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唇醉欢(下)

发布时间:2025-08-13 20:39  浏览量:3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卧房里浓稠的黑暗,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暴力撕开了一道口子。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弥漫开来,充斥了狭小的空间,盖过了之前的酒臭和汗味,带着一种粘腻的铁锈般的甜腥。

苏映雪僵在床上,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她甚至忘了呼吸,只是死死地睁大眼睛,透过昏暗的光线,看着床边那个刚刚还气势汹汹扑来的黑影,此刻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发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那是气管被血液倒灌的濒死挣扎。

陈启握着刀,木雕般杵在原地。刀尖还滴着温热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清晰得可怕。刚才那股毁天灭地的暴怒和杀意,如同被这浓重的血腥气瞬间浇灭。酒意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惊散,剩下的只有一片茫然和逐渐蔓延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他杀了谁?

地上那团黑影还在抽搐,发出濒死的、含混不清的呜咽。陈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短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矮榻,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猛地转身,像没头苍蝇一样扑向桌边,双手哆嗦着,几乎拿不稳火折子。

“嗤啦——”

微弱的火苗终于亮起,颤抖着点燃了桌上的油灯。

昏黄摇曳的光晕,如同鬼火般,艰难地驱散着房间一角的黑暗,也照亮了地上那触目惊心的景象——

泼皮赵三仰面躺在血泊之中!他双眼惊恐地圆睁着,嘴巴大张,似乎想呼喊什么,却只有血沫不断涌出。一道狰狞可怖的巨大伤口,斜斜贯穿了他整个脖颈和半边胸膛,深可见骨!皮肉翻卷,鲜血如同泉涌,将他身上那件熟悉的靛蓝色短打彻底浸透,在身下洇开一大片粘稠、暗红、还在不断扩大的血泊!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几欲作呕。

“是……是赵三?!”陈启看清地上的人脸,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失声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巨大的恐惧!他杀的不是什么采花贼,是他日日称兄道弟的赵三?!怎么会是赵三?!他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杀人了!他杀人了!杀的还是赵三!官府……大牢……杀头偿命!这些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浑身筛糠般抖成一团,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剩下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床上的苏映雪动了。

她掀开薄被,下了床。素白的中衣上,不可避免地溅上了几点刺目的、暗红的血渍,如同雪地上绽开的妖异红梅。她的脸色比身上的中衣还要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她看也没看地上还在抽搐的赵三,也没有理会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丈夫,而是径直走到桌边。

她拿起油灯,稳稳地端着。昏黄的光晕随着她手臂的颤抖而晃动,照亮了她惨白的脸,也照亮了地上那血腥的修罗场。然后,她端着灯,一步一步,走向瘫坐在地、已然魂飞魄散的陈启。

“夫……夫君……”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劫后余生的颤抖和虚弱,却清晰地穿透了陈启那被恐惧塞满的耳朵,“若不是……若不是夫君及时赶到……妾身……妾身……”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后怕到了极点,身体也配合着剧烈地晃了晃,几乎拿不稳油灯。

这番话语,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将陈启从溺毙的恐惧中稍稍拉回了一点现实。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映雪,里面充满了混乱、茫然和一丝抓住希望的急切。

“救……救命?”陈启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赵三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他想干什么?!”他语无伦次,目光惊恐地在苏映雪和赵三的尸体之间来回扫视。

苏映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声音,那刻意维持的颤抖反而显得无比真实。她端着灯,照亮赵三那张死不瞑目的、狰狞扭曲的脸,然后目光转向陈启,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恐惧。

“是他!赵三这个畜生!”苏映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恨意和控诉,指着地上的尸体,“他……他早就对妾身心怀不轨!今日……今日趁夫君去码头,他便……他便言语轻薄,威胁妾身!说……说若妾身不从了他,便要伺机加害于你。谁知……这恶贼竟敢……竟敢深夜潜入!直接闯进妾身卧房!欲行……欲行不轨!”

苏映雪泪眼朦胧地看着陈启,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后怕,“夫君是为保护妾身,才……才失手将他……”她说到这里,仿佛不忍再看地上的惨状,别过脸去,泣不成声。

陈启瘫坐在地上,听着妻子声泪俱下的控诉,看着地上赵三那狰狞的死状,再想想赵三平日的为人……一股混杂着暴怒、庆幸和巨大后怕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涌!是了!一定是这样!赵三这狗东西!平日就贼眉鼠眼地盯着自己老婆!竟敢趁自己不在,威胁她!还敢深夜潜入欲行不轨!死得好!死得好啊!

“这狗娘养的畜生!”陈启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双目赤红,指着赵三的尸体破口大骂,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转化为愤怒宣泄出去,“老子当你是兄弟!你竟敢打我婆娘的主意!死有余辜!死有余辜!”他骂着,胸口剧烈起伏,但眼神里那灭顶的恐惧,却因为苏映雪这番合情合理的解释,而消退了大半。是赵三该死!自己是保护妻子!是正当防卫!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滩刺目的血泊和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上时,一股寒意再次从脚底升起。就算赵三该死……可这人命官司……

“夫君……”苏映雪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适时地止住哭泣,声音虽然依旧带着哭腔,却多了一丝决断,“事已至此……我们……我们得报官!”

“报官?!”陈启浑身一激灵,脸色又白了,“这……这人命关天……”

“必须报官!”苏映雪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异常坚定,“夫君是为保护妻子,才失手杀了这深夜潜入、欲行不轨的恶贼!天理昭昭!官府自有公断!若不报官,我们私自处理尸首,一旦事发,那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反倒坐实了心虚!”

她的话,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陈启慌乱的心神。对啊!自己是保护妻子!是正当的!报官!必须报官!让官府来断!

“对……对!报官!老子……老子这就去喊里长!”陈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爬爬地就要往外冲,双腿却依旧发软。

“夫君且慢!”苏映雪拦住他,飞快地低声道,“夫君去前院敲锣,惊动四邻,再去寻里长!动静要大!要让街坊四邻都知晓,是这恶贼深夜潜入,意图不轨!夫君是为了护妻,才失手杀人!切记!”

陈启此刻对妻子的话已是言听计从,连连点头:“好!好!听你的!都听你的!”

苏映雪看着丈夫慌乱的身影,又低头看了一眼地上赵三那双依旧圆睁着、凝固着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浑浊眼睛。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死寂。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门口,听着前院传来丈夫陈启那刻意放大的、带着惊惶和愤怒的喊声:“快来人啊!抓贼啊!有采花贼啊!被我杀啦!快来人啊!”紧接着,是急促的铜锣声“哐哐哐”地响彻了寂静的夜空!

苏映雪缓缓靠在门框上,身体脱力般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前院的喧嚣锣声、逐渐响起的犬吠、邻居们被惊动后开门查看的嘈杂人声……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模糊而遥远。卧房里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提醒着她刚刚发生的一切。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将她淹没。她蜷缩在门边的阴影里,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豪赌,终于落下了第一幕。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哐哐哐——!”

急促刺耳的铜锣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扬州城南甜水巷深夜的死寂。陈启那变了调的、带着惊惶与刻意放大的愤怒的嘶吼紧随其后:“快来人啊!抓贼啊!有采花贼!被我宰啦!快来人啊——!”

犬吠声霎时此起彼伏,如同一张恐惧的网迅速铺开。临街的窗户接二连三亮起了昏黄的灯光,人影在窗纸上晃动。胆子大的邻居披衣趿鞋,举着油灯或灯笼,循着声音和铜锣的指引,惊疑不定地聚拢到陈家大门前。

“陈掌柜?咋回事?”

“采花贼?真杀人了?”

“我的老天爷!血……血味!”

大门被陈启猛地拉开。他脸色惨白,头发散乱,身上胡乱套着件干净的袍子,但衣襟和下摆处,依旧残留着几处擦拭未净的暗褐色血渍,散发着浓烈的腥气。他举着还在滴血的短刀(刀鞘已不知丢在何处),指着门内,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凶狠:“在……在里面!赵三那狗娘养的!趁老子不在,威胁我婆娘!半夜……半夜摸进我婆娘房里!被我……被我当场宰了!大伙儿……大伙儿给我作证啊!”

人群哗然!赵三?!那个泼皮无赖?深夜潜入陈家内宅?意图对陈夫人不轨?被陈掌柜杀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甜水巷。里长张老汉被几个后生连拖带拽地请了过来,睡眼惺忪,但看到陈启手里的刀和门内透出的浓重血腥味,顿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陈……陈启!你……你真杀了赵三?”张老汉声音发颤。

“是!这畜生该死!”陈启梗着脖子,红着眼睛吼道,“里长!街坊们!你们都进去看看!看看这畜生干的好事!我陈启是为了护住自己的婆娘!天地良心!”

在张里长和几个胆大邻居的簇拥下,众人举着灯烛,心惊胆战地踏进了陈家大门。血腥味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作呕。当灯光照亮卧房门口那滩刺目的、还在缓缓蔓延的暗红血泊,以及血泊中赵三那仰面朝天、脖颈处一道巨大狰狞伤口、死不瞑目的尸体时,几个妇人当场就尖叫着晕了过去,男人们也纷纷倒吸冷气,脸色发白,不忍卒睹。

苏映雪此时已被两个相熟的妇人搀扶着,从卧房里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如纸,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头发散乱,身上披着一件邻家妇人临时给她裹上的旧袄子,眼神空洞,仿佛被巨大的恐惧抽走了魂魄。她这副模样,比陈启满身的戾气和血污,更能激起围观者的同情和义愤。

“造孽啊……赵三这挨千刀的!”

“陈夫人多好的人啊……竟遭此大难!”

“杀得好!这等淫贼,死有余辜!”

“陈掌柜是条汉子!护妻杀贼,天经地义!”

议论声、咒骂声、叹息声,瞬间将小小的院落填满。张里长看着眼前这惨烈景象,听着陈启的控诉和苏映雪无声的悲泣,再想想赵三平日的劣迹斑斑,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他定了定神,吩咐几个后生:“快!快去县衙报官!请仵作、请捕快!保护好现场,谁也不许乱动!”

扬州府江都县衙,寅时初刻。

平日里庄严肃穆的大堂,此刻灯火通明。衙役们手持水火棍,分立两旁,神色肃然。堂下黑压压站满了被连夜传来的甜水巷街坊和里长张老汉。堂前地上,用草席草草覆盖着的,正是赵三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县令周大人早已穿戴整齐,端坐堂上。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锐利如鹰。他并未被这深夜的血案扰了心神,反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稳。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压下了堂下所有的窃窃私语。

“堂下所跪何人?所报何事?细细道来!”

陈启跪在堂下,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发抖,但经过最初的慌乱和一路上的反复“演练”,加上街坊们的“证词”铺垫,此刻他反倒镇定了几分。他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嘶哑却清晰地将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赵三如何觊觎妻子美貌,如何趁他外出威胁妻子,妻子如何假意虚掩角门,赵三如何深夜潜入欲行不轨,妻子如何呼救,他如何惊醒后为保护妻子,黑暗中失手将“采花贼”刺死……说到最后,他声音哽咽,带着后怕和愤慨:“青天大老爷!小人……小人虽失手杀人,但全是为了护妻!这赵三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啊!求大老爷明鉴!”

周县令不动声色,目光转向旁边跪着的苏映雪:“陈苏氏,你丈夫所言,可是实情?”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苏映雪身上。她跪在那里,身形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公堂的威压碾碎。她抬起脸,泪痕早已干涸,留下几道淡淡的痕迹,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着。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回……回禀青天大老爷……”她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心有余悸的恐惧,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公堂,“民妇……民妇夫君所言……句句属实。”她开始讲述,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断断续续,却条理清晰:

“……那赵三,觊觎民妇……已久……常……常言语轻佻……”

“……昨日趁夫君外出,竟……竟以污言秽语威胁民妇……说……说若民妇不从,便要伺机加害夫君…”

“……民妇不从,岂料……岂料这恶贼……竟……竟真敢深夜潜入……直闯民妇卧房!”

“……民妇拼命挣扎呼救……幸得……幸得夫君及时惊醒……为护民妇……才……才失手……”

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那副饱受惊吓、楚楚可怜的模样,再配上她断断续续却逻辑严密的叙述,将赵三的淫邪恶毒、她的无辜无奈、陈启的护妻心切,演绎得淋漓尽致!

周县令的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堂下这对夫妻。陈启的恐惧和后怕不似作伪,身上残留的血污和赵三的致命伤口也吻合。苏映雪的表现更是无懈可击——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劫后余生的虚弱、叙述时的条理清晰与此刻的崩溃哭泣,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完全是一个受尽惊吓、侥幸逃生的无辜妇人的模样。

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转向里长张老汉和几个被传唤的邻居:“尔等是左邻右舍,可知这赵三平日为人?昨夜可曾听到异动?”

张老汉连忙磕头:“回大老爷!赵三这厮,乃是本坊有名的泼皮无赖!整日里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调戏良家!名声臭不可闻!昨夜……昨夜小人确实在睡梦中被陈掌柜的呼救声和铜锣声惊醒!赶到陈家时,亲眼所见,赵三倒在血泊中,死状甚惨!陈夫人……陈夫人吓得魂不附体,被邻家妇人搀扶出来,可怜见的!”

“是啊是啊!大老爷!”

“赵三不是好东西!肯定是见色起意!”

“陈掌柜平时虽好酒,但从不惹是生非!这回定是被逼急了!”

“我们都听见陈夫人喊救命了!喊得可惨了!”

邻居们七嘴八舌,纷纷作证,几乎是一边倒地控诉赵三的劣迹,证实陈启的呼救和苏映雪的惨状。所有的证词,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赵三夜闯民宅,图谋不轨,陈启护妻杀人!

周县令微微颔首。他并非庸官,深知市井泼皮的无耻行径。眼前证据链清晰:死者赵三劣迹斑斑,动机充分;现场勘察(仵作已初步查验过尸体和现场)符合陈启描述的搏斗、呼救、黑暗中仓促杀人的情形;众多邻居人证一致;陈氏夫妇的供词前后吻合,尤其是苏映雪的表现,更是毫无破绽。

惊堂木再次重重拍下!

“肃静!”

堂下瞬间鸦雀无声。

周县令目光扫过堂下,声音威严而清晰:“此案现已查明!死者赵三,市井无赖,品行不端!觊觎陈苏氏美色,趁其夫外出,以污言秽语威胁在前;复于深夜子时,潜入陈家内宅,直闯妇人卧房,欲行不轨!其行径,实乃罪大恶极,人神共愤!”

他的目光落在陈启身上:“陈启!你虽持刀杀人,致人身死!然,事起仓促,变生肘腋!赵三深夜闯入内室,意图强暴汝妻,汝为护妻,情急之下,黑暗中失手将其刺死!此乃人之常情!按《大明律》,‘夜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何况赵三并非‘无故’,乃是蓄意行凶!故,本县判你无罪!”

“陈苏氏!”周县令的目光转向苏映雪,语气稍缓,“汝虽假意应承,虚掩角门,诱使赵三入宅,此计虽险,但实乃弱女子在恶徒胁迫之下,为求自保、告知夫主之无奈之举!非汝之过!亦无罪责!”

“赵三咎由自取,死有余辜!着其家人领回尸首,自行安葬!此案已结!退堂!”

“威武——”

衙役们的水火棍顿地声整齐响起。

陈启如蒙大赦,整个人瘫软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随即又狂喜地对着堂上连连磕头:“谢青天大老爷!谢青天大老爷明镜高悬!”

苏映雪也深深伏下身去,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这一次,是真正的、混杂着解脱和巨大疲惫的泪水。

深秋的扬州,一场冷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寒。运河的水面似乎都凝滞了几分,泛着铅灰色的冷光。甜水巷陈家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案,随着县太爷惊堂木的拍下和赵三那口薄皮棺材的抬出,在街坊们或唏嘘或解恨的议论声中,渐渐归于沉寂。

此时的陈启也不再酗酒,心里装着对妻子的愧疚。

“……映雪……我……我对不住你……”他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着血污和酒渍,狼狈不堪,眼神却不再是空洞的恐惧,而是充满了刻骨的痛苦和真切的悔恨,“是我……是我混蛋!是我瞎了眼!结交匪类……冷落了你……才……才招来这塌天大祸!”

“映雪……”他抓住苏映雪为他擦拭的手,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我陈启……从今往后……若是再沾一滴酒……再与那些狐朋狗友来往……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苏映雪的眼睛,仿佛要让她看清自己灵魂深处的誓言。

苏映雪的手被他紧紧攥着,有些发疼。她看着丈夫眼中那决绝的光芒,那几乎要将自己燃烧殆尽以换取救赎的狠厉,心头百感交集。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嗯。”一声轻应,却重若千钧。

她没有多言,只是慢慢抽回手,站起身。目光掠过满地破碎的酒坛和狼藉,最终,落在了通往西厢房的方向。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

回到西厢房,关上门。屋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她没有点灯,径直走到妆台前。

打开妆奁。

最底层,那方素帕包裹着的,正是那支温润的青玉簪。她将它取了出来,簪身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生疼。她走到窗边,借着微弱的光,最后一次凝视着它。簪头的如意云纹,依旧简洁清雅,仿佛还残留着那个雨夜书生炽热的体温和滚烫的誓言。

然而,簪子再美,终究是插在有毒荆棘上的花。那短暂的温暖,代价是差点粉身碎骨的血腥。它见证了她的孤寂,她的沉沦,也差点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苏映雪的眼神,从挣扎、痛苦,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决然。她不再犹豫,猛地将手中的青玉簪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坚硬的窗棂框狠狠砸下!

“啪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那支温润的青玉簪,应声断成两截!簪头的如意云纹碎裂开来,温润的光泽瞬间黯淡,如同陨落的星辰。

苏映雪看也没看那断成两截、跌落尘埃的簪子。她走到书桌旁,打开抽屉,拿出一沓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素笺。那是她珍藏的、柳文清偷偷塞给她的诗词。那些字里行间流淌的倾慕、那些月下私语时的悸动、那些禁忌而短暂的温存……都曾是她灰暗生命中唯一的光。

她拿起那一沓诗笺,走到墙角早已备好的铜盆前。火折子擦亮,微弱的火苗跳跃着。她将火折子凑近那沓承载着她所有隐秘情愫的素笺。

火舌,如同贪婪的精灵,瞬间舔舐上脆弱的纸张!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迅速蔓延开来,吞噬着那些清丽的墨迹,吞噬着那些缠绵悱恻的词句,吞噬着那个雨夜所有的悸动与温暖!

火光映照着苏映雪苍白的脸,明明灭灭。她的眼神空洞,没有泪水,只有一片焚烧过后的、冰冷的灰烬。跳跃的火光中,那些字迹扭曲、焦黑,最终化作片片黑色的蝴蝶,在铜盆里盘旋、飞舞,然后无力地坠落,堆积成一小撮带着余温的灰烬。

断簪,焚诗。斩断的,是那段见不得光的情愫。焚毁的,是那个曾经在孤寂中沉沦的自己。从今往后,再无扬州才子柳文清,只有一个守着破碎家园、与满手血腥的丈夫相依为命的苏映雪。

她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深秋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吹散了屋内的焦糊味,也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天色,眼神如同古井,深不见底。前路茫茫,如同这浓重的夜色,冰冷而未知。但她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亦无梦可做。活下去,是她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