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与王小波之争:中华文化能拯救美国文明吗?
发布时间:2025-08-08 14:37 浏览量:2
许倬云去世了,聊聊他与学生王小波的争论孰是孰非。
各位好,前两天,著名史学家、匹兹堡大学教授许卓云先生去世了,有读者让我聊聊他。
前几天蔡澜去世的时候,我说蔡澜也许是才子,不是大师,进而我说中国当代其实大师稀少,结果有人就提了许倬云——“小西,你觉得许倬云算是大师么?”读者这样问。
我对这个话题其实不知可否,在我看来,许倬云先生的学术研究,也许可以分为比较清晰的两个时期——前期他主要强调的是以用世界史的眼光重新审视中国历史,这方面大家不妨去读一读他的演讲录《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我当年读到这本书时,最大的感受其实在于许先生的脑中,没有很多“国史”学者那么严重的“华夷之辩”,与许同时代或者比他更年长一些的历史学者,如果是研究中国历史的,对世界历史不说一无所知,很多也至少不把其看作自己专业的一部分,并在历史叙述中将其作为参照对象。对这帮国史家来说,鸦片战争其实白打了。
但许先生不一样,他不会在谈论历史时、有意区分什么是中国的、什么是外国的,他眼中的中华文明也只是世界文明潮流中的一部分——“我们人类曾经同源,经过扩散于各处后,又正在聚合为一个共同的社会体。各处人类曾走过不同的途径,又终于走向共同的方向。我们曾有过自己的历史;这些独特的历史,又终究只是人类共同历史中的不同章节……要拿全世界人类走过的路,都算作我走过的路之一”我觉得这是他的史学思想总结到最后,最给人启发的那部分东西。
当然,许倬云的研究到了后期之后其实也出现了许多问题,比如许肇始与欧洲尤其是英国的“个人主义”很不感冒,认为它在现代的美国已经堕入了享乐主义的深渊,清教徒信仰丧失后的美国文化“浅薄而煽情,热闹而空虚”,而许倬云对此开出的药方,则是认为“集体主义”的中华文化可以用于拯救老美。当然他也同样认为美国人的个人主义是对中国“集体主义”的某种调剂。“个人主义走到极点是涣散,集体主义走到后面是专权。”许倬云认为这两种极端都不好,双方相互学习一下,可以相得益彰。
我觉得许先生的这个观点,其实还是蛮值得商榷的。许先生出身江南士大夫世家大户,他的这种东西文化调和论,本质上还是孔子的中庸,或者张之洞所谓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一套——承认西方的文化很牛,但又要说我们自己也有牛的,你洋人需要学的地方。似乎一定要这样说,才能给自己的民族提提气。
八十年代王小波留学美国那会儿,和许倬云先生有过一段师生之缘,两人在许的办公室,常常一谈就是半天时间。后来王小波在自己的很多作品中都提到“我的老师”,比如:
王小波喜欢在文章中,引用“我的老师”的观点。
他在《科学的美好》中写到:“我的老师说过 ,科学对中国人来说,是种外来的东西,所以我们对它的理解,有过种种偏差:始则惊为洪水猛兽,继而当巫术去理解,再后来把它看做一种宗教,拜倒在它的面前。他说这些理解都是不对的,科学是个不断学习的过程。我老师说得很对。”
《生命科学与骗术》提到,”我的老师曾说,科学是个不断学习的过程。学习科学,尤其要有寻常心。“
比如在《知识分子的不幸》中他又说:“十年前,我在美国,和我的老师讨论这个问题。他说:对一般人来说,有信仰比无信仰要好。起初我不赞成,后来还是被他说服了。”
从这些文字里我们可以感觉到王小波对许先生很多观点,是很佩服的。
但,王小波也写过另一些没怎么提“我的老师”的文字,比如他有一篇《拯救世界是一种瞎浪漫》,文中就说:
“中国的儒士从来就以解天下于倒悬为己任,也不知是真想解救还是瞎浪漫。五十多年前,梁任公说,整个世界都要靠中国文化的精神去拯救,现在又有人旧话重提。这话和HWB的想法其实很相通。只是HWB只想动武,所以浪漫起来就冲到白宫门前,读书人有文化,就想到将来全世界变得无序,要靠中华文化来重建全球新秩序。”
我总疑心,王小波上述这番话,就是抬杠他的许老师去的——他许老师就是士大夫世家出身,就是中国文化能启发世界的文化调和论者。
是的,了解许倬云的学术观点,你会发现,其实王小波的上述说法,是有点和他的老师打擂台的意思,许倬云认为中华文化最终可以帮助美国乃至整个西方解决他们的后现代问题,王小波对此表示怀疑。
王小波的大体意思应该是——别提什么“拯救世界”,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吃饱了饭再说吧。
那许王二人对这个问题的争论究竟孰是孰非呢?
我想两人的分歧首先是他们不同的社会经历使然——许倬云出身在书香门第、虽然身患残疾、但一生的求学之路走的都非常顺遂,人生一大半的时间又其实是在美国度过的,所以他对故土的文化抱有一份滤镜和好感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而王小波是个生在中国、长在中国,还经历过某些特殊年代的人。他对我们文化中容易犯的某些错误、甚至疯狂,有比许先生“纸上得来终觉浅”更深刻的认知。所以他才会“我爱我师,但更爱真理”的去反对许的中华文化拯救论。
此外,如果聊的更深一点,把中华文化对应的就视为集体主义,恐怕也是过于笼统武断的。我们中国人自己都经常批判“一个中国人是条龙,一群中国人是群虫”,一旦形成群体,如果没有权威和强力的管束,中国人往往就不等有效自治,彼此拆台、内部互斗,这样的风俗,显然与许先生的“集体主义”叙述相去甚远。
而如果你读过麦克法兰的《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和托克维尔的《论美国民主》,就又会知道,英美人虽然以“个人主义”为傲,但绝不是不会搞社群,恰恰相反,按照托克维尔的说法、整个美国社会,几乎就是立足于一个又一个自发的社群组织的——“个人主义”不是我们中国语境下的自私自利、损人利己。而是首先确立每个个体在社会中的中心地位,以此为基准构造个人与他人、个人与社会整体之间关系的一种本体论认识。
《文明的冲突》的作者亨廷顿曾说过一句话:“在西方被视为最重要的价值,在世界范围内最不重要的价值,就是个人主义。”以这句话观之,许倬云教授虽然强调了以世界眼光去观察中国历史、虽然人生大部分时间在美国度过,但他的确依然是一个受中华文化影响更深、而与西方文化隔着一层的人——在这一点上,他的认知未必超过了他天资聪颖而又经历深刻的那位学生王小波。
前些年,随着我国国力的上升和经济的发展,社会上掀起过一定程度的“许倬云热”,尤其突出他“中华文化拯救世界”的观点,我总不自觉地想起王小波的告诫——拯救世界是一种瞎浪漫。
许先生的本意,其实是我们中华文明也是世界文明的一条重要支流,汇聚并与其他文明互相提携共进,是最终的归宿。另外他在聊国史的时候总是不忘世界眼光,听他讲课未必不是对很多人的一个很好的启蒙。
只是许先生关于“中华文化是集体主义”“中华文化能启发拯救堕落的美国”的观点,这个事儿么,我们还是如王小波先生一般,当作一孔之见听听就好。
当然许倬云先生晚年也告诫过,他不希望再听到“厉害了中国”这种论调,中国厉害,是花了本钱的,是要防止停顿和走偏的。我觉得他的这些忠告,的确又是一个立志为平民、为中国写历史的人的肺腑之言。
许倬云先生是大师么?我觉得相比才子蔡澜,他应该算吧,但是大师的观点未必所有都正确,而往往大师们正因为有了高徒,他的思想才能更加火花迸发。
如今,大师与高徒都一并远去了,让我们的对他们的相合与相争,都怀有一份纪念与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