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之思

发布时间:2025-09-03 19:38  浏览量:5

少年时初翻红楼,只道是部闲书。书页黄脆,字小如蚁,偏是读得下去。看宝黛读西厢,心下也怦然,以为才子佳人大抵如此。那锦绣丛中的才情韵事,少男少女的眉眼传情,诗社联句的雅致风流,何尝不似一场风花雪月之梦?

及至年岁稍长,再翻几页,竟看出些不同来。原来不是才子佳人,倒是大观园里一场大梦。浅看红楼,见的是梦;深看下去,梦就碎了,露出现实的骨相来。

那大观园不是天上掉下的,是银子堆出的。银子从何而来?无非是祖上官俸、田庄地租、放贷利息。元妃省亲一回,银子花得如流水,贾蓉说得明白:“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原来那锦绣从不是无根的浮萍,而是深深植根于剥削与特权的泥沼之中。

深看者,又见人心。宝钗之“冷香”,不是天性使然,是早早看透了这大家族中明争暗斗的生存智慧。黛玉之“小性”,何尝不是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孤女,用尖刺护着那一点可怜的自尊。王熙凤手段狠辣,却撑着一个入不敷出的大家族,里头有多少不得已处?深看者,难再简单地以“好”“坏”判人,只见得人在命运与环境的罗网中,各自挣扎,各有其可怜与可恨处。

我向来以为,世人读红楼,多不免自拟宝玉。其实何尝如此。宝玉固然多情,究竟是个不知稼穑的膏粱子弟,终日只在女儿堆里厮混。我们这般人,生在寻常巷陌,长于市井之间,何曾有过大观园可入?不过是随着众人,隔了纸墨,远远地望一望那雕梁画栋罢了。

再深看去,便见那“空”与“悲”的底色。曹雪芹不是为写悲剧而写悲剧,他是将人生固有的悲剧性剥开了给人看。黛玉葬花,叹的是“明媚鲜妍能几时”,何尝不是叹自己,叹这园中所有终将零落的生命?那书中的女子,一个个冰雪聪明,却大抵薄命。黛玉焚稿,宝钗守寡,湘云流离,妙玉遭劫。曹公笔下的女子,竟是无一全终。想来他半生潦倒,白眼阅世,早看透了人世间的苦楚,故将诸钗命运一一注定,不容半点转圜。

宝玉最终“悬崖撒手”,抛弃的不仅是家庭,更是整个世俗的价值系统——功名、利禄、家族责任。他的出家,不是看破,是看透了之后无以应对的巨大虚无。深看至此,读者已不是在读他人的故事,而是在与自己的人生根本困境相对质。

我曾见人读红楼,读到动情处,竟至泪下。其实何必。书中人物哭哭啼啼,原是书中事;书外人若随之啼哭,岂非痴了?人生苦短,读书原为消遣,何苦自寻烦恼。然偏偏有人要钻入书中,与书中人同悲同喜,诚可谓“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了。

最深看去,竟见自己。那大观园中的欢笑与眼泪,争斗与温情,何尝不是放大、诗化了的我们自己的日常?我们何尝不也在各种各样的“大观园”中——或是一个家庭、一个单位、一个圈子——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困于自己的执念,求着未必能求得的知己,争着终成虚妄的名利?深看红楼者,最终会在那些三百年前的角色身上,照见自己的影子,惊出一身冷汗。

红楼一梦,梦了二百余年,至今未醒。浅看红楼,得一场风花雪月的梦;深看红楼,得一把解剖人生、直面虚无的冷冽手术刀。它不提供温暖的答案,只提供深刻的清醒。

合上书页,窗外阳光正好。红楼一梦,梦醒无痕。而这清醒,或许正是穿越人间这场大梦时,唯一能持握的、不虚妄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