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懋学:一个状元的神话与异化
发布时间:2025-07-20 15:30 浏览量:1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许多人物,尤其是一些成功型人物,在后来历史的叙述中,常常伴随着神话化和异化。典型的神话化例子,如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正史框架下的秦始皇残暴、隋炀帝的荒淫,我们也能明显看到异化的影子。这就需要我们在看待历史人物时,始终保持批判性思维,不盲信,不盲从,从而在历史的重重迷雾中寻找出真相。
明万历五年(1577),宣城人沈懋学高中进士第一,其后又卷入轰动朝野的“张居正夺情案”,四十四岁即英年早逝,因此这种神话化和异化的因子,不免加入到时人和后人对其生平的叙述中。我在校注他的《郊居遗稿》时,反复注意到这种有趣的现象,就此将这些史料拈出,做一些粗浅的探讨。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不妨以时间线为经,以相关的史料为纬,看看这种神话化和异化倾向,是如何贯穿他从出生到去世的整个过程的。
沈少参宠,宣城人,卜一穴,舆师叹美不置,及启土,内有旧葬遗棺,舆师欲弃之水,宠曰不忍。舆师曰:“失此吉地,岂可复得?盍更择地埋之?”宠又曰不忍,急命掩之。复惧后有发之者,为立碑以志焉。是夜,梦峨冠博带者谢曰:“君施德于不报,当送状元为嗣。”明年生懋学。
沈懋学的父亲沈宠,在为安葬父母卜地时,不巧偶发了古人的旧冢,沈宠没有将此吉穴占为己有,也没有一弃而去,而是为之掩棺立碑。这在传统的观念里,是一件积阴骘的大大善事。果然,善有德报,墓葬前主人大概与文曲星有点关系,就送了一顶高高的状元帽以示酬谢。
郑瑄《昨非庵日纂》二集卷一八、陈继儒《福寿全书》卷三、阎湘蕙《明鼎甲征信录》卷三、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五、觉罗乌尔通阿《居官日省录》卷五等诸书都有记载,也都充斥着这种因果报应的思想,这就为沈懋学的出生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且将状元帽与祖德积善直接联系了起来,“汝想成状元?功夫在文外。”这种劝人积德积善的说辞当然也值得肯定。
只是有些书如《居官日省录》未免着急了些,未加考订史实,就说沈懋学“弱冠及第”,实际上懋学二十九岁中举,三十八岁中状元,与“弱冠”还有相当的距离。史实失实,未免让思想打了折扣。
沈懋学自己说他“生平多异兆”(汤宾尹《翰林院修撰承务郎沈君典先生墓志铭》,《睡庵稿》文集卷一八),而且多次向友人道及此事。
屠隆《沈太史传》:“(懋学)幼梦之帝所,见一大殿,榜曰雄夫楼,殿上多天官女真一如后妃者,坐南面,其余皆左右侍立,或髻而垂绡者,或冠而衣绯束玉者,五彩焜耀烂焉夺目。南面者呼一天女下,而与君典同拜,授辞焉。觉而心益自负。”(《白榆集》文集卷一九)
管志道《祭沈状元少林丈文》:“君典尝为余自述前因,来自帝所,果尔其去,必有归矣。”(《惕若斋集》卷四)
天上“雄夫楼”,自是地上紫禁城的翻版;从“梦之帝所”到“来自帝所”,故事在不断进化,身份也愈加神秘高贵。当然这些“异梦”,只能是懋学中了状元,梦想成了现实之后,才能向友人道及的。否则一旦不中,那就成了笑话了。
然而上述“异梦”还比较隐晦,到了王同轨笔下,则“异梦”直接升级,俨然是“状元之梦”了:
嘉靖丙寅,君典时为诸生,梦被召伏陛下,见天子发垂垂及肩,令已前历数诸朝臣,自执政而下咸有所品骘。少顷,顾左右取大字赐之,则状元及第也。叩头谢起,复见上后有大扇,障两宫娥,窃以问左右,曰:‘此两宫也。’因趋出。明年丁卯,庄皇帝改元,君典中乡试,或曰:‘君梦验乎?’曰:‘不然。上春秋鼎盛,且安所得两宫?’至丁丑抡大魁,今上冲龄践祚,奉仁圣、慈圣两太后,一如梦所见云。”(《耳谈类增》卷一四)
此梦产生于中举之前,天子直接赐以“状元及第”四个大字,金口玉言,想要不中状元也不行了。而且这四个大字,又和万历五年懋学中状元后万历帝钦赐“谨言行、明义理”六个大字若相契合(谈迁《枣林杂俎》智集“宸翰”),梦的前瞻性、真实性、神圣性,这下毋庸置疑了。
而且,还有另一个状元的梦为之佐证,你能不信?焦竑,万历十七年(1589)状元,也是沈懋学的好友,他就曾有过这样的梦:
沈君典,丁丑状元。戊子年,焦弱侯梦君典驱牛在前,己驱牛在后,次年亦及第。(姚旅《露书》卷一四)
焦竑真是才子趣人,这梦做得好,既神话了别人,又美化了自己。两个状元,前后梦合,互为呼应,你敢不信?
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沈懋学自然懂得这个道理,状元之路上如果没有坎坷与荆棘,未免美中不足。周处式的“改过自新”就很合世人的胃口,极富茶余饭后的谈资。于是,吴渠登场了。
宣城沈懋学少跌宕,失欢于父,父闭之空室中,绝其食。其母窃启后户,纵使逸。懋学匿姓名,迤逦觅食至和州,暂居一道观,值渠访道士,见懋学身褴褛,错愕询所由来。懋学嗫嚅不肯吐实,渠携归,诘之曰:“若何以至此?有隐当实告我。不则还归道观,贫困无出头时,埋没奇骨无谓也。”懋学诉其故,且告之悔。渠曰:“能悔,易为也。”俾从诸子读书家塾,懋学亦痛自刻厉,学业宏通,英姿飒爽,果不类常儿。登万历五年进士第一人,官修撰,以风节有重名于时。(光绪《和州志》卷二六《吴渠传》)
这很符合沈懋学的性格,他打小喜武不好文,使拳弄棒,斗鸡走狗,挥金如土,任是谁个老父亲也是不喜,关禁闭已是无奈之举。奈何有老母溺爱,于是离家出走他乡。贵人自有贵人相助,如颜回之于孔子,韩信之有漂母,大富豪兼大善人吴渠一番教导,如醍醐灌顶,懋学是幡然醒悟,果然不负所望,成了万历五年的天下第一,“以风节有重名于时”。
不过,这个故事还有另外一个翻版,只是主人公不再是和州的吴渠,而换成了当涂的喻智:
康熙《当涂县志》卷四《喻智传》:(喻智)于闲行值暴雨,见一书生避雨,延之入,与语,大说。问其名,宣城沈懋学也,命其子效龙与之交,厚为之礼。后懋学果大魁天下,其明鉴如此。
故事情节基本相同,只是没有明说懋学是离家出走,也没有幡然醒悟的情节,而是突出了喻智的“明鉴”。当然,喻智的“明鉴”可不是随便“鉴”的,入他法眼的必定会是贵人、名人,这也无形中抬高了沈懋学的身价和知名度。
郑仲夔《偶记》卷一、褚人获《坚瓠集》广集“汪懋功被魇”条,还记载了这么一件事:
沈殿元君典(懋学)亦尝为仇所魇,三纳之瓮,而瓮三破。信乎贵人不死也!
不知沈懋学得罪了谁,有如此深仇大恨,竟欲置懋学于死地。好在贵人命格果然够硬,一般的妖魔鬼怪自然降服不住,倒是为懋学的神异神奇神秘又做了个注脚。
万历五年春,沈懋学果然中了状元,一朝成名天下知,他以前的许多英雄事迹都被人回忆了出来,如:
(沈懋学)慷慨有大志,每曰:‘魁元,吾分内也。’尝题凤凰台云:‘丈夫意气何相若,万里风云指顾中。’果如其志。(《古今图书集成》选举典卷九七引《状元事略》)
果然状元本是天注定,自小就有凌云志,“万里风云指顾中”,多么地踌躇满志,多么地意气风发,满满都是正能量,值得后辈学子多多学习揣摩仿效。
连许多鬼神都很知趣地前来帮忙,顺便套点近乎。
(沈懋学)读书城南张睢阳庙,假寐隐帷,睢阳公亲来省书,灯烟晃晃,俱结‘丁’字。会试笔跃起数尺。”(汤宾尹《墓志铭》,《睡庵稿》文集卷一八)
睢阳公,就是唐朝的张巡,安史之乱中在睢阳力抗强敌,不屈被杀。后来各地都建有睢阳庙,以祀其忠烈。忠则忠矣,不过他的诗文之功却不怎么样,古人说“睢阳死义之士,非以诗名”(唐汝询《唐诗选》)可以为证。他“亲来省书”,肯定不好意思指点懋学的学问,加点灯油添根书香,结个善缘,想必是有的。况且宣城也有睢阳庙,懋学要是将来发达了,给他的居所翻个新重塑个金身,也是好的。同时他不顾天庭的保密性规定,让灯烟结出个“丁”,以暗示丁丑年懋学必中,以增强其自信心,其用心可谓良苦。
(沈懋学)丁丑病不能应试,将归,梦一人告曰:‘君今当大发,姑力疾入场。’得题若有神助,果中式。又以病不能赴廷试,又梦前言:‘君且大魁天下。’懋学谢曰:‘蒙见教,君是何人?’曰:‘君不知我,尊公当自知之。’果状元及第。”(《丹桂籍注案》卷四)
此条可以和前述其父沈宠择葬事参看。这位神人前既已许给了懋学状元的帽子,没成想好事多磨,懋学一病再病,竟而至于不能应试,果如是,则前言不能兑现,岂不是自打耳光,传出去丢了自己的脸?无奈,这位神人不是观世音菩萨,于医理也半窍不通,否则一滴莲花露,或者一粒起死回生丸,必能手到病除,哪里需要费许多周章。于是只好苦口婆心,一而再用语言的力量激发沈懋学的主观能动性,“果状元及第”,果然凑效,这位神人功不可没!
只是这故事的作者不加考证,就说沈懋学因病不能考试,事实是懋学无病,只是因穷困没盘缠进京,靠了妻子王氏的娘家兄弟帮衬,才凑了资斧着急忙慌赶往京城的(参见丁绍轼《例封王安人传》,《洪林沈氏宗谱》卷十三;沈懋学《寄兄家报》,《郊居遗稿》卷六))。
更令人惊诧的是,有位神人,不知是在天庭教育部工作,还是曾经担任过天庭“高考”的出卷老师,竟然将万历五年的“高考”试卷(抑或是他在押题),泄漏给了沈懋学:
懋学葬其父大参公,梦得一联云:“虔其始,必厚其终,循其名,当责其实。”廷对遂用此语,擢第一。(《古今图书集成》选举典卷九七引《状元事略》)
沈懋学葬其父在万历四年(1576)十二月,次年三月十五日殿试,等于提前四个月就知道了“高考”试卷,神人果然是神,与今之屑小辈自不可同日而语。于是沈懋学自然是胸有成“文”,洋洋洒洒数千言一挥而就(沈懋学《廷试策》,见《郊居遗稿》卷四)。万历皇帝亲阅试卷,看到“虔其始,必厚其终,循其名,当责其实”这几句话,禁不住拍桌子打板凳地赞叹,并且对站在身旁的首辅张居正说:“四句即可作状元。”(《文竽汇氏》卷十四,陈士元《梦林玄解》卷三十四)如果这皇帝小儿(万历帝时年十四)知道懋学是提前知道了考题,岂不要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
不管怎样,沈懋学是一众神人眷顾的人,注定要成为万历五年的状元,能奈他何?
沈懋学中状元后,授翰林院修撰。不久,因反对张居正“夺情”,万历六年(1578)三月,愤而辞职回到宣城,隐居敬亭山翠云庵。政治的高压,给沈懋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过了两年隐居的生活,万历八年(1580)四月,沈懋学经歙县,过杭州,至太仓,拜昙阳子为师。
昙阳子,俗名王桂,字焘贞,是翰林学士王锡爵的女儿。这时据说已经得道成仙,轰动四乡八邻,一时东南名流如南京大理寺卿王世贞、青浦知县屠隆等皆拜在她的门下,连她的老父亲也奉她为师。沈懋学一见,果然得到了这位“仙姑”的赏识。
属先生去,而谓元驭曰:“向客来者何人?不可失也。”元驭曰:“毋若彼之任侠何?”昙阳子曰:“侠者果锐而不顾,滞此可以激进也。”(王世贞《翰林院修撰承务郎沈君典先生墓表》,《弇州山人续稿》卷一二五)
大师谓太原公曰:“此人豪爽有气,而性好通脱。细谨者多检押,通脱者易摆落。槱之切之,他日道门傥有一臂之力也。”(屠隆《沈太史传》,《白榆集》文集卷一九)
懋学匿名而来,可是昙阳子慧眼识英雄,一眼就看出了懋学的不平凡,虽然尘气未脱,可自带仙根,未来可期,可以助道门“一臂之力”。这年九月九日,昙阳子“得道化去”,飞升之前,特地召懋学前来:
先生以昙阳子之化期来,昙阳子且化,嘱之曰:“人道修身,圣道修神,神在身中,以有情为运用,用情不用为修持。凡好名好事,分别是非,一切种种总持善趣,亦属尘缘。”(王世贞《沈君典先生墓表》,亦见《罪惟录》卷一三中《沈懋学传》)
及师将化,君典从宛上来,求教于师,师见顾特异。临去,师嘱之曰:“无好名,无好事,寡欲以养身。”君典受师训归,益返柔善。(屠隆《沈太史传》)
殷殷叮咛,不知沈懋学是真的信奉,还是一时苦闷的无以解脱权且为之。想必是信的吧,后来懋学病重,群医束手,其家人曾前往王锡爵家乞法井(法井即法水。道家以为法水对炼丹画符、治病禳灾有奇效。此处指昙阳子所饮之井水),想必也是得了懋学的吩咐。不管怎样,懋学的皈依昙阳子,乃是互相成就的双赢局面,昙阳子借懋学以造势,懋学以入道而洗脱尘缘,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懋学再一次以这种形式展示了自己的不同凡响。
万历十年(1582)四月二十九日,沈懋学终因病势过重,不幸去世,年仅四十四岁。得益于友人的襄助,他的神话并没有结束,而是得到仙人的指引,魂飞于万里之外了:
王世贞《沈君典先生墓表》:“梦昙阳子超之去,又梦所奉关帅者亦趣之曰:‘不能为斯世挽先生,奈何?’先生醒而曰:‘已矣,不复有所为矣。’”
梅鼎祚《岭南黎秘书民表》诗序:“惟敬方南归,自都门贻余诗,……数月前神游罗浮,见道人笠而杖者,问之,曰姓沈,问为谁,曰宣城故太史也,则予邑君典云。”(《鹿裘石室集》诗集卷五)
梅守箕《闵山人金山诗序》:“且君典尚去,入罗浮,见梦黎秘书、闵山人,业已解养生。”(《居诸二集》卷一一)
不能为斯世挽先生,何其沉痛!何其悲壮!庆幸的是,懋学终是入了道,终是尸解飞升而去。黎民表,字惟敬,广东从化人,也是嘉、万之际很有名气的诗人。罗浮山在广东,被道教尊称为第七大洞天、第三十四福地。懋学往彼,自是合情合理。
不过这里有个漏洞,一般学人记黎民表卒年均在万历九年(1581),时懋学尚未死,若他真见了已成道人的沈懋学,合理的解释只能是懋学提前魂游罗浮了。当然我们也可以将黎民表的卒年适当改一改,因为他的朋友欧大任《黎惟敬两诗卷跋》(《欧虞部文集》卷十九)、胡应麟《哭黎惟敬秘书四首》(《少室山房集》三十二)记他的死,都是在万历十年秋以后,这样就能自圆其说了。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神话化和异化的现象贯穿于沈懋学的一生,可资总结的是:(1)这些神话和异化的叙述大多来自沈懋学本人,或者说其著作权和解释权大多都属于沈懋学自己,友人的转叙、后人的记载,只是扩大了这种神话和异化叙说的影响和传播范围。(2)这些神话和异化现象叙述、传播的起始时间,应该均在万历五年沈懋学已成状元之后,否则一旦梦实不符,怕是要闹出笑话。(3)这些神话和异化的叙说,其初衷和目的,显然是为了提高主人公的地位和知名度,也渲染了“状元神授”的神秘性,这在那个时代有其产生的土壤和空气。其中主张的积德行善等,还是值得肯定的。(4)这些神话和异化的叙述本身当然是大多不可信,有些细节也值不得推敲。神话只是“神话”,我们不必苛责于古人,也不必斤斤计较于某些文字,批判地看待这种神话化和异化现象,从中分析出我们的民族心理和文化特点,从中汲取智慧和启示,还需要我们做更加深入地探讨,本文只能算是一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