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杨子荣”不死 童祥苓永生——献给童祥苓老师的心语‖何希凡
发布时间:2025-11-15 23:41 浏览量:1
“杨子荣”不死 童祥苓永生
——献给童祥苓老师的心语
何希凡
今年12月2日,是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童祥苓老师的周年忌日。在“童祥苓张南云”微信群里,有的朋友早就在关心是否有追思纪念活动。童老师、张老师的长公子预鸣兄回复说:“周年将至,无限思念,一切从简,只墓前祭奠。”这样的回复也许有点令人失望,一位名扬海内外、给亿万观众留下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美好记忆的京剧大家,祭奠怎么能够如此简便?但只要真正了解童老师生前的人格人品,这样的“简便”是多么契合童老师的本意。
回溯去年与童老师的告别,都是遵照他的遗嘱“一切从简”。告别厅张挂的横幅就宣示了仅仅是家人与他的告别,两边的挽联虽然是远在四川的我撰写的,但也是家人的委托:“豪气穿林海,神功绝唱传经典;悲风哭子荣,泪雨深情送大师”。告别厅里摆满了花圈,有已退休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所送,有亲人与京剧界朋友所送,也有天南海北敬仰童老师的观众献上的哀思。这一切都意味着,真正的纪念不在于形式的隆重,丰碑只有高矗在人们的心中才会永恒。
五十五年前,少年时代的我也是童老师的观众之一。遥想20世纪70年代,相继搬上银幕的几个现代京剧和芭蕾舞剧被特殊年代的政治定位为“样板戏”,但我不懂政治,只是真切感受到京剧电影的精美绝伦。
《智取威虎山》是首部搬上银幕的“样板戏”,也是首部国产彩色影片。银幕上映现出白雪蓝天,英雄杨子荣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他头戴毛皮帽,穿着虎皮坎肩,腰束洁白板带,脖系羊毛围巾,身披黑褐色大氅,纵马扬鞭驰骋在林海雪原。那英姿矫健、精妙绝伦的马舞,那高亢嘹亮、声遏行云的唱腔,闻虎啸而马失前蹄的跳跃腾挪,拔枪腾空打虎的美妙身段……京剧与电影联袂的艺术语汇完美地诠释了杨子荣的英雄本色。
少年的我当然不懂美学,心里只觉得太好看太好听了,演员的名字我都没有记住。直到1971年我考上了县上的样板戏学习班,剧团教《智取威虎山》唱腔的向仲高老师才给我们讲了杨子荣扮演者童祥苓老师。向老师不仅长得太像童老师,而且其眼神、口型都像极了。我们这些学戏的孩子都佩服向老师,而向老师最佩服的是童老师。他说:“童祥苓同志把杨子荣演到家了,演活了,演绝了。”自那时起,我比一般孩子更了解童老师,更崇拜童老师。
我的剧团生涯很快结束了,又回到学校继续读初中、读高中,然后回农村劳动。1977年,我又参加了首度恢复的高考,毕业后相继当了小学教师、中学教师、师范教师和大学教授。我的人生角色已与戏曲渐行渐远,更何况随着特殊年代的结束,“样板戏”也逐渐淡出人们视野,而且还受到过批判与否定。那个特殊年代曾给人们留下了难以抚平的心灵创伤,我的学业和前途也经历了意想不到的阻抑,所以我们这一代人绝不会在心里眷恋那个特殊年代。但是,带上了特殊年代印记的“样板戏”却没有从当年的观众心中淡出,而我更是将样板戏和传统京剧作为几十年坚持不懈的业余爱好。我总是在想,如果一味把样板戏与那个特殊年代捆绑在一起做政治审判,为什么那个年代的很多荒唐文艺都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而样板戏独能被亿万观众铭记?难道这些观众都想重回那个特殊年代吗?为什么被人们认为最富韵味的那些传统老戏恢复演出了几十年,却再度从观众心中走向了疲软,而几乎被尘封的样板戏却能让观众再度激情燃烧?在我看来,谜底不在于人们对特殊年代的政治迷恋,而在于被政治封赠了“样板戏”头衔的现代京剧蕴含着超越政治的强大艺术力量:
一是英雄的魅力,而且是现代中国人所需要的现代英雄魅力。像杨子荣、李玉和、郭建光、严伟才等都是在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语境中产生的为人民大众所熟悉所亲近的现代英雄,一个没有英雄人物产生的民族一定是缺乏精神灵魂的民族,现代京剧中的这些现代英雄呼应了现代中国人民对英雄的期待与崇敬。
二是现代京剧表现现代生活的魅力。我们不能回避特殊年代给现代京剧注入了过于强烈乃至不免荒唐的政治意图,但现代京剧对现代生活的艺术表现毕竟反映了戏曲艺术改革的历史规律,契合了现代中国人的文艺需求,比起传统京剧所表现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更能激起现代中国人的情绪共鸣与精神回响,更何况为了现代生活和现代艺术的交融,样板戏还不惜吸纳了民歌和其他戏曲元素,将西洋交响音乐与民族戏曲音乐两相交融,强化了现代京剧震撼人心的艺术表达效果。
三是担纲主演样板戏的艺术家登峰造极的艺术表演能力和十年磨一戏的千锤百炼精神。只要看看后来那些“京剧名家”复排复演的现代京剧与当年童祥苓、钱浩梁、谭元寿、沈金波、马长礼、高玉倩、刘长瑜、宋玉庆等前辈艺术家的巨大差距,你就会承认什么叫人才难得,什么叫精品工程。因此,不看到、不承认当年搬上银幕的现代京剧穿越时空的艺术魅力,任何将其与政治捆绑的简单粗暴批判,都不过是只顾政治不顾艺术的戏盲错位性的政治批判。
正是基于以上感受,我对童祥苓老师表演的痴迷沉醉,伴随着我从童年到纯真少年、从青年到中年的沉吟冷静,直至老年退休。我的家人看到我对童老师的迷恋已成为解不开的生命情结,他们说童老师一定与我有着深厚的前世因缘。凡是看到童老师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我总是激情难抑。1999年的一天晚上,我喉咙肿痛,心情很不好,正要去买药,忽然在电视上看到童老师的演唱,听完演唱,喉咙居然瞬间不痛了,心情为之大好。这些神奇的心理效应或许很难令人置信,但我对童老师的这些感受绝不都是缺乏理智的情绪冲动,而是出于我几十年来对京剧从不间断地热爱和学习,出于我在多年观看不同演员表演中的对比性感受,出于我对童老师人品和艺品较之一般人更为真切的感知。童老师写的第一本书《“杨子荣”与童祥苓》,我是第一时间买到的,这本书中的很多生动历史细节并不为更多人所知晓,我由此知道了童老师塑造“杨子荣”这个角色所经历的炼狱般的人生历程。读了这本书,我就有了此生一定要见到童老师的冲动。可以说,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粉丝,我对他的崇仰不仅始于他的高光时刻,也延续到他谢幕舞台多年后的寂寞与艰难,直到我退休对他念念不忘,所以我不是跟着行情追风逐流的浅薄发烧友,而是对一代艺术大师的深知与敬仰。
2014年中秋节,明月知我心,我终于得以与童祥苓、张南云这对著名的京剧伉俪通电话长达40分钟。童老师说,我们虽然至今没有见面,却已经在舞台上下相见几十年了。当我盛赞童老师演活了英雄杨子荣,他却说《智取威虎山》不是我童祥苓一个人的功劳,而是众多艺术家精诚合作的结晶。他甚至还说,我这一生没有什么出息,就演了一个戏。童老师所言并非都是出于谦逊,但在我看来,这个戏如果只有童老师,其成功确实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没有童老师作为领衔主演,其辉煌就更是不可想象的。他一生演了很多戏都很好,只是“杨子荣”的光芒太盛,遮住了其他精彩演出的光彩。可见京剧舞台上的“杨子荣”无疑是童老师京剧生涯的巅峰与高光时刻,不论有多少人扮演过“杨子荣”,人们一旦将其放在童老师把“杨子荣”演活了、演绝了的参照系上,都无一例外的相形见绌,因为中国京剧界只有一个童祥苓。童老师不仅仰仗转益多师的深厚京剧修养和出类拔萃的艺术表演功力,而且也很少有人像童老师这样对“杨子荣”这个英雄形象有虔诚的生命情感投入、体力投入和精力投入,以至于在童老师自己和观众的心目中,他就是杨子荣,杨子荣就是他。
2015年7月和2017年8月,我终于得以先后两次赴上海拜见了童老师、张老师这对京剧界的神仙眷侣。童老师曾动情地给我讲过:“我自从演了杨子荣,大家都把我当成了杨子荣,假若我哪一天干了什么坏事,很多人可能不会说童祥苓,而都会说就是那个杨子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英雄脸上抹黑啊!”后来,他给我寄来了签名的《童祥苓口述历史》一书,述说了自己是如何在精神灵魂上走进“杨子荣”的。我也在写他姐姐童芷苓大师的《坤伶皇座童芷苓》这本书上,侧面读到了他为“杨子荣”这个形象所付出的巨大生命代价。童老师与“杨子荣”之间是生命与生命的对话,是灵魂与灵魂的交融,艺术家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这个英雄形象,使得这个传奇性的剿匪英雄深入亿万观众心里,活在亿万观众心里,就连很多外国人都发自心底喜欢热爱“杨子荣”。早在1947年就牺牲了的“杨子荣”,就因曲波先生的小说《林海雪原》,更因童祥苓老师精妙绝伦的演出,英雄杨子荣真正复活了,英雄都因为童老师的生命投入死而复生,难道杨子荣的最精彩扮演者童祥苓能不永生吗?
2015年7月26日,本文作者何希凡在上海长寿路知味斋与童祥苓老师、张南云老师合影。
2017年8月12日,本文作者何希凡与夫人在童祥苓老师家中与童祥苓、张南云老师及家人和弟子合影。
2024年12月2日,童老师确实是走了,但在我的心中,他只不过到另一个地方去演出了。他在银幕上留下的“杨子荣”连同他每次当面给我的演唱,连同他每次在电话里的爽朗笑声,连同他亲笔给我写的“一曲穿林海,川中有知音”,连同他对我在全民K歌上演唱的《打虎上山》的点赞鼓励,对我学唱《智取威虎山》核心唱段“胸有朝阳”的多次悉心点拨……一切都成为我永恒而鲜活的情景再现,以至于我明明知道他已离开了我们,但很多时候都想起要给他打电话,就连给张南云老师打电话时,也想请童老师也来接电话。他的微信被张老师继续使用,童老师与我的全部微信交流内容还是那样鲜活。
我想,在海内外观众心中,像我这样对童老师魂牵梦萦的人何止万千,远胜于我与童老师的深交、深知的人也不可胜数,这一切都生动地表明,童老师正鲜活在普天下热爱他的人们心中——因为童祥苓的艺术创造激活了“杨子荣”的英雄风采,而“杨子荣”的英风浩气又赢得了童祥苓的永生!
文/图:何希凡(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