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脚行的人(一)
发布时间:2025-08-13 06:59 浏览量:2
想当年,咱还朝气蓬勃的时侯,具体说是上世纪七十年代。
村东有条津浦铁路,沿着津浦路南行八里路,有个不出名的小火车站,叫桑安站。桑安站里有火车,车站里头有旅客,旅客们手里提包裹,不是上车就是下车。桑安站按等级算是个四等小站了,它就建在我们公社革委驻地的桑安镇。别看站小,可功能大,是客货两用站,再往前一站便是县城站,它的货物吞吐量比县城站也少不了多少,因为它占着地利因素,东西邻县的货物,大部分仗着桑安站流通,这小小的桑安镇,光是外县的货栈、物资转运站,就占了不少地盘呢。因为物流的原因,一个单位在桑安镇应运而生——物资搬运站,附近村里的人,尤其是上点岁数的人,都叫它扛脚行的。这名字虽不大脆声,可也让那些跟坷垃块打交道的庄稼人羡慕不已,谁家的闺女要是找个扛脚行的,也算是烧了高香了。因为庄稼人都是挣工分的向阳花,而扛脚行的汉子们,却是挣钢镚子的,那码下的农村姑娘谁要能找个端公家饭碗的,那简直是光采照人,令人刮目相看了。没个门撑子吾的,一般二般的想当个扛脚行的确非易事。
然而,咱,却在二十一岁那年进了脚行。
有人背后念叨我,一定有什么靠山有什么背景,要不怎么摇身一变,从公社大官小官腚后头跑的小砍草,一下子变成了工人阶级了呢?有人还说我,说他正直,正直个屁,反正是给当官的舔腚了,送礼了,要不这好事怎么落到他脑袋瓜上呢?这真让我百口莫辩,我就是因为又傻又愚不会来事,难讨长官欢心,所以在公社大院当了好几年的农业协助员,眼见得我的初高中同学,即使是很笨的蛋也雄纠纠气昂昂地被推荐上了大学,而我还是不停地统计各村母猪发情的状况公社农业协助员。后来我才听说,是公社那位主持公道的位不高权不重但资历老的领导在推荐上大学会上为我再次落选发了脾气,说你们不要欺负老实人,要么推荐人家上大学,即使上个小中专地区农校也行,要么这次搬运站招工给人家一个指标,反正不能这么逮着蛤蟆攥出尿来,拦哄着不让走不行!于是,我很荣幸地成为了脚行的一员。也是后来我才知道,我是作为脚行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招录的,不过,要想成为科室人员,也要有至少两年的一线工作履历,自然,走进脚行的门,先从扛大个,装卸货物开始。
我还记得初进搬运站的情景。
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
我推着自行车,自行车上带着被褥,向我的新工作单位报到,在单位门口遇见了一群刚完成装卸任务归来的汉子们,他们一个个赤裸着上身,腰间很随意地系一块劳动布,汗水像蚯蚓一样在身上蠕动着,一股子汗臭味呜地一下子冲进了我的胸腔,我虽料想他们不似《海港》中的装卸工"左手高举粮万担,右手托起千吨钢"那样的英姿飒爽,却也没料到这样的模样。
"娘哎,曾翔,真是你呀!"我的一位外号叫贾姑娘的初中同学贾立从人群走出来,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你怎么没去上大学?发配到这地方来了?"
"能到这里来,我已经很满意了。"我说。
贾立,性格有点娘,他向那些汉子们热情地介绍了我,说我是个才子,文章写得好,戏唱得好,样板戏的段子都会唱。
"模样还长得好呢!"人群中一位三十来岁的汉子说,"这文文弱弱,白面书生的样儿,一看就不是受大累的样儿,脱不了跟《海港》中的韩小强一样,是个飞鸽牌的!"
"哦,是小曾同志吧,"人群中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对我说道,"你不认识我,我早就听说你了,我姓齐,叫齐广来,俺儿子上高中和你一个班的,叫齐洪波。"齐叔把我的自行车接过去。
搬运站有将近七八十人,分为三个队,一队二队为人工装卸队,三队为马车运输队,我被分在与齐叔、贾立在一起的一队,与齐叔同居一室。
夕阳西下,刚刚放下饭碗,一队紧急集合,晚点六个小时的列车终于到站了,一队必须在三个小时内把四个车皮的煤卸完。听到集合的号子,我急忙回到宿舍,换了工作服。
"脱了脱了,干咱们这一行,爱不得什么好!"齐叔指指自己,"看,就跟我一样!"
我一看笑了,齐叔连个裤头都没穿,把发的一块方方正正的劳动布对折成三角形,扎在腰里。
"什么都不穿?"我问。
"穿给谁看?"齐叔说,"卸货的地方没有人,又是大黑下价,想叫人看也没人看,你穿多少,也弄得跟黑泥猴一样,脱了脱了,干咱这一行,就是这么没羞没臊!"
我到底是有羞有臊的文明人,像齐叔一样,腰里扎着劳动布围裙,不过,围裙里还有一个小内裤。果然,正像齐叔所说,当最后一锨煤扔到车皮外的时侯,我们都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黑人,连同我那洁白的小内裤,随我粉墨下场了。贾立趁我不备,一把扒下我的遮羞裤,笑着说,"本来那地方就黑,这一来就更黑了!我那才来时,可不习惯光屁股干活了,丁零当郎的,现在你说怎么着,里边穿着东西倒不习惯了!快走,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泡一泡!"
人们都知道搬运站是个富单位,小时侯赶集上店路过搬运站的大门,遇到饭点,偶尔能闻见从门里飘出来的肉味,听人说,搬运站炒菜时,戗锅的油是用盛一斤的白铁舀子量的,这让我羡慕不已。在桑安镇大大小小的县直社直单位十好几个,唯独搬运站有澡堂,这固然与它的职业特点有关系,但也起码说明了人家有钱。搬运站的澡堂子的淋浴是单日开放的,而有两间房大小的浴池只有周三和周六开放,而卸煤的这天正好是周六。
我是个文明人,不轻易把自己美丽的胴体展示于人,我极少去公共浴池,对人说是浴池里类似于杀猪时把挨了刀的猪在盛满热水的桶里烫一下的味道很厌恶,这是实情,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喜欢欣赏别人的裸体,更不喜欢别人用死鱼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身上的某一部位。然而,来到这里,也只能把不喜欢强行压抑下去。
尽管我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但进入澡堂后所见所闻还是让我极不适应,还和队长打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