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浦阳江”
发布时间:2025-07-07 08:00 浏览量:1
陈侃章 余文军
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四册,南朝齐建武四年(497)扬州历史地图,有浦阳江,但无曹娥江(图示蓝色河流为古内容,棕色河流为今内容)。
浙东唐诗之路之浦阳江文化研究 陈侃章 余文军 浙江大学出版社
一条河流,就是一部历史。明成化年以前,浦阳江从浙江浦江的深袅山发源,自南而北流经浦阳(浦江)、乌伤(义乌)、诸暨、永兴(萧山)、山阴,独流入海,与钱塘江、吴淞江并称为“吴越三大河流”。本文以考古成果、文献资料为基础,叙说浦阳江流域的灿烂文明,以及“打捞‘浦阳江’”的现实意义。
丰厚底蕴 独步浙东
作为中华文明的摇篮之一,浦阳江流域考古揭示了新石器时代人类活动的发展与变迁,其中,水稻的驯化、陶器(彩陶)的制作等颇具代表性。若将浦阳江比作一根扁担,诸暨的楼家桥遗址就是这根扁担的支点,挑起了下游的萧山跨湖桥遗址和上游的浦江上山遗址。
在跨湖桥遗址中,发现了距今7000-8000年前的栽培稻遗存、堪称“中华第一舟”的独木舟以及世界上第一把漆弓,其中,“独木舟”为先民的水上劳作提供了实证。楼家桥遗址距今6500-6700年,出土了石器、玉器和带有装饰物的陶器,以及谷物类植物遗存,属新石器时代河姆渡文化与马家浜文化类型;对楼家桥遗址的重要性,考古专家蒋乐平如是说道:“没有楼家桥遗址,就不会有后来的浦阳江流域考古调查;没有浦阳江流域的考古调查,跨湖桥遗址、上山遗址很可能是另一种命运。”上山遗址中保存了丰富的、具有驯化特征的稻遗存,炭化的稻米经碳-14测定,距今约10000年,上山文化因此被视为世界稻作物的起源地。
农业是文明滋长的土壤,是人类文明之源,浦阳江流域的先民给世界奉上了最珍贵的礼物。
作为古越文化的发祥地,越人长期在浦阳江流域繁衍生息,越国的建立和发展与夏朝大致平行。越国疆土的拓展始自允常,唐《元和郡县图志》载:“诸暨县,越王允常所居。”勾践继位后,与吴国频繁争战。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大败越军,越王勾践入质于吴。公元前490年,勾践被释放回越国,继而谋划“兴越灭吴”,将国都从丘陵之地迁至冲积平原会稽(今绍兴)。浦阳江流域的埤中、大部、句无,曾作为越国都城,为越国的发展壮大提供支持。
《国语》载:“勾践之地,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其中的“句无”,就在浦阳江畔的勾(句)乘山,即今诸暨市牌头镇一带。经过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公元前473年,越国灭吴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其间,发生了诸多历史事件,如“灭吴九术”的第四术是遴选美女以贡吴王——在浦阳江畔的苎萝山下物色到绝世美女西施、郑旦,经浦阳江送往会稽培训,再通过山阴古水道转到钱塘江,献送至吴国的都城。
公元前306年,越国被强邻楚国实际攻灭,处于分崩状态。公元前222年,秦王嬴政置会稽郡,浦阳江流域的诸暨、山阴、乌伤,是第一批行政县。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从钱塘江狭窄处东渡至诸暨,“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丞相李斯手书铭文,刻石立碑于山顶,这座地处会稽、诸暨交界处的山峰,始名刻石山。事毕,秦始皇北返,经诸暨、钱唐(古代地名,会稽郡统辖二十六县之一)到吴县(今苏州)。这一往一返一刻石,留下了鲜明的人文印迹,从而为浦阳江流域成为“南北文化融合的高标之地”奠基。
富阳孙氏开创吴国,浦阳江流域的政治、经济、文化,得到长足发展。曾任吴国左丞相的陆凯,其仕途的起点是永兴县长,继而转任诸暨县长,在浦阳江畔建功立业,日后又肩负重任,辗转多地,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
永嘉年间,衣冠南渡,王谢世家在会稽开创家国之业。王羲之既掌朝堂权柄,又享林下风流,不时到诸暨苎萝山游赏,浦阳江畔的“浣纱”摩崖,世传为其手笔;所写《诸暨帖》文本,流传至今。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南朝宋孔灵符《会稽记》明确记载王羲之墓在诸暨苎萝山,由孙绰拟碑文,王献之书写——这是原始记载,而非后世追记。足见王羲之对西施故里的仰慕,对苎萝山水的钟情。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曾描述水势高急、声震山外的五泄瀑布,与迂回而来的浦阳江在乌伤汇合。南朝梁诗人何逊途经浦阳江时,留下《入东经诸暨县下浙江》,云雾天际和山气烟火,扑面而来……
岁月积淀的山川文津,脉络清晰,树立起浦阳江流域文化的高标,彰显了浦阳江流域历史的厚重。
唐诗云集 堪为“枢纽”
南北文化的交融,使无数故事在浦阳江流域叠加,时至文明昌盛的唐朝,就“更上一层楼”了。特别是在诗歌方面,才子和佳作频出。
若论本土的诗人,最具代表性的是上游的骆宾王、中游的良价、下游的贺知章。骆宾王、贺知章的社会知名度高,一个“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良价不仅开创了佛教中国化的典范——曹洞宗,还是写诗的高手,如《辞北堂颂二首》,诗意盎然,禅意满满。严维进士及第后,首任诸暨县尉,他经常组织浙东诗人联唱,被尊为“诗坛领袖”,楼颖、秦系、施肩吾、罗隐、周镛、吴融等文人学士,都留下了有影响力的诗作。至于玄俨、慧忠国师、灵默禅师、好直上人、贯休等高僧,以诗的形式揭示佛教真谛,蔚为大观。
北方诗人能在浦阳江流域聚集,主要得益于浦阳江的地理位置。浦阳江地处钱塘江东岸,跨钱塘江而东,是唐朝越州到明州(今宁波)、台州、婺州(今金华)的交通要冲,其中的西兴和渔浦,为连通南北的水路节点。此外,浦阳江流域的山水承载了丰厚的历史底蕴,引人驻足,流连忘返。特别是与越国、西施故里相关的古迹,鳞次栉比,有“一山一石一条江,一村一坊一滩津,一殿一墓一条路,一王一相一古都”之称。铺排开来,分别为苎萝山、浣纱石、浣纱江;苎萝村、西施坊、西施滩;西施殿、王羲之墓,西施由越入吴之路;“王”指越王勾践,“相”指范蠡,“古都”指在诸暨境内建立的越国都邑。这些形迹是唐朝诗人取之不尽的创作题材。
初步统计,至少有四百多首唐诗在浦阳江流域诞生,作者有骆宾王、宋之问、贺知章、李颀、王维、李白、秦系、卢纶、严维、白居易、元稹、李商隐、贯休、皮日休、陆龟蒙、鱼玄机、吴融、崔道融等。凡此种种,揭示了浦阳江流域的唐诗具有不可取代的历史地位和现实光彩。
重“曹”弃“浦”经纬纠缠
会稽的主要山水构成,形同一个“山”字——中间一“竖”,是南北走向的会稽山;左边一“竖”,是南北流向的浦阳江;右边一“竖”,是南北流向的曹娥江;底下一“横”,是沟通浦阳江与曹娥江的山阴古水道,与山会平原的诸水道相贯通,为浙东运河的前身。
“浙东唐诗之路”这一文化概念的形成,由民间至官方,有一个酝酿的过程。民间的规划包含了浦阳江流域,官方的规划一度忽略了这一历史地理空间。
在官方规划的“浙东唐诗之路”“钱塘江诗路”“大运河诗路”“瓯江山水诗路”四条“‘诗路’文化带”中,“钱塘江诗路”为钱塘江干流所经之地,在规划附件中有一细细的浦阳江线条,向钱塘江诗路“一靠”,随即消失;“浙东唐诗之路”以曹娥江流域作全面展开,未将枢纽之地——浦阳江流域的诸暨纳入,从而割裂了浙东的历史文脉。究其原因,笔者认为主要有两点:
一、历史地理方位疏淡,不太了解浦阳江流域是浙东的重要区域。
何为“浙东”?从地理位置上讲,以钱塘江为界,钱塘江以东称“浙东”,钱塘江以西称“浙西”。从行政区域上讲,因唐朝江南道浙东观察使驻节越州,也以越州指代“浙东”。浦阳江畔的诸暨素有“浙东巨邑,婺越通衢”之誉,为唐朝越州望县,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行政区域,都属名副其实的浙东重镇。
二、历史文化单元模糊,不太清楚曹娥江源出浦阳江。
曹娥江由剡溪、上虞江、舜江、东小江组成,其中,剡溪、上虞江的历史很悠久,但曹娥江之名直至北宋才派生出来,此前一直归属浦阳江名下。北魏《水经注》,唐《十道志》,南宋嘉泰《会稽志》,明《上虞县志》《绍兴府志》,清乾隆《诸暨县志》和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等,都有文字可供查证。
有人认为,把曹娥江记入浦阳江名下,是郦道元未履实地的误记。这是一种猜测,缺乏实证。另有一点需要注意,曹娥江与曹娥、曹娥庙是不同的概念,产生于不同的时代——曹娥和曹娥庙出现于东汉,曹娥江出现于北宋。学者郁贤皓、竺岳兵曾考证,《全唐诗》中一共出现了四次“曹娥”,所指是曹娥庙而非曹娥江;《会稽掇英总集》、谭其骧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亦证实唐朝没有曹娥江之名,至今也未见北宋以前有关于曹娥江的记载。
既然曹娥江和浦阳江都属于钱塘江的支流,把北宋出现的曹娥江确定为“浙东唐诗之路”的主线,抛离北宋之前就有的浦阳江——如此重“曹”弃“浦”,使得“浙东唐诗之路”的理论指向、逻辑体系出现混乱,既降低了这条“诗路”的含金量,也是对两条江历史、文化的误读。
此外,对浦阳江流域孕育唐诗数量之多、作者之众、来源之广缺乏全面认知,疏于整理和研究,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割裂的现状。
协力补充 任重道远
2019年10月,浙江省人民政府印发《浙江省诗路文化带发展规划》(下文简称《规划》),确立“四大诗路建设框架”,《规划》对外公布后,引发社会热议。本文作者之一的陈侃章即撰写《唐诗云集的诸暨,竟成了浙江的孤雁》,认为“浙东唐诗之路”的弃“浦”之举,有待商榷。所谓“浙东唐诗之路”,实是指唐朝的历史环境下,浙东区域涌现的诗人诗作、文韵逸事,要以彼时的视角作为根本出发点。随后出版的《唐诗之路话诸暨——诸暨唐诗三百首》(陈侃章、余文军编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出版),又对浦阳江流域诞生的唐诗进行了系统整理,诗史互证,浙江大学中文系主任胡可先教授为本书作序时指出,诸暨是“‘浙东唐诗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
民间层面,相关研究一并推进,成果涌现;官方层面,省政府参事提交“参事建议”,适时倡导。2020年8月17日,浙江省发改委向省政府书面报告,确认“诸暨是‘浙东唐诗之路’覆盖范围”,并进一步确认“西施故里”“枫桥香榧”是“浙东唐诗之路”的重要景点。
至此,浦阳江流域正式纳入“浙东唐诗之路”的相关规划。但因书面报告是点对点传送,传播力有限,公众所知甚少。看来要“打捞”出浦阳江流域的历史细节与文化精华,让“浙东唐诗之路”名实相符、不留遗憾,属地管理者和文化研究者仍任重道远,却也责无旁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