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救寺里的“西厢”守韵人——雷建德与他心中的三座文学里程碑
发布时间:2025-09-09 20:43 浏览量:2
山西永济的秋,总带着点诗意的凉。普救寺的红墙在夕阳里泛着暖光,莺莺塔的影子斜斜地铺在石阶上,雷建德怀揣者自己创作的《西厢记》十二部曲,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他的手指抚过塔身斑驳的砖缝,像在触摸一段段发烫的时光——这里藏着他研究了五十余年的“西厢”故事,也住着他心中三座永远矗立的文学里程碑:元稹、董解元、王实甫。
“这三位西厢爱情创作者,不是简单的‘作者’,是把‘西厢’故事从一粒种子,种成参天大树的人。”雷建德的声音带着河东口音,温和却有力。作为普救寺景区文化顾问、资深“西厢学”研究者,他的心里摆着近百种《西厢记》版本,从线装本《元氏长庆集》里的《莺莺传》,到油印本《董西厢诸宫调》,再到精装版《王实甫西厢记》,每一本都夹着密密麻麻的批注,页脚的折痕里,全是其岁月的痕迹。
第一座里程碑:元稹的“冷月光”——遗憾里藏着真实的人性
雷建德第一次读《莺莺传》(又名会真记),是1974年他上山下乡插队的第一年。那时他还是个不到18岁的知青,在父亲那隐隐约约的蒲剧西厢记声音影响下,抱着“找爱情故事”的心思翻开书页,却被结尾张生那句“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刺得心里发蒙。
“那时候不懂,觉得张生就是个薄情郎,元稹写这个故事,万全是在替自己辩解。”雷建德笑着回忆,后来他沿着黄河故道,跑遍了元稹当年任职过的蒲州、通州,在地方志里翻找蛛丝马迹,才慢慢读懂这篇传奇的重量。“元稹不是在写‘爱情’,是在写中唐文人的‘困境’——一个寒门书生,一边是‘金榜题名’的仕途刚需,一边是‘私定终身’的情感牵绊,他选了前者,却又忍不住在文字里留下了遗憾。”
他指着《莺莺传》里那“崔娘书翰”的段落,批注里写着“字字是泪,却无一字怨”:莺莺给张生写信,说“始以护郎之病,今复作辞郎之书”,明明被抛弃,却还要叮嘱他“自爱”。“这不是软弱,是那个时代女性的无奈。元稹把这种无奈写得太真了,真到让人心疼。”雷建德说,很多人觉得《莺莺传》是“西厢”的“初稿”,甚至是“失败稿”,但在他心里,这是最珍贵的“源头”——就像普救寺当年的老槐树,只有把根扎得深,扎得实,才能长出后来的枝繁叶茂。
这些年,雷建德总爱带着游客在普救寺的“张生西轩”驻足。心中轩外那棵梨树,春天开白花,秋天结涩果。“元稹笔下的张生,就像这棵树,想开花,又怕结不出甜果;想爱,又怕耽误了前程。”他顿了顿,补充道,“但正是这份‘不完美’,让‘西厢’故事才有了烟火气——它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童话,是从‘始乱终弃’的遗憾里,慢慢长出了对真爱的渴望。”
第二座里程碑:董解元的“鼓板声”——把文人故事唱给百姓听
雷建德的书桌旁,摆着一个老式的鼓板,是他1980年在旧货市场淘来的。闲下来的时候,他会敲着鼓板,哼几句《董西厢》里的唱词:“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董解元是‘西厢’的‘破壁人’。”雷建德说,金代的时候,杂剧还没兴盛,诸宫调是最火的说唱艺术,走街串巷的艺人拿着鼓板,把故事唱给百姓听。董解元偏偏选中了《莺莺传》,这个“文人私藏”的故事,硬是被他拉到了市井的舞台上。
雷建德最佩服董解元的“勇气”——敢把张生的“薄情”改成“痴情”,敢让红娘从“递信的工具人”变成“骂醒崔母的勇士”,更敢把“始乱终弃”的悲剧,改成“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的喜剧。“这不是简单的‘讨好观众’,是懂得百姓们的心思。”雷建德翻出《董西厢》里“拷红”的段落,“你看红娘怎么说:‘夫人你言而无信,岂不怕天下人笑话?’这句话,骂的是崔母,也是封建礼教的虚伪。老百姓爱听这个,因为他们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凭什么门第能拆散有情人?凭什么真心比不上功名?”
为了研究董解元的改编,雷建德曾沿着当年诸宫调艺人的路线,从山西走到河北,走访了十几个说唱艺人的后人。“有个老艺人告诉我,唱《董西厢》的时候,讲到张生卧病在床,台下的老太太会掉眼泪;讲到红娘骂崔母,台下有人会鼓掌。”雷建德说,董解元的厉害之处,是把“文人的情”变成了“大众的情”——不管是读书人,还是庄稼汉,都能在故事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对爱情的渴望,对不公的反抗,对团圆的期待。
雷建德希望现在普救寺的“莺莺故居”里,应该复原当年诸宫调演出的场景:一张方桌,一把椅子,艺人敲着鼓板,台下摆着几条长凳。能够给游客演示:“你听这鼓点,慢的时候是莺莺的心事,快的时候是孙飞虎的兵戈,老百姓一听就懂。董解元就是用这种方式,让‘西厢’活在了街头巷尾。”
第三座里程碑:王实甫的“曲中月”——把故事淬成不朽的经典
雷建德的床头,放着王季思、吴晓铃两位《西厢记》名家大师赠送给自己的题词、序言和《王实甫-西厢记》注释本,封面已经磨破了,扉页上写着“一生之书”。隔三差五,他都要读一段,尤其是“长亭送别”:“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王实甫是‘西厢’的‘集大成者’,也是‘升华者’。”雷建德说,元代杂剧兴盛,王实甫偏偏选中了《董西厢》这个“说唱故事”,把它改成了五折一楔子的杂剧,就像把一块璞玉,雕琢成了稀世珍宝。
雷建德最看重王实甫的“细腻”——没有了董解元的“热闹”,却多了人心深处的“挣扎”。崔莺莺不再是“勇敢的抗争者”,而是“又想爱又怕被骂”的小姑娘,收到张生的信,先骂红娘,再偷偷写回信;张生不再是“完美的才子”,而是“见了莺莺就失态”的憨书生,佛殿相逢时,“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就连红娘,也不再是“只会骂人的勇士”,而是“懂人心的智者”,她劝崔母的时候,不是硬刚,而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人心服口服。
“这才是真正的‘人性’。”雷建德说,王实甫删掉了董西厢里一些“狗血”的情节,比如张生遇盗、莺莺烧香祈福,只把笔墨都砸在“情”与“礼”的碰撞上。“长亭送别那一段,没有兵戈,没有争吵,就只是两个人的离别,却写尽了爱情里的不舍与不安。为什么能流传千年?因为每个人都经历过‘送别’——送爱人去远方,送孩子去读书,送朋友去打拼,那种‘想留留不住’的痛,是共通的。”
去年,雷建德专程赴河北省定兴县“王实甫祖籍”拜访,并且与该县委宣传部、文旅广电局、文联、文化馆、王实甫纪念馆等部门领导座谈。之后,又与王实甫后裔王振林(字卧云)先生、保定市王实甫研究会和定兴县委宣传部相关负责人,一道赴广东省佛山市拜谒由黄锦祥、黄桢祥书画名家珍藏的“王实甫西厢记稿本”。
今年,雷建德围绕普救寺“西厢记文化园”的建设思路,建议建设“王实甫纪念馆”,炫挂一幅巨大的《长亭送别》壁画。让更多的游客了解:“王实甫的厉害,不是写了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是写了‘所有人的爱情’——不管你是古代的小姐,还是现在的年轻人,都能在崔莺莺和张生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尾声:守着“西厢”,就是守着人心
今年秋天,雷建德快70虚岁了,眼睛有点花,耳朵也不如先前灵光,但只要说起“西厢”,他就像换了个人,精神头十足。每天一早一晚,他都会绕着心中的普救寺走一圈,看看《西厢记》,摸摸莺莺塔,再到“西厢书院”里,回忆元稹、董解元、王实甫的故事。
“有人问我,研究‘西厢’五十多年,腻不腻?”雷建德笑着摇头,“怎么会腻?这三位先生名匠,就像三座巍峨灯塔,照着‘西厢’的路,也照着人心的路。元稹告诉我们,爱情里有遗憾,但遗憾也是真实;董解元告诉我们,爱情里要勇敢,要敢和不公对抗;王实甫告诉我们,爱情里要懂人心,要珍惜那些‘不完美’的真诚。”
夕阳西下,似乎永济普救寺的钟声响起,落在雷建德的肩上。他抬头望着心里的莺莺塔,塔尖的影子里,好像映着三个身影:元稹握着笔,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董解元敲着鼓板,把故事唱给百姓听;王实甫捻着胡须,在曲词里淬着月光。而雷建德,就站在他们的影子里,尽心守着这座寺,倾情守着这个故事,竭力守着千百年来人们对真爱的渴望。
“只要还有人相信‘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西厢’的故事就不会结束。”雷建德说,这是他研究了一辈子“西厢”,最想说的一句话。(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