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梅魄忘川

杭州城的春天总是来得格外早。二月的风还带着几分寒意，西湖边的垂柳却已抽出嫩绿的新芽。城南一处破旧的小院里，书生裴玉正伏案疾书，窗外的鸟鸣声丝毫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裴玉今年二十有三，是杭州城有名的才子。他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虽出身贫寒，却才华横溢，尤其擅长诗词歌赋。只可惜家道中落，父母早逝，如今只靠替人抄书度日，勉强维持生计。

"裴兄，又在用功？"门外传来好友李慕白的声音。

裴玉搁下毛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笑道："李兄来得正好，我刚写完一篇文章，正想请你指点一二。"

李慕白是杭州城富商之子，与裴玉同年，两人自幼一起读书，情同手足。他走进屋内，看了看桌上墨迹未干的文章，赞叹道："裴兄文采斐然，今年秋闱必定高中。"

裴玉摇头苦笑："科举之路艰难，我虽有志于此，却无门路可走。何况..."他看了看空空如也的米缸，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慕白明白他的难处，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我来，正是想邀裴兄同去醉仙楼一聚。听说那里新来了一位名叫王怜怜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擅长作诗。杭州城的文人雅士都争相拜访呢。"

裴玉本想拒绝，但听到"擅长作诗"四字，不由得心动。他素来爱诗如命，便点头应允。

醉仙楼是杭州城最有名的青楼，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裴玉与李慕白刚踏入大门，便被一阵清越的琴声吸引。循声望去，只见二楼雅座上，一位身着淡绿罗裙的少女正在抚琴。她生得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一双杏眼顾盼生辉，正是名动杭州的王怜怜。

"好一位绝色佳人。"李慕白低声赞叹。

裴玉却没有应声，他的目光被王怜怜案上的一幅字吸引。那是一首刚写完的诗，墨迹未干，字迹娟秀却不失力道，诗的内容更是意境深远。

"这位公子，为何盯着奴家的诗看？"王怜怜注意到裴玉的目光，停下琴声，含笑问道。

裴玉回过神来，拱手行礼："在下裴玉，见姑娘此诗用典精妙，意境高远，一时失态，还望见谅。"

王怜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原来公子就是杭州城有名的才子裴玉？奴家久仰大名。"她起身相迎，"不知可否请公子点评奴家拙作？"

两人就这样因诗结缘。那一夜，他们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从古往今来论到天下大势，竟有说不完的话题。裴玉惊讶于王怜怜的才学见识，王怜怜则钦佩裴玉的胸襟抱负。不知不觉，东方已现鱼肚白。

"天色已晚，在下该告辞了。"裴玉起身拱手。

王怜怜眼中流露出不舍："裴公子若有闲暇，可常来醉仙楼与奴家论诗。"

裴玉点头应允，心中却明白以自己的家境，恐怕难以常来这等销金窟。

然而命运有时就是如此奇妙。自那以后，裴玉发现自己无论如何用功，脑海中总会浮现王怜怜抚琴吟诗的身影。他开始省吃俭用，只为能偶尔去醉仙楼听她一曲，论诗一首。而王怜怜对这位才华横溢却家境贫寒的书生也格外青睐，常常免去他的费用，只求与他畅谈。

春去夏来，两人的情谊日渐深厚。这一日，裴玉又来到醉仙楼，却见王怜怜眼圈微红，似有心事。

"怜怜姑娘，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裴玉关切地问道。

王怜怜勉强一笑："没什么，只是..."她犹豫片刻，终于说道，"妈妈说我已到了接客的年纪，不能再只卖艺不卖身了。"

裴玉如遭雷击，手中的茶杯差点跌落。他早该想到，青楼女子终究难逃这一关。看着眼前这个才情出众、心地善良的姑娘即将沦落风尘，他的心如同刀绞。

"需要多少银子才能为你赎身？"裴玉突然问道。

王怜怜惊讶地看着他："至少要五百两银子。裴公子，你..."

"我虽现在无力，但今年秋闱我必全力以赴。若能高中，定来为你赎身！"裴玉斩钉截铁地说。

王怜怜眼中泪光闪动："裴公子何必为了奴家..."

"因为我心悦于你。"裴玉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自初见那日起，我的心便不再属于我自己。"

王怜怜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递给裴玉："这是奴家亲手绣的梅花香囊，里面装着西湖边最早开放的梅花。裴公子若不嫌弃，请收下它。奴家...奴家也心仪公子已久。"

裴玉郑重地接过香囊，只见上面绣着一枝傲雪寒梅，针脚细密，栩栩如生。他将香囊贴在胸前，发誓道："我裴玉对天起誓，今生非王怜怜不娶。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王怜怜含泪而笑："奴家不求富贵，只愿与公子长相厮守。哪怕粗茶淡饭，也心甘情愿。"

转眼到了八月，裴玉即将启程赴京赶考。临行前夜，他与王怜怜在西湖边的长亭相会。月光如水，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明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王怜怜轻抚裴玉的面颊，眼中满是不舍。

裴玉握住她的手："秋闱过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回来接你。若天可怜见，让我高中，定当为你赎身，明媒正娶。"

王怜怜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包："这是奴家这些年的积蓄，虽不多，但路上或许能帮到公子。"

裴玉坚决推辞："我怎能用你的钱？这些银子你留着，万一..."他不敢说下去。

王怜怜明白他的担忧，柔声道："公子放心，奴家已与妈妈说好，在公子回来前，绝不接客。奴家会一直等公子回来。"

两人相拥而泣，直到东方泛白。

第二天清晨，杭州城外的长亭边，王怜怜目送裴玉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官道尽头。她手中紧握着裴玉留下的玉佩，那是他唯一的贵重物品，作为定情信物交给了她。

"裴郎，一定要平安回来..."王怜怜轻声呢喃，泪水模糊了视线。

京城繁华远胜杭州，但裴玉无心观赏。他租了一间简陋的屋子，日夜苦读，只为不负王怜怜的期望。每当夜深人静，思念难抑时，他就会取出那个梅花香囊，仿佛能闻到王怜怜身上的淡淡幽香。

秋闱如期而至。三场考试下来，裴玉自觉发挥不错，但能否高中，仍是未知数。放榜那日，他挤在人群中，紧张地寻找自己的名字。

"裴玉...裴玉..."他的目光在榜单上搜寻，突然，在第三名的位置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我中了！我是探花！"裴玉激动得几乎跳起来。这意味着他不仅能够入仕为官，更有能力为王怜怜赎身了！

然而，裴玉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被请到了宰相府。当朝宰相赵德昌对他青眼有加，不仅设宴款待，更提出要将独女赵明珠许配给他。

"裴探花年轻有为，小女明珠年方二八，才貌双全，与探花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赵德昌捋着胡须笑道。

裴玉如坐针毡，连忙起身行礼："相爷厚爱，学生感激不尽。只是...学生在家乡已有婚约在身，恐怕..."

赵德昌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哦？不知是哪家千金，能比得上我赵家的女儿？"

裴玉硬着头皮道："是...是杭州醉仙楼的王怜怜姑娘。"

"什么？一个妓女？"赵德昌勃然大怒，"裴玉！你可知拒绝本相的后果？莫说你的功名，就是你的性命，也难保！"

裴玉跪在地上，冷汗直流，却仍坚持道："学生与王姑娘有誓言在先，不敢背弃。"

赵德昌冷笑一声："给你三日考虑。若执迷不悟，休怪本相无情！"

回到寓所，裴玉如坐针毡。他知道赵德昌权势滔天，若真得罪了他，不仅功名不保，恐怕性命堪忧。但若背弃王怜怜，他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就在裴玉左右为难之际，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赵德昌已派人快马加鞭赶往杭州，要"处理"掉王怜怜这个"障碍"。

"不！"裴玉大惊失色，当即决定连夜逃出京城，赶回杭州。然而他刚出城门，就被赵府的家丁发现，一番追逐后，他被捉回京城，关在了赵府的密室里。

与此同时，杭州城的王怜怜正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裴玉的消息。当她听说裴玉高中探花时，喜极而泣，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幸福的曙光。然而不久后，一个从京城回来的商人带来了令她心碎的消息：新科探花裴玉即将迎娶宰相之女，婚期已定。

"不可能...裴郎不会负我..."王怜怜摇着头，不肯相信。

"千真万确，"商人叹气道，"京城都传遍了。听说那裴探花起初还不愿意，但宰相威逼利诱，最终还是屈服了。"

王怜怜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裴玉留下的玉佩和那枚早已干枯的梅花，泪如雨下。

"裴郎...你说过非我不娶...为何..."她的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窗外，秋雨绵绵，仿佛也在为这段感情哀悼。王怜怜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毒药，这是她为了防止被迫接客而准备的，如今却要用来了结自己的生命。

"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她含泪饮下毒药，手中紧握着那枚梅花香囊，慢慢闭上了眼睛...

当裴玉终于设法逃出赵府，日夜兼程赶回杭州时，等待他的只有王怜怜冰冷的尸体。醉仙楼的老鸨告诉他，王怜怜至死都不相信他会变心，临终前还一直呼唤着他的名字。

"怜怜..."裴玉跪在王怜怜的灵前，痛哭流涕，"我对不起你...我来晚了..."

他取出一直随身携带的梅花香囊，放在王怜怜的手中，然后猛地拔出匕首，就要随她而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阴风吹过，烛火摇曳间，裴玉仿佛看到王怜怜的魂魄站在他面前。

"裴郎，不要..."她的声音如同风中飘絮，"我不愿你为我而死..."

"怜怜！"裴玉伸手想抓住她，却只抓住了一缕青烟。

"跟我来..."王怜怜的魂魄向门外飘去。裴玉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一直来到西湖边他们曾经定情的地方。

月光下，王怜怜的魂魄渐渐显形，她比生前更加美丽，周身散发着淡淡的梅花香气。

"裴郎，我已不在人世，但我们的缘分未尽。"她轻抚裴玉的脸庞，虽然裴玉感觉不到实质的触碰，"赵德昌派来追杀你的人已在路上，你必须立刻离开杭州。"

裴玉摇头："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随你去了。"

王怜怜的魂魄流下两行清泪："你若真心爱我，就好好活着。我会在冥界等你，直到有一天我们真正团聚。"

说完，她的身影渐渐淡去。裴玉伸手想挽留，却只抓住了一片飘落的梅花花瓣。

第二天，裴玉在整理王怜怜的遗物时，发现了一封留给他的信。信中，王怜怜写道若她不幸离世，希望裴玉能将她的骨灰撒在西湖的梅花树下。裴玉依言照做，然后在王怜怜的墓前发誓，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

然而，就在裴玉准备离开杭州时，赵府的家丁找到了他。一场搏斗中，裴玉身受重伤，跌入了滔滔江水。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桥上，桥下是血黄色的河水，岸边开满了鲜红的花朵。

"这是...忘川？"裴玉惊讶地环顾四周。

"裴郎..."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玉转身，看到王怜怜一袭白衣，笑靥如花地向他走来。

"怜怜！我们这是..."

"我们都死了，"王怜怜牵起他的手，"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裴玉看着心爱之人，突然觉得死亡并不可怕。他紧紧握住王怜怜的手："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是生是死，我都心甘情愿。"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走向忘川彼岸。从此，在杭州城的传说中，每当梅花盛开的季节，总有人看到一对年轻的情侣在花下吟诗作对，男子俊朗如玉，女子貌美如花，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而人间，宰相赵德昌不久后因贪污受贿被革职查办，其女赵明珠另嫁他人。人们都说，这是裴玉和王怜怜的冤魂在冥冥中报了仇。

多年后，有人在西湖边的梅花树下发现了两块紧紧相依的玉佩，一块上刻"裴"，一块上刻"王"，宛如这对有情人永不分离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