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已定,是时候去找那个让我等了那么久的人了

发布时间:2025-11-17 22:29  浏览量:1

婢女连续三晚说同一句梦话:

「后院的鸡好像少了一只。」

我只道她白天活计费心,不以为意。

直至上京途中,遭遇山崩,婢女不幸身亡,而我被及时赶到的官兵所救。

惊惧彷徨的我,找到官兵将领,欲告知自己提督千金的真实身份。

他扫了一眼我身上的婢女衣裳,忽问:

「母鸡们最近还抱窝吗?」

兰铮抱窝

我在大雨中愣了愣。

不解他为何问出这么没来由的一句。

此时,泥沙混着雨水流下来遮住了眼,我下意识用仍在颤抖的手抹了几下。

指缝间。

高踞马上的将领,眼神蓦然阴沉,覆着铁套的手缓缓搭上了腰间佩刀。

……

或许人在命运的关键时刻,脑袋会自动回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却暗藏玄机的细节。

我猛然想到。

方才,我穿过雨幕一步步走过来时。

将领第一眼,先落在我的领口处。

我的领口处有什么呢?

那儿绣着一朵白色栀子花。

不是我绣的。

是我的贴身婢女白栀绣的。

半个时辰前。

她和我的护卫、马车、行李一起,被轰然倾泻的泥石洪流掼下山崖。

马车翻滚时我被甩出,摔在路边泥地晕了过去。

直到城池的官兵赶到,将我救醒。

……

对面,将领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粗粝的手掌慢慢旋紧刀柄。

我心跳如鼓,脑袋继续飞转。

记忆又回溯到两日前马车出发前一幕:

父亲、母亲、二娘、三娘,一众人红肿着眼睛站在府门前送我。

草寇出身的三娘忽然开口,让我卸钗解簪,换上婢女白栀的衣裳。

「世道不稳,外头到处有乱军出没,万一遇上什么事,兰铮换上婢女装扮不那么引人注目。」

所以此刻,我穿的是白栀的衣裳。

白栀喜欢在每一件衣裳的领口处,绣上一朵白色的栀子花。

她说这是她从小的习惯。

……

我仍未开口。

长刀已一寸寸出鞘,雨点砸在刀身上瞬间被切割、粉碎,将领的眼神比刀还锋利。

我全身血液凝滞,喉间发紧。嘈杂的人声、雨声仿佛突然变得很远。

一件奇怪的小事忽冒了出来。

上京前,一向乖巧少语的白栀竟然连续几晚说梦话,说的还是同一句:

「后院的鸡好像少了一只。」

我那时只道她活计费心,不以为意。

此次上京入宫,母亲原本安排曾在宫里生活过的沈嬷嬷与我随行,谁料她出发前几日摔断了腿,便让白栀顶替上。

这两日路上,白栀面色凝然,仿佛变了个人,时时独坐入神,连我唤她都听不见,与我对视时更是眸光复杂。

我以为她与我一样,为入宫担忧。

……

「锵!」

刀身出鞘。

将领垂眼看我,俨然在看一个死人。

大雨倾盆,闪电似银龙裂空。

亮如白昼的一霎,我忽然道:

「后院的鸡好像少了一只。」

我坐在了进城的马车上。

将领驾车,背对着我,毫无起伏地说话:

「进城后,我会给你置办全套小姐物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提督千金谢兰铮,希望这一年的蛰伏让你入宫后不露出马脚……说起来也幸运,本来还在犹豫杀不杀那小姐,这场山崩倒是解决了这个麻烦。」

车外雷声一个接一个炸响。

我紧咬牙关,不让自己溢出一丝颤音。

谁能想到,人的境遇竟能如此刹那剧变?

两日前,我还是边城提督府里最矜贵娇养、端庄娴雅的千金小姐。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衣裳熏香后才上身,枕衾熨烫得无半丝褶皱才安寝,每日棋琴书画,养尊处优。

而此刻。

我孤身一人,劫后余生,浑身泥污,形容狼狈,四处皆是细碎的伤口,又冷又疼。

随时有性命之忧!

马车在大雨中穿行,在将领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明白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一切皆因我入宫一事引起。

当今天下乱党频出,故朝廷规制,凡二品以上地方大员,皆需择一成年子女奉诏入京三年,男子入选伴读,女子随奉太后。

名为恩宠,实为制衡。

其他大员选派皆为庶出子女里最不受待见的一个。

而我爹,娶了我娘、二娘、三娘……

只生了个我。

我虽娇养,却不骄纵。

心知皇命难违,否则将置全家于危险境地,哭了几场后,便奉诏踏上了进京路。

婢女白栀是一年前进府的。

她年龄与我一般大,长相还与我有七八分相似,当时见到她第一眼,母亲还笑说,这要远了瞧,真分不出谁是谁。

她平日乖巧少语,办事妥帖,很快就被提拔成我的贴身婢女。

这些年因着乱党,京城出入严查严管,更不论进宫的每一个人都得调查到祖上几代。

是以,早在一年前,这个阴谋大网就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布下,为的就是今日取代我的身份入宫。

眼前的将领是乱党。

白栀也是。

我不知道这些乱党假冒我身份进宫做什么,但一定是大逆不道,砍头甚至牵连九族的大罪。

念及此,我不由后怕得打了个哆嗦。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山崩,只怕此刻我已是一个死人,而我爹爹和三位母亲,以及提督府上下一百多人,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眼泪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惊惧、恐慌、无助、担忧各种复杂的情绪笼罩着我,恨不得眼下经历都是一场梦,醒来时,我还躺在闺房松软幽香的被子里,婢女们叽叽喳喳忙进忙出,二娘和三娘一个笑嘻嘻,一个冷冰冰,唤我去给母亲请安。

……

我闭上眼,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大雨如珠,敲打在马车顶上,仿佛两军对战前肃杀紧密的鼓点。

我攥紧颤抖的拳头,默默对自己说:

事情没到最坏的地步。

上天留了一丝生机。

谢兰铮,不能慌。

接下来几日,我独自住在城里一个雅静的院子内。

将领安排了两个嬷嬷教我千金小姐需注意的礼仪、姿态,另有一位老师授我棋琴书画四艺理论。

「身为提督小姐,棋琴书画就算不精通,也需知晓了解。切记,你不可主动献艺,能做到不露怯便是成功。」

我谨言慎行,一边学习,一边藏锋。

大雨在第五日终于停歇。

第六日,我重新穿上精致的小姐服饰,戴上钗簪,和新的婢女护卫一起,踏上了进京之路。

不同的是。

这一次,我变成了白栀。

需要假冒我自己。

将领与我随行,送我入京。

途中,遇到几次流民骚乱,难民乞讨抢食。将领并未如我想象般冷厉对待,反倒让队伍避让,甚至撒了些碎银子。

我有些意外,这让我想起了爹爹。

他每逢出卞城办差,都会让母亲准备一些碎银子。我好奇地问缘由,爹爹却不答,只是眉宇深沉。

三娘对我说,外面世道艰难,唯有卞城百姓因着爹爹,还算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

爹爹原本出生三代功勋世家,十年前因倦于朝廷争斗,放弃爵位和京城的荣华,领着全家到这偏远卞城当外官提督。

此次上京,他对我再三叮嘱:

「你姑姑是当今芫贵妃,太后曾经抱过你,后宫上下我早拿银子为你打点妥当,兰铮,熬过这三年,届时爹爹亲自去京城接你回家!」

想到这些,我霎时又红了眼眶。

但我很快抹去泪水。

因为将领守在我车外。

路上走了半个月。

到了进入京城前一天。

将领勒令手下散开,神情凝重地给我交代任务。

「你入宫后,需做好两件事。第一件,我会告知你暗号,与宫里的暗桩接头,将一封信带给他。」

「第二件,以谢兰铮的身份助他,护他,听他派遣。」

我强装镇定,问:

「暗桩是谁?」

将领沉默片刻。

「不知。」

我略讶异,但没作声。

这般处境,少说话总是没错的。

果然,将领微微叹了声,又开口:

「这几年,墨军陆续往宫里安插了八十几名暗桩,但皇帝手段狠辣,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故而,这些暗桩全都惨烈阵亡,到如今,只剩了一个。虽只剩一个,却是最好的!为了保护他,除墨军最高统帅和他的死士,无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我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承认自己是墨军。

墨军,正是当今朝廷通缉的乱党队伍。

朝廷发出悬赏,炎朝百姓,无论什么身份,斩杀一名墨军即可领白银五十两。

民间,墨军不叫墨军。

叫墨五十。

……

「他只有一个代号。」

「什么代号?」

「寒衣。

我准备向太后告发「寒衣」。

这些时日,我想清楚了。

宫是一定要入的,否则将犯欺君之罪。

提督府上下,却绝不能受我牵连!

我一介深闺弱女子,身边又无一可信赖之人,为今之计,是找到一个位高权重者,将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告知。

太后是最好的人选。

一是我进宫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太后请安。

二是当今太后慈悲之名,天下皆知。

她长年礼佛,食素,亲自织布做糕赠与城中孤寡小儿,每月在皇家园林举行放生法会。当今皇上用法严苛,驭下极严,据闻很多次是太后于心不忍,在皇上手中救出犯错的宫人和臣子。

倘若太后有所怀疑……

我便以死明志。

我区区一条性命不算什么。

总归不能让提督府和卞城百姓因我受无妄之灾!

我是在御花园见到太后的。

太后正与宫女们一起缝制将士们的冬衣,她眉眼慈祥地和宫女们说笑,场景融洽温馨。

一同觐见的,还有另一位奉诏入京的吴太傅之女。

「起身吧,你们这些孩子也是可怜,一个个在家都是矜贵人儿,年纪轻轻就得背井离乡来这宫里头,想是心里头定是惶恐不安的。」

太后话语温和,像母亲。

我听了眼眶一热。

只觉这些日子的恐慌、害怕、委屈,终于有了依托和出口。

谢恩起身时,一只灰花狸猫不知从哪窜了出来,猛地跃到我们脚下。

我身旁的吴贵女惊呼一声。

太后笑了笑,「不怕不怕,是我在宫里发现的小野猫,还没调教好,许是见到你们两个模样俊俏的可人儿,也想亲近亲近。」

太后如此随和慈祥,我与吴贵女相视一笑,彼此脸上皆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回太后寝宫路上,我们在队伍后面随行,我忐忑的心稍稍落定了些,准备趁人少时向太后禀明实情。

途经一座宏伟大殿时,见门前静静立着一名年轻男子。

他身着朝臣服饰,正微微蹙眉盯着紧闭的宫门。即便如此神色,也掩饰不住满身清雅俊逸、清冷出尘的气质。

吴贵女轻轻扯了下我的衣袖。

「你可知那臣子是谁?」

我摇头。

她凑拢来,轻声道:「卿之安。」

我睁大眼,「诗人卿之安?」

卿之安是这几年名声鹊起的年轻诗人。

他才华横溢,又悲悯苍生。

我枕头边时常摆放着一本他的诗集,惹得二娘总笑我「睹诗慕人」,就连爹爹都夸他是「难得有见识的青年才俊」。

我怔怔看着卿之安。

曾经多少次假想过他的模样,没曾想竟在如此情况下见到真人,真人比我想象中的更具风姿。

宫门忽然打开。

几个太监簇拥着一个红衣男子缓缓走出来。太监们个个谄笑躬身,恨不得将腰弯到膝盖下。

我以为是皇上。

但显然不是。

因为那人对卿之安笑着说话:

「卿大人请回吧,皇上没空见你。」

卿之安冷冷看着他,「是皇上不见我,还是苏大人说服皇上不见我?」

「有区别么?」那人声音依旧在笑。

卿之安沉默一霎,淡声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卿某倒想看看,苏大人能得意到几时。」

他说罢转身,平静离开。

「那人就是笑面宰相苏望。」

吴贵女又凑过来:「他掌管我朝诏狱,据说手段残忍阴毒,落在他手里的墨军和犯了错的臣子,个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外面墨军放话要绞杀祭天的头号人物。」

我转头看向贵女,好奇问:「你为何知道这些?」

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丝得意,「我来之前,爹爹让我牢记了一个月的宫中事项,就为了让我能避则避,不惹麻烦。」

那边苏望转头,露出一张白面书生的脸。他看见太后凤舆,大步走过来,恭声请安。

太后嗓音不悦:

「卿之安是个才子,在文人们心中多有美誉,倘若他有什么事,天下文人们必笔诛墨伐,这不利于朝廷安稳,苏大人还是多担待些才是。」

这话透着几分谴责之意。

太后谴责,这是件令臣子惶恐的事。

但苏望面不改色,态度恭敬,含笑应道:

「臣谨记。」

到了寝宫,太后说乏了。

老宫人屏退众人,又让我二人先退下。

我的心开始怦怦跳。

现下没有闲杂人等,正是禀报的好时机。

我咬了咬唇,心一横,当即跪拜在地,颤声道:

「太后,民女有事禀报——」

「哦,对了。」

太后忽想起什么,懒懒打断了我。

随后兰指轻抬,指向我身边:

「挖了。」

我和吴贵女同时一怔,不明白太后「挖了」这两个字是何意。

两个宫人却手脚利落地将吴贵女勒着脖子往外拖,我还没回过神,就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声撕裂的惨叫。

没一会,吴贵女又被拖了进来。

看清她的模样,我整个人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

她瘫软在地,眼睛只剩下两个血淋淋的空洞,嘴巴张大发出「啊啊啊」的泣声,里面空无一物。

太后淡淡开口:

「一只野猫就让你失了礼仪,这等资质居然敢冒充到我眼皮子底下来。吴太傅以前在宫中时还是老实的,没想到出去没几年,竟敢这般大逆不道,找个赝品来顶替。传我的旨意,吴太傅犯欺君之罪,全家斩立决,一个不留。」

身旁老宫人看来是个老资格的,沉吟道:

「太傅曾教导过皇上,这件事是不是得派都察院核实一下,别弄错了,影响您美誉。」

太后掩口,打了个哈欠。

「错了,那就错了罢。」

说完,觑见跪匐在地的我,懒声道:

「你方才说,有何事禀报?」

我咽下满是血腥的口水,缓缓开口:

「臣女斗胆,想请示太后,能否见一见臣女的姑姑,芫贵妃?」

太后凤眸微眯。

「芫贵妃啊,她这阵子服侍皇上,估摸累得紧,再缓缓吧。」

我恭声,「是。」

宫里的夜静得吓人。

我躺在榻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身子不停发抖。

已经抖了半个时辰。

短短一个月,这世间天地仿佛陡然向我展露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面貌。

危险、恐怖、血淋淋。

我仿佛时时在悬崖边行走。

仿佛在做一场总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爹爹、母亲、二娘、三娘……」

「我好怕,我该怎么办……」

一整晚,我绝望无助地看着屋顶流泪。

直到窗子泛白时迷迷糊糊睡去。

睡梦中,我仿佛回到提督府。

我看着城中百姓给爹爹送的「泽被苍生」牌匾,高兴地拍手:「爹爹是天下百姓心中的好官,是兰铮心中的英雄!」

爹爹却神色黯然:

「不,我不是什么英雄,三世家族荣耀系于一身,不敢逆行天道。爹爹护不了天下苍生,只求护住这个家,护住这一城百姓。」

我好奇地问:「如果连爹爹都不是英雄,那还能有谁是英雄呢?」

父亲却未回答我的话,目光落在窗外湛蓝的天空,许久才道:

「爹爹也希望,有这样一个人……」

画面一转。

我在闺房中,闲坐于窗前,手里握着一本诗集,朗声读着:

「战火焚尽春耕望,秋风先瘦寒衣人。」

我骤然睁眼。

嘴里轻轻念叨:

「寒衣人……寒衣。」

三娘素来冷冰冰,但她酒醉后夸过我一次。

「兰铮虽性子温顺柔弱,骨子里却是个坚韧之人。最柔之水可穿最硬之石,她的坚韧不在锋芒,却能在紧要时生出盘根之力。」

窗外打进来第一缕阳光时。

我想好了。

我不能放弃。

以前,是父亲、母亲、二娘、三娘,一个个护着我。

现在,我要护着他们!

……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后宫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地服侍太后。

太后对我很满意。

时不时唤我到跟前,陪她说一会子话。从四书五经,到琴棋书画,又到珠宝钗环,无不谈及。

我时常暗暗惊出一身冷汗。

倘若是白栀顶替我在此,怕是提督府也早已落得吴太傅家那般境地。

当下也明白过来。

难怪将领那日说,「寒衣会在适当时找你。」想必寒衣也在观察我,是不是能先过太后这一关。

私下里,我在以前入宫的贵女们口中,听到最多的便是卿之安。

即便在如此境况下,少女们的心思依然掩饰不住,她们谈论他的样貌、他的才情、他的心忧天下。

我默默听着,并不多言。

曾经在提督府,我也爱和二娘谈论他。

但现在。

我心知我不能多说一个字。

太后会定期在宫里举办一场赏灯会。

她以月老自居,说给年轻才俊和贵女们撮合姻缘,既能和睦君臣,又是件积功德的大好事。

这次的赏灯会如期举行。

此次灯宴,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人:卿之安和苏望。

卿之安因一篇新著的策论在民间广泛传颂,名声极佳。

苏望则因前日抓获一批墨军,据说在狱中以极其残忍手段虐杀而臭名昭著。

两人出现时,宴会气氛截然不同。

卿之安穿着一身简单常服,清瘦却挺拔,气质俊雅淡然,贵女们个个翘首以盼,就为了多看上他一眼。

而苏望穿着一身华贵红衣走进来时,全场气氛瞬间变得安静肃杀。他恍然不觉,缓步迈入,脸上还挂着一抹笑,仿佛在享受全场对他的惶恐和惧意。

我的目光一直落在卿之安身上。

大家都在看。

我自然也可放心大胆地看。

直到空中升腾起璀璨烟火,所有人都挤在凭栏前仰头观赏时。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朝角落站着的卿之安走去。

是的,我相信。

「寒衣」便是卿之安。

他很聪明。

巧妙地维持了一场为百姓发声和用天下文人保护自己的平衡。

他几年前那句「秋风先瘦寒衣人」并不出名,但恰是我极喜欢的一句。

这些日子,我发现身边人对墨军的态度很复杂。虽是乱党,却似并不痛恨。

但我并不过多想这些。

我一平凡弱女子,无意卷入这场天下事,只想救家人,救自己。

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先以白栀的身份与卿之安接头,把将领交代的那封信交给他,完成主要任务。

随后,我主动制造一场事故。

假装失忆。

假装忘了自己是白栀。

假装以为自己真的是谢兰铮。

如此。

我既不用再与墨军周旋,又能恢复到自己真正的身份。

……

空中绽放出那朵最耀眼的烟火时,我走到了卿之安面前。

我盈盈欠身,说出了那句暗号:

「我的帕子好像落这附近了,绣着一朵白色梅花的,不知大人是否看见?」

卿之安黑亮的眼眸静静看向我。

并未作声。

我以为烟火的爆炸声让他没听清,正欲再重复一遍。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慵懒的声音——

「是这个帕子么?我在太晔湖边捡到的,这朵白梅绣得不错。」

我怔了怔。

缓缓转身,看向身后之人。

整个人陡然僵住。

夜空轰然绽开的绚烂流火下。

苏望正微微侧头,眼皮半阖地觑着我。

他一袭红衣,融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衬得那张白面书生的脸愈发冷白,让人透骨生寒。

我刹那升起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

只觉那烟火是假的。

眼前的人是假的。

就连我,也是假的……

我怔愣着,半晌没动。

直到耳边响起卿之安清冷的声音:

「苏大人在诏狱中待久了,果真是不怒自威,随意一句话就吓得人连动都不敢动了。」

苏望笑了笑,嗓音散漫随性:

「自然比不得卿大人这样的文人雅客得小姐们青睐,这方面,本相还是甘拜下风的。」

说罢,施施然将帕子放在鼻前,漫不经心地睨着我:

「这帕子香得紧,若不是小姐的,那本相便自己留着了。」

他话语戏谑,眉眼却是冷的,眼底一片静默,仿佛经年的深潭。

我骤然冷静下来。

抿了抿唇,欠身行礼。

「臣女谢兰铮,这确是我的帕子,方才路过太晔湖迷了路,想是那会丢了,多谢苏大人。」

我敛眸垂目,双手去接。

帕子落入手中,白皙的指节一晃而过,恍然间,似比帕子上那朵白梅还白。

「既是你的,我自然不能夺人所好,只是谢小姐以后可得仔细了,下回再掉,本相可帮不了你了。」

苏望淡笑了声,在一众侍卫簇拥下缓步离去,所行之处众人纷纷退让。

我攥着帕子,心如擂鼓。

好一会才慢慢找回神思,一转头,见卿之安正凝神注视着我。

眸光含着一丝探究。

我心一颤,正想着如何解释。

忽听他道:「谢小姐,你是……哭了么?」

我抹了下眼角,果然冰凉一片。

原来方才过于震惊紧张,竟不知何时沁出了眼泪。

「烟火闪着眼了,谢卿大人关心。」我勉强解释了句。

卿之安点头,目光温和:

「想必是闪着眼了,谢小姐莫怕,若不介意,卿某送你回殿内。」

我心知他一片好意,以为我被苏望吓出眼泪故而好言安慰。但此刻,我整个人混乱之极,勉强一笑拒绝道:

「不必了。」

他脸上露出微微讶异之色。

似乎没料到我竟如此轻易拒绝了他。

毕竟,这是许多贵女小姐们都万分企盼的事。

是夜。

我躺在床上,直愣愣瞪着屋顶。

寒衣,竟然是苏望!

这个事实如一记重锤,将我十数年认知击得粉碎,散作齑粉。

或许因为早已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此刻,我心中最浓烈的情绪竟不是恐惧,反而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茫。

我不知这种空茫从何而来。

只觉往日在闺中读书时那些奉如圭臬的圣贤之言、天地之理、进退之术,都成了镜花水月。

是虚的,是空的。

苏望……

怎么能是寒衣呢?

我在宫中愈发讷言敏行,循规蹈矩,不敢有一丝懈怠。

如今既已接头成功,苏望一定会再来找我。他是权臣,自然有合情合理、光明正大的法子。

我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好。

这日。

我给太后递茶时,太后忽然问:

「赏灯宴那日,苏望捡到了你的帕子?」

我答:「是。」

太后又问,「你为何会去问卿之安?」

我答:「臣女在闺中读书时,对卿大人的诗作很是仰慕,故而想着能借此和卿大人说上几句话,也是好的。」

太后抿了口茶,忽而笑了。

「你这话说得倒算老实。看来这男女之间的缘分,真是拗不过天意,你的帕子,偏偏让苏望捡到了……你跪下罢。」

我二话不说,双膝跪地。

太后徐徐开口:

「苏望找皇上要了你。你模样在这宫里头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想必那晚的机缘让苏望看入了眼。我便做了这个主,成全了你们这门姻缘。」

「说起来,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里神仙说皇家或有血光之灾,需尽快冲喜避灾。这桩喜事,你家人是来不及上京了,你姑姑芫贵妃染了病,见不得外人。也罢,我便认你做义孙,以郡主之仪,三日后送你风光出嫁。」

「小兰儿,你可愿意么?」

我深深稽首,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

恭声应:

「臣女愿意,谢太后天恩!」

三日后。

我身着喜服,坐在宰相府。

宽大的袖摆里藏着一把匕首。

母亲是世家出身,她活得通透、平和、自在,二娘和三娘都是她亲自操办迎娶入门的。对于二娘和三娘而言,母亲的一句话,比爹爹还管用。

我曾问母亲:

「世间永远不变的是什么?」

母亲道:「是变,是无常。」

我那时一知半解。

直至今日,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

几日前,我还在绞尽脑汁想回归谢兰铮的身份。而此刻,坐在喜床上,我十分清楚地知道。

无论我是谢兰铮,还是白栀。

我的命运和苏望已然绑定在一起。

苏望一旦出事。

提督府绝无可能置身事外。

既如此,不如在他出事之前,杀了他。

我没杀过人,手无缚鸡之力。

但今日是洞房夜,他正在外面喝酒。

对于一个喝醉的人,趁他睡着时将匕首捅进他脖颈处,还是可以办到的。

等他死后,我握着他的手再刺死自己。

苏望恶名远扬,这桩婚事定下时,宫里本就在议论我能不能熬过新婚夜。

总之等明日人来,看到的是两具尸体。

人们只会猜测,我不堪忍受折磨,在他杀我时,与他玉石俱焚。

这种洞房惨剧,总归祸不及提督府。

那就够了!

我虽不想死。

可这是死局。

……

苏望迈着东倒西歪的步子走进来时,我的手握在了匕首上。

他穿着华贵的新郎服,满身酒意,双眼迷蒙,白皙面庞尽染绯色。

可当他关好门,转过身时,双眸瞬间恢复清明。

他眼神不经意扫过房间各角落,又无声走到窗边,指尖滑过窗纸。

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些动作,他跨坐在桌前,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兀自开口。

「你做错了两件事。」

我愣了一下,「什么?」

他呷着茶,慢慢揉着自己太阳穴。

「第一,你不该主动接头。」

「第二,你不该接我的帕子。」

我想知道他究竟醉没醉,试探着问:「大人,我主动接头确是莽撞了,但说我不该接你帕子是何故?」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喜烛摇曳,映在他眸中明亮又深邃,与以往见他的模样大不同。

「如果我已暴露,这便是计,你贸然回应,便是上钩的鱼,你该庆幸遇到的是我。」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显然没醉。

「不过你能过太后那一关,让我稍许意外,所以仍决定启用你。半年后,待完成任务,我会揭露你墨军暗桩身份,调查出你潜伏提督府并使美人计接近我,戏演全后,再安排你假死离开。」

我缓缓睁大眼。

「怎么了?」

他停下,在烛光中偏头睨我。

「半年……假死离开?」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能力尚缺,半年已是极限。如若觉得时间太短——」

我赶忙摇头,心跳得厉害:

「不不不,我是担心万一做得不好会牵连到大人,仔细想,半年极好,这确是比较稳妥的时间。」

说罢,我将胸口妥帖放置的那封关键信函,小心翼翼拿出来递给他。

原来死局亦可解!

只要半年时间。

我便可以白栀的身份死遁。

届时。

苏望是戳穿我的功臣。

谢兰铮是无辜枉死的可怜人。

提督府是受害者。

不用三年。

半年。

我便能挣脱困境,逃出皇宫。

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完美的解决之法了。

苏望拈过信,只扫了一眼,随意就着烛火点燃。

我怔住,「你不看么?」

「信是白纸。」

「那为何,为何要送?」

「信本身没用,只是封口有些特别,专验送信人是否私拆过。」

我恍然。

这是暗桩接头的防备手段。

想起那日欲向太后告发时,还打算用这封信投诚……我不由哆嗦了一下。

此刻,我轻晃了下头,万分真诚地看着眼前人:

「大人,我接下来任务是什么,请大人尽管吩咐。」

他抿了口茶,淡声说:

「叫吧。」

我一怔,「叫什么?」

他起身踱至我面前,垂眼看我。

忽而抬手,探向我领口。

「啊——」

我下意识惊呼出声,震愕地看着他。

「嗯,就这样,继续。」

他声线忽轻,头朝后微撇。

顺着他的目光,但见窗外影子晃动。

我霎时明了。

有人窥听!

「你我相遇太过巧合,有人不放心。」他声音虽低,但清晰,「你得证明,我确实被你迷住了。」

我忽然明白他说的「叫」是什么意思,脸颊发烫。

「会吗?」

我摇头又点头,声如蚊讷:「会。」

他转过身时,似笑了下。

约一盏茶后。

我与他并肩躺着,哑声问:

「还没走吗?还要……叫么?」

他合着眼,声音平稳无波。

「再叫。」

婚后一个月。

满京城都在传,说那位心狠手辣的苏宰相,这回终是扎进了温柔乡,墨军的日子大概是能好过些了。

这些日子,苏望常携我出入京城各繁华处,首饰华服、酒楼花灯,城外踏野……他伴我身侧,豪掷千金,眼含笑意,俨然一位沉醉新婚的昏聩权臣。

我去拜见太后时,太后眯眼打量我:

「没曾想苏望这个人,被你给拿住了……」

外人眼中,我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但只有我知晓。

在很多这般场合,他貌似在陪我,实则在与人接洽、密谈。

我并不知他在忙什么,他从不与我谈具体的事,有时听到些只言片语,大抵是关于一些军资药材、军情图纸之类的事。

晚上,他照例与我共枕而眠。

初时我还警惕。

后来发现,他不仅无过界之举,连话都很少说。

唯有一件事。

苏望表现出不同寻常的上心。

太后为彰显仁德,逢初一、十五领众臣妇去后宫锦殿,亲手为边关的将士们缝制冬衣。我既已是宰相夫人,自然也不例外。

每次从锦殿回来,苏望会让我事无巨细地讲述,在那里碰到的每一个人,发生的每一件事。

除此之外,大多数时候,他总独自坐在桌前,沉默地喝着茶。

一杯又一杯。

私下,他是安静的,冰冷的,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但在外面,他又变了个人。

脸上时时挂着一抹笑,眼神凌厉,行事狠辣,让人背脊发寒。

是人人畏惧的「笑面宰相」。

我其实慢慢明白过来。

自己充当的,大抵是个遮人耳目的幌子。

宰相府有太多细作。

他不便行事。

故而需要我这个宰相夫人当障眼法,以「沉溺美色」为由,出入京城各处。

这样的任务简单、安全。

且很快就能结束。

我自离开卞城后,一直高悬紧绷的心,头一次稍稍松快了些。

那日珍宝斋,苏望在二楼与人见面。

我在一楼等他。

临窗悬着鸟笼,里面养着一只画眉,与我闺房外廊前养的那只极相似。

我瞧着亲切,凑近吹了几声熟悉的调子,那画眉雀跃地扑棱翅膀,叽叽喳喳回应我,仿似从前。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

一转头,见苏望静立在身后。

他不知何时下了楼。

几米外昏暗角落,还立着两名面容模糊、静默不语的男子。

我知道,他们是死士。

当即收敛笑意,照常问道:

「大人,是否回府?」

苏望垂眸,淡声:

「嗯。」

不久,皇上召我们入宫觐见。

我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临危受命的君王,不免有些紧张。

父亲曾说起。

先皇七位皇子中,今上本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当年太子领军鏖战边关,数次大破突厥,声望如日中天之际,他却长居道观,潜心黄老之术,游离于皇位争夺之外。

谁知天命难测,功勋昭著的太子在边关死于一场不起眼的小病,随后其他几位皇子开始争夺王位的厮杀,或死或贬。最终,竟是与世无争的今上继承大统。

我见到皇上时,天空下着小雪。

皇上一袭清凉单衣立于梅树下,正听卿之安说话。

他眉目温润,神情恬淡,听得随意。

仿佛天下事皆比不过眼前一株寒梅来得重要。

很快,卿之安躬身告退。

苏望转头对我说:「你在此稍候,我与皇上先说几句话。」

我点头。

卿之安经过我身边,执礼问候。

「苏夫人。」

他似清减了几分,清冷的眉眼处凝着一丝忧郁。近日他因上奏与墨军和议,被降职两级。

我欠身还礼。

他看着我,忽低声开口:

「夫人贤德,若能劝解苏大人一二……与墨军一旦开战,苦的是百姓,还望他多存仁念才是。」

我温声道:「臣妇不过内宅妇人,不敢妄言朝政之事。」

他目露惭色,「是在下失言了,夫人勿怪。」

「卿大人心系苍生,妾身敬佩。」

他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皇上召见我,话语温和,无丝毫威压之意。简单问了几句后,赐了我一对金丝八宝攒珠镯。

苏望欲禀报公务,他摆了摆手:

「不要那些浊事扰了这雪中雅境。」

谢恩离开时,皇上似想起什么,唤左右递来一个木匣,温声道:

「这次的丹练得不错,对身体大益。」

苏望双手接过,谢恩。

回府马车上,我忍不住道:

「没想到太后手段凌厉,皇上却是这般清静淡泊……」

苏望倚在软榻上,闭眼冥思,闻言淡淡笑了一下:

「太后是海面风浪,真正的无底深海,才是最可怕的。」

马车忽然停下。

窗外有人禀报:

「兵部押了一批墨军入城,挡了路。」

苏望道:「把管事的叫来。」

很快,窗外又响起一个谄媚的声音:

「下官不知是苏大人的马车,冲撞您了,这就叫他们让路。」

苏望声音不耐:「什么时候又抓获了墨军,我怎么不知道?」

管事的忙道:「前不久咸城有个墨军统帅被活捉,他没受住刑,交代了许多事,这几个便是他供出的下线,为防墨军劫囚车,并未提前上报,现下正打算将人送到诏狱去接着用刑。」

苏望撩起车帘,姿态闲散地望去。

街边果然停着几辆囚车,每辆车中站立一人,围观的百姓皆露出同情之色。

这些日子,我时常看到这样的场景。

朝廷苛政暴敛,城外饿殍千里,墨军却在各地开官仓散民粮,百姓虽不言,却早已心有所向。

我忽一愣。

最前面囚车中的人。

像是几个月前送我入京的将领。

正欲再看仔细,外面忽传来骚乱。

有人喊:「有叛军劫车!」

又有人喊:「那辆马车里是苏贼!趁这个机会把那狗贼杀了!为兄弟们报仇!」

喊声此起彼伏,似乎阵仗不小。

苏望放下车帘,倒也不慌,示意我跟上他,便利落下车,往旁边巷子里走。

苏望在前,我在中间,侍卫断后。

我听见后面响起兵器打斗声,脚下一绊,重重摔倒在地上。苏望转身看我,一把将我拉起,眼见往前走已来不及,便顺势混入巷子蜷缩的难民群里。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身子发颤。

苏望看了我一眼,声音沉稳,「不用慌,很快就过去——」

他忽然顿住,低头看自己。

一柄短刃插在他胸口。

鲜血瞬间汩汩流出。

旁边,一对瑟瑟发抖的难民母子恨声道:「狗官!该死!」

我睁大眼。

苏望只抬眸看了那对母子一眼,待几个持刀墨军跑过去,反手拉起我,疾步撞进一旁破败的民屋中。

他捂着胸口,倚坐在墙边。

血从他指缝中不断涌出。

我惊恐地看着他,「你……要紧么?」

他扯了扯嘴角,轻嗤:「没中要害,死不了。」

话虽如此,声音显然虚弱了些。

我战战兢兢看着门口,只求墨军那些劫囚车的人千万别发现此处。

但越怕什么越发生什么。

「砰——」

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撞了进来。

他提着刀,看见受伤的苏望,眸光一亮,目露狠厉。

我缩在角落,他没看见我。

但我一眼认出。

这个人是将领!

他身上有伤,显然之前就受过重刑,刚才又一番血战,或许锄贼的信念支撑着他,追到了这里。

门外侍卫们也迅速赶到。

将领反手关上门,大声喝,「别进来!否则立刻杀了苏望!」

侍卫们不敢轻举妄动,停在门外。

苏望目光静静看着他。

「你跑不掉了。」

将领冷笑,「我死不死没关系,只要能拉着你一块死,就算赚了!」

屋子很小,外面的显然能听见屋内的说话声,侍卫长扬声道:「你若敢伤苏大人一根寒毛,必让你受凌迟之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