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溪驿路

发布时间:2025-08-02 04:34  浏览量:1

晨起的时候,发现鬓间又多了几丝白发。事实就是这样,当你发现时间流逝时,感叹总是滞后的。云卷云舒,时光缓慢而固执地流动着,不经意我来到沅水边这座叫沅陵的山城已经十余年了。

这地方,很多年前是一个驿站,名叫辰阳驿,是古代中原连接西南漫长驿路上一个重要的节点,也是沅水边一个著名的码头。因沅水下游兴建水电站的缘故,辰阳驿早已随那座古老的山城沉入水中,山水格局依稀透着昔日繁华的景象。

像辰阳驿这样的驿站,在五溪地区还有很多,它们是古京昆驿道的一部分,或称“滇楚古道”,或称“鄂湘黔古道”。自元代起,滇黔古道(滇楚古道)已是中原进入云南的主要通道,路线大抵是从湖南沅江溯流而上,经贵州镇远、普安(今贵州盘县)、云南曲靖抵达昆明。驿站人来人往,无论来去,大约都是某种人生的必然。古道西风,残阳似血,晓风残月里的故事,大抵都有相似的情节。

人的一生不过两种状态:家里或是路上,在路上歇息的地方就是驿站。千百年来,这地方都是熙熙攘攘的,流官、商贾、谪客往来不断,能够留下痕迹的人并不多,屈原、王昌龄、王阳明都曾经在此驻足,林则徐也从这里走过,还留下了一副对联:一县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为君清。我来沅陵的时候,好山如旧,秋水还在,但十余年过去,情分、缘分,令我早已是家驿难分了。

许多次,夜深人静时,我感觉自己就躺在那个古老的驿站里,窗外悬着一轮孤月。

我的脑海里,总有一幅幅画面在不断涌现:五溪云烟,风来雨去,月升日落,一匹匹奋蹄疾行的奔马,如同箭镞一般,腾跃在跌宕起伏的时光深处。无数个王朝在这条路上崛起,倒下,又崛起;无数的驿卒和马匹,在这条没有止境的路上除了奔跑,别无选择;无数的迁客骚人,把背影留在这条旧陌纤尘的路上。

从“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岳阳,到“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的长沙,从“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的常德,到“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的怀化……古驿大道之上,那些背负使命的奔跑者、云山万里的远谪人、货殖熙攘的商贾人家,都被裹挟在马不停蹄的氤氲烟尘里。那些散落于西风古道之上的远谪、迁转、离别、尺素、悲欢离合连同那些流浪的诗句,一起在我的时光里奔走沉浮。

辰阳驿旧址的对岸,是名噪西南的龙兴讲寺。这是唐太宗李世民为教化西南而敕建的寺庙。虎溪云树,晨钟暮鼓,长安并不遥远。王朝的恩威,在驿路上传递,大唐的余音,至今还在这座古老的山城之上婉转缭绕。

窗外的天空,还有另外一种风景。星光点点。星空下,一条条纵横千里的现代高速、高铁以及各样的国道、省道、县乡道,四通八达,密密麻麻,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人们在这样的路上来来往往,追寻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诚如李一鸣老师所言:道路就是生活,在路上,何尝不是人类的一种精神意向?充满艰辛,也充满希望。遥想到古之先民,面对山河阻隔,凭借一双双粗粝的手、一个个厚实的脚板,逐水而居,择水而憩,于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走出洪荒,走出丛林,又因水而盛,在山水之间走出了一条艰难而充满希望的繁衍生息之路。

很多年前,当我读到王维的“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岑参的“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感觉这是对唐时驿站的最好注解,真是一个威风浩荡的时代。后来,又读到柳宗元的《馆驿使壁记》:凡万国之会,四夷之来,天下之道途,毕出于邦畿之内……故馆驿之制,于千里之内尤重。文中记载了唐时以长安为中心,有7条驿道,通往各地,干支道路“由四海之内,总而合之,以至于关;由关之内,束而会之,以至于王都”。国运煌煌,天下熙攘,大唐的交通自然是路通天下。凡遇通衢,必筑陆驿;凡涉峡口,必凿水驿。《大唐六典》记载,唐时邮驿分为陆驿、水驿、水路兼并三种,各驿站设有驿舍,配有驿马、驿驴、驿船和驿田,盛唐自然是驿路既多又长的时代,最盛时全国共设有1639个驿站。

如果以铁路、航空等现代交通条件来衡量,今天的沅陵似乎属于交通不发达地区。但作为沅水、酉水交汇之地,古代的沅陵拥有优越的黄金水道,为天然港埠,水运十分便利,属典型的交通发达地区,是京昆古道连接中原、湖湘和滇、川、黔的咽喉和枢纽之地,也是西南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域,在地理、文化、政治上具有明显的分界线意义。

早在周初,五溪境内就向朝廷贡输丹砂;西周晚期,楚风西渐,楚国开始在这一地区开采铜矿,产自沅水中上游的铜矿经沅陵传输各地;战国中期,楚人经营沅澧流域,置黔中郡管理广大西南地区,郡治便设在沅陵。东吴初,孙权“遣太常潘浚(字承明,武陵汉寿人也)率众五万,讨武陵蛮夷”,筑营垒于今沅陵太常;东汉时刘尚、马援亦也是乘船溯沅水征讨所谓的“五溪蛮”。自唐朝起,官方开始建立水驿,仅在沅陵境内就置有清浪驿、北溶驿、辰阳驿(后水陆共兼)三个水驿,沅陵所在的五溪地区便成了西南地区名副其实的水陆交通要冲。

独特的地理位置,成就了沅陵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这个中南地区面积最大的县,一直有着让人肃然起敬的气质,厚重而大气。当你凝视它的时候,斑驳的路面上仿佛还留着深深浅浅的蹄印,每一道沟壑、每一处磨损,都像是镌刻着古老的密码,无声诉说着往昔的繁华与沧桑。早已锈成时间之谜的马蹄声,在暮色漫过辰阳古驿时,还会回荡在耳边。每到此时,我的思绪便如脱缰之马,奔腾于千年的历史长河之中,开合跌宕,层云激荡。

湖南邮驿,大多在元代建立与完备,至元二年(1265年),元世祖开通元大都(今北京)通往中庆(昆明)的京昆干线驿道。“诏开乌蒙(今云南昭通)道……水陆皆置驿传。”将昆明通往大都的驿路改为经罗殿、贵州、葛龙、新添、黄平、镇远、沅州、辰州、常德、澧州达江陵的鄂湘黔滇驿路。其中,湖南境内设顺林、兰溪(澧州)、清化、大龙、和丰(即常德)、桃源、郑家市、新店、界亭、马底、辰州、杨溪、十里、辰溪、寺前、白牛堡、盈口、沅州、便溪、晃州、平溪等陆站,经由澧州路、常德路、辰州路、沅州路至大都。当时,在湖南境内56个著名的古驿中,今怀化境就有10个,而沅陵县境内就占了3个。

明洪武二十四年,为加强中央政府对西南滇黔川地区的管理,从江陵经澧州、常德、辰州、沅州、镇远、贵阳、普安,西抵昆明的鄂湘黔滇道开通,至此,从北京经中原、湘楚至昆明的京昆古驿道基本形成,驿路在湖南境内先后设驿90处,且多有水驿。

清乾隆、嘉庆时期,官方对驿道进行整修和调整。湖南境内共设驿62处,辅铺1277所,其中怀化境内有通贵州驿道干线1条(即官马大路),支线4条,全区驿道里程2131华里。连接西南的驿路自常德桃源入境,经辰龙关、界亭驿、芙蓉关、马底驿、辰阳驿(今沅陵县望城坡)、船溪驿、山塘驿、怀化驿(今泸阳镇)、罗旧驿、沅水驿、便水驿、晃州驿至桂榜塘与贵州玉屏、凯里的驿路连接。

京昆古驿道在沅陵境内自东而西,有3个大的驿站,依次是界亭驿,马底驿、辰阳驿。界亭驿在沅陵县东130里,今沅陵县官庄镇境内,历代出好茶,曾为皇室贡品。林则徐在界亭驿歇息,曾赋诗《辰龙关》:“重重入翠微,六月已棉衣。曲磴远垂线,连冈深掩扉。路穿石罅出,云绕马蹄飞。栖鸟不敢下,岂徒行客稀。”明何大复有《沅陵道中》诗云:“暮投界亭驿,候吏迎我前。息徒茂林侧,饮马山下泉。落日四岩阴,馀映高树颠。坐久吏人散,浊酤聊自延。”界亭驿外不远处,即有“西南锁钥”之称的辰龙关,是扼守西南的著名关隘。康熙年间,清军就是攻破此关,才得以在西南彻底击败吴三桂的割据势力。

马底驿曾设有驿丞衙门,形制高于一般的驿站。宋时“一曲清溪一曲山”率军征瑶的陶弼,明弘治年间 “前七子”之一的何景明出任云南督学时,都曾在此驿止宿。嘉靖三年(1524年),明代三大才子之首的杨慎谪戍云南永昌卫时《宿马底驿》:“戴月冲寒行路难,霜花凋尽绿云鬟。五更鼓角催行急,一枕乡思梦未残。”辰阳驿,在辰州府沅陵县城南,沅水南岸,今驿码头。

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农历六月,林则徐被派往云南主考经辰阳驿,他在日记里记载道:“十九日……平明过马鞍塘,遇缅甸贡象过此。二十日……已刻至辰阳驿(即沅陵县城)……云南伴送贡象之员,亦于是日到此,行馆逼狭,邑令张时庵劝余入城住其署中……于县署之后堂下榻。”林则徐正是感于邑令张时庵以纸索书,撰写了那副著名的楹帖:一县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为君清。

林则徐不愧为高人,寥寥数语道尽五溪风韵。

京昆大驿道,从沅陵一路向西、往南,在怀化境内的还有船溪驿山塘驿、怀化驿、罗旧驿、便水驿、沅水驿、晃州驿。明正德年间,王阳明贬谪贵州龙场驿,正是沿着这条驿道入黔,并在五溪驿路之上留下了《沅水驿》《罗旧驿》等许多诗篇。如《沅水驿》:“辰阳南望接沅州,碧树林中古驿楼。远客日怜风土异,空山惟见瘴云浮。”

其实,早在约公元前2000年,大禹治水,辟山疏河,已开始人工筑路,“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西周时,各地已有馆舍设置,专供过往诸侯、使臣食宿和换乘马匹之需。春秋战国时,驿传运输逐渐发展,速于置邮而传命。周昭王两次南征,伐荆楚与虎方,及穆王伐越,方叔伐荆,其车三千。公元前333年,楚威王破越,纵横家苏秦称“楚,天下之强国也……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可见,当时在五溪大地就有较为发达的水陆交通运输。楚人南渐西进,以水路为主,其中一条便是从常德溯沅水经沅陵、辰溪至溆浦江口后又分为两条线路——或东沿涂水入溆浦;或南沿沅水到沅、渠水交汇的托口转往桂黔。楚南平百越后,在湘置洞庭、苍梧、黔中三郡,并在交通要冲修筑郡治、县邑或军事据点。楚宣王时,因黔山(今武陵山)置黔中郡,辖沅澧流域及乌江以东地区,郡治设沅陵。《史记正义》明确记载:“楚黔中郡,其故城在辰州(今沅陵)西二十里,皆盘瓠之后也。”黔中郡东连洞庭苍梧,西通巴蜀夜郎,北近郢都江陵,南邻桂西瓯越,故《史记·苏秦列传》载苏秦说楚王言:“秦如攻楚,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张仪在《战国策》中说楚王:“秦西有巴蜀,方船积粟,起于汶山,循江而下,至郢三千里。”楚顷襄王十九年(前280年),楚从黔中郡、巫郡两路出兵,攻占枳地,废除巴君,封为铜梁侯。秦迅速回应,“使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于是就有了司马错声势浩大的浮江伐楚,顺流而下攻占楚黔中郡郡治沅陵。公元前279年,楚将庄蹻率大军从临沅(今常德)出发,溯沅水而上,收复黔中郡,并连克且兰、夜郎等国,直达滇池附近。楚顷襄王二十二年(前277年),秦蜀守张若再度伐楚黔中郡,“取巫郡及江南为黔中郡”,并在临沅(今常德)筑城以拒楚师。《史记·楚世家》:“秦复拔我巫、黔中郡。”此时,略定黔滇的庄蹻“欲归报”,无奈“道塞不通”,只得返往滇地。

可见,秦楚之间反复争夺黔中郡,印证了当时整个五溪大地,水陆交通的贯通。统一六国之后,为维系中央集权对各地的有效管控,秦王朝大力修筑自咸阳通往四方的驰道、通往北方的直道、通往岭南的山道、通往西南方的秦蜀栈道和五尺道,构成以咸阳为中心,辐射四面八方,连接各郡治所的交通网络。这些古老的交通线,如同血脉和经络,支撑着一个庞大的帝国。

拨开历史的云烟,在这条京昆大驿道上,无论是楚人南迁,还是濮、庸、巴人南迁,还是秦巴溯舟伐楚,以及沿着古道延续数千年的水舟陆马,无数的朝代、无数的人、无数的事、无数的光阴,都在这一条又一条的驿路上,从无到有,从生到死,集合所有南来北往、东成西就的信息,每个人都带着命运的信件,无论季节,不管风霜雨雪,都在驿道上打马疾驰或健步如飞。驿站的灯火,照亮过无数文人墨客的羁旅愁思,也温暖过东来西去的那些漂泊者的灵魂。

跋涉在历史的天空下,因为生存而迁徙,因为争战而融合,因为匮乏而发展,因为奔驰而亲密。从“横木为轩,直木为辕”的史上第一辆“车”开始,峨冠博带的屈原“沅有芷兮澧有兰”,诗仙李白“闻道龙标过五溪”,七绝圣手王昌龄“一片冰心在玉壶”。那些古老而悠长的驿道、风雨而沧桑的驿站,不仅仅是古代专供传递情报的军事之路,官员与商人途中食宿、换马的商旅之路,它更担负着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方面面的信息传递,是历史信息与民族密码的一部分,是自古洎今的大湘西多民族生存迁徙之路,繁衍生息发展之路,民族多元一体融合之路,商旅云集经济繁荣之路,迁客骚人抒情达意的文化之路,传播思想连接诗与远方的梦想之路。

多少年过去,无论是军事驿站、盐道驿站、丝路驿站、茶马驿站,还是当下的心灵驿站、生活驿站、情感驿站、文明驿站……每一次驿站的组合都会萌生出一层古老而新鲜的意象,犹如雨后铺满河滩的卵石,反射出灵性的幽光。抗战期间,京昆故驿道是国民政府机关、学校、工厂、报社撤往西南的重要通道,沈从文、林徽因、梁思成、吴冠中等众多文化名人都在这里留下了足迹。西南联合大学“湘滇黔步行团”的师生们,在闻一多、曾昭抡、袁复礼等知名教授带领下,历时68天,徒步3200余公里,完成了中国教育史上一次艰苦卓绝、意义非凡的“文军长征”。

曾经的五溪之地,水有险滩,陆有峻坂,运输滞碍,工商难振,民生艰难,乡民世代蜗居深山,与世隔绝,走羊肠小道,攀悬崖乱石。陆运赖肩挑背负,水运靠摇橹行船,大抵也有着“行路难”的悲歌。京昆古驿道上,这一条条苍茫闻驿鼓的古道,一个个灯昏人独寝的驿站,不仅是历史的见证,更是五溪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是五溪民众坚韧、彪悍,不屈不挠精神品质的发源地。

勤劳智慧的五溪人民开山劈岭,踏平崎岖,跨越山水阻隔,用心编织着一张张港通四海、陆联八方的立体交通网——杭瑞高速怀化段、沪昆高速怀化段、包茂高速怀化段、常吉高速沅陵段、溆怀高速等相继建成通车,物畅其流、商通天下。这张网,涵盖航空、铁路、高铁、高速公路、国省干道、县乡公路、村组公路;这张网,构建起“水、陆、空”一体的立体化交通大格局,不仅见证五溪大地日新月异的变化,更使“从前慢”的古驿道重新散发出“朝发夕至”的速度,改变着人们生产、生活、工作、思想的概念与方式、态度与立场,让每一个驻足于此的人们,在遥远的春天,从彼此的方言里,听懂来自驿路烟尘的声音。

一条驿道,汇聚古今。驿外断桥边,水波澹澹,白鸟悠悠,望之,思之,感之,既格高意远,又实在是“驿”味深长。

(文/华芳睿,原载《湖南文学》2025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