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躺平以后

发布时间:2025-07-22 11:32  浏览量:1

今人爱说躺平,多少有一点自嘲。

往往,想躺平的人躺不平,不想躺平的人,又被迫躺平了。

可是,一个人若是被迫躺平,大抵就会这样——一脸的眉毛打结,躺得硬硬的,你都恨不得把他的肩膀往床上摁下去,摁平。

元 刘贯道 消夏图

此图,唤作《消夏图》。

图中人卧在芭蕉和竹子之间,斜倚隐囊,半靠在榻上,对面有捧着打扇的侍女,看起来又壕又贵,还有一部俊逸的美髯——但就是躺得不舒服,满脸跑褶子。

这画本来没有题识,早前大家以为是南宋刘松年画的,但画上有个记号,竹枝的空隙里隐约有“贯道”字样,《石渠宝笈三编》里说刘贯道画过《七贤图》,又有人觉得图上人物的神情和《七贤与荣启期图》、《高逸图》里的阮咸肖似,榻上也有阮(中国琵琶),据此推断这是刘贯道《七贤图》里关于阮咸的一段。

我初时看这画的时候,也以为是阮咸。

有一年夏天,我写二十四节气里的大暑小暑,写到苏舜钦“热得勃然大怒”因而造了沧浪亭,顺便也写了写躺平的《消夏图》,并结论道:

“当年,苏舜钦若肯像阮咸这般,在沧浪亭这般舒舒服服地消夏,当能撑过那段黑暗的日子,不至于在仁宗召他回京之前就抑郁而死了吧。”

两年以后,再仔细回看《消夏图》,忽然有醍醐灌顶:刘贯道画的这人,不就像是苏舜钦么!

苏舜钦的沧浪亭

苏舜钦年轻时候是大宋才子圈里的骄子。

他的祖父苏易简,是宋太宗时候的宰相。但他出名不是因为这个。苏舜钦是汴京城世家公子里一等一的天才,“北宋第一美男子”,性情爽直,诗骨清朗,见识卓迈,那些眼睛生在头顶上的才子们,比如欧阳修,还有范仲淹,没有不喜欢他的。

他二十七岁中进士,年纪轻轻便成为时代文学的领军者,但他并不满意于此,他的抱负很大,志向很高,信心很足。

然而北宋庆历五年(公元1045年)的“进奏院案”,将他的人生一撸到了底。

“进奏院案”今天看来是一件说来长长长长的疑案。

大致情况是:庆历四年,当时任进奏院长官的苏舜钦,和馆阁同僚们在进奏院召妓饮酒——所用的花费是卖旧纸所得的公款,结果受到严厉查处,史称“进奏院案”、“进奏院狱”或“邸狱”,有兴趣的,可以去查查。

进奏院案从法律上讲是一个非常轻微、几乎可以忽略的案件,但最终却成为震惊朝野的大案。

苏舜钦受到的处罚,是天雷滚滚式的——他被赶出士林,不许再当官。

那年他三十七岁,作为一个上面有人、肚里有货、眼里有光的正在走上坡路的有为青年,这就是人生的死刑了。

被削职为民的苏舜钦,怀着怒火自我放逐,一路南下,在远离京师的苏州停了下来。

在苏州,他接到外兄弟韩维的信,怪他不该气呼呼地离开京城,时值炎夏,本来就不爽的苏舜钦热得勃然大怒,把韩维大骂一顿以后,觉得屋子里外都不透气,决定要找个高爽开阔的地方好好顺顺气。

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苏舜钦【沧浪亭记】

说干就干。他以四万钱买下废弃的沧浪亭,修好以后写了篇《沧浪亭记》,赌气隐居起来。

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苏舜钦【夏意】

他写了不少这样的诗,但是四年后,他还是气死了——对这样的被迫隐居,他从来没有甘心过。

有意思的是,沧浪亭的对面就是和范仲淹有关的文庙。苏舜钦的沧浪亭和范仲淹的府学就这样面对面地站了一千多年,硬是没分开,他们从前是好友,千年之后,府学成就了范仲淹的声名,而徘徊在沧浪亭里的人,却鲜少有人知晓苏舜钦的委屈。

知晓了苏舜钦这段委屈,再来回看《消夏图》,里面种种的暗示,似乎都有了解释。

重屏把戏

这画妙得很。

它像是梦中套梦的盗梦空间,是画中套画的。榻上的屏风、屏风里再套着的屏风,都不是聋子的耳朵。

这叫重屏图。若屏中人还是男主,那也叫作二我图。

屏风在中国画里有很特殊的意义,很多时候,屏风上的图像,能够微妙地表达出屏风前的人,他的想法、他的身份、他的故事——这些无法在二维的画卷里表达出来的细节,能够通过屏风曲折地表现出来。

五代以来,画家们很爱这种画中有话的屏风把戏。传为周文矩所作的《重屏会棋图》,传为王居翰所作的《槐阴消夏图》,里面都放着一屏或几屏藏话的屏风。

但除了屏风藏话,你要知道,这些心思细腻如有1000个心窍的画家们,他们落下的每一笔都不来虚的。

刘贯道在第一层空间里就画了不少器物。这些器物,都有来历。

男主头上戴的葛巾、身上穿的心衣(露出一条白色肩带)、缀着流苏的道袍,这是什么呢?这是野服。

野服不只是衣服那么简单。它的萧散和隐逸,常常在宋朝士人的字句里提起,在宋人看来,野服暗示着“隐逸高洁”。

野服之外,男主右手拿着的拂尘、背后靠着的隐囊、左手拿着的书卷,都是持此而“书斋添道气”的。

侍女肩着的“打扇”,瓶上插着的灵芝,冰盘里用夏冰冰着的水果,这都是清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排场物。

如此,刘贯道用堆叠的器物,用器物的隐秘或明显的含意,直指隐者的身份——此人是个清贵的士大夫。如果再加上点不太确定的联想,大概,还是个宋人。

现在,这面目英俊、有着一把美髯的人正愁眉深锁,那是为何?

元 刘贯道 消夏图

巫鸿在他的《重屏》里,曾经谈论过这幅画里的屏风,大意是这样的:在元人刘贯道的这幅画里,以往士大夫的心愿和现实刚好颠倒了过来,他们以前所渴慕的隐退成了现实,而他们习惯的公务成了求而不得的政治梦想。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梦想——在这个“屏风梦”里,美髯公坐在相似的床榻上,他身旁的三个童子正忙碌地为他准备日常公事所需的笔墨纸砚。

元 刘贯道 消夏图

你若知道苏舜钦死的时候四十余岁,若知道他在被贬后除了赌气写上面那首言不由衷的《夏意》,还写过这样的诗和词:

铁面苍髯目有棱,世间儿女见须惊。心曾许国终平虏,命未逢时合退耕。不称好文亲翰墨,自嗟多病足风情。一生肝胆如星斗,嗟尔顽铜岂见明。——苏舜钦【览照】

潇洒太湖岸,淡伫洞庭山。鱼龙隐处,烟雾深锁渺弥间。方念陶朱张翰,忽有扁舟急桨,撇浪载鲈还。落日暴风雨,归路绕汀湾。 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壮年何事憔悴,华发改朱颜。拟借寒潭垂钓,又恐鸥鸟相猜,不肯傍青纶。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苏舜钦【水调歌头 沧浪亭】

你当能看出他“心曾许国终平虏,命未逢时合退耕”的哀叹和“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的抑郁。

江湖非他所愿。他的庙堂,只能出现在他的梦里。

而令他这般抑郁难平、梦想回到朝堂之上而不得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有个大胆的狂想:刘贯道似乎把这个答案,藏在了第二道屏风里,就是那道画着山水的屏中屏——这屏中屏的画里,也许隐藏着政治隐喻。

屏中之屏

元 刘贯道 消夏图

刘贯道这幅屏中画,有个细节,让我觉得特别熟悉。

那就是左侧这个水口部分,那种拖泥带水皴的感觉,和另一幅画强烈地重合。

北宋 郭熙 早春图

《早春图》里就有这么一段用拖泥带水皴皴出来的坡岸。

注:上图元刘贯道《消夏图》局部 下图北宋郭熙《早春图》局部

对比看看,虽不是一模一样,但感觉很相似了。另一块突出的浅滩,和《早春图》里小舟靠岸的坡岸也很象。

还有,中间的两个山头,尤其下面那个山头,和《早春图》的山头长得也很象,像个瘪嘴的老太婆……

再来,山间气派的大房子,和盘踞在巨石上的树木,在两幅图里的位置和结构也很相似。

这样看来,《消夏图》里的屏中画,似乎是把《早春图》的几个要素打乱,把纵轴结构改成横向结构,重新组合成的一幅有着郭熙风格的山水。

郭熙的《早春图》据说是绘于宋神宗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的一幅极具政治意义的巨作。是真的比较巨,纵大概有158厘米,横108厘米,意义也非凡——那是轰轰烈烈的熙宁变法的第四年,据说正是在宋神宗的授意下,同样支持变革的郭熙绘就这轴《早春图》,万物待生,蓬勃向新。

传下来的名作中,郭熙的《早春图》可能是惟一一件与宋朝变法直接挂钩的画作。

苏舜钦早于熙宁变法二十多年前已经抑郁而死,他没有参与过熙宁变法,但是——他参加过庆历新政。

而这场发生于仁宗朝庆历年间的、早于熙宁变法二十六年的庆历新政,毫不夸张的说,正是熙宁变法的彩排版。那时候,五十五岁的范仲淹为执政官,三十七岁的欧阳修为谏官,在宋仁宗的支持下,决心变法以富国强民。在发生滕宗谅贪污案、石介富弼谋反案、苏舜钦进奏院案、尹洙分赃案、欧阳修盗甥案等一系列奇奇怪怪的案子后,庆历新政被叫停——没错,一把将苏舜钦撸到底的进奏院案赫然正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事件,也是迫使苏舜钦被躺平的直接原因。

所以是不是有这个可能——刘贯道依照苏舜钦的《夏意》,绘了这个“铁面苍髯目有棱”的人,不甘心又不得不在吴下过着清贵无奈的日子,表面上说“老子好得很”,心底里却做梦都想回到办公桌前,他又将指向熙宁变法的《早春图》稍稍修改指向庆历新政,来说明一切皆由此而起。《图绘宝鉴》里曾记载说:刘贯道是个全才,人物花鸟山水都能画,山水他学的是郭熙,“佳处逼真”——郭熙好的地方,他都学到了。

工画道释人物,鸟兽花竹,一一师古,集诸家之长,故尤高出时辈。亦善山水,宗郭熙,佳处逼真。

曾有学者说,郭熙的画里有着明显的政治意味。身为元朝廷御衣局使的刘贯道,以郭熙为老师的刘贯道,若在画中涉及政治事件和人物,似乎也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吧。

这是对《消夏图》一种大胆的解读。也有人认为画中人是阮咸,或有人认为屏中画是象征着贬谪流放的潇湘图,认为刘贯道是以潇湘画屏隐晦地表达着汉族士人壮志难酬的心态。

无论如何,这些流传下来的名作,其中隐藏着的扑朔迷离,正是千古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