯用的秘药,她们都当是宝贝,花了高价抢着买。”
一旁的红芍幽幽地开了口:“那可真是好药,能叫人欲仙欲死,一不留神,就登了极乐。”
她怀里的妹妹听不懂,只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着天上的月亮,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着:“成仙,成仙!”
我娘搂着我,笑得前仰后合。如意干脆让妹妹骑在了自己脖子上,好让她瞧瞧,月亮上到底有没有神仙。
余嬷嬷从厨房端来了温好的桂花酒,甜丝丝的酒香混着桂子香气,在小院里飘荡。
那晚,我们热闹了许久。我伏在母亲膝上,听着她们轻声的交谈,甜甜地睡了过去。
可一觉醒来,我娘却不见了。
连红芍和如意也没了踪影。
我跑去问余嬷嬷,她只说我爹病了,我娘和红芍去前院照看了。
我不信,悄悄溜去了书房。
那里果然来了许多郎中,他们一个个站在院子里,交头接耳,脸上都挂着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神情。
后来我才晓得,我爹犯了马上风。
9,
我爹是被连人带床,从城外的庄子上一并抬回来的。
跟他粘在一块儿的,还有那个身段妖娆的外室。
听说,我爹是跟两个外室玩乐时中的风。另一个机灵的,见势不妙,卷了庄子里的细软早就跑没影了。就剩下这个倒霉的,跟我爹分不开,只能一起被蒙着被子抬了回来,成了满城的笑话。
我娘请遍了城中名医,才算把两人分开。
那外室跪在地上,哭得一张俏脸惨白,求我娘放她回家。我娘应了,还让余嬷嬷封了五十两银子给她做盘缠。
一时间,外头都赞我娘贤惠大度。又唾我爹活该,丢了钱财不说,还惹了一身腥臊。
我爹现在的确是骚的。
他中风后口眼歪斜,瘫在床上,连屎尿都控制不住,整间屋子都浸透了那股腌入味儿的恶臭。
没人肯伺候他,除了红芍。
红芍拄着如意新给她做的拐杖,一步,一步,慢慢挪到书房外的廊下坐着。
她冲着屋里笑,声音清脆得像枝头的黄鹂鸟。
“老爷,今儿日头真好,要不要出来晒晒?哎呀,瞧我这记性,忘了您现在下不来床了。”
“您说您,花了那么多银子找人算命,怎么就没一个算到您有今天这副光景呢?”
“夫人真是心善,竟放了那个狐媚子回家。听说她嫁了个鳏夫,如今肚里都有了动静。外面的人都说,这好田呐,还得看是谁来耕。”
我爹已经说不出囫囵话,被她气得脖颈青筋暴起,喉咙里只能挤出些“啊!啊!”的嘶吼。
红芍听见他的叫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甜得发腻。她每日这么来回走动,那条伤了的腿,竟一天天好了起来。
我娘却没这份清闲。
她先是带着如意,卖了我爹在城外的那处庄子。接着又找了中人,准备将家里的货栈也一并出手。
这些年,我娘独自撑着这个家,暗地里投的几处铺子都收益颇丰。反倒是我爹,整日价流连在花街柳巷,早就把手里的银子败了个精光。
我娘一边大张旗鼓地变卖家产,一边又花重金为我爹延医问药。不管郎中开出多金贵的方子,我娘连价钱都不问,照单全收。
红芍拄着拐杖,站在院里,看着那些流水价送出去的银子,忍不住问我娘:“夫人,就让他这么瘫死在床上不好吗?何苦再费这些钱?”
我娘拨着算盘珠子,头也不抬。
一旁的如意倒是笑了:“你就听夫人的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红芍见他们打哑谜,也不再问,哼着小曲儿,又踱步到书房门口,去看我爹的热闹。
果然,还没到月底,家里就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几辆高头大马拉的马车停在府门外,为首的管事递上名帖,态度倨傲。
“潘家大爷听闻府上遭了难,特地从老家赶来探望。”
10,
为首那位是我爹的大伯,一身簇新的杭绸长衫,衬得他满面红光,哪有半分探病的愁容。身后跟着的,都是潘家的族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
潘大伯嘴里嚷着“我的侄儿,你可受苦了”,脚下却迈得不情不愿。才刚凑到书房门口,一股恶臭就扑面而来,他喉头一滚,生生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脚步也停在了门槛外。
他只好立在门口,远远望着里面那个流涎不止的人,装模作样地抬袖抹了两把干泪,长吁短叹一番。
我娘将这群人领去正厅。余嬷嬷和红芍带着我和妹妹,像两尊门神似的立在我娘身后,而如意则扮成了家丁模样,垂手站在一旁。
茶水刚奉上,还没润过喉咙,潘大伯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我说侄媳妇,仲景这个病,我看是难好了。他本是单传,你们膝下又没个儿子,是不是该考虑过继后嗣的事了?不然仲景百年之后,灵前连个摔盆持幡的人都没有,岂不凄凉?”
潘大伯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盖碗磕在茶托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那三儿子家有四个小子,都壮实得很。不如你挑上一个,我做主,过继给你和仲景。不是大伯说你,谁都夸你是贤妇,可像你这样把家产往火坑里填,还不如过继个嗣子来得要紧。”
今日跟来的多是大房的人,听了这话,都跟着点头称是,那副急切的模样,仿佛我爹已经咽了气。
他们早就眼馋我爹这份家业,只是碍于我爹还活着,不好明抢。如今听说了我娘卖家产求医,这才火烧眉毛地上了门,打着劝慰的旗号,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
我娘挺直了腰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大伯,您别劝了,这嗣子我是不会立的。仲景和我举案齐眉这么多年,从没对我红过脸。他如此待我,我就是散尽家财也要救他。如今不过才病了半年,人家都说水滴石穿,我就不信,治个三年五载,这病会好不了。”
话音刚落,我娘就拿帕子捂住了脸,肩膀微微耸动,呜呜地哭了起来。
潘家族人一听这话,心都在滴血。
这才半年,货栈就没了。再过个三年五载,岂不是连这宅子都要卖了?
“胡闹!”
潘大伯没想到我娘竟如此固执,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妇人之见!你难道就忍心看着仲景挣下的这份家业,全打了水漂?先不说货栈,就是这个宅子,这么好的宅子……”
说到宅子,所有人的眼神都活泛起来,贪婪地扫视着这厅里的每一处摆设。
我家这座宅子,是爹刚发家时买的,开阔舒朗,很是气派。一想到这么好的地方也要被变卖,他们的心就跟着一抽一抽地疼。
偏我娘的声音,像专门要和他们作对似的,从帕子后闷闷地传出来。
“大伯的意思,是要我看着仲景自生自灭?那可不能够。哪怕卖了这宅子,我也要给他医病。留给嗣子?呵,想也别想!”
“愚蠢妇人!你,你……”
潘大伯气得手指发抖:“潘宋氏,说到底你只是潘家妇!我才是潘家的族长!如今仲景理不了家,就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帮你撑起门户,你居然敢驳长辈的话!”
我娘冷笑一声,放下了帕子。
“大伯这是觉得我娘家无人吗?仲景还没死呢,你们就想着谋夺家产,这事儿要是闹到衙门,看看到底是谁讨不了好!”
“娘家”二字一出,潘家人本就理亏,气焰顿时矮了半截,一时间无人应声。
过了半晌,一道男声才从人群后传来。
“嫂嫂莫怪,我爹也是被四哥的病急糊涂了。”
11,
说话的是潘大伯家的老三,他身子前倾,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嫂嫂对四哥这份情义,真是咱们潘家的福气。回头我就去县衙,定要给嫂嫂请一块贞节牌坊来,光耀门楣!”
他见我娘神色缓和了些,便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
“可嫂嫂也不能光顾着四哥,忘了孩子们。大姐儿和二姐儿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嫂嫂要是把家底都掏空了,将来侄女们的嫁妆可怎么办?”
我娘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她垂下眼,怔怔地望着我和妹妹。
我心头火起,这帮豺狼,是想拿我和妹妹当刀子,扎我娘的心!
我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的嘴,却被余嬷嬷从身后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潘老三以为拿捏住了我娘的七寸,忙趁热打铁。
“嫂嫂放心,我潘老三今天就把话撂这儿,立个字据也行!只要让我家小子过继给四哥,将来两个侄女出嫁,我让他拿出家产的三分之一做嫁妆,绝不含糊!”
我娘眼里闪过一丝水光,似是被感动了:“还是五弟有情有义,你四哥在世时,就常说家里兄弟,数你同他最亲近。”
潘老三脸上喜色刚起,我娘却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了些许疲惫。
“五弟,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本打算卖了这宅子,带仲景去南边寻医问药。可这宅子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再说卖给外人,潘家的脸面也不好看。不如……就便宜卖给五弟,也算给仲景挣条活路。这宅子,兜兜转转,到底还姓潘,不是吗?”
潘老三和他爹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小心翼翼地探问:“不知嫂嫂说的便宜,是个什么价钱?”
我娘朝如意递了个眼色。如意捧着一叠文书上前,不卑不亢地摊在桌上。
“夫人这两个月,一共找了六家房牙,其中德润房牙出价最低,一千五百两。衡平牙局出价最高,一千八百两。”
如意将那几份盖着红印的甘结书推到潘老三面前:“这是各家房牙的估价文书,五爷您过目。”
潘老三一张张看得仔细,他爹却有些坐不住了。
这几家房牙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文书做不得假。他重重咳了两声,端起茶碗:“都是一家人,信得过侄媳妇。你开个价吧。”
我娘却偏偏不急,一副为难的样子,把他们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才幽幽开口。
“八百两,一文都不能再少了。”
潘老三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白捡一千两的买卖!
他爹说得果然没错,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男人一倒,魂都没了。
潘大伯竭力维持着长辈的镇定,端茶的手却抖得厉害,滚烫的茶水泼出来,湿了他半片衣袖。他重重将茶盅往桌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潘家人真是半刻也等不及。
第二日清晨,院门就被拍响了。潘大伯领着潘老三,脸上堆着假惺惺的关切。
潘老三从怀里掏出个厚实的信封,递过来时,指尖都在抖。
八百两的银票,几张薄纸,却沉甸甸地压在我娘手上。
我娘看也未看,随手搁在桌上,转头便让余嬷嬷去请了中人过来。
地契房契一式两份,摊在梨花木的桌案上,黑字白纸,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爹被下人抬出来时,整个人瘫在轮椅里。
当他费力地辨认出契书上的字,喉咙里骤然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他那只还能动弹的胳膊疯狂地挥舞,将桌上的一切都扫落在地。
契书飘飘摇摇,印泥盒子砸在青石砖上,碎成了几瓣。
他拼命摇头,嘴里“呜呜哇哇”地叫着,口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淌下来,狼狈不堪。
周遭一片死寂。
我娘却像是没听见那嚎叫。
她弯下腰,慢条斯理地捡起一块碎裂的瓷片,上面还沾着鲜红的印泥。
她走向我爹,攥住他那只拼命挣扎的手,一根根地,硬生生将他蜷曲的手指掰直。
骨节发出“咔咔”的轻响。
“老爷,治病要紧。”我娘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大伯和五弟费心为你办了路引,卖了宅子,我才能带你去南边求医。”
我爹的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愤怒早已褪去,只剩下纯粹的恐惧。
泪水、鼻涕和口涎糊了他一脸。
我娘捏着他的食指,毫不犹豫地摁向那块锋利的瓷片。
瓷片边缘划破皮肉,血混着印泥,在契书上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红印。
潘大伯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迅速收起那份染血的契书,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宝贝。
他朝我爹的方向瞥了一眼,又很快移开。
“四弟妹,事不宜迟,你们还是早些动身吧。”
那一夜,风很凉。
院子里的灯笼被吹得摇摇晃晃,光影在地上乱窜。
红芍推门进来时,带进了一股寒气。
她连礼都忘了行,声音发颤。
“夫人……”
“老爷他,断气了。”
12,
我爹是被气死的,还是吓死的,这事儿谁也说不清。
她去的时候,就见我爹双目圆睁,身子已经僵了。那条中风后唯一能动弹的手臂,还直挺挺地朝前伸着,像是临死前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
我爹的死,绝不能声张。潘家那群人,个个都是敲骨吸髓的饿狼。
还好四月的北地,天不算热。如意和我娘合力,先将我爹的尸身悄悄搬进了地窖。紧接着,我娘召集起府里所有的丫鬟仆役,当场撕了他们的身契,又给每人发了五两的安家银子。
众人千恩万谢地回去收拾铺盖,推开门,却见如意直挺挺地倒在房间地上,身下压着一封信,人已经没了气儿。
信上字迹潦草,说他感念主家收留之恩,怕被遣散后再次流落风尘,丢了主家的颜面,索性一死来得干净。
来给我娘报信的小厮,平日里没少对如意动手动脚,占些口头便宜。这会儿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捶着胸口。
“如意是个真爷们,求夫人……求夫人给他个体面!”
我娘当即拍板,买了口不错的棺材。事急从权,如意没有停灵,当天就下了葬。坟地,就选在潘家祖坟不远处的山坡上。
下葬时,恰好有来祭祖的潘家人路过,听说了这事,竟对着如意那座新坟作了个揖,啧啧称奇。
“忠仆啊,好一个忠仆!”
又过了几日,南下的家当都已收拾妥帖。
我娘从外面雇了三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一辆装行李,我娘和余嬷嬷带着我们姊妹共乘一辆,最后一辆,由红芍伺候着“我爹”。
出门那天,天刚蒙蒙亮。潘大伯领着一大家子人,乌泱泱地堵在门口,嘴上说是送行,那副急不可耐的神情,倒像是等着接收房产的。
潘大伯走到我爹那辆马车前,手已经搭上了帘子,可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臭气先一步钻了出来,混杂着车里“啊啊”的含混叫声和沉闷的拍打动静。
他眉心一蹙,搭在帘上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退开两步,隔着距离高声嘱咐了几句路上小心的客套话。
我娘捏着帕子,扶着车辕,恋恋不舍地望了府门许久,泪眼婆娑。最后还是在潘大伯的再三催促里,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起先,马车走得极慢,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咕噜声。等终于挪出了城门,车夫的鞭子在空中甩了个脆响,马车猛地一震,随即飞快地向前冲去。
足足跑了一天一夜,颠得人骨头缝里都在疼。我娘这才叫停了马车,找了家僻静的客栈歇脚。
房门一关,红芍腿一软,整个人就扑进了我娘怀里,又哭又笑,话都说不利索。
“出来了!我们终于出来了!出府的时候可吓死我了,真怕他们潘家人掀了帘子……多亏如意演得好。”
她话音刚落,身后那个一直低着头的人缓缓站直了身子。他扯了扯身上松松垮垮的长袍,不是如意又是谁?
他冲着我娘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还是余嬷嬷想得周到,将老爷用过的被褥都铺在了车里,这一路上我和红芍是真不敢大口喘气。”
我娘听了这话,脸上那点刚松弛下来的肌肉又绷紧了,神情里多了几分郑重。
“你们现在是自由身,以后都不用再叫他老爷了,也不要再叫我夫人,你们应该叫回自己本来的名字。”
“本来的名字……”红芍怔住了,嘴里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
她脸上血色尽褪,茫然地摇着头,“我四岁就被卖给了老 鸨子,他们都管我叫小红,我……我不记得了……”
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期期艾艾地望着我娘:“夫……姐姐,你有学问,你给我起个名字好不好?”
我娘沉吟片刻,轻声说:“就叫‘静乔’怎么样?”
安静的乔木,不用像娇嫩的芍药般供人赏玩,她可以肆意生长,撑起一片天。
红芍的眼睛里仿佛瞬间被点亮了两簇火苗,亮晶晶的。
“好听!我随姐姐的姓,从今以后,我便是宋静乔了。”
如意的本名叫林振昌,他好奇地问我娘:“潘家人都叫姐姐潘宋氏,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叫什么?”
余嬷嬷在一旁接了话,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许久的骄傲:“小姐的名字叫宋贞仪,当年老爷可是想了好久才取好的。”
宋贞仪。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真好听。
我忍不住摇了摇我娘的胳膊,仰起头。
“娘,我也想要名字,你给我和妹妹也取一个好不好?”
我和妹妹没有大名。我爹说,女儿家家的,起什么名字,反正嫁了人,名字也没人叫了。
他就一直这么拖着。府里人都叫我们大姐儿、二姐儿。
我娘温柔地抚过我的头顶,那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
“你们还没出生时,娘就已经给你们想好名字了。你叫徽宁,妹妹叫锦昭。金徽玉轸,昭如日月,母亲希望你们能拥有平安顺遂的一生。”
徽宁,锦昭。
我将头埋进了我娘的怀里,那怀抱温暖又安全,我闷声说:“我不要姓潘,我是娘的女儿,我要随娘的姓氏。”
那个姓氏,像一道烙印,我早就想把它剜掉了。
我娘抱着我的手臂骤然收紧,温热的液体滴落,砸在我的衣领上。
我挨着她的胸口,那里传来的震动,一下,又一下,渐渐地,竟和我的重叠在了一处。
13,
恨,是我对我爹唯一的念想。
在他回来之前,我的记忆里没有他这个人。那时的家,是院子里爬满架子的紫藤花,是夏日傍晚余嬷嬷摇着蒲扇送来的凉风,是我娘在灯下教我识字的温柔嗓音。
那时的娘,总是笑着的。
可他回来了,家里的笑声就死了。
我永远忘不了那天。他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儿子,像一头蛮牛似的撞进娘的院子,嘶吼着要抢走妹妹。
娘护着妹妹,被他一把掼在地上。
血,红得刺眼,染透了娘月白色的裙摆。郎中说,那道狰狞的口子,再深半分,娘就没命了。
余嬷嬷给娘换药时,手一直在抖。我躲在屏风后面,看见娘的脸白得像纸,她好像感觉不到疼,嘴里反反复复,念的都是妹妹的乳名。
那一刻,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这个男人,早晚会毁了娘。
那我就先毁了他。
机会,在他中风那天来了。
府里乱成一团,那个外室的东西被小厮用破床单裹着,扔进了空置的厢房。
我在一堆俗气的脂粉钗环里,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瓷瓶。
潘大伯他们上门后,我贴着墙根,偷听她们的商议。
隔着一扇窗,我听见她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
如意说:“留在北地,只有死路一条。”
娘没有说话。
但她那样的沉默,比什么都可怕。我甚至瞥见,潘大伯走后,娘和红芍拿出了新裁的白绫。
我不能让她来做这件事。
她的手,是用来教我写字,为我缝补衣裳的,不是用来沾血的。
正午的院子,静得能听见落叶的声音。
书房里,我爹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正发出嗬嗬的哀嚎。
他气我娘用八百两就卖了宅子,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头发乱得像鸡窝。
他看见我,那张扭曲的脸上竟挤出一个笑,冲我抬了抬那只唯一能动的手,又努了努嘴。
他渴了。
我端着茶碗,一步步走过去。
“爹,喝水。”
我舀起一勺茶水,稳稳地递到他唇边。一勺,又一勺。
他喉咙里发出古怪的、满足的咕噜声,大概是觉得我终于顺从了。
可那声音很快就变了调。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脖子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他眼珠暴突,舌头都吐了出来,那只能动的手徒劳地朝我挥着,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控诉。
我没看他。
我只是端着茶碗,用清水仔仔细细地,将里外都冲洗了一遍又一遍。
那碗底,溶了一整瓶的药。
直到那只挥舞的手重重垂落,再没了动静。
我将门轻轻掩上,转身回了娘的院子。
那夜的风很轻,我睡得很好。
14,
五月底的菱州,水汽氤氲,空气里都带着股甜丝丝的暖意。
我娘在一条热闹街市的尽头,买下了一座青砖小院。
推开后门,潺潺的流水声便扑面而来,是穿城而过的一条支流。
她在街上盘了间铺子,取名“贞仪绣坊”。
红芍,不,现在是静乔了,她那双巧手很快就闯出了名堂,成了远近闻名的“静乔绣娘”。
她笑起来时,眼里的光彩比铺子里最亮的金丝线还晃眼。
林振昌的娘早就过世,妹子也已出嫁,了无牵挂。
他重回医馆做了学徒,每日身上都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草香,人瞧着比从前沉稳了许多。
我与妹妹锦昭,则被我娘送去了女塾。
我娘说,女子读书,不是为了嫁个好人家,是为了脑子清明,不至于被人三言两语就摆布了一生。
一晃眼,就到了我们在菱州的第一个八月节。
林振昌不知从哪儿寻来了几根老藤,在院里搭好了紫藤花架,新发的绿叶已经迫不及待地缠了上去。
等到明年开春,这满架的紫色花穗,想必会很美。
夜里,月光像水一样洒进小院。我娘捧出几盏莲花状的河灯,又拿出笔墨。
“来,都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将一盏灯递给静乔。
静乔握着笔,手腕微微发着抖,一笔一划,极其郑重地写下“宋静乔”三个字。她吹干墨迹,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林振昌接过笔,写下“林振昌”,字迹端正有力。他刚要把笔递给我,我娘却按住了他的手。
“振昌,”她声音很轻,却很清晰,“街角那家医馆,我已经托人买下了。以后,你就是‘林氏医馆’的林大夫了。”
林振昌猛地抬头,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余嬷嬷在一旁红了眼圈,她拿起笔,在自己的灯上写下“余康姐”,那名字,像是从她心里挖出来似的。
我娘这才把笔给我,我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写下“宋徽宁”、“宋锦昭”。最后,她才在自己的那盏灯上,写下“宋贞仪”。
小院的后门外就是河道,我们把写好名字的河灯一盏盏放入水中。
状似莲花的河灯很快汇入了更大的灯河里,顺着水流,浩浩荡荡地向前飘去。
那光芒在水面上拉出长长的、蜿蜒的影子,像一条流淌的银河,载着我们,奔向了一个全新的,闪闪发亮的远方。
静乔挨着我,忽然小声问:“徽宁,你说,它们会漂到哪里去?”
我看着那片越来越远的光,学着我娘的语气,轻轻说:“去哪儿都好,只要是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