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与大荔
发布时间:2025-08-27 10:34 浏览量:2
文/王新民
说起著名作家贾平凹大半生走州过县,中国的山山水水几乎跑遍。大荔也不例外,或者说他与大荔缘分由来已久。
早在50年前,即1975年,贾平凹从西北大学一毕业刚分配到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部工作,就赶上三夏,那时陕西省新闻出版局和出版社在大荔建有农场,于是,贾平凹就和其他编辑一块去大荔的农场龙口夺食去了。
生长在商洛山区的贾平凹一来到八百里秦川最宽阔的大荔县,但见一马平川,麦浪滚滚,一望无际,他不禁感叹道:大荔的地面望不到头啊,真宽阔啊!
贾平凹那时年轻力壮,但顶着烈日割麦子还是有点吃力,不过他天生耐热,也算扛了下来。午饭伙食不错,biangbiang面尽饱吃,爱吃面的贾平凹在大荔大饱口福过了面瘾。
不过听说晚饭是喝汤,不免心中嘀咕:难怪民谣说刁蒲城,野渭南,不讲理的大荔县,这大荔人是有点不讲理,干这么重的活,就让人喝点汤,大荔人有点不大气。到了吃晚饭时,眼前的饭菜却出乎贾平凹意外或者让他大开眼界,饭桌上不仅有稀饭,而且有一盆大烩菜,里面有大肉片子、豆腐、粉条和多种蔬菜,主食还有一条半斤的杠子馍,这对于“洋芋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梦想着去山外吃馍商洛人不亚于大餐,直吃得贾平凹和同事们鼓腹而歌。
(大荔炉齿面)
从此贾平凹看重大荔这块古老的热土。他在《定西笔记》曾写道:中国有三块地方很值得行走,一是山西的运城和临汾;二是陕西的韩城合阳朝邑(大荔的一个乡镇,原为朝邑县,因修三门峡水库撤并入大荔县—笔者注)一带,再就是甘肃的定西天水一带。这三块地方历史悠久,文化醇厚,都是国家的大德之域,其德刚健而文明,却同样的命运是长期以来被国人忽略、遗忘,现代的经济发展遮蔽了它们曾经的光荣。人们无限向往着东南沿海地区的繁华,追逐那些新兴的旅游胜地的奇异,很少有人再肯光顾这三块地方,去了解别一样的地理环境,和别一样的人的生存状态。”由此可见,贾平凹十分看重历史悠久人杰地灵的大荔县。
1992年12月4日,贾平凹创作长篇小说《废都》来到了大荔县城关镇邓家营马健涛家,他早年与马健涛相识于镇安县,那时马健涛在镇安县工作,曾带他在镇安县体验生活,《鸡窝洼的人家》等作品就是在镇安体验生活的成果。他在《废都》后记中写道:(在户县—笔者注)住过了二十余天,大荔县的一位朋友来看我,硬要我到他家去住,说他新置了一院新宅,有好几间空余的房子。于是连成亲自开车送我去了渭北的一个叫邓庄(即邓家营——笔者注)的村庄,我又在那里住过了二十天。这位朋友姓马,也是一位作家,我所住的是他家二楼上的一间小房。白日里,他在楼下看书写文章,或者逗弄他一岁的孩子,我在楼上关门写作,我们谁也不理谁。只有到了晚上,两人在一处走六盘象棋。我们的棋艺都很臭,但我们下得认真,从来没有悔过子儿。渭北的天气比户县还要冷.他家的楼房又在村头,后墙之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房子里虽然有煤火炉,我依然得借穿了他的一件羊皮背心,又买了一条棉裤,穿得臃臃肿肿。我个子原本不高,几乎成了一个圆球,每次下那陡陡的楼梯就想到如果一脚不慎滚下去,一定会骨碌碌直滚到院门口去的。邓庄距县城五里多路,老马每日骑车进城去采买肉呀菜呀粉条呀什么的。他不在,他的媳妇抱了孩子也在村中串门去了。我的小房里烟气太大,打开门让敞着,我就站出在楼栏杆处看着这个村子。正是天近黄昏,田野里浓雾又开始弥漫,村巷里有许多狗咬,邻家的鸡就扑扑楞楞往树上爬,这些鸡夜里要栖在树上,但竟要栖在四五丈高的杨树梢上,使我感到十分惊奇。
二十天里,我烧掉了他家好大一堆煤块,每顿的饭里都有豆腐,以至卖豆腐的小贩每日数次在大门外吆喝。他家的孩子刚刚走步,正是一刻也不安静地动手动脚,这孩子就与我熟了,常常偷偷从水泥楼梯台爬上来,冲着我不会说话地微笑。老马的媳妇笑着说:“这孩子喜欢你,怕将来也要学文学的。”我说,孩子长大干什么都可以,千万别让弄文学。这话或许不应该对老马的媳妇说,因为老马就是弄文学的,但我那时说这样的话是一片真诚。渭北农村的供电并不正常,动不动就停电了,没有电的晚上是可怕的,我静静地长坐在藤椅上不起,大睁着夜一样黑的眼睛。这个夜晚自然是失眠了,天亮时方睡着。已经是十一点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个感觉里竟不知自己是在哪儿。听得楼下的老马媳妇对老马说:“怎不听见他叔的咳嗽声,你去敲敲门,不敢中了煤气了!”我赶忙穿衣起来,走下楼去,说我是不会死的,上帝也不会让我无知无觉地自在死去的,却问:“我咳嗽得厉害吗?”老马的媳妇说:“是厉害难道你不觉得?!”我对我的咳嗽确实没有经意,也是从那次以后留心起来,才知道我不停地咳嗽着。这恐怕是我抽烟太多缘故。我曾经想,如果把这本书从构思到最后完稿的多半年日间里所抽的烟支接连起来,绝对地有一条长长的铁路那么长。
贾平凹在大荔创作《废都》期间,著名作家、贾平凹研究专家孙见喜曾去大荔邓家营马健涛家看过他并就《废都》创作、文人下海等大家关心的话题拜访了贾平凹,今天看来仍有现实意义,兹录如下。
问:听說你最近写的这部作品代表你对人生的最新思考,不少朋友都想先睹为快,不知何时在何地发表?
答:你看么,正写个长篇哩!我从乡下到城市20年了,还没写过关于城市的作品哩,我一直想写一部有关古城西安的长篇小说。我想,西安不是北京,不是上海,也不是广州,西安有西安的特点。为此,我酝酿了好几年,1992年8月才正式动笔。至于何时在何地发表与出版,我还没考虑,现在只忙著把活儿做好。
问:你这部书叫什么名字?你主要写城市的什么?
答:书名叫《废都》。以前发表过一个中篇也是这个名儿,但那是写一个废弃的小城里的事儿,而这部长篇我试图真正地写一下都市生活,阐述古城里的一种“废都意识”,内容是写古都里一些当代人的生活。我常常想,《金瓶梅》《红楼梦》也写的是城市生活,但现代人写城市生活的作品为什么总没有這两部作品里的那种味呢?当然,封建时期的城市毕竟和现在的城市不是一回事儿,但如果能表现出現在城市人的生活,又能传达出像古典名著中的那一种味儿,那就太好了。基于这种考虑,正是为要寻找到这样一种感觉,我寻了几年,迟迟没有动笔。现在感受到,在写作的过程中,心里很畅美。至于到底如何,出来你再看吧!
问:找了你很久,竟不知你躲在渭北乡下写作,这里的创作环境怎么样?静吗?作为已习惯城市生活的当代作家,在这里生活能适应吗?吃什么?冷吗?
答:很静,很出活,从后窗看到农民在地里劳动,我想我也和他們一样。吃的家常饭,暖的煤炉子,没电视,没报纸,没广播,也没日历,今天是几号啦?(这时他把门关严,说很冷。问他身上紧裹的羊皮褂是才买的吗,他说是借房主家的.)
问:前一时,有关作家体制的讨论很热烈,比如王蒙有“作家不养說”,而上海一些作家又反问:养了我們什么?医药费都报销不了!对此,你有何见解?
答:我不管这些事。给了就吃,不給就寻着吃。
问:近几年,报上不断有某作家被写作累死的报道,而你又说写作是很快活的事,难道你真的写起来不累?你每天写几个钟头?从几点到几点?有娛娱乐吗?
答:累是累的,累的只是抄稿子的时候。人是活精神哩,作为作家,身累,累不死。作家的死不可能是写死的吧?我没有固定的写作时间,能写就写。一天时间里,几乎一半时间都在娱乐,下棋呀,打麻将呀,逗房东的孩子呀,调剂过来了,呼呼呼就写开了。
问:我接到全国各地朋友成百封来信,都希望瞭解你最近的情況。
答:是吗?还有这么多人问候呀?一切都正常嘛!噢,是出來时间不短啦,家里一定来了不少信,这一本书写得太长啦!(说着他对院子里的女主人喊:老孙是代表好多人来看我的,中午是不是给弄些包谷搅团招待一下?)
问:你能对关心你的朋友说些什么吗?
答:我在这说谁也听不着,我只有尽快把这部作品写成功。
问:你还在做文化的苦旅吗?据说文人“下海”已成风潮,你是否也想过下海的事?有传言說你准备办个“贾平凹出版公司”,此话当真?
答:“下海”,或者不“下海”,都是一种生存方式。現在,人人都有选择生存方式的自由。我除了写作再不会別的。我过去怎样现在还怎样。至于“贾平凹出版公司”的事儿,我没听说过。
此后经年贾平凹曾数次就像“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不让朋友给大荔县打招呼,悄悄到大荔采风,这是贾平凹真正体验生活的诀窍。小说源自生活,贾平凹长篇小说《老生》大情节且不论,单说一小细节,书中“第三个故事”里写到赠匾,所书为“义在弘伟”。那是2008年秋,贾平凹赴渭北,于大荔丰图义仓小作盘桓,感叹此清代义仓之前世今生。当地文士闻风而至,铺陈笔砚以待,贾挥书“义在弘伟”四字以寄慨。
从即将出版的长篇小说《消息》中写到大荔的篇章也可见大荔给贾平凹留下深刻印象。该书首篇题为《黄河晋陕大峡谷》倒数第三段写道:“而正是在这二百里,黄河成熟了,它的成熟也成熟了中华民族的文明。西岸的大荔、合阳、韩城,东岸的运城、临汾,产生了那么多的圣君明相,文臣武将,才子佳人。单就文学,司马迁、司马光、王维、柳宗元,这就够了,应是中国最聚文气的地区了。”末段写道:这该是再一次伟大的转折,东岸就有了鹳雀楼,历史让王之涣登上楼头,看到了那最壮丽的场面:“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白日依山尽”的山是哪座山呢?根据鹳雀楼的方位,站在鹳雀楼上向西看到的山应该就是大荔境内的铁镰山。
在该书第二篇题为《三河口》一文中就专门写了大荔的山川人物。一开篇就写道:“三河盟会,大荔就有了三河口。”从三河口黄河滩写到大荔沙苑:“诡异的还有沙漠。谁能想到三河之区竟然会有沙漠,事实是南阳洪至孝义镇,绵延了八十里都是沙丘沙阜沙壕沙洼。据县志上讲,这里的前身应是三河泄洪之区。那就是说每一粒沙子都曾经是一滴水,这些水死去了成为了沙子。”
接着写大荔的历史变迁风俗习惯:“三河盟会在了大荔,大荔从此就无法以常规定义,连它的县称都频繁更改:临晋,怀佑,河滨,南五泉,武乡,同州。历史上曾出过四个皇帝十五个宰相四十三位大将军,现在竟一丘荒冢都没留下。它在关中平原上算不上富裕县,吃喝粗糙,衣着随便,民性强悍,对上脾气了要袄连裤子都给,不入眼了,要吵,吵不到三句板凳就抡开来。可又讲究风雅,两宜、双泉、步昌、雷北、安仁、高明、结草、白池,这些词全是村镇名。都说大荔时尚,北京有什么稀罕物了、县城里就有什么稀罕物,县城里有什么稀罕物了,各村镇就有什么稀罕物。而一些老风俗却在死守,比如座位,谁是上座谁是次座谁是下座谁不入座,辈分和身份严格得一丝不苟。比如待客,即便再穷,前门迎进,后门借粮,饭桌上一定得有四盘菜,没菜也得辣子一盘、盐一盘、醋一盘、葱花一盘。”
笔锋一转,写到大荔东北的两个名镇—两宜镇和朝邑镇:“在两宜镇,长长的街上,多数的店铺是已关闭,十字路口上还有两家羊肉水盆馆,三家卤肉锅,一家油糕摊,一家凉粉担,五辆卡车上卖衣帽鞋袜、卖苹果、卖甘蔗、卖白菜萝卜和蒜,五辆车上各自装着喇叭在叫卖,叫卖得谁也听不清叫卖的内容,叫卖着只是为了抵制对方的叫卖。到朝邑,那个曾经是水陆要津的古城,如今仅是一个镇街了,往昔船工的号子演变成的老腔,已经沉寂得太久,却突然地复活了,与摇滚乐搅和一起,到处在演唱。”
接着又描写沙苑、韦林镇、赵渡村和三河口:还是在沙苑,能长枣树的仍在长枣树,能种花生的仍在种花生,而又开发了诸多的旅游项目,滑沙场、跑马场、沙湖浴、摩托越野赛,各旅游点上播放着“碗碗腔”。在整个陕西,“碗碗腔”被认为是以铜碗击打乐的戏曲,但沙苑人坚持“碗碗腔”起源于沙苑,应该是“苑”,“苑苑腔”。在“苑苑腔”的苍凉而宛转声中,苑里起风,沙丘沙阜都是软山,推移着,到处都是浪迹,起伏都是龙纹。是黄昏了,黄昏里看三河最为壮观。赵渡村的观仙台上又集合了人群,他们是外地赶来的游客,在这里要看巍峨的华山,要看三河的落日,韦林镇上的当地人便趁机摆摊设点,出卖吃喝和土特产,如同了一个新的集市。游客们感叹着三河口是天选之地,是神缔造了如此胜景,热羡了生活在这里!
在该书第18章里也写到大荔:“大道一条,朝前走哇!咱也是骡子是马呀,这屁股多圆,四蹄像碗。走哇走哇,天高云淡,这不是就到了大荔县界。大荔是大平原,沃野千里,榆树上往下掉蛋柿哩,小麦长着三个穗啊。”
作为土生土长的大荔人,笔者也曾写过多篇有关故乡的文章,但却没有将故乡赞美到“榆树上往下掉蛋柿哩,小麦长着三个穗啊。”由此可见,大家就是大家,贾平凹对大荔发自内心的热爱和不余遗力的赞美由此可见一斑。
2025.8.26于上林苑
王新民
王新民,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委宣传部原二级巡视员。现为陕西省新闻出版(版权)电影检测中心审读专家,西安工商学院客座教授。1982年开始写作。业余创作并出版《行余集》《贾平凹打官司》《书友贾平凹》《真话真说》《走马书林》《渭河大水灾》《不惑集》《高考大透视》《〈秦腔〉大合唱》《大地美容师》《一部奇书的命运》《一本书的故事》《寻访高兴》《人生忠告》《贾平凹纪事》(1990-2000)、《贾平凹纪事》(2000-2010)《黄土高原上的银铃——人民艺术家贠恩凤》(入选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精品出版项目)、《策划贾平凹》《慈苑书韵》《读懂贾平凹》等。主编出版《贾平凹文集》(20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