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相恺：《红楼梦》的前世后身——在黑龙江红楼梦学会年会上的讲话

一、《红楼梦》的前世

有些研究者，总把《红楼梦》当作一座突兀而现的飞来峰，要知道，任何一部反映中国现实世界的小说，都是由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背景构建而成，其中都包含了前此文化世界的丰厚累积，尤其是像《红楼梦》这样的名著。

作者在年会上致辞

就拿与前此的古代小说戏曲而言，《红楼梦》与它们就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因此，《红楼梦》学界的学人，要把眼界放大一点，研究的范围该扩充一点，不要只把它当作一座高耸于云端的孤峰，只局限于它的本身，更不能只把它当作曹学（注意我是说“只局限于”“只把”），要把它放到历史的长河中，最少要把它放到小说戏曲史的长河中去研究。

关于这一点，《红楼梦》的内容本身其实也说明研究者应该这样做。举一个例子：

《红楼梦》第五回写秦可卿房中：“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红楼梦》里还写到贾宝玉看过很多的杂书，如描写赵飞燕、合德的《飞燕外传》；看过描写武则天、杨贵妃的文言小说；林黛玉则看了《西厢记》；薛宝钗自报身份时，则报出了她看过的“不正经书”包括：“《西厢》、《琵琶》、《元人百种》”。

年会会场

这些描写说明曹雪芹看过此前的许多野史。我们研究《红楼梦》者能忽视此前的这许许多多野史元素？

就是缩小一点范围，把《红楼梦》只放到通俗小说史（尤其是世情小说史）的长河中看，我们也会发现：

在这座高峰出现之前，还有一座座高矮不同的连绵起伏的山峦。比如世情小说《金瓶梅》、《姑妄言》，在挽结世情小说《金瓶梅》《姑妄言》与《红楼梦》两座高峰之间，还有一系列出现在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甚至是艳情小说，还有一部《醒世姻缘传》。 它们就是托出《红楼梦》这座高峰的许许多多高高低低的山峦。

在《红楼梦》中，作者曾借贾母之口说：才子佳人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

这至少说明：《红楼梦》的作者是看过才子佳人小说的，只不过他汲取了这类小说创作的教训。创作艺术上前进了一大步，攀上了高峰。假如没有这一座座小山峦垫底，他能爬上巅峰吗？

二、《红楼梦》的后身

比如：

（一）产生于《红楼梦》稍后的《歧路灯》。

（二）一系列的《红楼梦》续书和重写的与《红楼梦》有联系之书。

嘉庆年间就有《补红楼梦》《续红楼梦》《后红楼梦》《红楼圆梦》《增红楼梦》《红楼复梦》等等，另外还有《红楼幻梦》《红楼梦影》《红楼馀梦》以及吴趼人的《新石头记》等，一共多达三十多种。

（三）有一批从题目上看与《红楼梦》并无关联的模仿之作也不断涌现。

比如：魏秀仁的《花月痕》；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张春帆的《九尾龟》、俞达的《青楼梦》、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曾朴的《孽海花》、刘鹗的《老残游记》、天虚我生的《珠泪缘》、李涵秋的《广陵潮》等作品，在布局和人物塑造、思想内容，艺术特征诸方面，也都受到《红楼梦》的影响；连朝鲜语的古典小说《玉楼梦》和《九云记》等，在写作上都明显模仿《红楼梦》。

《中国古代小说考论编》

在《红楼梦》之后，有一些古代小说的序跋题记就曾反映《红楼梦》对这些小说的影响，以下是一些具体例子：

（1）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苏州刊本《镜花缘》的题词中，朱玫写道“十年未醒红楼梦，又结花飞镜里缘”，将《镜花缘》与《红楼梦》并举。

（2）朱素仙在《珠泪缘》的题词中写道“浪说红楼迹已陈，绛珠依旧谪红尘。夜来警幻查仙籍，离恨天下少几人？”通过“红楼”“绛珠”“警幻”等语词，将这部小说创作的渊源指向了《红楼梦》。

泉唐陈蝶仙自题云：“撮合良缘亦太痴，家家分种合欢枝。有情眷属终成就，莫与依争早与迟。一半凭虚一半真，五年前事总伤神。旁人道似《红楼梦》，我本《红楼梦》里人。”

总之，这一时期的作品既延续了《红楼梦》的文学传统，又因时代的变迁融入了现代意识，形成了独特的“续”与“变”的文学景观。

年会合影

“三言”、“二拍”中的一部分小说、写儒林世态的《儒林外史》都是这样。夏敬渠的《野叟曝言》虽与《红楼梦》差不多同时而且它受《金瓶梅》的影响更为明显，但也有与《红楼梦》相似的地方。

唠唠叨叨说了那么多话，实际上我是要说明：不要像以前，把“红学”只局限于“曹学”，也不要把红学只局限于《红楼梦》本身，应该进一步开拓《红楼梦》研究的视野，既要多从《红楼梦》的文本去阐释、研究《红楼梦》，也要从小说史、小说理论史等方面的角度去研究《红楼梦》，即要从《红楼梦》的前世、后身去研究《红楼梦》，甚至可从民俗学、心理学等等方面去研究它。这是我的希望。

《中国古代通俗小说序跋题记汇编》

因为资料都在南京，身边只有一部《红楼梦》，一部《中国古代通俗小说序跋题记汇编》，凭记忆胡诌，内容或有错误，请大家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