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因为我相貌平平,没有人上门提亲,爹娘愁我嫁不出去

发布时间:2025-09-27 14:38  浏览量:1

我曾是清河镇最不起眼的姑娘,容貌平凡,仿佛生来就注定湮没于柴米油盐之间。

爹娘愁我嫁不出去,邻里笑我痴心妄想。连那夜被恶徒逼至绝路,救下我的,竟是镇上人人唾弃的“狐狸精”。

我以为我的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直到那个清俊如松、身负秘密的书生住进了隔壁。

01

我叫林小月,生在清河镇,长在清河镇。

我们镇子不大,百来户人家,依山傍水,本该是个人间仙境,却成了我挣脱不开的牢笼。

我爹娘自我懂事起就念叨:“女儿家生得不好看,就得手脚勤快些,否则将来没人要。”

我们林家三代单传,到了我爹这辈,偏偏只生了我这个女儿。我娘肚子再没动静后,我在这个家就成了多余的。

比起镇上其他姑娘,我确实相貌平平。小眼睛,塌鼻梁,脸上还有几颗散不去的雀斑。隔壁张婶常当着我的面叹气:“小月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这模样随了她爹,可惜了。”

我从不怨爹娘给我这副容貌,却恨他们因这副容貌待我的态度。

八岁起,我就包揽了家中大半活计。洗衣做饭,打扫庭院,甚至下地干活。我爹从不让我闲着,他说:“长得不好看,再懒手懒脚,将来只能嫁给鳏夫做填房。”

镇上有个叫苏婉的女人,大家都叫她“狐狸精”。听说她克死了三任丈夫,如今靠给人家缝补浆洗过活。我娘每次提起她都撇嘴:“那种女人,长得再好看也是祸水,小月你离她远点,沾上她的晦气,你这辈子就真完了。”

可我偷偷见过苏婉几次。那天我上山砍柴,远远看见她在河边洗衣。杨柳细腰,肤白似雪,一举一动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几个顽童朝她扔石子,骂她“扫把星”,她也不恼,只轻轻拭去溅到脸上的水珠,继续埋头洗衣。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娘可能错了。

十五岁那年,镇上与我同龄的姑娘陆续定了亲事。我娘急了,整天托媒人给我说亲,可对方不是嫌我丑,就是家贫如洗还要高额聘礼。

那晚,我蹲在院子里洗全家人的衣服,听见爹娘在屋里争吵。

“王麻子愿意出五两银子聘礼,虽然年纪大了点,但家里有田有地,小月过去不吃亏。”我爹说道。

我娘声音带着哭腔:“王麻子都四十了!前头死了两个老婆,听说都是被打死的!你这是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

“那你说怎么办?养她十五年,白吃白喝?再留下去,怕是倒贴都没人要!”

水盆里的肥皂泡一个个破灭,就像我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

第二天,我爹领回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那人眯着眼打量我,像在集市上挑牲口。

“模样是差了些,但身子骨看起来结实,能干活的。”男人扔给我爹一串铜钱,“说好了,跟我走,包吃住,没有工钱。”

我爹连连点头,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了。

那男人叫赵四,是镇上有名的人口贩子。他让我叫他赵叔,晚上就睡在偏房。

入夜,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想起离家时我娘偷偷塞给我的两个铜板和她红肿的双眼,眼泪止不住地流。

迷迷糊糊间,忽然一个黑影溜进房间,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小丫头,反正你这模样也嫁不出去,不如跟了赵叔,教你些快活事...”赵四油腻的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开始扯我的衣带。

我拼命挣扎,情急之下狠狠咬住他的手掌。赵四吃痛松手,我趁机跳下床向外跑。

“小贱人!敢咬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赵四的咒骂声在身后响起。

我光着脚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奔跑,夜雾浓重,几乎看不清路。绝望之际,我撞进一个柔软的怀抱。

抬头一看,竟是苏婉。她提着灯笼,显然是刚做完活计回家。

“救命!赵四他...”我泣不成声。

苏婉立刻明白了,她将我拉到身后,这时赵四已经追了上来。

“苏娘子,别多管闲事!”赵四恶狠狠地说。

苏婉却毫无惧色,声音清冷如月光:“赵四,你若再往前一步,我就喊人了。你说大家是信我这个‘狐狸精’,还是信你这个人贩子?”

赵四愣在原地,咬牙切齿却不敢上前。苏婉拉着我的手,一步步退离,直到转入另一条巷子,她才松口气。

“没事了,他不敢追来。”她轻声安慰,用手帕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和污渍。

那晚,我睡在苏婉的床上,她则打了地铺。被子有淡淡的皂角清香,像我很多年前偷偷抱过的小野猫,柔软温暖。

“别怕,明天我送你回家。”黑暗中,她的声音像一阵暖风。

我摇摇头,想起我爹那双冷漠的眼睛:“我不回去了。”

苏婉沉默片刻,轻轻道:“傻丫头,不回家能去哪呢?”

是啊,天地之大,竟没有我能去的地方。那一刻,我忽然特别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知道清河镇之外,是不是也有女孩子像我一样,因为容貌而被嫌弃,无处可去。

第二天清晨,我爹娘果然找上门来。我爹一见我就扬起巴掌,被苏婉拦下。

“林大叔,有什么话好好说,孩子吓坏了。”

我爹瞪着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不知羞耻的东西!赵叔是给你找活路,你倒好,跑出来丢人现眼!”

我想解释赵四的恶行,却见我娘躲在爹身后,一个劲朝我使眼色摇头。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回到家,我爹罚我跪在院子里。邻居们指指点点,说我夜不归宿,清白肯定毁了。

我娘偷偷给我塞了块饼,眼泪滴在我手背上:“小月,别怪你爹,他也是没办法...”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鸟,飞过高山河流,落在一处从没见过的宅院里。院中站着一个身影,转身朝我微笑...

醒来时,枕巾已被泪水浸湿。我知道,从今天起,那个逆来顺受的林小月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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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四那事之后,我在家中的地位愈发尴尬。阿爹觉得我得罪了胡老三(赵四)断了一条财路,整天阴沉着脸。

阿娘虽心疼我,却也不敢多言,只是偷偷抹泪,更加卖力地托媒人为我说亲,结果自然依旧不如意。

我反倒松了口气,去不了大户人家当丫鬟,也不必立刻嫁作人妇,竟得了些难得的清闲。于是,我常常偷溜出去,去找苏婉姐。

镇上的人依旧对她指指点点,但她似乎从不放在心上。她的家总是收拾得干净整洁,窗台上养着几盆叫不出名字的花,开得正好,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这与我家灶台边永远堆着的柴火和空气中弥漫的油烟味截然不同。

“小月来了?”每次我去,她总是笑着迎出来,手里或许还拿着针线或是一本翻旧了的书。我惊讶地发现,她竟是识字的。

“念姐姐,你认得字?”我好奇地翻看她桌上的书,上面的字我一个也不识得。

苏婉姐,不,现在我叫她念姐姐了,她微微一笑,眼中有光:“认得一些。小时候家里请过先生,教我读过几年书。”

我羡慕极了。镇上的女孩子,能吃饱穿暖已是不易,读书识字简直是天方夜谭。阿爹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念姐姐便开始教我认字,从最简单的“天地人”开始。我也帮她做些缝补的活计,她的手极巧,绣的花鸟鱼虫栩栩如生,我笨手笨脚,常常把线绞成一团,她也不恼,耐心地一遍遍教我。

这天下午,我正对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月”字发愁,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我探头望去,只见隔壁那间空了许久的宅子前,停着一辆驴车,几个人正忙着往下搬行李。

“看来有新邻居了。”念姐姐也看了一眼。

我对此并不十分好奇,清河镇虽小,但偶尔也有外乡人搬来。然而,当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从车上下来时,我却愣住了。

他与清河镇所有的后生都不同。身姿挺拔,如一棵青松,面容清俊,肤色是那种少见日光的白皙,眉眼疏朗,透着一种沉静的书卷气。他帮着搬运书箱,动作间从容不迫,丝毫不显局促。

“呀,是个读书人呢。”念姐姐轻声道。

我的心莫名地跳快了几分,连忙缩回头,假装继续练字,笔下的“月”字却更歪了。

那青年和他的母亲——一位看起来十分和善的梁婶,就此在我们隔壁住了下来。阿娘让我送些自家做的腌菜过去,我磨蹭了半晌才敢敲门。

开门的正是梁婶,她笑着接过腌菜,连声道谢。透过门缝,我看见那青年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看书,专注的侧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娘,是谁?”他闻声抬起头,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身上。

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隔壁的林小月…阿娘让我送点腌菜来…”

他站起身,朝我微微颔首:“多谢。在下楚云深。”

楚云深。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真好听。

回到家,阿娘说梁婶告诉她,楚云深是来此静心读书,准备明年进京赶考的。

“哟,那可是要考状元老爷的!”阿娘的语气里带着敬畏。

状元?那是我无法想象的存在。我只知道县令老爷就是顶大的官了,出巡时衙役鸣锣开道,威风得很。状元,想必是比县令还要大上许多许多的官。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我开始忍不住趴在两家相邻的矮墙上,偷偷看他。

楚云深的生活极其规律,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写字。他的院子和我家一样简陋,但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石桌上永远铺着纸墨笔砚,还有垒得高高的书籍。

他很快发现了墙头上的我。

“林姑娘?”他有些惊讶地抬头。

我吓得差点从墙上掉下去,红着脸说:“我、我就是看看…听说你要考状元?”

他失笑,摇了摇头:“科举之路艰难,岂敢妄称状元?尽力而为罢了。”

“考状元有什么用?”我实在好奇。

他沉吟片刻,道:“说大了,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说小了,或许能护想护之人,行想行之事。”

我听不太懂,但觉得这话很厉害,比他好看的模样更让我心生触动。他似乎和我知道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此后,我翻墙去找他成了常事。阿娘叮嘱我姑娘家要矜持,莫要被人看了笑话,可我忍不住。楚云深话不多,但从不赶我走。我叽叽喳喳地跟他讲镇上的趣事,讲念姐姐的好,讲我讨厌的赵四。

听到赵四欺负我和念姐姐时,他放下了笔,眉头微蹙:“竟有这等事?”

我用力点头:“可不是么!坏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世间自有公道。”

多数时候,是我说他听。有时他兴致来了,会教我写字。我先学会了写“林小月”,又学会了写“苏婉”,最后才学会写“楚云深”。他的名字笔画真多,我学了整整三天。

当我终于能工工整整地写下“楚云深”三个字时,他看着我歪歪扭扭的作品,眼中含笑:“写得不错。这幅字,可否送给我?”

我高兴极了,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推到他面前,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楚云深还会画画。我求他给我画幅像,他拗不过我,提笔作画。寥寥数笔,一个趴在墙头、笑嘻嘻的小姑娘就跃然纸上,竟有几分神似。

“呀!真像!”我惊喜地叫道,又得寸进尺,“再给念姐姐画一幅吧!”

他无奈地摇摇头:“你这丫头,倒是会差遣人。”话虽如此,他还是另铺宣纸,根据我的描述,细细勾勒起来。画成时,画中女子眉目温婉,竟与念姐姐有七八分相像。

我宝贝似的收起两幅画,心想,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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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楚云深交好的事,很快就在小镇上传开了。

原本这也没什么,但不知从何时起,镇上传起了风言风语。

先是有人说:“林家那丑丫头,天天往读书人家里跑,真是不知羞。”

接着又有人说:“怕是看人家楚公子将来要做官,上赶着巴结呢!”

话越传越难听。阿爹气得吹胡子瞪眼,禁止我再去找楚云深。阿娘也忧心忡忡:“小月,人言可畏啊!楚公子是要做大事的人,咱们高攀不起,你别误了人家前程。”

我心中委屈,却无力辩驳。我只能减少去找楚云深的次数,更多地去念姐姐的铺子里帮忙。她新近租了个小门面,专门接些缝补和绣活的生意。

念姐姐听了我的烦恼,只是轻轻叹息:“人心中的成见像座山,搬不动的。但小月,你若是真心觉得与楚公子相处快活,又何须太过在意旁人眼光?只需发乎情,止乎礼便是。”

我似懂非懂。我只是觉得和楚云深在一起时,能学到很多东西,能听到许多从未听过的话,能看到清河镇之外的广阔世界。这难道错了吗?

然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来临。

那日我正帮念姐姐理线,赵四喝得醉醺醺地从铺子前路过。他看见我,咧开一嘴黄牙,高声对同行的人说:“瞧见没?林家那丫头,看着老实,骨子里骚着呢!那天晚上在我那儿,可是…”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我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的扫帚就冲了出去:“赵四!你胡说八道!”

赵四嬉皮笑脸地躲开:“我怎么胡说了?你那晚不是在我家过的夜?深更半夜跑出来,谁知道是去会哪个野汉子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念姐姐冲出来把我拉回屋里,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恶意。

但流言却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清河镇。

版本越发离谱,有的说我早已不是清白之身,有的说我同时纠缠赵四和楚云深…阿爹暴跳如雷,将我锁在屋里,扬言要打断我的腿。阿娘以泪洗面,却也无计可施。

那几天,我如同生活在地狱之中。只要出门,就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我甚至不敢再去念姐姐的铺子,怕连累她也被人指指点点。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觉得人生一片灰暗。难道就因为我容貌平凡,就活该被如此践踏吗?赵四的恶意,乡邻的轻信和冷漠,像冰冷的河水,几乎将我淹没。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一天夜里,窗口传来轻微的叩击声。

我推开窗,竟是楚云深。他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递进来一包还热着的桂花糕。

“林姑娘,吃点东西。”他的声音温和,听不出任何一丝鄙夷或怜悯。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你…你怎么来了?你快走,别被我爹看见,也别…别被我连累了名声…”

他却摇摇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楚云深信你绝非传言中那般不堪。为人处世,但求问心无愧,何必困于庸人之口?”

“可是大家都信…”

“真相从不因相信的人数多寡而改变。”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坚定,“赵四横行乡里,并非一日之事,其所言所行,明眼人自有判断。你无需惧怯,更不必因此自责。”

他的话像一道光,劈开了我心中的阴霾。那一刻,所有的委屈似乎都有了宣泄的出口。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此后几天,他总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带来一些吃食或一本有趣的书,有时甚至隔着窗户考教我先前学过的字句。他仿佛一座沉稳的山,无声地告诉我,我并非孤身一人。

奇妙的是,在他的平静和坚持下,我竟也慢慢镇定下来。是啊,我没错,为何要躲?

几天后,镇上忽然传来消息:赵四被官府抓走了!罪名是涉嫌贩卖私盐和以往的多起欺压乡邻、强买强卖之事。

消息传来,全镇哗然。许多人拍手称快。关于我的流言,虽然并未立刻消失,但失去了赵四这个源头,又见楚云深依旧与我往来,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我隐约觉得,赵四的倒台或许与楚云深有关,但他从未提及,我也未曾追问。只是心中,对他的感激和仰慕,又深了几分。

时近乞巧节,镇上的姑娘们都在准备瓜果贡品和针线,祈求织女赐巧。我对针线活毫无天赋,只好坐在家门口,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一点点亮起。

楚云深搬了张凳子,坐到我身边。

“心情可好些了?”他问。

“嗯。”我点点头,想起这段日子的风波,恍如隔世。

“这个…给你。”他忽然有些迟疑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塞进我手里。

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一个荷包。针脚细密,绣着简单的云纹,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这是…”

“咳,”他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见你总羡慕苏娘子的绣工…我…我闲暇时试着做的,做得不好…”

我震惊地看着他。一个读书人,竟亲手为我绣荷包?

月光下,他的耳根微微泛红。我握着那只还带着他体温的荷包,心中百感交集,先前所有的委屈和阴郁,在这一刻都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冲散了。

“谢谢你,楚云深。”我轻声说,将荷包紧紧攥在手心,“我很喜欢。”

他转过头,对上我的目光,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流言风波过后,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却又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依旧常去念姐姐的铺子帮忙,依旧常翻过墙头去找楚云深,但镇上看我的目光少了许多恶意,多了几分探究和好奇。阿爹阿娘见楚云深待我不同,态度也微妙地转变了,虽仍不时叮嘱“注意分寸”,却不再强硬阻拦。

楚云深送我的荷包,我日日贴身戴着。有时练字间歇,抬头会撞见他看我的目光,深沉而专注,当我回望时,他又会若无其事地移开,只是耳根常会悄悄泛红。我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地跳,一种陌生的、甜涩交织的情愫悄然滋生。

清河镇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也是采集山货的时节。山中有一种特有的药材,名为“秋茯苓”,每年只有这段时节采挖的品相最好,能卖个好价钱,补贴家用。

往年我常随阿爹上山,对此道还算熟悉。今年阿爹扭了腰,我便自告奋勇,要独自上山。

“不行,山里地势复杂,你一个姑娘家太危险。”阿爹第一个反对。

“我知道一处地方,往年去的人少,茯苓长得最好,我去去就回。”我坚持道。我想多攒些钱,或许…或许将来能有用处。

念姐姐得知后,表示要同我一起去,好有个照应。没想到出发那日清晨,我推开院门,竟看见楚云深也等在外面。他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粗布衣裤,背着一个背篓,少了平日的书卷气,多了几分英挺。

“你…你怎么也去?”我惊讶道。

“梁婶说秋茯苓安神补气,让我也采些回来。正好与你们同行,相互有个照应。”他语气自然,仿佛真是巧合。

念姐姐在一旁抿嘴轻笑。我脸上微热,心里却有一丝雀跃。

深秋的山林,层林尽染,美不胜收。露水打湿了我们的衣襟,空气清冽甘甜。我熟门熟路地在前面引路,念姐姐细心,不时弯腰采些常见的草药,楚云深则安静地跟在后面。

我存了几分卖弄的心思,故意走得快些,想显示自己对此地的熟悉。楚云深不远不近地跟着,步伐沉稳。偶尔我脚下打滑,总能被他及时伸手扶住。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每次触碰都让我心跳加速。

“你常上山?”他问。

“嗯,以前常跟我爹来。”我有些得意,“我知道一处好地方,别人很少去,保证收获好!”

我们一路向山林深处走去。雨后山路湿滑,楚云深虽不言语,我却发现他呼吸稍显急促,额角也渗出了细汗。原来他并非无所不能,也有不擅长的事。这个发现让我觉得他更真实、更亲近了些。

终于到了我记忆中的那片坡地。果然,几株老松树下,露出了不少秋茯苓特有的紫褐色菌核。

“就是这里!”我兴奋地喊道,开始动手挖掘。

念姐姐也在一旁忙碌起来。楚云深学得极快,很快掌握了挖掘的技巧,安静而专注地劳作着。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林间只有我们劳作和偶尔的低语声。我看着身旁的楚云深,他卷起了袖子,露出白皙却结实的小臂,神情认真得如同在对待圣贤书。这一刻,没有才子佳人,没有流言蜚语,只有山林、阳光,和并劳作的我们。我心里涌起一股平淡却真实的幸福感。

然而意外总发生在不经意间。

我为了挖一株看起来格外肥大的茯苓,稍稍探出了身子,脚下踩着的石头忽然一松!

“啊——!”我惊呼一声,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沿着陡坡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草木碎石刮过我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痛。我拼命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恐惧瞬间攫住了我。

不知滚了多久,我的后背猛地撞上一棵小树,下坠之势终于停住。我浑身剧痛,头晕眼花,试着动了一下,右脚踝传来钻心的疼。

“小月!”

“林姑娘!”

坡顶上传来念姐姐和楚云深焦急的呼喊声。

“我…我在这里…”我试图回应,声音却嘶哑微弱。

我试图自己爬上去,但坡陡泥滑,每动一下,脚踝就疼得厉害。绝望开始蔓延。

就在这时,上方传来窸窣声。我抬头,看见楚云深正小心翼翼地攀着草木,一步步向我靠近。他的衣服被划破了,脸上也沾了泥污,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清晰的担忧和急切。

“别怕,我来了。”他声音沉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艰难地下到我身边,仔细查看了我的情况,当看到我肿胀的脚踝时,眉头紧锁。

“能动吗?”他问。

我试着动了一下,立刻疼得倒吸冷气。

“得罪了。”他低声道,随即转过身,在我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上去。”

我愣住了:“可是…这坡太陡了,你一个人上去都难…”

“放心。”他打断我,语气不容置疑,“相信我。”

看着他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可靠的背影,我咬了咬牙,慢慢趴了上去。

他的脊背比我想象的更加坚实。他一步步向上攀爬,走得极稳,呼吸沉重却并不慌乱。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热度和微微的颤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混着青草泥土的气息。我的心跳得厉害,却不再是因为恐惧。

终于回到了坡顶,念姐姐几乎急哭了,连忙上前帮忙。

楚云深小心地把我放下,额上全是汗珠,呼吸急促,却第一时间查看我的脚踝:“还好,只是扭伤,未伤及骨头。”

他撕下自己衣袍的下摆,熟练地为我包扎固定。他的手指修长,动作轻柔而专注。

回去的路,依旧是他背我。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伏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之前的恐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与悸动。

回到镇上,阿爹阿娘见状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楚云深将我送回家,仔细交代了伤势才告辞离开。他转身时,我看到他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想必是救我时被划伤的。

那晚,我躺在床上,脚踝依旧疼痛,心里却像是被什么填满了。楚云深担忧的眼神、沉稳的声音、坚实的后背,还有他手臂上那道伤…一遍遍在我脑海中回放。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脚踝的伤养了十来日,总算能下地慢慢行走了。这些天,楚云深常借故来看我,有时是送梁婶熬的汤药,有时是拿来几本字帖让我临摹解闷。

他手臂上那道伤疤结了痂,我几次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偷偷将念姐姐调制的伤药膏让梁婶转交。

这日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楚云深又来寻我,说带我去个地方。

我们慢慢踱到镇子西头的清河畔。河水潺潺,映着漫天霞光,静谧无人。

“你的脚可好些了?”他问,声音比河水更温柔。

“好多了,能走能跳了。”我故作轻松地活动了一下脚踝,其实还有些隐隐作痛。

他在河边一块大青石上坐下,示意我也坐。晚风拂过他的发梢,他的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有些朦胧,甚至…有些哀伤。

“今日…是我父母的忌辰。”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我愣住了,所有轻松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我从未听他说起过家人,梁婶也从未提及。

他望着流淌的河水,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林姑娘,你可知我为何一定要科举入仕?”

我摇摇头。我原以为,读书人求功名,天经地义,光宗耀祖。

“我本不姓楚,”他缓缓道,石破天惊,“我姓萧,名云深。家父萧远,曾是朝中御史。”

我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十年前,朝中党争倾轧,家父因弹劾权贵,反被构陷贪墨,投入大狱…萧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刻骨的悲凉,“那日,梁嬷嬷拼死将我从狗洞中送出,才侥幸逃得一命。我们隐姓埋名,颠沛流离,最后才在这清河镇落脚。”

我看着他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背,心中巨震,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原来他那份超乎年龄的沉静从容之下,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和家族冤屈。

“我苦读诗书,并非贪慕富贵权位。”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如暗夜星辰,“我只为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立于朝堂,重翻旧案,为萧家满门洗刷冤屈!让那些构陷忠良、祸乱朝纲的奸佞之辈,付出代价!”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眼中燃烧着我不曾见过的火焰。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何总说“为生民立命”,明白了他为何对赵四那般仗势欺人之辈深恶痛绝。

清河镇一个小小的赵四尚能如此欺男霸女,那京城之中,手握权柄的奸佞又该是何等可怕?他走的,是一条布满荆棘、危机四伏的路。

我心里涌起巨大的酸楚和敬佩,之前对他那点朦胧的少女情愫,似乎在这一刻沉淀得更加深刻。

“楚…萧公子,”我轻声唤道,却又觉得这姓氏对他而言太过沉重,“我相信你。”

他看向我,眼中有微微的波动。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我望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你一定能考上功名,为你爹娘,为萧家所有枉死的人,讨回公道!”

他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了,迅速别开脸,良久,才低声道:“谢谢。”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河边的风带上了凉意。

“再过几日,我便要动身前往京城了。”他说,“春闱在即,此去路途遥远,需得提前启程。”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我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沉甸甸的。

“那…那你多久能回来?”我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不舍。

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沉吟片刻:“若一切顺利,来年清河荷花开遍时,我应当就能回来了。”

来年夏天…那么久。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鼻尖发酸。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滋味。

“萧…云深,”我鼓起勇气,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那我们说好了,来年荷花开了,你一定要回来。平平安安地回来。”

他怔了一下,随即眼底漾开极温柔的笑意,仿佛春冰乍破:“好,一言为定。”

他从怀中取出我送他的那张写着他名字的纸,纸张已经有些旧了,却折叠得整整齐齐。“这个,我会一直带着。”

我也摸了摸怀中他送的荷包,用力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再说话。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沉重的牵挂,已然在我们之间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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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深,不,现在我知道他叫萧云深了。他启程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梁婶红着眼眶里外张罗,阿娘也赶着做了好几双厚实的鞋袜让我送去。我帮不上别的忙,只能一遍遍检查他的行囊,虽然我知道梁婶肯定准备得无比周全。

离别那日清晨,雾气未散。一辆简陋的马车停在巷口。

萧云深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衫,更显得身姿清瘦挺拔。他神色平静,与梁婶低声说着话,嘱咐她照顾好自己。

我站在不远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昨晚熬夜绣好的平安符,针脚歪歪扭扭,实在拿不出手。

他走过来,目光落在我身上:“我走了。”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我却只说出一句:“路上小心…万事…都以平安为重。”

“嗯。”他点点头,忽然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我不在的时候,别荒废了学业。那本《千家诗》要时常温习,字也要每日练。”

我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只能用力点头。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柔和了些,“帮我照顾好梁婶。”

“你放心!”我急忙保证,“我会常来看梁婶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这个留给你。”

我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支品相普通的毛笔,但笔杆被摩挲得十分光滑。

“等我回来,检查你的功课。”他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马车夫催促了。他最后看了我一眼,又对梁婶深深一揖,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驶远,消失在晨雾与街道的尽头。我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见马车的影子,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梁婶抹着眼泪回去了。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打开他留下的布包,除了那支笔,下面竟还压着一本崭新的《词综》,扉页上是他挺拔的字迹:“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望勤勉。——云深嘱”

我摩挲着那行字,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萧云深走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却又再也回不去了。

我开始日日临帖练字,翻看那本《词综》。起初看得磕磕绊绊,许多字不识,许多意不解。但我记着他的话,想着他灯下苦读的身影,便也有了耐心。

念姐姐的铺子生意越发好了,她忙不过来,我便常去帮忙。她知我心事,从不点破,只时常塞给我些工钱。

“女孩子家,自己手里有些钱,腰杆才能挺得直。”她说,“无论将来如何,总是个倚仗。”

我感激地收下,将这些钱和阿娘偶尔给的零用一起,仔细地收在一个小陶罐里。我不知道攒钱要做什么,只是隐隐觉得,或许有一天会用得上。

阿娘似乎也察觉了我的变化,不再急切地张罗我的亲事,只是有时看着我对着书本发呆,会轻轻叹息。

清河镇的冬天来了,河水结了一层薄冰。我学会了更多的字,已经能磕磕绊绊地读完《词综》里大半的词句。有时读到“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或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便会对着窗外枯枝发很久的呆。

年关时,我终于收到了萧云深寄来的第一封信。

信很短,字迹略显潦草,想是旅途匆忙。他问了梁婶安好,问了念姐姐铺子生意如何,也问了我书读到哪里了。他说他已平安抵达京城,安置了下来,京中繁华,但开销甚大,一切皆好,让我们勿念。

我捧着那封信,反复读了许多遍,直到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然后我铺开纸,磨好墨,开始给他回信。

我告诉他梁婶身体硬朗,念姐姐的铺子生意红火,还雇了一个小丫头帮忙。我告诉他我的字进步了很多,那本《词综》我已经快看完了。我告诉他镇上下了雪,河面结了冰,阿娘给我做了新棉袄…笔尖停顿了很久,最后,我只在信的末尾,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那句他教我的诗: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我将信和攒下的几钱银子一起托付给镇上去京城走货的商队,心中充满了期盼与忐忑。山高水长,不知他何时才能收到。

冬去春来,河冰消融。那本《词综》我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三遍,甚至能背下不少词句。商队带回了他第二封信。

信依旧简短,字迹沉稳了许多。他说京中备考气氛紧张,他一切安好,银钱已收到,嘱我不必再省吃俭用给他寄钱。他说得知念姐姐铺子兴旺,甚慰。又问我的功课,还特意考教了我两句词的意思。

我欣喜若狂,立刻提笔回信,认真回答了他的考教,并再次叮嘱他保重身体。

信寄出去后,我便日日计算着商队下次来的时间。清河柳树发了新芽,田野染上嫩绿,我的希望也随着春草一起滋生蔓长。

他答应过的,荷花开了,就会回来。

-

春深夏至,清河镇的荷塘开始冒出尖尖角。

我几乎日日都会去河边看看,计算着荷花绽放的日子,心里揣着一份隐秘的欢喜。

念姐姐常打趣我,说望穿秋水的下一句,该是“望穿夏荷”了。

然而,荷花还未盛开,一个惊人的消息却如同晴天霹雳,率先炸响了整个清河镇。

这日,我正和念姐姐在铺子里整理新到的布料,忽然听到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不少人朝着镇口跑去。

“出什么事了?”念姐姐疑惑地探头望去。 很快,一个相熟的婶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又是兴奋又是羡慕:“哎哟!了不得了!了不得了!楚公子!楚云深他高中状元啦!”

“哐当——”

我手中的针线盒掉在地上,丝线滚落一地。心脏猛地狂跳起来,巨大的喜悦瞬间冲上头顶! “真、真的吗?”

我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万确!报喜的官差都到梁婶家门口了!敲锣打鼓,披红挂彩,说是圣上钦点的头名状元!咱们清河镇出状元公啦!”

铺子外一片欢腾,人们纷纷涌向梁婶家道喜。

我激动得手脚发麻,拉着念姐姐就想往外跑。

然而,那报信的婶子话锋一转,抛下了第二个更重磅的消息,直接将我钉在了原地: “还有呢!听说啊,状元公才华出众,模样又俊,连金枝玉叶的公主都看上他啦!圣上龙心大悦,当场就赐了婚,要招他做驸马爷呢!这可是双喜临门,天大的荣耀啊!”

驸…马…爷? 这三个字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我的心脏,瞬间冻结了我所有的血液和喜悦。

周围人的喧闹声、道喜声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

我只看到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兴奋。

“哎呦,这可是一步登天啊!”

“谁说不是呢!楚公子…哦不,状元公真是好造化!”

“以后就是皇亲国戚喽!”

“梁婶可真是好福气…”

… 念姐姐担忧地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小月…小月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白?”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驸马爷…公主… 是啊,他那样的人,本就该配那天上明月,世间明珠。

我这样一个清河镇的丑丫头,凭什么以为他会记得那句“荷花之约”?凭什么以为他还会回来?

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期盼,所有那些深夜临帖练字的坚持,所有攒下的铜板和对未来的憧憬…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猛地推开念姐姐的手,踉踉跄跄地冲出门,不顾身后人们的呼喊,发疯似的跑回家。

“砰”地一声关上房门,我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原来,山盟海誓抵不过锦绣前程。

原来,清河镇的荷花,永远也等不到欣赏它的人。

哭了不知多久,眼泪流干了,心里只剩一片麻木的荒凉。我站起身,走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他送的那支毛笔,还有那本被我翻烂了的《词综》。

手指颤抖地抚过扉页上他那句“望勤勉”,只觉得讽刺无比。 我走到墙角,打开那个装着私房钱的小陶罐,看了看里面寥寥无几的铜板,又默默盖上了。

最后,我目光落在那只他亲手绣的、我一直贴身戴着的荷包上。云纹依旧,却再也看不出当初的模样。

我咬着牙,一把扯下荷包,连同那支笔和那本书,一起塞进了床底最深的角落。 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个人,连同所有心动的痕迹,彻底从我的生命里清除出去。

窗外,人们还在为清河镇出了位状元驸马而欢庆,喧闹声阵阵传来。

我的世界,却一片寂静。

自那日之后,我像换了个人。

依旧去念姐姐的铺子帮忙,依旧回家吃饭睡觉,只是话变少了,常常对着布料针线出神,一不小心就扎破手指。

念姐姐心疼,劝我回家休息几日。我摇摇头,不肯停下。只有让自己忙得团团转,才能暂时忘记心口那钝刀子割肉般的疼。

阿娘似乎也听说了京城的事,看着我消沉的模样,只是叹气,不再多言。阿爹倒是嘀咕过几句“早知道楚…状元公不是池中之物”,被阿娘瞪了一眼后,也讪讪地闭了嘴。

夜深人静时,我总会不受控制地想起他。想起他教我写字时的认真,想起他背我下山时的沉稳,想起河边他诉说身世时的悲怆,想起他承诺归来时的温柔…

然后,便是“驸马爷”三个字,如冰水浇头,让我瞬间清醒。

也好,他大仇得报,前程似锦,娶得娇妻,圆满得很。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心事,本就该随风散了。

这晚,我又一次辗转难眠,索性坐起身,望着窗外冰冷的月光发呆。褥子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硌着,伸手一摸,竟是那本被我塞进床底的《词综》。

鬼使神差地,我翻开了它。熟悉的字句映入眼帘,也勾起了所有拼命想压抑的回忆。委屈、愤怒、不甘、心痛…种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我抓起那本书,狠狠地向门口砸去!

“我珍藏的书给你,你就是这么对待的?”

一个熟悉得让我心脏骤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含着浅浅笑意,在门口响起。

我猛地抬头,只见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人斜倚在门框上,手中正拿着我刚扔出去的那本《词综》。

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风尘仆仆,面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却丝毫未损他那份清俊气质。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思念成疾,出现了幻觉。

他走进屋,关上门,将书放在桌上,目光落在我脸上,微微蹙眉:“怎么瘦了这么多?没好好吃饭?”

真实的声线,带着关切的话语,击碎了我最后一丝怀疑。

不是梦!他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震惊和喜悦过后,是更深的委屈和酸楚。他既然已是驸马,为何还要回来?为何还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猛地拉高被子蒙住头,缩成一团,声音闷闷地带着哭腔:“你回来做什么?你不是…不是已经娶了公主,当上驸马了吗?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被子外沉默了片刻。然后,我感到身边的床榻微微一沉,他坐了下来。

“你就这么听信那些传言,也不问问我,就判了我的罪?”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

我攥紧被角,眼泪不争气地湿了枕巾。

“小月,”他轻轻唤我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林姑娘”,“看着我。”

我不动。

他似是无奈,伸手轻轻却坚定地将我蒙头的被子拉了下来。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我眯了眯眼,泪眼模糊中,对上他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敷衍,只有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没有娶公主。”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那些话,是朝中某些人的手段,想逼我就范,或者…只是想搅乱我的心神。”

我怔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忘了哭泣。

“你也知道我的身世,”他压低声音,“翻案之事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他们查不出我现在的身份破绽,便想用这等流言蜚语来中伤,或是试探我的软肋。”他抬手,轻轻擦去我脸颊的泪痕,“我好不容易才寻了个由头,快马加鞭赶回来一趟,就是想亲口告诉你,别信那些话。”

他的指尖微凉,触感却无比真实。我心脏狂跳,声音依旧哽咽:“可是…可是他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世人皆爱传颂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何况还牵扯到皇家。”他苦笑一下,“我若真做了驸马,此刻岂能擅离京城,出现在这里?”

对啊!我猛地清醒过来。驸马岂是能随意离开京城的?

巨大的喜悦和后知后觉的担忧瞬间淹没了我:“那…那你在京城是不是很危险?他们会不会害你?”

见我着急,他反而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暂时无碍。老师暗中周旋,陛下也并非全然昏聩。如今案已审定,仇敌已除,我的身份也已过了明路,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做什么。”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我却能想象到这其中的惊心动魄。他瘦了,也黑了,眉宇间添了风霜之色。

“我好累,”他忽然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脆弱,“让我靠一会儿,就一会儿。”

说着,他竟真的将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上。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颈间,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气息。我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心跳如擂鼓。所有的委屈、猜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失而复得的悸动。

他似乎真的累极了,靠着我半晌没有动静。我犹豫着,慢慢抬起手,极轻极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不过片刻,他像是惊醒般直起身,揉了揉眉心:“我得走了,天亮前必须离开清河镇。”

“这么快?”我失声道,心中满是不舍。

“嗯,不能让人发现我来过。”他站起身,深深看了我一眼,“别信流言,等我。”

见他转身要走,我心里一急,那股憋了许久的委屈和不甘又冒了出来,脱口而出:“谁要等你啊!阿娘…阿娘最近又在给我相看亲事了!说不定…说不定你下次回来,我都嫁人了!”

他脚步猛地顿住,转过身,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沉郁。

他一步步走回床边,坐下,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却不说话。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你…你看什么…”

话音未落,他忽然俯身靠近,温热的唇毫无预兆地覆上了我的!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有万千烟花在耳边炸开!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运转,只剩下唇上那柔软而灼热的触感,和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

这个吻短暂却无比清晰,如同烙印。

他很快退开,呼吸有些急促,耳根红得剔透,眼神却亮得惊人。

“现在,”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还要嫁给别人吗?”

我彻底懵了,脸烧得厉害,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呆若木鸡的样子,眼底漾开笑意,伸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乖乖等我。荷花开了,我就回来娶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悄然离去,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还残留着他温度的唇瓣,整个人如同飘在云端,久久无法回神。

这一夜,我彻夜未眠。

自那夜之后,整个世界在我眼中都变得不一样了。

天更蓝,水更清,连阿爹的唠叨似乎都没那么刺耳了。我依旧去念姐姐的铺子帮忙,却不再是机械地劳作,嘴角总忍不住地上扬。

念姐姐最先察觉我的变化,揶揄道:“我们小月这是捡到宝贝了?前几天还蔫蔫的,如今倒像是雨后的新笋,鲜嫩得能掐出水来。”

我红着脸不肯说,心里却像灌了蜜。

没过多久,京城果然传来了更确切的消息。状元郎萧云深(楚云深的真实身份)乃忠良之后,家族冤案已得昭雪。他婉拒了陛下赐婚的美意,自请外放,欲为地方百姓做些实事。

消息传到清河镇,再次引起轰动。这一次,不再是羡慕他尚公主的荣耀,而是敬佩他的人品和风骨。婉拒驸马之位,甘愿放弃京中繁华,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梁婶家的门槛再次被踏破,这次是真心实意的敬佩和问候。梁婶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偶尔与我目光相接,都带着心照不宣的慈爱。

夏至前后,清河镇的荷花如期盛放,接天莲叶,映日别样红。

在一个晚霞满天的傍晚,一辆朴素的马车再次停在了巷口。

萧云深从车上下来,依旧是一身青衫,却不再是当初那个略显单薄的读书郎。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气度,目光更加深邃锐利,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宝剑,光华内敛,却不容忽视。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家门口的我。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他朝我微微一笑,那笑容一如初见时清澈,却多了几分笃定的温柔。

“我回来了。”他说,目光扫过河塘的荷花,“没失约。”

我看着他,重重地点头,眼眶发热,心里被巨大的幸福填满。

这一次,他是光明正大回来的。新任县令对他都十分客气,称他为“萧大人”——他虽自请外放,但陛下惜才,仍让他在翰林院挂了个虚职,品阶不低。

回家后的第二日,他便正式请了媒人,备了厚礼,上门向我爹娘提亲。

我爹娘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阿娘拉着我的手,迭声问:“小月,这是真的吗?萧大人他…他真的要求娶你?”

我红着脸点头。

阿爹搓着手,又是激动又是无措,对着萧云深连声说:“这…这怎么敢当…小月她…”

萧云深郑重地向二老行礼:“伯父伯母,云深是真心求娶小月。她善良坚韧,品性纯良,是云深心之所系。还请二老成全。”

他的态度诚恳而坚定,彻底打消了我爹娘的疑虑。亲事当场便定了下来。

消息传出,清河镇一片哗然。谁能想到,当初被嫌弃“丑丫头”、“嫁不出去”的林小月,竟真的等回了金榜题名的状元郎,而且是被对方如此郑重地求娶。

那些曾经嘲笑过我的人,如今脸上只剩下羡慕和不可思议。

订亲后,萧云深变得比以前“黏人”许多。我忙着和念姐姐筹备开小吃铺的事,常常冷落了他。

这日晚饭后,他拉着我在院中乘凉,语气颇有些委屈:“整日里只见你为铺子忙碌,都快忘了我的存在了。”

我失笑:“就差最后一点准备了嘛。再说,你如今又不用日夜苦读,也该找些事做。”

他忽然从身后轻轻环住我,下巴抵在我发间,声音低沉下来:“在京城时,几次遇险,差点就回不来了…”

我心中一紧,猛地转头看他。

他却不肯细说,只将我搂得更紧:“那时支撑我下来的,就是想着你,想着清河镇的荷花,想着一定要回来娶你。”他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如今回来了,我只想多看看你。”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心里又甜又酸,软得一塌糊涂。原来他那日的轻描淡写之下,藏着如此凶险的历程。

“以后…”我靠在他怀里,轻声却坚定地说,“无论去哪里,都要平平安安的。”

“好。”他应道,声音缱绻温柔,“以后,我们一起去哪里都一起。”

夏夜的风带着荷花的清香,吹拂着我们交握的手。月光如水,静静地洒满小院。

我们的婚事办得简单而温馨。

念姐姐亲手为我缝制了嫁衣,火红的料子,上用金线绣着并蒂莲和交颈鸳鸯,精美绝伦,是清河镇头一份的体面。

阿爹阿娘笑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地张罗。镇上的人几乎都来了,送上真诚的祝福。曾经的那些流言蜚语,早已被风吹散。

新婚之夜,他挑开我的盖头,眼中满是惊艳与柔情。

“娘子。”他低唤,声音醇厚动人。

红烛摇曳,满室生春。他温柔的吻落下来,带着无限的怜惜与爱意。我将自己完全交托给他,在疼痛与欢愉中,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

婚后,我们住在重新修葺过的萧家小院里。梁婶待我如亲生女儿,萧云深更是将我捧在手心。

我的小吃铺“荷香斋”也开了起来,就开在念姐姐的成衣铺旁边。我卖些自己拿手的糕饼点心和时令小吃,因用料实在,味道好,价钱公道,生意很是不错。

萧云深并未去外地做官,而是在县令的恳请下,留在清河镇协助处理一些文书和教育事宜。他最大的心愿,是开一间学堂。

“清河镇乃至周边乡镇,许多孩子无书可读,许多女子更是目不识丁。”他对我说,“我想开一间义学,不论贫富,不论男女,愿学者皆可来听。”

我全力支持他。我们拿出部分积蓄,又说服了县令拨了款,在镇东头找了一处旧祠堂,修葺一番,“清河义学”便开了起来。

萧云深亲自授课,教授蒙童识字明理。他也鼓励我去学堂帮忙,教女孩子们认些简单的字,学学算数。

起初,镇上也有些守旧之人非议,说女子抛头露面不成体统。但看到念姐姐的铺子和我小吃铺的经营得红红火火,看到学堂里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那些声音也渐渐小了。

一年后,我有了身孕。萧云深高兴得像个孩子,事事亲力亲为,紧张得不得了。

十月怀胎,我生下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像他,眉目清俊;女孩像我,爱笑活泼。

孩子们满月那天,义学里的孩子们送来了他们亲手做的贺卡,虽然字迹歪歪扭扭,图画稚嫩,却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念姐姐也遇到了一个真心待她的老实商人,重新披上了嫁衣。她成亲那日,我挺着大肚子(没错,我又怀上了)和萧云深一起去送嫁,看着她幸福的笑容,我们都由衷地为她高兴。

如今的清河镇,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女子出门做工、读书不再被视为异类,人们更愿意凭双手勤劳致富,而不是整日嚼舌根搬弄是非。

又是一个夏日,清河畔荷花盛开,如霞似锦。

我牵着已经会跑会跳的儿女,和萧云深并肩走在河堤上。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爹爹,娘亲,看!好大的荷花!”女儿兴奋地指着河中心。

儿子则仰头问:“爹爹,你以前真的在这里教娘亲写字吗?”

萧云深笑着将我揽入怀中,目光温柔得能溺死人:“是啊。就在这里。”

他低下头,在我耳边轻声道:“那时我便想,这个傻丫头,我定要护她一世周全,让她一生喜乐。”

我靠在他怀里,看着满塘盛放的荷花,看着身边嬉笑的孩子,看着远处炊烟袅袅、安宁祥和的小镇,心中充满了平静的幸福感。

从被人嫌弃的“丑丫头”,到如今拥有挚爱、事业和家庭的林小月,这一路走来,如同梦一般。

但我知道,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