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明月寄秋思

发布时间:2025-10-06 08:00  浏览量:1

▌王秉良

中秋,是月亮的节日。古人把柔软的乡愁、隐秘的心事,一并托付给这一轮冰魄。古画中的月亮,照见的不仅是自然景观,更是国人对圆满的向往,对孤独的体悟,对永恒的追问,对时光的珍惜。从沈周清旷的“太湖月”到八大山人的晦涩“孤月”,再到金农望远镜般聚焦的“团月”,虽然是同一个月亮,却被不同的心境映照出了不同的模样。

元代 佚名《嫦娥望月图扇页》

月下旷怀

539年前的大明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中秋,苏州相城的有竹庄,附近嶙峋的青山上瀑流喧豗,山道迂回间绿竹参差。修篁掩映的一座小小茅亭中,60岁的沈周与友人浦汝正对坐饮酒赏月。亭边的板桥上,一只白鹤静静地站着,看向茅亭里的二人。竹影摇风,皓月当空,如此良夜,沈周、友人和白鹤,心境都如湖上的清风一样轻爽,如天上的月华一样空明了吧?清和安闲的心情之下,山石生辉,流水有韵。沈周一生不仕,在有竹庄里种竹也种稻,闲来读书会友、吟诗作画,他笔下的月色江南,恬淡温润,不刺眼,不孤傲,像老友的目光,温和地落在身上。他的笔墨是“粗沈”,线条却透着朴拙的暖意,他不刻意追求月色的清冷,画中静静流淌的,是朋友相聚的温情,是良辰美景的舒爽。

他还写了长长的诗,来记录心中的感受。说年少时没有感受到中秋月和其他时间的月亮有什么分别,老了不仅留恋月亮,更留恋佳节。余生还能度过多少个中秋佳节啊?地上的人换了一代又一代,月亮却还是那个月亮。趁着月色正好,今朝有酒今朝醉,老夫聊发少年狂,且将杯中酒和着月亮一起豪饮吧。我已经六十岁了,愿老天再给我四十个中秋佳节来消受。

49年后的明嘉靖十四年(1535年),沈周的弟子文徵明也已经66岁了。从这年的八月十四开始,连续三日天清气朗,文徵明每晚都和弟子朱朗出来赏月。云霭缥缈的疏林中,二人席地对坐,静静感悟清秋的月色。这是文徵明事后画的场景。这三天里,他每天的感受都不同,各写了一首七律来寄怀,还把三首诗都题写在了画面上方。十四日夜,他写道:“及时光景宁须满,明日阴晴不可期。”在清静的月色中,小酌几杯后,思念亲友之情油然而生,都寄托在庭前的月轮桂影之中了。十五日夜,他写道,月色正好的小楼东畔,又不禁望月怀人。把酒之际,月色在桂树上浮动,清露从梧桐树上滴落。云天上如玉的佳人在哪里呢?东栏随风传来的笛声让人惆怅。十六日夜他又写道,月亮已经微缺,这是物理的常情,白头人只是可惜时光一去不返。蟋蟀鸣声中带着寒意,芙蓉花在凉露中开放。不能辜负这良辰美景,花前月下且图得一醉,清光在酒杯中晃漾。

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佳景良辰难以再得,有人会在暗夜里秉烛赏花,月色中,白昼习见的事物都变了模样,像用水洗过,清凉而幽静,那一颗敏感的文心,怎能不为之低回摇曳呢?

月中禅心

336年前的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闰八月十五,64岁的八大山人将一轮圆月和一只不太圆的西瓜叠画在一起。月亮与瓜形成奇妙的对照,月亮永恒,西瓜易朽。月在天上,瓜在地下。一个青黑,一个朗澈。这个画面的视角是很难呈现的,八大为什么把它们画在一起,是因为都是中秋节的应景事物吗?不是的,他总是用禅的机锋、故弄玄虚的隐语来遮蔽自己的心思。这幅画上题写的诗句,仍是一贯的晦涩难解:“眼光饼子一面,月圆西瓜上时。个个指月饼子,驴年瓜熟为期。”我们只能模模糊糊地感受,其中有“指月非月”的禅机,有对万象皆空、时空洪荒的隐语。有人总拿他的遗民身份说事,附会些反清复明的意蕴,但没有那么简单。它就是一种无言的呈现,不会有标准答案。它不温润,不清旷,更不绮丽,却在墨色里倔强地亮着。

264年前的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75岁的金农在扬州画了一轮“怪月”。画面中,传统的桂树、嫦娥被统统放逐,也没有山水,没有高士,只有月,只有纯粹的光。光焰自月轮喷薄而出,像印象派的光影,又像佛陀的三昧光焰。它不是常见的冷光,而是温暖的、绚烂的光华,红黄错杂,光焰照人。金农用没骨法、渍水法,把月亮画得“不古不今”,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那是一轮“扬州八怪”之首的月亮,拒绝典故、拒绝范式,只服从内心的灵光放射。它告诉你,月亮本来就不需要故事,自身就是故事。

月轮中间,金农用淡墨渲染了两块抽象暗影,那是反射日光较少的月面环形山的状貌,也就是民间传说中月宫桂树或玉兔的影子。古代的画家很少这么画,不是直接画一个圆圈,就是晕染周围的云影烘托出月亮来,再复杂一些的,也就是在月轮中淡淡地着些浅黄。但金农可不是一般人,从古至今,只有他一人如此画月。月光很亮的时候,我们会感受到月亮放射出的淡黄色光晕。已经七十五岁的金农,老眼昏花,可能更容易感受到月亮周围的朦胧光晕。但他的眼睛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就像梵高的自述:“我觉得夜晚比白昼更加色彩斑斓。当你仰望星空,只要留心,便会看到一些星星是柠檬黄色,一些是亮粉色、绿色、蓝色和勿忘我的颜色。”

明月情味

明代佚名画家画的《金盆捞月图》中,几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在庭中焚香赏月。一个侍女手端水盆,另一个女子微微躬身,掬起一汪水来,而那水中,有一个圆圆的月影。唐代诗人于良史有句云:“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画家把这句诗变成了生动的画面。

元代佚名画家团扇绢本画《嫦娥望月图》中,一位道冠羽衣的女道士站在山间虬松下,场景就如陶渊明的“抚孤松而盘桓”。她转头凝视一轮祥云簇拥中的硕大明月,身旁还有一株葳蕤的桂树,正开着繁密的花。嫦娥不应该是在月亮中吗?他怎么站在了人间的山上?其实团扇的圆形画幅也可以看成月亮的轮廓,而画中素洁的月亮,起到点题的作用。于是,嫦娥是在月亮中还是月亮外,让人产生恍惚迷离的梦幻感觉。

嫦娥亘古美丽,永远孤独。我们只能揣测她的心事,李商隐说她应该不堪凄清,不该窃药飞升,于是在碧海青天中满怀悔恨,唐伯虎却把他当做了幸运之神,在他画的《嫦娥执桂图》中,嫦娥的面容像皓月一样丰盈而皎洁,神情温婉而娴雅,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她手持一枝桂花,似乎要赠送给幸运之人。蟾宫折桂,代表着学子金榜题名,是读书人最大的梦想。自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唐伯虎,早年高中解元,后来却因科场舞弊案断送仕途,从此落拓终身,以诗酒书画自娱。他在画上题诗:“广寒宫阙旧游时,鸾鹤天香卷绣旗。自是嫦娥爱才子,桂花折与最高枝。”这或许是在暗喻自己曾经的高光时刻,而当下所处的、今后面临的,却再也没有仙子折桂相赠的命运了。画中的嫦娥有多么丰姿绰约、光彩照人,就照见他落第后有多么的落魄与愤懑。

为何古人如此钟情画月?或许因为月亮亘古不变,见证着人世变迁,却始终保持沉默。它不像太阳那般灼热逼人,而是以柔和清辉抚慰人心。在月光下,一切喧嚣归于平静,万物呈现出不同于白日的清净面貌。月亮从来不只是一个天体,而是画家心境的镜子,得意时,它是“把酒问青天”的豪情;孤独时,它是“举杯邀明月”的慰藉;分离时,它是“千里共婵娟”的思念;想家时,它是“月是故乡明”的乡愁。

无论你此刻在故乡、在异乡、在途中的高铁上、在加班的格子间,只要你抬头,月亮就把你接入那条跨越千年的长河。它静静地悬着,像是亘古的路标,指引着我们,在时光的长河里,与古人相遇,与自己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