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相照
发布时间:2025-07-14 00:33 浏览量:1
河间府有个读书人,唤作李慕贤,平生最以才高自负。他常道:“我腹中锦绣文章,便是文曲星下凡,怕也未必及我!”每每与人谈诗论文,必睥睨而视,仿佛眼前诸人不过土鸡瓦狗一般。
这一年秋试落第,李生心中郁郁,携书童一人,前往京南访友。行至半途,天色向晚,偏又撞上骤雨,主仆二人只得躲入路边一座破败山神庙暂避。庙内昏黑,油灯如豆,蛛网挂梁,几尊泥塑神像东倒西歪,面目早已模糊不清。
李生环顾四周,自觉落魄才子偏逢此凄凉境地,胸中块垒翻涌,无处倾泻,便命书童磨墨。他挽起袖子,提笔蘸墨,于那剥落泥墙上龙飞凤舞题下一首感怀身世的诗,末了还洋洋得意署名“河间李慕贤”,字迹张狂,墨迹淋漓。
刚刚掷笔,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赞叹:“好字!好诗!气韵不凡,果然名下无虚!”李生一惊回头,见墙角不知何时立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翁,青布袍子洗得发白,笑容慈和,目光却亮得惊人。
李生心中得意,面上却故作矜持:“老丈谬赞,不过信手涂鸦罢了。”老翁微笑走近,指着壁上墨迹道:“观公子行止,才情满腹,当非池中之物。老朽胡叟,平生最爱结交风雅之士。今日风雨困人,巧遇公子,实乃缘分。公子若不嫌弃,请至蜗居一叙,薄酒清茶,正好品诗论道。”
李生正愁长夜寂寥,闻言欣然应允,便随胡叟而去。穿过庙后一片荒烟蔓草,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但见竹篱茅舍,数间精舍依山而筑,窗明几净,檐下风铃叮咚,一派清幽气象。胡叟延请李生入内,室内陈设古雅,书卷盈架,壁上字画皆非凡品。
二人对坐,胡叟取出自酿佳醪,香气清冽。酒过三巡,谈兴愈浓。胡叟言语间引经据典,深不可测,李生平素自负,此刻竟觉自己才思滞涩,应对间渐渐吃力。胡叟忽而笑道:“公子满腹珠玑,令人钦慕。老朽有一奇镜,可照人心胸丘壑、文章本色。公子可愿一试?”
李生心中好奇,又仗着几分酒意,慨然应道:“有何不敢!”
胡叟起身,自内室取出一面古镜。此镜铜色斑斓,边缘刻着蟠螭纹样,镜面却澄澈如水。胡叟将镜悬于堂中,念了几句真言。李生只觉那镜面忽如水波荡漾,氤氲起一团清冷白雾,渐渐散开,镜中竟映出一个人影来。
初时模糊,待得清晰,李生顿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顶门——镜中人确是他李慕贤的形容面貌,可那副皮相之下,却全非血肉!那人通体竟由无数黄澄澄、油腻腻的铜钱串结而成,钱币叮当作响,彼此摩擦,锈迹斑斑,腥气似要破镜而出;骨架俨然是乌木算盘搭成,算珠噼啪拨动,刻满蝇头小楷的账簿层层裹覆其上,字迹密密麻麻如蚁群蠕动;最骇人的是那张脸,五官虽在,却浮动着市侩商贾的贪婪与锱铢必较的刻薄,眼神浑浊如搅动的铜汁!
李生如遭雷击,“啊呀”一声怪叫,浑身筛糠般抖起来,酒意霎时化作冷汗涔涔而下。他猛地指向铜镜,声音扭曲变调:“妖镜!此乃妖镜!”转身欲夺路而逃。
胡叟朗声长笑,袖袍一拂,那镜中奇景登时烟消云散,唯余光洁镜面映着李生煞白的脸:“公子休惊!此镜不照皮囊,专照人心所藏。你自诩才高八斗,视功名富贵如粪土,可这铜钱为身、算盘作骨、账簿缠魂之象,却是你心底最深处的渴念,瞒得过人眼,如何瞒得过这心镜?”笑声中,胡叟身形渐淡,如烟如雾,茅舍、书卷、酒肴连同那面古镜,竟都似水波般晃动起来,寸寸消散于无形。
李生魂飞魄散,闭眼抱头蹲伏于地,只觉冷雨夹着枯叶劈头盖脸打来。待惊魂稍定,睁眼四顾,哪里还有什么精舍雅室?自己竟蜷缩在先前那破山神庙的断壁残垣之下,周身泥水淋漓。抬头再看那泥墙,自己方才得意挥就的诗句墨迹犹在,署名“河间李慕贤”几个字,却被一只不知何时爬过的蜘蛛,拖曳着污浊的粘丝,歪歪扭扭地遮盖了大半。蜘蛛正踞于“贤”字顶端,冷然不动,仿佛一个巨大的讽刺。
破庙之外,风雨凄凄,夜色如墨。李生痴立半晌,对着那泥墙上被蛛网玷污的诗与名,忽觉一股从未有过的羞惭与寒意,彻骨而来。胡叟最后那清朗的声音,混合着冷雨敲打残瓦的声响,在他耳边反复回荡,字字如针:“……照见人心所藏……瞒得过人眼,如何瞒得过心镜?”
庙外风穿破牖,呜咽如诉。李生望着泥壁上自己那被蛛丝污损的名字,形单影只,恍然彻悟:原来世人眼中那袭才子青衫,不过是盖在铜臭之上的一层薄纱罢了。真正照妖之镜,何须古物?人心之秤,早已称出皮囊里装的是什么东西——那才情不过是虚浮的油彩,终究盖不住灵魂深处锱铢必较的盘算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