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杨度1:受教于王闿运

发布时间:2025-07-12 05:45  浏览量:1

我父亲生于一八七四年(清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三)。

我们的老家,是湖南湘潭姜畲镇石塘乡。

石塘乡离姜畲不远。

因为那里有一个完全用石头堆砌成的池塘,大家就叫这个地方为石塘乡。

那池塘水清碧净,鱼翔浅底。

石塘北面有块平整的土坪,是筛晒稻谷的场地。

绕过石塘往后走,有一大排朝南的瓦房,顶上覆盖着青灰色的瓦片。

这里住着我家祖父辈好几房弟兄。

屋后群山环抱,丛林茂密,风景很是秀丽。

那里还安葬着我杨氏的几代祖先。

我家原籍江苏金陵(今南京)。

我只知道最早的祖先名叫惧高。

明朝末年,他从金陵玄武湖移居到湖南,安家立业。

后来子孙繁衍分布于湘潭、衡山两县,我家早先以务农为生,后来就分散到了各行各业中去。

因为人口逐渐增多,到了第十三代,这个大家庭开始用一首诗来规定各代排辈取名的依据。

这首诗是:

景代隆清叙,家承孝友传。敦诗兼学礼,裕后益先前。

我父亲属第十九代孙,是“承”字辈,取名承襸。

后来,父亲一直用自取的学名杨度,号晳子。

晚年又号虎禅师、释虎、虎头陀。

我的曾祖父杨礼堂是一员武将,曾跟随曾国藩的部将李忠武在湖北、江西、安徽等地打仗,后来战死在疆场,因作战有功,清朝政府就让曾祖父的长子杨瑞生(号玉书)荫袭了曾祖父的官职,后升任总兵,镇守河南归德、朝阳等地。

杨瑞生是我的伯祖父,十五岁就跟随曾祖父参军打仗;自从荫袭了曾祖父的职位后,也就成了一家之主。

杨瑞生有三个弟弟,二弟和三弟都早年去世,剩下四弟杨懿生(号宗彝),就是我的祖父。

杨懿生天份很高,笔底功夫也比几个哥哥强,能写文章,也能画几笔仕女。

可惜他身体驘弱,经不起劳累。

他平日喜饮酒吟诗。

因为家境贫寒,无法谋生,一切都靠他哥哥帮助。

伯祖父杨瑞生设法为我的祖父捐了个候补县官。

这是个只拿薪俸不办事的官职,所以做起来很省力。

后来,伯祖父又将我的祖父介绍到曾国荃的手下,当了一阵子文书。

但是,我祖父身体羸弱,且嗜酒,后因饮酒过多而吐血,抱病返乡,不久就一病去世。

死时还不到三十岁,遗下我年轻的祖母李氏,带领着三个孩子……我父亲、三叔和姑母。

孤儿寡母,没有生活来源,只能倚靠伯祖父杨瑞生的接济,维持着四口之家的生活。

我祖父去世那年,我父亲杨度刚满六岁。

姑母杨庄(号叔姬)五岁,三叔杨钧(号重子)四岁。

几个孩子正当该受教育的年龄。

伯祖父杨瑞生就用高薪从别的地方请有学问的老师来姜畲石塘,开办私塾学堂,教导侄儿们。

那时,伯祖父自己还没有儿女,在这个私垫里念书的孩子,有我父亲和他弟妹三人,还有别房的堂族兄弟们的子女,共有十几个人。

在姜畬石塘所设立的私塾里,有好几位老师,分别教授诗文辞赋、《四书》、《五经》。

这时,我父亲的文才已经初露头角。

父亲的记忆力很强,凡是看过一遍的文字,常能背诵下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因此,伯祖父杨瑞生对我父亲总是另眼相看,对他的期望也更加殷切。

我父亲从小就聪明过人,好学不倦;生得眉清目秀、五官端正。

亲友们都说:“这个孩子长大了,必定不凡。”

父亲确是才思敏捷,遇事有独到的见解,意志坚强而很有些自负,所以,轻易不肯接受别人的意见。

有一次,父亲看见农村里的孩子们随着家里人一同去田里耕种,便也卷起裤脚,随着大家前去。

家里人连忙阻止他说:“这不是你干的事情,你不能去。”

父亲不高兴地回答道:“为什么我不能去?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他们能去,我也能去。”

家里人说:“你还是好好地读书吧,这些事你不要管……"

父亲不理他们,背起锄头,高高兴兴地随着小朋友们一同去田里耕作了。

休息时,父亲还教小朋友们识字。

每遇小朋友中间发生争吵的时候,父亲总是站在弱者的一方,帮他辩护。

父亲的口才特别好,许多人都辩不过他。

伯祖父虽然人在南阳军队里任职,心里却十分关心我父亲的功课,时常叫人把父亲在私塾里所写的诗词文稿,寄到他的军队里去。

只要遇到了有名望的文人,伯祖父就把我父亲写的诗词文稿拿出来请人家审阅,征求意见,或请人批改后,再寄回给我父亲。

这样就更加速了父亲的进步。

同乡中的文人名士,如赵芷生(启霖)、罗顺循(正钧)等,对我父亲的文章评价较高。

有一次,父亲奉伯祖父之命,写了一首送别诗,题目是《酬邓先生辅轮客汴返宁道中留别一首》,全文长百余句。

伯祖父把这首诗拿给了一位很有名望的徐滢老先生看。

徐老看过以后,就在这些诗句旁画了许多密圈,并在诗后批上:“慷爽激越,风格近苏,拜服拜服。”

从此,我父亲的文才就被传开了,名动一时。

后来伯祖父杨瑞生到归德担任总兵,家境很不错,就把我父亲、姑母和三叔接到归德,留在身务,随时教导。

由于我父亲资质聪颖,在伯祖父的亲自教导下,更加奋发用功, 所以,没有多久,就把《四书》、《五经》全部念完。

姑母杨庄也才气横溢,能诗能文。

大家赞扬她是杨家的女才子。

三叔杨钧自幼就爱悬腕写字,大篆小篆,汉魏碑帖都写得熟练,后来成了一位书法大家。

时人称这三兄妹为“湘潭三杨"。

伯祖父对这兄妹三人特别喜爱。

过去杨家的先辈是武将居多,伯祖父希望我父亲日后能以文章经济天下,并从我父亲这一代起,建立起杨家的“书香门第”。

不久,因伯祖父身体不好,加上我的祖母李氏独居乡间,跟子女分离的日子太久了,他就调职离开归德,我父亲、姑母和三叔则回到了湖南湘潭,在姜畬继续求学,拜当地一位老夫子张登寿为师。

张老师曾经中过举,学识渊博。

不久,张登寿又被湘潭名人王闿运家请去任家庭教师。

张登寿把我父亲和姑母、三叔也一同带了过去。

那时,王闿运正在衡阳东洲石鼓书院任院长。

一次他回家,见到我父亲和他弟妹三人的文章,大为赞赏,就把他们一起转入石鼓书院读书。

当时,石鼓书院的名望很高, 院中人材济济,出过很多有名的学者。

有些人后来都取得举人、进士、探花、榜眼等功名。

王闿运(号壬秋),世称湘绮先生。

他精通经史,博学多才,尤谙“帝王之学",是湖南湘潭著名的学者,清朝末年的大名士、大文人。

他在政治上是个极端的复古派,但是他很爱人材。

当时在他门下的弟子很多,其中有夏寿田(号午诒),也是湖南人,学识也很渊博,后来还考中了榜眼,他和我父亲一直是好友。

还有齐白石,他也是湖南湘潭人,和我父亲是同乡同窗。

因为他的雕刻、绘画才能出众,被王闿运收留在门下培养,终于成了书画精湛的艺术大师。

王闿运洒脱不羁,不拘小节,敢说真话,有胆识,曾在湘军将领曾国藩的幕府里当过幕僚。

据说,有一次,王闿运大胆地劝曾国藩反清做皇帝,说:

“将军拥强兵,操承器,宜先除‘太平军',然后整饬湘军,缀甲厉兵,伺机灭清兵,取天下而代之。今天下多事,机不可失。此事唯将军能为,何乐而不为之?”

他是在仿效古代策士苏秦、张仪的行径,一旦献策成功,他也可以“登龙门”、“居相位",显赫于天下。

不料曾国藩听了这番话,吓得面如土色,不敢作声。

过了几天,就借故将王闿运辞退,送回家乡湘潭去了。

王闿运在生活上也放荡不羁。

在民国初年的时候,他还身穿对襟马褂,马蹄袖子,腰系绣花荷包,用红色绒线扎着辫子,垂在脑后。

脚上穿着红缎子做的半统靴,满身光怪陆离,大摇大摆地在大街上行走。

更使人无法理解的是,在王闿运的后面,还紧紧地跟随着一个老太婆。

她头发花白,步履蹒珊,寸步不离王闿运。

每当他上街,大家就在背后指指点点,引为笑谈:“王湘绮的上炕老妈子又出来了。”

原来这位老太婆叫周妈,本是王的一位女仆,后来不知怎么,竟然和王闿运发生了暧昧关系。

但她白天仍然是恭恭敬敬地伺候着这位老夫子,尽仆人的职责,没有半点越轨的言行。

所以,人们称她为"上炕老妈子”。

王闿运却不顾人们背后议论,还是我行我素。

他就是这么个人。

王闿运在学说上不但鼓吹帝王之学",还时常向我父亲灌输古代策士们的纵横捭阖思想,说他们是怎祥找到一位“明主",怎样去辅导他,为他奠基立业,助他成帝为王等等。

并说:“皙子,以你之才,日后是大有可为的,要好自为之。”

我父亲在王闿运那里受了几年教育,很受王闿运的"帝王之学”和他那种洒脱不羁性格的影响,因此,少年气盛,自负甚高。

我姑母杨庄,是当时在王闿运门下唯一的女弟子、女才子。

她长得非常清秀,瘦长的身材,鹅蛋脸庞,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真可以说得上是才貌双全。

姑母念书,不但能赶上我的父亲,而且才思敏捷,词藻美丽;所写的诗词,更是文情并茂。

我记得在我九岁的时候,姑母就教我读诗词,写大字。

至今我还记得,姑母教我背过的唐诗: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以此鼓励我用功读书,爱惜光阴。

我还记得姑母自己写的诗,如:

贞柏陵霜茂,幽兰惜露侵;

绿衣劳执斧,翠袖好调琴。

缣素从他意,糟糠自我心;

相如才调少,珍重白头吟。

这首诗不免带着一点幽怨的感情。

我的姑母后来也是带了这种感情离开人间的。

我姑母的婚姻是不幸的。

当时,因为她受教于王闿运, 被王看中,定要娶为他第四个儿子的媳妇。

那时的婚姻,不讲男女双方的感情如何,只讲门当户对,全由家长作主。

我祖父早已去世,这门亲事就得由我父亲来作主了。

父亲碍于老师的情面,只好同意。

于是,我的姑母就成了王闿运的第四子王代懿的妻子。

我姑父王代懿(号文育),虽然生长在书香门第,却是武官。

年轻时,他曾去日本士官学校读书。

一个习文,一个习武,这一对夫妻当然是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

在封建时代,男尊女卑,任凭我姑母有多大才学,也只能困守在家庭里。

有一次,我姑母和姑父为了一件小事,意见不合,发生了口角。

姑母就把这怨气发泄到我父亲身上。

她写了一封长信,埋怨我父亲不该同意这门婚事。

她恨不欲生,要想去死。

我父亲收到了这封信,很是为难,想了很久,提起笔来回答道:“夫妇之道,同于君臣,合则留,不合则去。”

于是,我姑母就向王代懿提出了离去的要求,并且把我父亲的信拿给他看。

这下可把王闿运急坏了,严责我父亲不该写这封信。

从这件事情也可以看出,我父亲年轻时候的思想就是有些和别人不同,敢于大胆提出别人不敢讲、不敢为的语言和行动。

但是,后来父亲还是因为碍于师生之谊,只能两面相劝,让大家和好,并答允姑母,凡事竭力协助。

后来他对姑母所生的一儿一女,都视若自己的孩子。

一九O三年,父亲去日本留学时,姑母也同去日本学习纺织。

当我两个哥哥去德国留学时,我姑母的儿子王舒(号麓荪),也由我父亲培养,一同去留学。

王舒比我两个哥哥的年纪大,但因为在战争时期生活很艰苦,吃不起苦,学习未成就提前回国了。

一八九二年,父亲于十八岁时在长沙考中了乡试。

第二年又中了举,这使父亲更自负了。

据我四叔杨敞(号季子,是伯祖父瑞生公晚年所生的独子在《皙兄遗墨》中的记载:

甲午年,兄中顺天乡试后,复从王湘绮先生游治春秋,闻大义,有揽辔澄清之志,惟高视阔步,有狂士风。

一八九五年,父亲与夏寿田一同去北京参加会试,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考生们在黎明中挟着笔墨砚台,鱼贯走进考场。

他们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手里带着干粮,小心翼翼地从门口禁卒的面前经过,一个个低着头,把所拿的东西交上去接受检查。

一个满人小头目见有些人衣着臃肿,便下令搜身。

此人的态度特别凶狠,对待考生如同犯人,叱责不已。

考生们忍受着侮辱,进入考场。

考场里是一排排象小鸽子笼似的房间,每人按号走进去。

房里除了一桌一椅外,没有别的东西。

考生们就这样坐在里面写文章,做答卷;外面还有人巡视。

如要出来大小便,也有人监视着,以防止考生们互相通话,舞弊代庖。

考生肚子饿了,就吃点干粮。

这种考试,进考房如同进入了牢笼一般。

父亲与夏寿田两人在熬过了这场考试以后,便回旅店等候发榜。

父亲看到清朝政府如此对待考生,受了那些爪牙们的无端侮辱,心里很是不好过,哪有心思写文章。

文章虽然交了卷,发榜时却没有被录取。

夏寿田被录为第三名——榜眼。

正当父亲情绪非常低落的时候,夏寿田兴冲冲地走进来说:“皙子,我们明天就要回湖南了,让我们今天出去玩玩吧!”

说完,不由我父亲分说,就把他拉上了骡车。

两人一起乘车到了北京南的陶然亭。

那时的陶然亭,很有点名气。

里面有一泓湖水、一座江亭,吸引了许多游人来此闲眺。

父亲和夏寿田两人走进江亭坐了下来,远望江湖,只见蒲苇丛生,碧空苍净。

回首城北,则是一片黄色的宫墙,一派森严的“王气”。

父亲触景生情,就在江亭的墙壁上题了两句词:

西山王气但黯然,极目斜阳衰草。

在这里,他痛恨清政府的腐败无能,抒写了胸中的悲愤。

夏寿田却不然,因为他考中了榜眼,已是有功名的人了,心情喜悦,随即题道:

万顷菰蒲新雨足,碧水明霞相照。

两人的心情迥然不同,写出来的诗词也全然是两种情调。

隔了多年,父亲又去北京,偕夏寿田重游江亭。

那时父亲已是四品京堂官衔,心情比前好些了,但还是感到国事日非,希望有一日能看到国富民强的美景,便又题了两句:

昨夜东风吹梦远,梦里江山更好。

夏寿田虽然也在北京,但仕途不顺,已没有当年的舒畅心情了。

他写道:

废苑菰蒲风又丽,作得秋声不了。

这情调已变得很忧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