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姬山史笔诗墨

发布时间:2025-08-26 15:45  浏览量:3

张宝林

朔州城北三十里,洪涛山西侧,有一座横卧的山峁,名谓“元姬山”。山势平缓,呈黄褐色,地表沟壑交错,植被低矮稀疏。在北魏之前的漫长岁月里,寂寂无闻,只因一位红颜薄命歌女的长眠,浸透了脂粉的芳泽。山以墓名,墓因歌传,吸引了历代文人的目光与情思,成为史笔与诗墨交织的文脉渊薮。

元姬山之名,肇始于北朝《冀州图经》。该书记曰:“元姬山,在马邑。”山名“元姬”:“元”喻初始,“姬”指才女,喻善歌之女,元启姬唱,清音永传。虽原书已散佚,凭借后世文献的转引,为后人留下了最原始的地理坐标。

北宋太平兴国五年(980)至端拱二年(989)间,乐史编纂《太平寰宇记》的记载,则让这座山的文化内涵变得更加丰满。其书卷五十一河东道朔州条载:“元姬山,后魏书云:‘道武侍人姓李,善讴歌,死葬此山。魏王思之,乐府为之曲,其曲存焉。’”

笔墨简净,以“二十六字”开创“以地存史”范式,将山名与人物、音乐、帝王情感结合,让一个善歌的女子身影,穿过时光的帷幕,隐约可见。

须知乐史编纂此书时,“燕云十六州”早已被后晋石敬瑭割让给契丹四十余载。这位地理学家“志未尝忘山前后也”,执著将已经不属北宋版图十六州地理沿革及户口、风俗、人物、土产,悉数记述,载入地理总志。其笔墨丹心,令人尊崇!

光阴流转,清雍正十二年(1734)刻本《山西通志》卷二十二《山川六·朔州》,以方志的严谨笔触为其定型:“元姬山,在州北三十里,高五里余,盘踞二十余里,后魏道武侍姬李氏善讴,卒葬此山,故名。”其中“高五里余”,实指山体绵延范围,非海拔高度。沿袭《太平寰宇记》人文传统,但删减“乐府谱曲”等细节,聚焦地理实体描述。至此,这座山的位置、形制、得名缘由,在官方史志中获得了确认。学界有观点认为,北魏道武帝侍姬李氏虽殁于天兴年间,然死因湮没无考,身世遂成千古疑云。

然细读“道武侍人姓李”的记载,这位李氏的身份颇值得推敲。在鲜卑族建立的北魏王朝中,“李”是典型的汉姓,她极有可能是一位汉族女子。公元四世纪末的平城宫廷帘幕中,这位汉家女子以“善讴歌”之绝艺,终纳为道武帝的侍姬,其间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因缘际会。或是战乱中被掳,或是作为进献的艺人,又或是汉臣之女被选入宫?历史的烟尘掩去了具体细节,但一个汉家女子在鲜卑宫廷帘幕中凭借艺术才华立足的身影,却依稀可辨。

更值得玩味的是“魏王思之”四字。道武帝拓跋珪,这位一生戎马、开创北魏基业的雄主,为何会对一个侍姬之死如此念念不忘,乃至命乐府特制一曲以寄哀思?这背后或许隐藏着一段超越寻常帝王侍姬之谊的情感羁绊。在那首已失传的乐府曲中,不知寄托着怎样的思念与惆怅?令人回味无穷。

古老的山峁向阳处,元姬墓寂然隆起。每当春风吹过,墓旁荒草随风摇曳,似在低语一段遥远往事,向过往行人与牧羊翁诉说岁月的沧桑。东去不远,一尊明代烽火台默然矗立,斑驳身躯饱经风尘,静默中仿佛藏匿着无尽时光。然而,奇迹往往就孕育在这无边的沉寂之中。

明成化年间,朔州大白坡人高岚,“少游大都,亲师友,下帷兼锁,屡试不第。遂领贡登太学,隐德弗仕。”“博学,能诗、古文词。不乐仕进,所著有《紫塞集》《元日笑谈》付梓。”这位隐逸才子、诗人,在一个春日,踏访此地,凭吊元姬墓,以《元姬山》一诗重塑传奇:

螺髻云裳尘外妆,春风艳艳麝兰香。

山禽似记当时曲,婉啭人前弄巧簧。

这首诗出自清雍正《山西通志·艺文》,堪称明代朔州浪漫主义诗风的典范之作。以“螺髻云裳”喻山形,将自然地理特征转化为审美意象,展现出非凡的艺术想象力。“春风艳艳麝兰香”一句,更是通感运用的神来之笔,视觉上的“艳艳”春光与嗅觉中的“麝兰”香气交织融合,创造出立体而奢靡的宫廷氛围。后两句中,诗人赋予山禽以人的记忆与灵性,让它们的鸣啭成了永不消逝的乐音,“巧簧”之喻,既写鸟鸣之婉转,又暗喻乐器之精妙,形成美妙的双关。高岚通过四句七言,完成了一个艺术的炼金术——他将死亡转化为审美的永恒,用想象为逝者织就了不朽的霓裳。这让我们看到一个超脱尘世的仙子形象,玉质花容,轻歌曼舞,宛若重生。

三百年后,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初春,云南蒙自人陆应谷赴任山西朔平府知府。此时东南沿海硝烟弥漫,鸦片战争的阴云笼罩着大清王朝,而元姬山峁间却依然保持着宁静。在家国危难的时刻,寒食节之际,他踏着暮色登临元姬山,面对荒冢,家国忧思与个人感怀交织,回至官邸,展纸挥毫,《元姬山》墨迹淋漓:

蝶飞谁问镂金裙,惆怅空山日暮云。

一样红颜委黄土,元姬浑不似昭君。

魏家宫阙巴成尘,犹指山名说美人。

绿遍靡芜寒食尽,有谁原上哭青春。

这首诗选自陆应谷《抱真书屋诗抄》,诗风沉郁冷峻,充满史家笔法锋芒。开篇“蝶飞谁问镂金裙”以凄美意象切入,金线华裳化蝶飞散,暗示富贵荣华终成虚空。“元姬浑不似昭君”一句,更是全诗点睛之笔,犀利地揭示了历史记忆的选择性——青史留名的从来是那些被政治符号化的女性,而非元姬这般被帝王私情消费的个体生命。尾联“绿遍靡芜寒食近,有谁原上哭青春?”将诗意推向高潮,将对红颜薄命的哀怜,升华为对家国命运、青春易逝的普遍悲叹。陆应谷以史家之眼观照,以诗家之笔书写,创造出了一首既有历史深度又有现实意义的诗作。

这两首同题诗,恰似中国诗学传统中两种重要倾向的典型代表。高岚承袭的是浪漫主义传统,强调想象、辞藻与意境营造;陆应谷延续的则是现实主义精神,关注历史、社会与人生。它们如同两面映照元姬山的铜镜,折射出不同时代文人面对同一历史残迹时的不同心境与哲思。

记忆的指针,拨回1993年。考古工作者挖掘整理元姬墓。2012年再度载入《朔州历史地名录》:“元姬山,位于小平易乡刘家窑村东500米许。”“墓高5米,南北长27米,东西宽21米,南端有盗洞……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这组数字为这座山与墓冢增添了新的注脚。墓南端赫然裸露的盗洞,无声地诉说着屡遭劫掠的沧桑,已如一道黢黑的刀疤,撕裂了封土完整的弧线——那是对元姬遗骸的无情劫掠。此次考古使元姬墓的文化意义得以确认。从此,荒烟蔓草间的寂寥,有了制度的守护与历史的言说。

2025年8月24日上午,蓝天上浮动着朵朵白云,阳光如金线般洒落。昨晚刚下过雨,山峁间湿气蒸腾,在向导刘功、刘九柱的陪同下,我们拨开茂密的高粱植株前行,露水沾湿了鞋子和裤脚。几经搜寻,终于见到了元姬墓。驻足墓前,耳边风声掠过,仿佛看见北魏时期的马队沿山峁蜿蜒而行,护送灵柩至此,将这里作为元姬永恒的安息之地。

离开元姬墓,我们挥汗登至山峁之巅。秋风拂过,衣袂飘举,远眺苍茫天地,我不禁心有触动,遂口占一诗《元姬山》:

遗冢萧然沐秋阳,孤音千载绕重梁。

野禽欲续霓裳曲,先共秋风语寂凉。

我默默思忖,这座沉默的山峁,以其跨越时空的存在,彰显着价值,不在于它的高度,而在于它的深度;不在于它的形貌,而在于它的内涵,不仅在于它承载了一个凄美的传说,更在于它成为了一个文化符号,凝聚了历代文人对于历史、记忆、艺术和生命的思考。史笔镌其形,诗墨赋其魂,访者寻其墓,所有这些都在这里叠加、交融、共鸣,书写着一座山的文化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