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镇诗社》:“黄金年代”的青春之歌

发布时间:2025-08-08 10:53  浏览量:2

作者:孟繁华

讲述历史就是重新建构历史。上世纪80年代已经成为一代人文学的精神原乡,研究乃至“重返八十年代”风起云涌、方兴未艾。但是如何表达、如何书写那个黄金时代并非水到渠成。那是需要强大的虚构能力和想象力,更需要讲述历史的价值观和历史观。和以往书写上世纪80年代的作品比较,朱山坡选择了新赛道,这个新赛道是先锋的,他用各种资料对那个时代做了新的叙事,这里不只是阳光灿烂、金碧辉煌,不只是一切尽如人意。看看蛋镇的外部环境,一切都是百废待兴,前现代的污泥浊水满目苍凉;但是,就在这贫瘠荒凉的环境中,因为有了向往,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这几个一文不名的蛋镇青年因为有了诗的梦想,一切都焕然一新。他们用诗歌微茫的曙光照亮了蛋镇的荒漠和贫瘠,也让我们看到了蛋镇那些“傻子和疯子结合体”的诗人们的前世今生。

蛋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就要暴得大名。原因是朱山坡创作了长篇小说《蛋镇诗社》。1988年的某一天,蛋镇的三个乡村天才——金光闪、蝙蝠和阙振邦创办了蛋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诗社。他们先是到处寻找诗人、相互指认诗人,有了诗人就办起了诗社。这个态度是说干就干的谱系传统。他们有些自负,有些豪横,有些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这几个人物很文艺范儿,但他们却真实又生动地表达了那个时代的整体氛围:那是一个迎来了大时代的中国,是一个即将响遏行云起飞的中国。

那个“狱中才子漆光明”手中的《朦胧诗选》,是一个时代高端的文学符号,它高端得像一个时代的通行证一样,随时可以找到文学的“同志”。事实的确如此,当金光闪、阙振邦们见到漆光明,看到《朦胧诗选》的一瞬间,就确认了眼神。他们共同指认他为诗人。蝙蝠更喜欢他的原因是,“他纯真,腼腆,像传说中的顾城”。漆光明确实是诗人,他写过一些诗,虽然没人读懂,但在编《蛋镇诗报》时,蝙蝠力排众议把他的《一个小镇的死亡》收录进去。文化站长李前进对这首诗的点评是“一派胡言,不知所云”。这和上世纪80年代“新思潮”出现时的情形何其相似。虽然“蛋镇诗报”的时代距新诗潮的发生已经过了整整八年,但一种新的思想观念抵达社会基层,竟是如此的遥远甚至远未完成。

蛋镇的诗人们有雄心壮志,他们曾搞过蛋镇全民写诗运动,金光闪还要当六万诗人的总教头,制定了“写诗十大要领”,他们动员民众写诗的过程,既荒诞不经,又令人忍俊不禁;他们办“诗歌嘉年华”,金光闪们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天真和执拗,带有诗人天然的气质。金光闪在“全民写诗”动员活动上的讲话,虽然不免呓语和妄想,但你同时不能不为他的勃勃雄心深感震撼。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了蛋镇诗人非理性冲动的一面。诗歌嘉年华的夜晚,也成了宣泄、争吵的不堪场景,他们对着政府大门撒尿,吃饭不付钱甚至大打出手。因为诗歌观念不同,金光闪被啤酒瓶击中,他抓把泥土捂住伤口继续喝酒,其英雄气势镇住了所有人。全民写诗运动结束了,蛋镇诗社还在活动,他们计划编辑出版《蛋镇诗报》,靠卖冰棍,卖菜,卖老鼠药、蟑螂药、蚂蚁药赚钱筹集经费。金光闪因被指认卖假药而丢盔弃甲。但办诗报的钱大部分是金光闪出的,诗报出刊,蛋镇诗人首领们的心情可想而知。不幸的是,《蛋镇诗报》出刊一个月之后,被定为非法出版物没收。金光闪被约谈并拘留一天。金光闪从派出所出来后,垂头丧气地对阙振邦、李提香、欧杰说:“我宣布,解散蛋镇诗社。”金光闪在灯光球场贴出了解散蛋镇诗社的告示,同时宣布《蛋镇诗报》停刊。蛋镇诗社仅仅存活了五个月。这使得蛋镇诗人从高光时刻瞬间跌落到至暗时刻。一如一个梦幻瞬间幻灭,一场变革瞬间破除。金光闪和他朋友们的心情该是怎样的绝望:“蛋镇不需要诗歌,你们各自逃命,各奔前程去吧。”仿佛是最后的诀别,作为小说的情节,应该说这是小说的高潮。但是,小说接着讲述的应该是更重要的部分。金光闪说:“我们创造和葬送了人类历史上最短命的诗社”,诗社终结了,但诗社的影响以及历史和精神价值,在这一刻才刚刚开始被讲述。《瓷县文学》《瓷县县志》《北美华文文学》《南粤风》以及后来诗人们出版的各种文集等,都陆续发表和记载了当时人对蛋镇诗社的回顾。就像蝙蝠说的那样,是“名亡实存”。我们在后来诗社成员的通信,在蛋镇诗社“临终遗言”“未完成的《金光闪传》”等,都能够感受到诗社作为一个历史事件对成员们刻骨铭心的影响。金光闪在蛋镇诗社成立30年后走完了人生路程。但是,在金光闪年谱作者顾顺义看来,他是和霍金、李敖、金庸、单田芳、李咏等一起谢世的,“他们落幕了各自的时代”。

另一方面,随着不同资料的“公开”,我们也进一步认识了诗社成员们的精神世界和对诗歌的理解。比如透过和金光闪有关的“便笺或札记”若干,我们看到了一个狂狷的、有诗人气质的、那个时代的青年。要知道,那时的金光闪还只是一个高三学生。他不仅敢于表达对诗歌、对世界的看法,而且敢于直面个人的“不洁”,比如他既不喜欢蝙蝠,又特别注意蝙蝠的屁股。更值得我们注意的,小说书写了蛋镇诗人们的另一种历史。“抢劫蛋镇信用社的策划方案”的荒唐可笑,阙振邦留在了蛋镇,心旌摇荡的青春期几乎喷薄而出;漆光明的举报信,从一方面表达了青年群体远非铁板一块,当年鲁迅先生对青年的观察,在1988年仍然目光如炬。

朱山坡是诗人。我们看到了他借姜美好之名写下的她的第一首诗《致阿赫马托娃》:

所有的杜鹃在这一夜全开了

满山金碧辉煌,恍如白昼

要么是为了庆祝,要么是为了哀悼

一个少女在月光下敞开胸膛

这既是向伟大诗人阿赫马托娃致敬的诗,也还是表达作者面对世界焕然一新的诗。阿赫马托娃再造或重塑了姜美好,使她的第一首诗竟如此的超凡脱俗不同凡响。而且,诗中表达情感和调式,和那个时代是如此的交相辉映心心相印。这样的诗作只能产生于那个年代。

阅读《蛋镇诗社》,我会想起作家蒋韵的中篇小说《行走的年代》。这也是一篇和上世纪80年代和诗人有关的小说。就我有限的阅读而言,蒋韵的《行走的年代》大概是迄今为止在这一范围内写得最激动人心的好小说之一。它流淌的气息、人物的面目、它的情感方式和行为方式以及小说的整体气象,将上世纪80年代的时代氛围提炼和表达得炉火纯青,那是我们经历和想象的青春时节:它单纯而浪漫,决绝而感伤,头破血流却一往无前。读这部小说的感受,就如同1981年读《晚霞消失的时候》一样让人眼含热泪。大四学生陈香邂逅诗人莽河,当年的文艺青年见到诗人的情形,是今天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的:那不只是高不可攀的膜拜和发自内心的景仰,那个年代的可爱就在于那是可以义无反顾地以身相许。于是一切就这样发生了。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伪诗人伪莽河,他从此一去不复返。有了身孕的陈香只有独自承担后果;真正的莽河也行走在黄土高原上,他同样邂逅了一个有艺术气质的社会学研究生。这个被命名为叶柔的知识女性,像子君、像萧红,像陶岚、像丁玲,亦真亦幻,她是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女性理想化的集大成者。她是那样地爱着莽河,却死于意外的宫外孕大出血。两个女性,不同的结局相同的命运,但那不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因此,上世纪80年代的浪漫在《行走的年代》中更具有女性气质:它理想超拔却也不乏悲剧意味。当真正的莽河出现在陈香面前时,一切都真相大白。陈香坚持离婚南下,最后落脚在北方的一所小学。诗人莽河在新时代放弃诗歌走向商海,但他敢于承认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诗人,尽管他的诗情诗意并未彻底泯灭。《行走的年代》的不同,就在于它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热烈、悠长、高蹈和尊严,它与世俗世界没有关系,它在天空与大地之间飞翔。诗歌、行走、友谊、爱情、生死、别离以及喝酒、彻夜长谈等表意符号,构成了《行走的年代》浪漫主义独特的气质。但是,当浪漫遭遇现实,当理想降落到大地,留下的仅是青春过后的追忆。那代人的遗产和财富仅此而已。因此,《行走的年代》和《蛋镇诗社》,在讲述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它们没有夸大其词,当然也没有妖魔化。诗人莽河的欺骗虽然是个人行为,但他毕竟也混迹于上世纪80年代;蛋镇诗社有五个月的辉煌壮举,但更遭遇了封杀、出卖等不幸。而且,无论哪个年代,个人内心的龌龊、卑微和不堪入目都在所难免。朱山坡和蒋韵们就这样书写了那个“黄金年代”。这是历史的,也是真实的,这是它们共同的感人之处。因此是一部值得我们珍惜的“为了忘却的记念”。那代人的青春岁月就这样如满山杜鹃,在春风里怒号并带血绽放。《蛋镇诗社》在形式上是先锋的,它用碎片化的方式——“回忆、仿真、诗社的成员们用不同时期撰写的散记、书信、讲稿、笔录、札记、便笺、供词、随想、采访、公告、社论、注释、年谱、墓志铭等等吉光片羽般的文字凑成一幅粗粝斑驳、影绰动人的拼图,‘管中窥豹’地完成了对诗社的追忆和探究,也绘制出了那一代人的精神图谱”,是这个图谱连缀起了“蛋镇诗社”的传奇和后传。不夸张地说,朱山坡写出了我们内心流淌却久未唱出的“青春之歌”。因此,在形式上,《蛋镇诗社》是先锋的,但在精神图谱的意义上,《蛋镇诗社》接续的是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传统。在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朱山坡在讲述话语的年代,开辟的新赛道是如此的风光无限、鹏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