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韵词章:两宋词林列传
发布时间:2025-09-28 10:32 浏览量:1
引子
汴梁虹桥边,茶坊酒肆飘来新谱的《望海潮》,“东南形胜,三吴都会”之声绕梁;临安樊楼外,画舫笙歌里,《雨霖铃》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浸透烟水。两宋三百年,词之一体,从伶工之曲升华为士大夫心史,从樽前花间漫延至江山塞漠。其间多少骚人,执笔为刃,剖肝胆入词;展笺作舟,载山河入韵。今且循词踪,访宋时词客,品墨里春秋。
第一章 柳七变:市井新声动汴京
仁宗朝的汴京,勾栏瓦舍间流转着新的声韵。有落第举子,自号“奉旨填词柳三变”,执檀板坐于茶寮,为歌妓度曲。他便是柳永,一个将词从贵族宴饮拽入市井巷陌的革新者。
柳永早年习举业,却屡试不第。据《鹤林玉露》载,他曾作《鹤冲天》“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触怒仁宗,批“且去填词”。自此,他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转而深耕民间曲调。彼时燕乐盛行,词需依谱而作,柳永通音律、善创调,一生自制慢词一百余调,《乐章集》存词二百余首,十之七八为长调。
其词初读似俚俗,细品方见深情。《雨霖铃》写别情:“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以秋景起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直述离痛,末以“杨柳岸,晓风残月”收束,将别后孤寂融于空阔江天。此等笔力,非深谙市井情味者不能为。又有《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自嘲中带着对功名的释然,“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道尽落第文人的孤傲。
柳永之前,词多为小令,内容限于闺阁宴游。柳永以慢词铺陈,写市井百态:有《定风波》“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的市井女子春怨,有《望海潮》“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杭州繁华,更有《鹤冲天》《戚氏》等自叙身世之作。词至柳永,方知“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非虚言。他以俚语入雅词,以俗情写至性,为宋词拓开一片新天地。
第二章 晏欧诸公:富贵闲雅藏真趣
柳永之后,词坛升起两颗明珠——晏殊与欧阳修。二人皆出高门,仕途平顺,词中却无俗艳,反显富贵闲雅之趣。
晏殊,字同叔,十四岁赐进士,官至宰相。其词多写宴饮之余的哲思,《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最是经典。上阕“夕阳西下几时回”问时光,下阕“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以自然意象答,末句“小园香径独徘徊”留余韵。这种对生命流逝的敏感,非养尊处优者不能道,亦非有深致者不能言。晏殊词如珠玉,温润而有光泽,《珠玉词》中“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浣溪沙》)、“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玉楼春》),皆以淡语写深情,于平静中见波澜。
其子晏几道,号小山,虽出身贵胄,却一生落拓。所著《小山词》多追忆往昔欢宴,情致哀婉。如《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以空寂之景起笔,“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化用翁宏诗句,写尽孤独;下阕“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将对歌女小苹的思念融于明月彩云,哀而不伤。小山词如陈酿,愈品愈醇,陈廷焯评其“淡语皆深,浅语皆婉”,恰如其分。
欧阳修虽为文坛领袖,词风却兼融晏殊的闲雅与柳永的疏朗。其《踏莎行》“候馆梅残,溪桥柳细”,写离情却不悲切,“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以山外行人衬闺中思妇,意境空远。又有《生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以白描写情事,清新如话。欧词中亦有“庭院深深深几许”(《蝶恋花》)的幽微,有“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南歌子》)的娇憨,可见其性情之真。晏欧诸公承晚唐五代余绪,却以学问涵养词境,使词从“伶工之词”向“士大夫之词”过渡,为东坡的“以诗为词”埋下伏笔。
第三章 东坡:以诗为词开新境
神宗年间,眉州苏洵之子苏轼,挟经世之才入词坛,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他不满柳永词的柔靡,亦不囿于晏欧的闲雅,提出“以诗为词”,将诗的题材、手法注入词中,遂开豪放一派。
《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其巅峰之作:“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起笔如万马奔腾,将时间与空间熔于一炉。下阕“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借周瑜写胸臆,末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收束,苍凉中见超脱。此词一出,“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俞文豹《吹剑录》),词坛风气为之一变。
苏轼词题材之广,前无古人:有《江城子·密州出猎》“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报国之志;有《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豁达;有《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的咏物深情;更有《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孤寂自况。
其妹苏小妹曾笑他“不合时宜”,却不知这“不合时宜”恰是他词魂所在。苏轼以文为词、以理为词,使词摆脱音乐的附庸地位,成为独立的抒情文体。正如刘熙载《艺概》所言:“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
第四章 秦周姜吴:清真密丽各千秋
东坡之后,词坛分两路:一路承其豪放,如辛弃疾;一路守其深婉,如秦观、周邦彦、姜夔、吴文英。
秦观,号淮海居士,词中含“情韵兼胜”之美。其《鹊桥仙》“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写牛女相会,末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翻旧案出新意,道尽爱情真谛。又有《踏莎行·郴州旅舍》“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以景写情,被苏轼赞为“有屈、宋之才”。秦观词如清水芙蓉,天然一段哀婉,冯煦评其“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恰如其分。
周邦彦,号清真居士,精于音律,曾任大晟府提举,专管乐律。其词讲究格律,被称为“词家之冠”。《兰陵王·柳》写离情,“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以柳起兴,“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道羁旅之思,末以“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收束,层层递进,如工笔设色。周邦彦词“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张炎《词源》),《六丑·蔷薇谢后作》更以复杂的结构写落花,被王国维称为“真能得荷之神理者”。
南宋姜夔,号白石道人,精通音乐,自度曲甚多。《扬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写战乱后扬州的荒凉,“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以空景写哀,末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更添沧桑。姜夔词清空骚雅,如“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以物拟人,意境幽冷。吴文英则相反,词风密丽深涩,《莺啼序》一首四叠,写春愁别恨,如“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以细节见深情,张炎评其“如七宝楼台,拆碎下来,不成片段”,虽有微词,亦见其繁复之美。
第五章 易安、稼轩:巾帼须眉照汗青
两宋词坛,有两颗最耀眼的星辰:一位是易安居士李清照,一位是稼轩居士辛弃疾。
李清照,齐州章丘人,号易安居士。前期词多写闺阁之乐,《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活泼灵动;《一剪梅》“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写相思细腻入微。靖康之变后,她流寓江南,词风转为沉郁。《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个叠字开篇,写尽国破家亡之痛;《永遇乐》“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以他人之乐衬己之悲,哀婉彻骨。其《词论》提出“词别是一家”,强调词的音乐性与独特审美,堪称宋代唯一女词论家。
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山东济南人。他本是抗金名将,却壮志难酬,只能“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其词多慷慨悲壮,《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写军旅生涯,“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一声浩叹,道尽英雄末路。亦有《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以春逝喻国势,含蓄深沉;《青玉案·元夕》“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写高洁人格,余韵悠长。
辛弃疾以文为词、以武入词,将家国之痛、英雄之气注入词中,使豪放词达到新高度。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稼轩词于悲壮中见浑厚。”其词如长河奔涌,既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壮阔,亦有“蓦然回首”的幽微,真可谓“横绝六合,扫空万古”。
尾章 词心千载照人间
两宋三百年,词从民间小曲升华为文化瑰宝。柳永拓其境,晏欧立其雅,东坡开其新,易安写其情,稼轩铸其魂。这些词人,或执笏立于朝堂,或垂竿钓于江湖,或倚楼望断天涯,或执剑独行塞北,却皆以词为舟,载自家心事入历史长河。
今日重读宋词,见柳永在茶坊填词,晏殊在玉堂醉酒,苏轼在赤壁放歌,李清照在帘下拭泪,辛弃疾在灯前看剑!他们从未远去,词中的悲欢离合、家国情怀,早已融入我们的血脉。宋词,正是两宋文人的精神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