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我中状元打马游街,没人知那身深绯官袍底下,裹着个女儿身
发布时间:2025-09-25 22:42 浏览量:1
文章源于网络,如侵权请私聊我删除,谢谢!
2
镖局的日子,是血和汗泡出来的。
表叔让我顶了他早夭儿子的名字——赵石。
从此,世上再无沈青梧,只有镖师赵石。
我跟男人一样剃短了头发,用布条死死缠平了胸脯,穿上粗硬的麻布短打。
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扎马步,举石锁,练刀法。
虎口震裂了,血混着汗粘在刀柄上。
腿上绑着沙袋跑山路,跑得肺像要炸开,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表叔的镖头老陈,是个刀疤脸的老江湖,看我的眼神总带着点探究。
“小子,细皮嫩肉的,吃得了这碗断头饭?”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把沉重的石锁举得更高,次数更多。
一次走暗镖,押一批极贵重的药材去北边。
途经黑风岭,遇上了“断魂刀”刘黑子那伙悍匪。
对方人多势众,刀快马疾。
表叔为了护住装着药材的箱子,被刘黑子一刀劈在背上,深可见骨。
老陈也挂了彩,一条胳膊软软垂着。
眼看着镖队就要被冲散。
我那时刚十四,个子还没长开,在一群悍匪眼里,大概跟只小鸡崽没区别。
一个满脸横肉的喽啰狞笑着朝我扑来,想捏软柿子。
他手里的鬼头刀带着风声砍下。
那一瞬间,爹坠崖时空洞的眼神,娘悬梁时飘荡的衣角,还有表叔背上喷涌的血,全都冲进我脑子里。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身体比脑子更快。
我矮身躲过刀锋,手里的短刀不是刺,而是像毒蛇一样,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反撩上去。
刀尖精准地没入那喽啰的咽喉。
滚烫的血喷了我一脸,腥得让人作呕。
我甚至没停顿,借着尸体倒下的势,猛地扑向旁边另一个正举刀砍向表叔的匪徒。
短刀狠狠扎进他的腰眼。
那人惨嚎着倒下。
我拔刀,血珠甩出一道弧线。
脸上沾着血,眼神大概是凶的。
因为周围的匪徒,动作都顿了一下。
“点子扎手!先宰了这小崽子!”刘黑子厉声喝道,亲自提刀朝我冲来。
他刀沉力猛,大开大阖。
我不敢硬接,仗着身材瘦小灵活,在他刀光里腾挪闪避,像只滑不留手的泥鳅。
好几次刀锋贴着我的头皮、脖颈擦过,凉飕飕的。
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辣得生疼。
但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沈家只剩我了!爹娘的仇还没报!
瞅准刘黑子一个力劈华山用老的破绽,我猛地扑地一滚,短刀狠狠削向他小腿。
“啊——!”刘黑子惨叫着单膝跪地。
我翻身跃起,用尽全身力气,将短刀狠狠扎进他后心。
刀柄直没至底。
刘黑子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抽搐两下,不动了。
匪首一死,剩下的喽啰顿时慌了神,被镖师们一鼓作气杀退。
那一战后,“小石头”的名号在镖局响了。
没人再敢小觑这个沉默寡言、下手却狠辣刁钻的少年。
老陈拍着我满是血污的肩膀,眼神复杂:“小子,够种!是块走江湖的料!”
只有我自己知道,晚上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抱着刀,身体抖得多厉害。
那温热的、喷涌的血,那临死前瞪大的眼睛,在黑暗里反复出现。
可我不能怕。
怕,就活不下去。
跟着镖局走了五年镖,踏遍了大半个江山。
风霜磨砺了筋骨,也淬炼了心肠。
我看透了官道驿站盘剥的嘴脸,见识了江湖门派倾轧的肮脏。
更看清了这煌煌盛世下,如我爹那样被碾碎的“蝼蚁”不知凡几。
权力。
只有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挣脱这吃人的网,才能为爹、为娘、为千千万万被碾碎的人,讨一个说法!
机会,在我十八岁那年来了。
表叔押一趟重镖进京,我跟着。
3
京城繁华,晃花了眼。
在茶馆歇脚时,邻桌几个书生打扮的人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今秋恩科,陛下亲自主持,要选拔真才实学!这可是鲤鱼跃龙门的好时机!”
“是啊!寒门士子,十年苦读,不就盼这一刻?”
科举!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我脑海。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士农工商,唯有读书做官,才是通天的梯!
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也是唯一能接近那至高权力,为爹娘讨回公道的路!
可我是女子。
女子不得科举,这是铁律。
娘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那就做男人!做得比所有男人都强!”
对,做男人!做得天衣无缝!
当晚,我跪在表叔面前。
“叔,我想读书,考科举。”
表叔惊得手里的旱烟杆都掉了。
“石头!你疯了?那是文曲星的路!我们走镖的粗人,拿刀的手怎么握笔?”
“我能握刀,就能握笔。”我抬头,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执拗,“叔,我爹…是怎么死的,您知道。这仇,我得报!这路,我非走不可!”
表叔看着我,看了很久。
他脸上的刀疤在油灯下显得有些狰狞,眼神却慢慢软了。
“你这娃…跟你爹一样,认准的道,九头牛都拉不回。”
他重重叹了口气。
“行!叔没啥本事,但这些年走镖,也攒了点棺材本!你想读书,叔供你!大不了…叔这把老骨头,再去走几趟刀尖上的镖!”
他粗糙的大手按在我肩上,沉甸甸的。
“只是石头…这条路,比刀山火海还难。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诛九族的大罪!你…可想清楚了?”
我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地。
“叔,我想清楚了。粉身碎骨,我认!”
表叔托了早年走镖结识的一位落魄老秀才,姓周,在城外乡塾教书。
我改名换姓,顶了周老秀才一个远房侄子的身份——周砚。
从此,镖师赵石也消失了,只有寒窗苦读的学子周砚。
老秀才起初看我,满是嫌弃。
“十八了才开蒙?朽木!朽木不可雕也!”
我不辩解,只是天不亮就起来劈柴担水,把老秀才那破败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
然后,在他开讲前,就捧着借来的、字都认不全的《三字经》《千字文》。
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借着熹微的晨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得几乎握不住笔。
老秀才讲课时,我听得比谁都认真,眼睛死死盯着他,生怕漏掉一个字。
晚上,别人睡了,我就着如豆的油灯,一遍遍抄写,默诵。
手指磨出了厚厚的茧,比握刀时磨出的还要硬。
老秀才骂我笨,一篇《劝学》背了三天还结巴。
我不吭声,只是更晚睡,更早起。
他嫌我字丑,像鬼画符。
我就捡来沙盘,用树枝一遍遍在沙上划,直到手腕肿得抬不起来。
三个月后,当我能流畅地背出《论语》前十篇。
当我的字在老秀才挑剔的目光下勉强能入眼时,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不一样的光。
“痴儿…倒是个痴儿。”他捻着稀疏的胡子,丢给我一本《策论初解》。
“试试这个,看你这榆木疙瘩,能不能开点窍。”
策论,关乎国计民生,是科举的重中之重。
我如获至宝。
白天听老秀才讲经义,晚上就点灯熬油琢磨策论。
我把走镖时看到的民生疾苦、官场积弊、地方豪强盘剥,都揉碎了,融进那些看似空泛的论述里。
老秀才看着我的文章,起初皱眉,后来沉默,最后是长久的叹息。
“周砚啊,”他第一次叫我的化名,语气复杂。
“你笔下…有血,有火,有百姓的哭嚎。这很好…也很不好。”
“科举取士,要的是锦绣文章,是煌煌正道,是合乎圣人之言。你这般锋芒太露,言辞激烈…恐非考官所喜,恐惹祸上身啊!”
我放下笔,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先生,若文章只为迎合考官,粉饰太平,那读书何用?做官何用?我爹…就是被这样的‘锦绣文章’、‘煌煌正道’害死的。”
老秀才浑身一震,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
良久,他颓然坐下,挥挥手:“罢了罢了…路是你自己选的。老夫…只教你学问,不问前程。”
4
寒来暑往,三年。
一千多个日夜。
我啃完了四书五经,翻烂了历代名臣奏议,策论文章堆满了墙角。
老秀才的头发更白了,背更驼了。
表叔走镖的次数更频繁了,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伤,却总把一袋沉甸甸的铜钱塞给我。
“石头…哦不,砚哥儿,拿着!买书!买纸!别亏着自己!叔身体硬朗着呢!”
看着他鬓角的白霜和掩饰不住的疲惫,我喉咙发堵,只能更用力地攥紧那带着汗味和血腥味的铜钱。
恩科开考的日子,近了。
老秀才最后一次给我看文章,是论江南水患。
我结合这些年的见闻,痛陈地方官吏勾结豪绅,借修堤之名层层盘剥,致使堤坝如同纸糊,洪水一来,生灵涂炭。
文笔依旧不算顶好,但字字泣血,直指要害。
老秀才看完,沉默了很久。
他颤巍巍地从箱底摸出一块用旧布包着的砚台,墨色深沉,触手温润。
“这是老夫当年…中秀才时,恩师所赠。”
他摩挲着砚台,眼神悠远。
“本想留作念想…今日,给你吧。”
“周砚,记住你的名字!砚台,盛墨,墨成字,字可载道,亦可杀人!”
他目光如电,刺向我。
“你的笔,太利!此去科场,是龙是虫,是青云直上还是…万劫不复,你好自为之!”
我双手接过那方沉甸甸的砚台,深深一揖。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贡院森严,龙门高耸。
提着考篮,随着无数或兴奋、或紧张、或故作镇定的学子涌入,我手心全是汗。不是因为紧张考试。
而是检查搜身的“识认官”。
一旦暴露女儿身,就是欺君大罪,立斩无赦!
轮到我了。
那识认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眼神浑浊,带着股不耐烦的官威。
他上下打量我。
我穿着特意做旧的青布长衫,头发用布巾束得一丝不苟,脸上刻意抹了点灰黄的粉,掩盖过于细腻的肤色。
胸前缠得死紧,勒得几乎喘不过气,腰背却挺得笔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瘦孤傲。
“叫什么?籍贯?”他懒洋洋地问。
“学生周砚,清河县学。”我垂眸,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像变声期的少年。
他随意翻了翻我的考引(准考证),又伸手在我肩背、手臂上捏了捏。
粗糙的手指划过锁骨,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发抖。
“啧,瘦得跟竹竿似的,能握稳笔杆子吗?”
他嘟囔一句,似乎没发现异常,挥手。
“进去吧!丙字二十三号!”
我心头巨石轰然落地,后背已是一片冷汗湿透。
找到号舍,低矮,狭窄,三面砖墙,一面敞开着对着过道。
像个小笼子。
5
接下来的三天两夜,吃喝拉撒睡,全在
这方寸之地。
发下试题。
首场考经义。
题目出自《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看到题目的刹那,我几乎要笑出声。
爹,您看到了吗?他们考这个!考这个!
我爹,一个芝麻小官,用命践行了这句话。
而那些坐在高堂之上,出题的大人们呢?
铺开考卷,磨墨。
用的是老秀才赠的那方旧砚。
墨香散开,心神沉静。
笔落下去,如有神助。
没有华丽的辞藻堆砌,没有空洞的圣贤之言复读。
我写爹如何散尽家财,开仓放粮,救民于水火。
写那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状。
写朝廷赈灾粮迟滞背后的层层盘剥!
写爹“失足坠崖”后,百姓自发在崖边焚香祭奠,哭声震野!
写“民为贵”,不是写在纸上的漂亮话,是百姓碗里的米,身上的衣,头顶遮风挡雨的瓦!
句句平实,字字锥心。
写到动情处,眼泪砸在考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我慌忙用袖子擦去,心中却一片冰凉畅快。
第二场考策论。
题目:“论漕运之弊与海运之可行”。
走镖的经历成了我最宝贵的财富。
我写大运河沿途关卡林立,胥吏如狼似虎,抽分盘剥,运粮十石,到京不足三石!
写漕帮与地方势力勾结,把持水道,运价腾贵,民怨沸腾!
写前朝尝试海运,虽遇风浪损失,然其利远大于弊!
宜造坚船,习水道,测海图,设专司!
甚至结合走镖时听来的只言片语,画了一张简陋的沿海港口与季风路线草图附上!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第三场考诗赋,题目“秋月”。
我望着号舍外狭窄天空上的一弯冷月,想起娘悬梁那晚,月色也是这般清冷。
提笔写下:
“寒蛩泣露夜凝霜,孤影伶仃望故乡。莫道蟾宫清辉冷,人间无处不炎凉。”
字字凄怆,满纸孤愤。
6
放榜那日,贡院外人山人海。
我挤在人群中,心跳如擂鼓。
目光顺着长长的皇榜,从最末尾的三甲同进士开始,艰难地向上搜寻。
没有。
二甲进士出身…也没有。
心一点点沉下去。
难道…太过锋芒,触怒了考官?
就在这时,前方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惊呼和喧哗!
“头名!头名是谁?!”
“周砚?周砚是谁?!”
“哪个州府的?怎么从未听过?!”
我猛地抬头,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皇榜最顶端,那用朱砂写就的、力透纸背的两个大字——周砚!
一甲第一名!状元!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几乎站立不稳。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喧哗、惊叹、嫉妒的议论。
“周砚?何方神圣?竟能力压江南才子萧子云?”
“听说是北地清河县学的,寒门!绝对的寒门!”
“了不得!了不得啊!一鸣惊人!”
我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让我保持清醒。
成了!
第一步,踏出去了!
金殿传胪,天子召见。
我穿着深绯色的状元袍,跟随礼部官员,第一次踏入这象征着天下权力中心的紫宸殿。
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和权力的味道。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目光如探照灯般打在我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不屑。
我垂着眼,依礼叩拜。
“新科状元周砚,觐见陛下——”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平身。抬起头来。”一个略显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
我缓缓起身,抬头。
御座上的天子,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久居上位的深不可测。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周砚。”
天子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你策论中所言漕运之弊,海运之策,颇为大胆。朕问你,你可知海运风险?若遇风浪,粮船倾覆,该当如何?朝中反对之声,又当如何?”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回禀陛下。”我的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无半分怯懦。
“漕运之弊,积重难返,如附骨之疽,岁糜国帑巨万,苦民尤甚!此弊不除,国本动摇!”
“海运虽有风浪之险,然可控!其一,造坚船,非前朝旧制,可效法番邦巨舶,龙骨坚实,多桅多帆,抗风浪之力倍增!其二,习水道,重金招募熟悉海路之老舵手,绘制精密海图,避开飓风多发之季!其三,设专司,严选廉洁干练之员,专责海运,杜绝如漕运般层层盘剥!”
“至于风险…”
我顿了顿,声音更沉。
“世间万事,岂有万全?漕运每年因沉船、损耗、盘剥所失,何尝不是另一种‘倾覆’?且损失皆由百姓承担!海运纵有损失,亦在明处,可控可减!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
“至于反对之声…”我微微提高了音量,目光扫过前排几位脸色已显不豫的重臣。
“臣以为,为官者,当以社稷为重,以民生为本!若因循守旧,畏首畏尾,惧风险而不敢为,惧变革而阻良策,此非谋国之道,实乃误国!”
话音落,大殿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锋利,带着震惊、恼怒、甚至…杀意!
尤其是前排一位身着紫袍、须发半白的老者,正是当朝次辅,户部尚书高嵩!
他主管漕运,我的策论,无异于刨了他高家的祖坟!
他看向我的眼神,冰冷得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御座之上,天子沉默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天子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周砚,你倒是…敢言。”
“策论文章,终究纸上谈兵。朕给你个机会。”
他目光如炬,“京畿之南,洛水连年泛滥,淹没良田千顷,流民失所。朕命你为钦差,赴洛水治河!工部、户部协理。一年为期。”
“若治河有成,证明你非纸上谈兵之辈,朕自有重用。若不成…”
天子没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已如泰山压顶。
“臣,领旨!”我毫不犹豫,深深叩首。
我知道,这是考验,更是投名状。
成了,平步青云。
败了,万丈深渊。
高嵩次辅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7
洛水河畔,一片泽国。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断木、死畜的尸体,漫过残破的堤坝,淹没了大片良田和低矮的村落。
衣衫褴褛的灾民挤在高地上,眼神空洞麻木,如同待宰的牲畜。
空气中弥漫着水腥味和淡淡的尸臭。
工部派来的几个主事、员外郎,穿着干净的官靴,捂着鼻子,站在高处指指点点,满脸的不耐烦。
“周大人,您看,这水势汹汹,堵是堵不住的!按下官看,不如让灾民再往高处迁一迁,等水退了再说?”
一个胖乎乎的工部主事谄媚地笑着。
“是啊是啊,周大人,这治河耗资巨大,户部那边…”
另一个瘦高的员外郎搓着手,暗示高嵩掌管户部,不会痛快给钱。
我穿着便于行动的短打,裤腿卷到膝盖,踩在冰冷的泥水里,仔细查看着溃堤的缺口和河道走向。
“迁?”我冷冷瞥了他们一眼,“迁到哪里去?高地就那么点,挤得下几万人?没粮,没屋,等水退?等到饿死冻死吗?”
“至于钱粮…”我盯着远处汹涌浑浊的洛水。
“高阁老不给,本官自有办法!”
我甩开这群尸位素餐的官员,带着两个从表叔镖局借来的、踏实肯干的年轻镖师,沿着洛水河道,逆流而上,一路勘察。
风餐露宿,脚底磨出血泡。
走访沿岸老河工,请教治水经验。
查看历年水文记录,寻找规律。
整整一个月,我像个泥猴子,晒脱了几层皮。
终于摸清了洛水的“脾性”。
这河并非天生暴虐。
上游林木被砍伐殆尽,水土流失严重。
中游河道狭窄,又被豪强侵占滩地,私建庄园水榭,逼得河道扭曲不畅!
下游堤坝更是偷工减料,形同虚设!
“堵不如疏,疏不如导!”
我对着亲手绘制的河道图,下了决心。
方案很快成型:
上游,严令封山育林!违令者,豪强与庶民同罪!
中游,强拆所有侵占河道的庄园水榭!
拓宽主河道,开挖分洪渠!
下游,重修堤坝!
采用我结合老河工经验和走镖时见过的堤坝样式,设计“鱼鳞石塘”!用巨石交错垒砌,缝隙灌以糯米灰浆,坚固异常!
方案一出,举座皆惊。
工部、户部派来的官员炸了锅。
“封山?那牵扯多少山主豪强?周大人,您这是要捅马蜂窝啊!”
“拆庄园?您知道那些都是谁家的吗?京里王侍郎家的别院就在那儿!还有高阁老家的管事…”
“鱼鳞石塘?耗费是土堤的十倍!户部绝拿不出这笔钱!”
高嵩次辅的批文也到了,只有冷冰冰一行字:“所请钱粮过巨,户部空虚,着周砚自行筹措,便宜行事。”
自行筹措?便宜行事?
好一个釜底抽薪!
想让我知难而退?或者…激起民变,正好拿我问罪?
我看着那纸批文,笑了。
“好一个户部空虚!好一个便宜行事!”
“传令!”我猛地一拍桌案,声音斩钉截铁。
“第一,即刻张榜!凡洛水两岸受灾百姓,家中男丁,愿应募修河者,每日管三餐饱饭,另发工钱二十文!妇孺老弱,负责烧水煮饭、运送土石,管饭,日发粮米一升!”
灾民瞬间沸腾了!
有饭吃!还有钱拿!有活路了!
应募者如潮!
“第二,传本官手令至洛水沿岸州府!凡侵占河道、私建庄园者,无论何人背景,限期三日自行拆除!逾期不拆者,本官亲率河工,代为拆除!损毁财物,
概不赔偿!阻挠者,以抗旨论处!”
命令一出,沿岸豪强哗然!
几个仗着有后台的,纠集家丁护院,拿着地契,气势汹汹堵到我的临时衙署。
“周砚!你不过一个六品小钦差!敢动老子的庄子?你长了几个脑袋!”
一个满脸横肉的豪绅指着我的鼻子骂。
“就是!我们这地,是前任知府大人批的!有红契!你凭什么拆?”
我端坐案后,眼皮都没抬一下。
“凭什么?”我拿起桌上一卷明黄的圣旨,“就凭这个!”
“陛下授我钦差之权,便宜行事!洛水治河,乃国策!尔等侵占河道,私建庄园,致使河道不畅,水患频仍,祸害万民!此乃国蠹民贼!”
“本官最后说一次,自行拆除,既往不咎!若再聚众抗法…”我眼神陡然锐利如刀,“我这些兄弟,”我指了指身后按刀而立、杀气腾腾的镖师们,“手里的刀,认得国法,可不认得什么红契!”
“你…你敢!”豪绅色厉内荏。
“你看我敢不敢?”
我冷冷一笑,“来人!送客!再有聒噪,乱棍打出!”
镖师们齐齐踏前一步,腰刀半出鞘,寒光凛冽。
那群豪绅被气势所慑,屁滚尿流地跑了。
8
三日期限一到,仍有几家仗着后台硬,拒不拆除。
我亲自带着数千群情激奋、扛着锄头扁担的河工,浩浩荡荡开过去。
“拆!”
一声令下,河工们如同愤怒的潮水,冲向那些雕梁画栋的庄园。
护院家丁?在数千为生存而战的灾民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哭嚎声,叫骂声,砖木倒塌声,响成一片。
那些精致的亭台楼阁,在愤怒的锄头下,轰然倒塌!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回京城。
紫宸殿上,弹劾我的奏章如同雪片。
“周砚残暴不仁!纵民为匪!毁人田宅!罪大恶极!”
“此獠藐视国法!破坏纲常!请陛下即刻锁拿问罪!”
高嵩次辅痛心疾首:“陛下!周砚如此行事,非但不能治河,反激民变!恐酿大祸!请陛下速速召回此獠,严惩不贷!”
天子看着堆积如山的弹章,只问了一句:“洛水那边,河工还在挖吗?”
“回陛下…据报,河工士气高昂,工程…进展神速。”内侍监低声回禀。
天子沉默片刻,将弹章推到一边:“朕说了,一年为期。待他功成,或败亡,再论不迟。”
洛水河畔,成了巨大的工地。
数十万灾民,为了活下去的希望,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拓宽的主河道一寸寸向前延伸。
分洪渠如同大地的血脉,被开凿出来。
下游,巨大的青石从远处运来,一块块被凿成规整的形状,按照我设计的“鱼鳞”样式,交错垒砌。
糯米熬浆,混合石灰、黏土,灌入缝隙,坚固异常。
我 日夜守在工地上。
和河工们一起吃大锅饭,睡草棚。
协调物料,解决纠纷,鼓舞士气。
嗓子喊哑了,人瘦得脱了形,皮肤晒得黝黑粗糙。
那个曾经清瘦白皙的“状元郎”,彻底变成了一个风霜满面的“河工头子”。
但我赢得了所有河工的心。
“周青天!”他们这样叫我。
……
一年之期将至。
连绵的秋雨再次降临洛水。
浑浊的河水开始上涨,如同暴躁的巨兽,一次次冲击着新修的堤坝。
所有人都紧张地守在堤上。
雨水浇透了衣衫,冰冷刺骨。
河水越涨越高,漫过了警戒水位,拍打着新砌的鱼鳞石塘,发出沉闷的轰鸣。
“大人!上游急报!洪峰!百年一遇的洪
峰要来了!”探马浑身湿透,滚鞍下马,声音带着哭腔。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工部那几个官员脸都白了,两股战战。
高嵩次辅在京城,怕是早已备好了问罪的枷锁。
我站在堤坝最高处,望着远处翻涌而来的、如同黄龙般的洪峰,雨水顺着脸颊流下。
“传令!所有分洪闸,全开!”
“所有人!退守第二道防线!护好妇孺老弱!”
“石塘营!跟我上!”我拔出腰间的短刀——那是表叔当年送我的。
“人在堤在!”
数百名精壮的河工,手持木桩、沙袋、铁锹,跟着我冲向最危险的堤段。
洪峰到了!
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狠狠撞在鱼鳞石塘上!
“轰——!!!”
地动山摇!
巨大的水浪冲天而起,又重重砸下!
石塘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一块巨石被冲得松动!
“快!堵住!”我嘶吼着冲过去。
巨浪再次打来!
冰冷浑浊的河水劈头盖脸砸下,巨大的力量将我狠狠拍在堤坝上!
眼前一黑,胸口剧痛,喉头一甜。
“大人!”
“周青天!”
模糊中,听到无数惊骇的呼喊。
我死死咬着牙,将涌上来的腥甜咽了回去。
不能倒!绝不能倒!
我挣扎着爬起来,抹去脸上的泥水,指着那块松动的巨石:“沙袋!木桩!快!”
河工们红着眼睛,吼叫着,顶着滔天的巨浪,将一根根粗大的木桩楔入石缝,将一袋袋沉重的沙土堆叠上去…
洪峰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
如同疯狂的巨兽,一次次冲击着堤坝。
鱼鳞石塘在惊涛骇浪中巍然屹立!
分洪渠发挥了巨大作用,将狂暴的洪水分流出去,大大减轻了主河道的压力。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穿透厚重的雨云,照在伤痕累累却岿然不动的堤坝上时。
洪水,终于低下了它狂暴的头颅。
缓缓退去。
堤坝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倒在泥水里。
随即,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响!
“守住了!我们守住了!”
“周青天!周青天!”
河工们哭着,笑着,疯狂地拥抱,跳跃。
我拄着刀,站在堤顶,望着脚下驯服的洛水,和远处水退后露出的、满目疮痍却终见生机的土地。
身体摇摇欲坠,嘴角却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笑。
高嵩…你的枷锁,怕是套不上来了。
9
洛水治河大功告成。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
数十万灾民得以安置,万顷良田重焕生机。
我带着一身风霜和赫赫功绩回京复命。
紫宸殿上,天子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和考量。
“周砚,你果然没让朕失望。洛水之功,利在千秋。擢升你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加侍讲学士衔,入文渊阁参赞机务。”
四品大员!入阁参赞!
一步登天!
朝堂之上,吸气声此起彼伏。
高嵩次辅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我深深叩首:“臣,谢陛下隆恩!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起身时,目光与高嵩次辅在空中短暂交汇。
冰冷,怨毒,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我知道,真正的厮杀,才刚刚开始。
都察院,号称朝廷耳目,风宪之地。
左佥都御史,掌弹劾纠察百官之权。
我成了悬在无数贪官污吏头顶的一把利剑。
尤其是高嵩一党。
我深知,要扳倒这棵盘踞朝堂数十年的参天大树,必须找到其最致命的根系——贪腐!
而且必须是人赃并获的铁证!
机会很快来了。
国库空虚,西北军饷告急。
天子下旨,从江南富庶之地加征一笔“平虏饷”,解送京城。
这是一块巨大的、流油的肥肉。
高嵩次辅主管户部,其心腹,户部右侍郎钱益,被任命为“督饷使”,负责押运这笔巨款进京。
钱益,高嵩的忠实走狗,贪得无厌,手段却极其狡猾。
他押送饷银,绝不会走容易遭劫的寻常官道。
我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
表叔的镖局旧部,成了我暗中的眼睛和耳朵。
当年走镖时结识的三教九流,此时都派上了用场。
重金收买,暗中追踪。
终于,一条隐秘的线索浮出水面。
钱益没有走最近的陆路,也没有走运河。
他走了海路!
伪装成一支普通的商船队,试图瞒天过海!
而且,他选择的路线,会经过一片海盗出没的海域!
我立刻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钱益没那么蠢,明知有海盗还敢走。
除非…他和海盗有勾结!
想借海盗之手,侵吞饷银,再嫁祸于匪!
好一个金蝉脱壳!
我当机立断。
一面密奏天子,陈说疑点,请求授权。
一面动用钦差之权,调集沿海水师精锐战船,以剿匪为名,秘密出海!
同时,飞鸽传书给表叔。
让他召集当年走镖时结识的、最可靠的江湖好手,驾驶几艘快船,尾随钱益的船队,伺机而动!
10
海上风高浪急。
我身着普通水师军官的甲胄,站在旗舰船头,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
千里镜中,已经能看到钱益那支伪装成商船的船队。
而更远处,几艘悬挂着黑色骷髅旗的海盗船,正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悄然逼近!
钱益的船队似乎“惊慌失措”,仓促应战。
但抵抗软弱无力,如同儿戏。
眼看着海盗船就要靠帮,开始“劫掠”。
“传令!水师战船,全速前进!包围海盗船!务必将饷银船队,与海盗隔开!”我厉声下令。
战鼓擂响!水师战船如同离弦之箭,冲入战场!
突如其来的朝廷水师,让海盗和钱益都懵了!
海盗以为是陷阱,仓皇想逃。
钱益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万万没想到朝廷水师会出现在这里!
水师战船炮火齐鸣,瞬间击沉一艘海盗船。
其余海盗船吓得掉头就跑。
水师战舰迅速将钱益的饷银船队围住。
我带着亲兵,登上钱益的主船。
钱益脸色惨白如纸,强作镇定:“你…你是何人?本官奉旨押运饷银!尔等…”
“钱大人!”我一把扯下头盔,露出真容,“别来无恙?”
“周…周砚?!”钱益如同见了鬼,腿一软,差点瘫倒。
“钱大人好算计啊。”我冷笑,“借海盗之手,吞没百万饷银?这招金蝉脱壳,玩
得真妙!”
“你…你血口喷人!”钱益嘶声狡辩,“本官遭遇海盗袭击!幸得水师相救…”
“是吗?”我打断他,眼神如刀,“那请钱大人解释一下,为何你的护卫抵抗如此‘得力’?为何海盗如此精准地知道你的航线?还有…”
我猛地一指船舱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木箱:“撬开它!”
亲兵上前,砸开木箱。
里面不是饷银,而是满满一箱账册!
“不一一!”钱益发出绝望的嚎叫,想扑过去,却被亲兵死死按住。
我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翻开。
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钱益历年贪污的款项,以及与海盗分赃的数目!
更触目惊心的是,每一笔巨额贪污,最终都指向一个名字——高嵩!以及其庞大的党羽网络!
铁证如山!
“钱益!还有你背后那位高阁老!你们的死期,到了!”
我声音冰冷,宣判。
11
钱益被锁拿进京,连同那几箱致命的账册。
铁证面前,钱益为了活命,如同竹筒倒豆子,将高嵩一党的贪腐罪行,和盘托出。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侵吞军饷!克扣赈灾粮!卖官鬻爵!私通海盗!甚至…勾结藩王!
朝野哗然!
天子震怒!
一场席卷朝堂的滔天巨浪,平地而起!
高嵩次辅被夺职,锁拿下诏狱!
其党羽纷纷落马,树倒猢狲散!
牵连之广,震动天下。
诏狱深处。
我穿着崭新的绯色官袍,看着铁栅栏后,那个曾经权倾朝野、如今却蓬头垢面、形如枯槁的老人。
“周砚…是你!果然是你!”
高嵩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老夫…小看了你这黄口小儿!”
“高阁老,”我平静地看着他,“不是我,是天道,是人心,是那些被你和你党羽吸干骨髓、敲骨吸髓的百姓,把你推到了这里。”
“百姓?呵…蝼蚁而已!”
高嵩啐了一口,“成王败寇!老夫认栽!但你真以为你赢了?”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近乎癫狂的笑。
“周砚!周青天!周状元!好大的名头!好大的威风!”
“可你敢告诉陛下,告诉满朝文武,告诉天下人…”
他猛地向前一扑,枯瘦的手指几乎要穿过栅栏抓住我,声音尖利如同夜枭:
“你究竟是谁吗?!”
“沈青梧!!”
“你是个女人!是个欺君罔上、祸乱朝纲的女人!!”
“哈哈哈!周砚!你赢了又如何?你的死期,比老夫更近!老夫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看着你被千刀万剐!看着你沈家断子绝孙!哈哈哈哈——!”
疯狂的笑声在阴森的诏狱里回荡。
我站在原地,官袍下的身体,一片冰凉。
最致命的刀,终于落下了。
高嵩在诏狱里,如同疯狗,将我女儿身的秘密,嘶吼给了每一个他能接触到的狱卒、官员。
这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在死寂的朝堂下点燃了滔天烈焰!
“周砚是女子?!”
“荒谬!这怎么可能!”
“可高嵩言之凿凿…而且,细想起来,周大人确实面容过于清秀,从不与同僚共浴…”
“欺君之罪!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妖孽!此乃祸乱朝纲的妖孽!”
弹劾我的奏章,比当初弹劾高嵩的还要多,还要狠!
字字诛心!
“周砚女扮男装,混淆阴阳,欺瞒圣聪,窃据高位,其心可诛!”
“此獠不除,国将不国!纲常尽毁!请陛下明正典刑,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请陛下斩杀妖女!以正视听!”
朝堂之上,群情汹汹。
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要将我万箭穿心。
那些曾被我弹劾过的官员,那些嫉妒我升迁之速的同僚,那些视“牝鸡司晨”为
大逆不道的卫道士…此刻都团结起来,要将我这个“异类”撕碎!
12
我被勒令停职,禁足府中,等候发落。
府邸被禁军团团围住,如同铁桶。
表叔急得嘴角起泡,镖局的兄弟们暗中聚集,做好了拼死护我杀出京城的准备。
我拒绝了。
“叔,跑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那…那怎么办?等死吗?”表叔眼睛赤红。
我看着窗外森严的守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个冰冷的硬物——那是娘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枚普通的银簪。
“等。”
“等什么?”
“等一个人。”我望向皇宫的方向,眼神幽深,“等那位…天下之主的态度。”
三日后。
宫中内侍监突然传旨,宣我入宫觐见。
不是去紫宸殿。
而是去御书房。
表叔和镖师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禁军押解着我,穿过重重宫门。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天子独自一人坐在御案后,手里把玩着一枚白玉镇纸。
他屏退了所有内侍。
偌大的书房,只剩我和他。
“周砚…或者,朕该叫你,沈青梧?”天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如同实质,穿透我的身体。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跪倒,以最标准的臣子之礼。
“罪臣…沈青梧,叩见陛下。”
“罪臣?”天子微微挑眉,“何罪?”
“欺君之罪。”我抬起头,直视着那双深不可测的龙目。
“女扮男装,考取功名,位列朝堂,此乃欺瞒陛下,动摇国本之大罪。”
“为何?”天子放下镇纸,身体微微前倾。
“告诉朕,为何要冒这诛九族的风险?以你之才,纵为女子,亦可觅得良配,安稳一生。”
我笑了,带着一丝苍凉。
“陛下,您见过饿得啃树皮、易子而食的灾民吗?”
“您见过清官散尽家财救民,却因挡了权贵财路,被构陷‘失足坠崖’,尸骨无存吗?”
“您见过绝望的母亲,为了让女儿有一条活路,一条…能复仇、能改变命运的路,不惜悬梁自尽吗?”
我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
“安稳一生?陛下,这世道,容不下沈青梧安稳!要么,像蝼蚁一样被碾死!要么…就拿起刀,拿起笔,爬到最高处!高到没人能随意碾死你!高到…能改变这碾死蝼蚁的世道!”
我再次叩首,额头触地。
“罪臣沈青梧,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辞!但求陛下,在赐死罪臣之前,容罪臣问一句…”
我抬起头,目光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这十三年来,罪臣所为之事--清河县除贪,洛水治河,肃清漕弊,查抄高嵩,追回巨万国帑!桩桩件件,于国于民,是有功,还是有罪?”
“罪臣这身官袍之下,是男是女,真的…比这江山社稷,比这黎民百姓,更重要吗?!”
书房内,死寂一片。
只有我急促的呼吸声。
天子看着我,久久不语。
他的手指在御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时间仿佛过了千年。
终于,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明黄的龙袍下摆,停在我的视线里。
“沈青梧。”
“臣在。”
“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头。
天子俯视着我,那双锐利的龙目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震惊,有审视,有怒意,有忌惮…最终,却化为一种近乎荒诞的…激赏?
“你爹沈知远…是个好官。屈死了。”他忽然说了一句。
我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江南大水那年的赈灾粮迟迟不到…是高嵩一党截留,转卖牟利。你爹开仓放粮,救了数万百姓,却也…捅破了他们的脏事。”
天子声音低沉,“所以,他们必须灭口。”
原来…陛下他…一直都知道!
“朕…愧对你爹。”天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沉重。
他转身,从御案上拿起一份早已拟好的圣旨,递到我面前。
明黄的绢帛,刺得人眼疼。
“看看吧。”
我颤抖着手,接过圣旨。
目光扫过那力透纸背的朱砂御批,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问斩!不是凌迟!
而是…
“擢升沈青梧…为文渊阁大学士…领吏部尚书…加太子太傅衔…总理朝政?!”
我猛地抬头,看向天子,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陛下?!这…这…”
天子背对着我,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沈青梧。”
“你问朕,是男是女重要,还是江山社稷重要?”
“朕现在告诉你。”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的天下,只认‘能臣’,不认男女!”
“你沈青梧,是男是女,于朕而言,无关紧要!”
“紧要的是,你能治河!能除贪!能安邦!能替朕肃清这污浊朝堂,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这就够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雷霆,直刺我心:“这道旨意,朕给你!”
“但这泼天的权柄,你能不能接住?能不能在这满朝文武的滔天反对、天下士林的汹汹物议中,坐稳这个位置?”
“能不能…真正替朕,替这天下,夺一个海晏河清?”
“沈卿,告诉朕,你敢不敢?!”
敢不敢?!
我握着那卷重逾千钧的圣旨,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激荡而微微颤抖。
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
爹!娘!你们听到了吗?
女儿…女儿要走到那最高处了!
不是以男人的身份。
是以沈青梧!
是以女子的身份,去执掌这天下权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泪意和滔天的豪情。
双手捧着圣旨,以女子之身,行稽首大礼。
声音清晰,坚定,响彻御书房:
“臣,沈青梧——”
“领旨!”
“谢主隆恩!”
13
圣旨一出,天下哗然!
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炸了!
彻底炸了!
“牝鸡司晨!乾坤颠倒!礼崩乐坏啊!”
“女子为相?总理朝政?亘古未有之荒谬!”
“妖女!此乃祸国之妖女!陛下被她蛊惑了!”
“国将不国!我等士子,当以死谏!”
翰林院的清流们,集体跪在宫门外,嚎哭死谏。
各地州府,无数守旧的官员、士绅,上书痛斥。
天下读书人,更是群情激愤,视我为颠覆纲常的洪水猛兽!
朝堂之上,每日的唇枪舌剑,都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
暗地里,刺杀、下毒、构陷…各种手段层出不穷。
我的府邸,成了风暴的中心。
表叔和镖局的兄弟们,成了我最坚实的护卫。
他们的刀,替我挡下了无数来自黑暗中的冷箭。
我知道,光靠皇帝的信任和这些护卫,远远不够。
我要坐稳这个位置,真正掌握这天下权柄,必须有自己的力量!
必须让所有人看到,我沈青梧,能给这天下带来什么!
吏治!
积弊最深、关乎国本的吏治!
我以吏部尚书之权,推行“考成法”!
严核天下官员政绩!以钱粮入库、刑狱清平、民生安定为硬标准!
庸者下!贪者惩!能者上!
同时,打破门第之见,广开寒门士子晋身之阶!
在洛水治河中立功的河工小吏,被我破格提拔!
在肃清高嵩党羽中表现干练的低级官员,被我委以重任!
哪怕他们出身贫寒,哪怕他们毫无背景!
一道道新政,如同锋利的犁铧,狠狠耕向那板结僵硬的官场土壤!
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我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弹劾我的奏章,每日在御书房堆积如山。
每一次上朝,都如同置身刀山火海。
但我一步不退!
我背后,是爹娘的血泪,是洛水河工的期盼,是无数被这腐朽体制碾碎的冤魂!
我不能退!
三年。
整整三年。
腥风血雨,明枪暗箭。
我以铁血手腕,推行新政。
倒下了一批批贪官庸吏。
也提拔起一批批实干能臣。
朝堂的风气,在悄然改变。
国库的存银,因吏治清明、贪腐减少而日渐充盈。
各地因冤狱上告的案子,逐年减少。
洛水新修的堤坝,安然度过了数次大汛。
我主持修订的新《漕运海运并行疏议》,在争议中艰难推行,初见成效,漕运盘剥大减,海运运抵京城的粮食逐年增加…
质疑的声音,渐渐小了。
反对的浪潮,慢慢平息。
并非所有人都认同我,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沉默,开始观望,开始…不得不承认。
这个站在权力巅峰的女子,确实…能办事。
能办成事。
能办利国利民的大事。
14
又是一年深秋。
我处理完最后一份奏章,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窗外,夕阳的余晖给皇宫的琉璃瓦镀上一层金边。
侍立在侧的内侍轻声提醒:“阁老,时辰不早,该出宫了。”
“嗯。”我起身。
走出文渊阁,穿过长长的宫道。
沿途遇到的官员、侍卫、宫女,无论品级高低,皆垂手肃立,恭敬行礼。
“见过沈阁老。”
“阁老安好。”
敬畏,发自内心的敬畏。
我微微颔首,步履从容。
宫门外,表叔早已驾着马车等候。
当年那个走镖的汉子,如今鬓角也染了霜,但腰杆依旧挺直。
“青梧,累了吧?”他习惯性地想叫我石头,又改了口,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和骄傲。
“还好。”我笑了笑,登上马车。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
京城繁华依旧,朱雀街还是那般热闹。
只是如今,再无人敢向我的车驾掷香帕。
行至一处街角,马车缓缓停下。
前方似乎有些拥堵。
我掀开车帘一角望去。
只见一个衣衫破旧却浆洗得干净的书生,正蹲在路边,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摔倒在地、哇哇大哭的垂髫小童扶起,拍去他身上的尘土,温声细语地哄着。
小童破涕为笑。
书生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脸。
眉眼间,竟有几分我当年的影子。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望了过来。
看到我车驾的规制和护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敬畏,连忙拉着小童避让到路边,深深躬身行礼。
我放下车帘。
马车重新启动。
表叔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看那书生,倒是个心善的。听说是今年秋闱刚中的举人,家境贫寒,在城东租了个小院苦读,等着明年春闱呢。”
我闭上眼,靠在车壁上。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
这世道,或许…真的在变。
寒门士子,心善之人,也有了盼头。
马车驶过喧闹的街市。
一个清脆的童音忽然响起,盖过了市井的嘈杂:
“娘!快看!那个大官的车驾!好威风!”
紧接着,是一个妇人温和带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入我耳中:
“宝儿,那不是普通的大官。那是我们大梁朝开天辟地头一位的女阁老,沈青梧,沈大人!”
“她可厉害了!修过大河,打过坏官,管着天底下所有的官儿呢!”
“宝儿以后长大了,读书明理,像沈大人那样,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好不好?”
“好!”孩童的声音响亮而充满向往。
马车渐行渐远。
那对母子的对话被市声淹没。
我依旧闭着眼。
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
这天下,终究是夺来了。
不是靠刀,不是靠伪装。
是靠这双手,这颗心,一步一步,从泥
泞里,从血火中,硬生生夺来的。
前路或许仍有荆棘。
但,那又如何?
我沈青梧的路,从来都是自己用刀劈出来的!
车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万家灯火,次第点亮。
照亮了这煌煌帝京,也仿佛照亮了更远的地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