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器:千年流光映华夏

发布时间:2025-09-12 08:00  浏览量:1

扬之水

《金银器的春秋》扬之水 著 浙江人民出版社

金银器研究是伴随现代考古学发展而催生的领域。因为金银器不具备高雅的品位,历来不入鉴赏与收藏的主流范畴。它们往往因式样不时兴而被销熔,或重新打制成新器物,或索性制成金铤银锭流通。正因如此,收藏性质的传世品中便鲜有清代以前的金银器物。随着金银器的不断出土,许多相关的政治事件、历史人物,乃至重要的以及失载的史实也重现于世。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附体于“物”的主人往往背负着或惨戚或悲壮的各种故事,有时一座墓葬、一处窖藏,即可演述一部情节丰满的传奇。不过直面研究对象,核心问题仍然是:金银器本身是什么?即它的名称包括纹饰与用途究竟如何,所谓“本土特色”,其要在此。

外来工艺融入日常生活

本书担负叙事功能的是金银器本身,它以自己的造型和纹样讲述着孕育它的特定时间与空间里的故事。这个时间和空间,就是以数千年为跨度的华夏大地。作为外来工艺,在金银器进入中土的第一个千年亦即夏至西周,今天能够见到的遗存凤毛麟角。至第二个千年,金银器方渐露峥嵘。而它真正形成本土特色并融入日常生活,则要到秦汉以后才逐渐完成,从此走向繁盛。

“金银器里的中国”,是出版社最初的命题。在这一仅可意会的语境里,我把“中国”理解为是指我们这个古老的文明,一个在分裂与统一、包容与凝聚的历史进程中文脉始终不断的华夏文明。至于“中土化”或曰“汉化”,我把它定义为是对西周建立起来,之后又不断丰富和完善的礼乐文明的认同。

斟酌再三,本书选定三个各有代表性的时段分作三章,即唐代金银器皿、宋代金银器皿、明代金银首饰。第一章以“西风吹渭水”标目,落墨却在“西风吹渭水”之后,着重展现唐朝时期异域元素与传统纹样、社会风习交汇融合的中土化进程。第二章“千花百草争明媚”,意在概括宋代金银器因使用普遍而呈百花竞艳之态,且独树一帜的“自一家春色”。第三章明代金银首饰则取《牡丹亭》中“一生爱好是天然”一句作为标题。美人所爱之“好”,自然也是金银首饰设计与制作者的追求,使得这一时期的金银首饰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发展为金银首饰的集大成。三章分别选择不同的切入点,各有侧重,主旨便在于金银器进入中土后,如何在不同的社会潮流和风习影响下,既成为独立的艺术形式,又融入生活成为“生活中的艺术”。

从“物质”中发掘文本“酵素”

现代文学家夏丏尊为科普作家贾祖璋的《鸟与文学》写过一则题记:“壁上挂一把拉皮黄调的胡琴与悬一张破旧的无弦古琴,主人胸中的情调是大不相同的。一盆芬芳的蔷薇与一枝枯瘦的梅花,在普通文人的心目中,也会有雅俗之分。……民族各以其常见的事物为对象,发为歌咏或编成传说,经过多人的歌咏及普遍的传说以后,那事物就在民族的血脉中,遗下某种情调,呈出一种特有的观感。这些情调与观感,足以长久地作为酵素,来温暖润泽民族的心情。”

近年有不少学者把文本研究开拓为物质文化研究。作为本身就是“物质文化”的金银器,对它的研究也不妨开启一个反向的视角,即揭示在它成为“物质文化”的过程中,是哪些文本(如往昔的文献或典故)作为关键“酵素”,在其中发挥了推动作用。

“制器尚象”与“经营意匠”

对早期金制品的检测分析,厘清了先秦时期金制品的技术发展脉络。据陈建立《中国古代金属冶铸文明新探》所述,战国时期与金相关的金属加工工艺已大抵有八种。由此可推知,古代金银器制作的几种基本方法,在先秦时代已大体具备。而这类工艺的科技含量本就不高,后续发展的空间自然十分有限。

工艺既不复杂,造型与纹样的设计便显得格外重要。从上古时期起,人们就有留心观察物象、从物象变化中预测吉凶的传统,正如《汉书·艺文志》所言“杂占者,纪百事之象,候善恶之征”。这种趋吉避凶、推究鬼神意旨的需求,与器用纹饰的取材自然密切相关,甚至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它是艺术创造的一个迸发点。《易·系辞下传》:“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易》之成,是将具象的万物转化为抽象的喻理符号;若制器,则是将具象的万物转化为寄托心意的艺术形象。器物设计者必须对物象有细微的审视和准确的把握,即所谓“制器尚象”。

若要探寻与设计相关的词汇,可以从古文献中拈出“经营”与“意匠”二词。杜甫《丹青引》“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澹经营中”,此谓绘事;苏辙《石苍舒醉墨堂》“经营妙在心,舒卷功随手”,则云书法;曾巩《山水屏》更细致描绘折叠山水屏风的创作:“吴缣落寒机,舒卷光乱目。秋刀剪新屏,尺寸随折曲。搜罗得珍匠,徙倚思先属。经营顷刻内,千里在一幅”——既要考虑特定的尺寸与陈设的效果,又要在有限幅面内呈现千里景致,其中“搜罗得珍匠,徙倚思先属。经营顷刻内,千里在一幅”的描述,便很有设计的意味了。不必说,金银器的造型与纹样设计,也是与此相通的。

不过,纹样的传递往往并不伴随观念的同步传递。格里芬的形象先秦时期即进入中土,来通和多曲长杯都是唐代酒器中的宠儿,希腊神话中的海神也为唐代纹样增添新奇,但这些纹样和器物原本的名称并未随之留存。宋人金银器中被称为“满池娇”的莲塘水禽纹,也是辽代装饰领域的流行纹样,然而取意却与纳钵制度中的“春水”习俗有关,元代依然;直到明代,它才成为吉祥图案。佛教艺术中的化生、观音、摩尼、宝塔,乃至拈花的菩萨手,当它们转化为首饰中的装饰纹样时,便都逐渐脱离了原初的宗教语境,而成就为新的艺术语汇。诸如此类造型与纹样的设计和演变,是本书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