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人笔记五则(黄宗江)

发布时间:2025-07-24 23:11  浏览量:1

我的导师张骏祥

我一生是一个戏剧(包括戏曲、影视)的艺徒、学子,但我不是科班出身,没上过戏剧专科学校,却常在舞台上摸爬滚打以求进取“博士后”。我的艺术人生中有三位最主要的导师:黄佐临、万家宝(曹禺),还有张骏祥,他们都大有学问,学贯古今中西。抗日战争时期,佐临在上海导戏,骏祥在重庆导戏,万家宝在江安的“剧专”授徒;但三位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即胜利之日在上海搞一个“黄万张剧院”,进行戏剧各种风格的实验、实践。在仅存的骏祥几篇回忆录中,写佐临的《剧场艺术开拓者》,写家宝的《美好的回忆》,还有《回忆解放前我与党的接触》中都提到了这“黄万张剧院”的憧憬,且得到了当年在白区从事戏剧活动的党领导夏(衍)于(伶)宋(之的)的赞许并支持。我这个后生是追随这已故“黄万张”三位先生的,虽对向往的剧院,师生均未如愿。我一生浪迹江湖,又涉军旅,对三位恩师常是“相忘于江湖”,却又“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1942年冬,太平洋战争后一年,日本人统治的电影公司找我主演电影《秋海棠》。我的密友劲敌石挥当时主演话剧《秋海棠》红极一时,我放弃了与他做一较量的机会,从地下党拿到旅费奔赴战时陪都也是话剧中心的重庆。我首先要拜见的老师傅就是张先生骏祥。我早在孤岛上海出的刊物《剧场艺术》上拜读过他的《导演术基础》,并常听佐临念叨,乃对张公十分崇敬。

1943年春我抵重庆,张公约我在国泰电影院楼上,时为中华剧艺社临时排演场,他正在排演《石达开》。我候待一侧,只见我景仰的这位大导演,大声呵斥两位当时已是话剧大演员的男女主角耿震与路曦。我过去在北京、在上海历经陈绵、佐临、吴仞之诸大导,还真没见过这么严厉的导演。我后来逐渐了解,作为一个导演,张公不但大有学问,人际关系也特好,他在导演的三大关系中——对演员极其严格,对舞美极其内行,对剧作极其尊重。

我初见张公时尚未及见江安的万公。我问起张:万在写什么?张说万在写岳飞,是诗剧,并说剧作家到晚年都要写诗剧。我似有所领悟。今日说来好笑,那时我才二十郎当岁,我的两位导师也才三十郎当,却说到晚年,更想不到的是我从小到老地就迷于诗剧云云了。水华评点我的《农奴》说了一句:“诗多于剧。”他原义是贬语,我却作为褒语接受,并内心抗问:“为什么不能诗多于剧?”直到自己真的进入晚年,我就陷入诗剧或曰剧诗,不可自拔了。

张骏祥评我的剧作思想甚为具体,他在为我的电影剧本选写的序文中说:“我们都是强调电影的文学价值的。宗江多年来一直力排众议,支持我主张电影应该兼容并蓄,能‘熔史诗、剧诗、抒情诗于一炉’的见解的。”“宗江又是同意我的电影有待于电影的‘莎士比亚’的说法的。”张公对我的剧作的具体的表扬与批评是,“好比一盘子珍珠,璀璨夺目,就总觉缺少一根丝线把这些串起来。”这线是什么呢?他没说得明确。我思索多年,一语以蔽之曰:“剧!”我仍患在“诗多于剧”。我也很想衰年变法,但既年衰也不易变了。我仍寄希望于电影的乃至电视的莎士比亚或曹雪芹出现,但不是我,甚至不是我辈,惟寄希望于来者。

骏祥的艺术视野是多元化的,他自己的主导风格,我姑妄称之为古典现实主义。他和他的爱侣——生活与艺术的终身伴侣周小燕,工作与生活都是极其踏踏实实,一步一步的,从不追浪漫,浪漫自生,是有诗又不泛于诗的艺术人生吧。犹忆约十年前,吴祖光和我从京来沪去看骏祥,他正苦于无论起卧血压均难稳定,只是抱怨做不了一点工作。此时小燕又要招呼我们,又要忙于给学生上课,真像燕子似地在书房卧室间穿梭。这无比美好的一对啊!他们的婚姻可称中年晚婚,双方均是大男大女或可说是老男老女了。是我的一位忘年至交常书鸿与他们同赴印度访问归来,告我张周相爱了。我至今在想像中常恍见他俩骑象而来而去,一步一个印,那么大的脚印,结结实实地踏出多少戏剧,又多少诗歌!

“家兄”阳翰笙

吾生也晚:1921年;识翰老也晚:1943年。但当时他还未老,未称“公”道“老”,大家称他“阳大哥”,称“公”道“老”(夏公翰老)是后来的事情。当时进步文化人之间都很平等,真叫“自由平等博爱”。我们这些文化人都是“自由职业者”,自由惯了;文化面前人人平等,没有什么“一级作家”“三级作家”或者“省部级待遇作家”“局级作家”“处级作家”之等级分野。彼此倒是有“称兄道弟”乃至“师兄师妹”“十姊妹”这样博爱的亲密之称。我在上海“孤岛”就是租界演戏卖艺,跟石挥、蓝马等没有争过什么“级别”什么“待遇”地位——实际上都是堂堂一品老百姓、或者美其名曰“一介布衣”、波西米亚流浪汉,只按照年龄“哥哥妹妹”乱叫一气罢了。

20世纪40年代初,我和舍妹(黄宗英)在上海“唱”话剧,呆不下去了。因为太平洋战事爆发后,上海电影界被日本势力占领,他们请我拍电影,薪水高于我原来当话剧演员的三倍。但是在日本军国主义强占下,哪有什么“自由平等博爱”可言啊?实在逼得人呆不下去啦!我不能不一走了之。这就跑到“大后方”的重庆来了。当时亏得蔡叔厚老板(是地下工作者)资助,他是阳大哥、夏公(衍)的好友。当时我刚到重庆,就投奔于伶老兄在那儿主持的剧社,初识阳大哥。那时候我才二十郎当岁,阳大哥也就四十郎当岁。我的一贯的感觉,就是阳大哥不愧为说真话、干真事、做真人的老大哥。

我,还有吴祖光、黄苗子、丁聪等,我辈当时都在党外,但是对于国民党的一党专政非常瞧不起。国民党政府的专政统治,特点是“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这“政”是无法无天的一味专政,这“府”是贪赃枉法的腐烂败坏!对于如此虚伪、欺骗的政府,我们这些自由职业者兄弟姐妹都是当然的“无政府主义者”,无政府者,心目中无国民党腐败政府也!不敢“目中无人”,但敢“目中无腐败政府”!我辈当时自命或被命为“党外布尔什维克(即革命者)”,但是到头来却成了“党内非布尔什维克反革命者”啦!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当时还没有时兴“听党的话”这样的口头禅。当时掌权的是人家国民党,你听哪个“党”的话呀?但我们愿意听兄长的话,具体说来是听夏衍、阳翰笙这些兄长的正确的话;因为我们知道,这些兄长后头还有“周公”就是周恩来。他当时还不是大官,还不是国务院总理。可是如果他说真话、干真事、做真人,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心悦诚服地愿意听、乐意听。这种关系是没有什么“作领导状”、“作指挥状”的,甚至一点儿“领导状”也看不见。

昨天晚上我跟病中的舍妹(黄宗英)通了电话,黄宗英说她(体力不支)没法出席今天的座谈会了。我说如果我写篇文章就叫做“长兄阳翰笙”吧。为什么要叫“长兄”?“长兄如父”啊!阳大哥在重庆时代,在抗战胜利前后,一直就像是我们的长兄,他对我们嘘寒问暖的慈爱、慈祥,真叫“长兄如父”。但为什么不叫“慈父”?这个慈父的说法有点儿别扭、变味儿:“慈父斯大林”“慈父某某某”,纯粹家长式的作风,不佳不佳。翰老当年绝不是那种高老太爷式的家长,他宽容、忠厚、平易近人的事例,举不尽、道不全,概括起来一句话,确实就像我们大家的长兄。

黄宗英电话中说:“我们不要家长式的领导,我们需要家兄式的领导!”

关于阳大哥的故事,大家讲得很多,我就不多罗嗦了。我只讲一件无言的故事。做一个真正的长兄,实在不容易呀!他肩负着那样沉重的担子,他要承受多少的委屈,往往出力不讨好,甚至担当莫名其妙的罪名,因为他上面还有很难对付的威严的家长。他要照顾那么多的弟妹,而在他自己需要照顾的时候,却往往没有人能照顾他了!

1964年一次戏剧节的大会上,批判翰老《北国江南》是“大毒草”。康生搞了突然袭击,当场宣判“阳翰笙是大叛徒!反革命!”全国展开大批判如火如荼。这年国庆前夕,我带着女儿走到天安门广场,看灯火,落寞的灯火,已经是夜深人静。秋凉了,更深了。我突然看见翰老,孤零零地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久久地,仰望着。

他是一个人独立着,他只是一个人!

我远远地看着他的身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这种感受,是一种又凄凉又悲壮的感受。同时我也很赞赏,我赞赏阳翰老——阳大哥孤零零一个人站着、昂然面对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形象。我耳畔突然响起我演过的易卜生《国民公敌》一剧中的名言:

“那最孤独的人,是最有力量的人!”

我还要替我的妹夫赵丹同志发几句无言之言。

1980年10月初,住进北京医院“临终关怀”病房的阿丹已经病危,是他这一生演员生命的最后一场。络绎不断地、朋友们都来看望他。阿丹是频频谢幕,对所有的来访者报以衷心的微笑。不简单哪!某权威也来看他,并作了长时间的亲切交谈。舍妹在侧。某权威出了一个话题,他自己讲了很多“党不要管得太多”之类很“右”的话,引导阿丹打开话匣子,阿丹仍然“童言无忌”,在临终关怀之下,也对讲了一番。对话整理后拿到《人民日报》发表,标题就用某权威的话曰《管得太具体,文艺要完蛋》。文艺部主任袁鹰同志为了缓和一下,稍作改动《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这本来完全是肺腑之言,是大家心里最想说而在当时不容易说的真话,顷刻间纷纷响应。巴金曾在他的《随想录》中赞扬阿丹的勇敢,说他是敢于第一个出来说真话的人!但是枪打出头鸟,炮打出头人,也就是那位权威,故伎重演,翻脸不认,下令批判“自由化”,由阿丹临终直言为由头,点了巴金、夏衍、陈荒煤……

阿丹病逝前夕,阳大哥来到病床前面探望他。阿丹已经不能出声了,但他撑着坐了起来,紧紧地握着翰老的双手,以闪亮的孩子气的目光深情地望着翰老这位家兄,默然彼此注视良久。舍妹递上纸笔,阿丹的手哆嗦着、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写下了一行字:

“翰老保重,为我们大伙!”

这是对家兄的期望,也是对所有领导者或自以为是领导者的期望。

我们期望家兄式的领导,但我们不要家长式的领导!作为家兄,要坚持人格独立,不怕地位孤立。只要为了大伙,就不会孤立无助。家兄首先要说真话、干真事、做真人!对于一切“面带三分笑”的伪善者,要像鲁迅那样揭破他们的假面,坚决反对“瞒和骗”,坚决维护和创造真善美!我在此要为阿丹说说,说说他临终所受的关怀,对家兄的感激和期望。

(2002年12月6日黄宗江在阳翰笙百年纪念座谈会上的发言 陈明远记录整理)

甘来苦尽吴祖光

祖光去也,我难志一辞。有传媒电话采访,我张口就说:“祖光是我最最喜欢的人,因为他最说真话。读者和观众喜欢他,因为他说真话。领导人,喜欢听真话的人喜欢他,不喜欢听真话的人不喜欢他。”未见刊载,或又是说真话之故耳。至于我听祖光说过些什么真话,我这里仍不敢说,可见我只有拜倒了。仅挽一联“霞光流芳:前世甘来金童玉女,今生苦尽才子佳人。宗江即来也”。通做苦尽甘来,倒置之,是双双至死,其苦方尽,或尚未尽也。高龄九旬的苗子大兄见此联说:宗江且慢去也,我写悼词不及。当遵命尽力延迟。我字丑,不附原书,却找出近三十年前,贺祖光花甲寿,请苗子为我代书的贺词,共尚飨。

当年注释如下:

“玩儿不厌”一语出自一张年画标题,是当年张正宇在地摊上购得几张民间佳制,分赠友好,后被“上纲”为“二流堂”堂徽。原版木刻恐已在世间难觅了,我是在批判文章上见过缩制印刷的,绘一玩儿戴盔披甲,身挎十八般玩具,兴高采烈,天真无邪。祖光昔称神童,百艺集一身,可谓得此真髓。今“玩儿”亦老,兴尤不衰。祖光贵在如今识得愁滋味,仍说难休,难休,尤胜稼轩也。

人活一世 精彩万分

——新凤霞七十年

腊月多佳日,新凤霞召宴,说是聚聚,没名堂。小丁嫂电话透露,是凤霞寿辰。

席上,凤霞开场:“就算我七十吧,我也该七十了……”

祖光夫君接过话来:“这个人准岁数、准生日都没有;还是老舍先生说,那你就跟我一天过吧。”

你说,一个人连个生辰八字都没有,她这个命怎么算?她这个命苦不苦?

她这个命也是算不出来的,是她自个儿挣出来的,在这世上,在各种世道中挣出来的。

我初见新凤霞还在解放初,是她初演《艺海深仇》和《牛郎织女》。不论这“艺海深仇”里有多少艺人自叙,我总把它当成凤霞艺传的一部分,她是个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孩子。我从小看过多少老牌“牛郎织女”即《天河配》,我敢说凤霞这出最好,最动我心。我至今还记得织女手执拂尘,那一大段哀怨的歌声。凤霞常说起,这是她们戏班排戏第一次有导演,还是大导演张骏祥排的,才排得那么好。我看得如醉如痴,感到这舞台上,这人间真有仙女在。

我曾称凤霞为荷仙姑。总导演上帝这戏不知怎么排的,忽降下天兵天将将凤姑拿下,迫害致残,仅存活命,成了个铁拐李,拄杖人间。

俗云“人残志不残”。心不残,手不残,铁拐仙姑变化成了个当世的大作家、大画家。

我也是写写文章的,总想转那么一下文,说她个什么“文章憎命达”,一想也不妥。如此命不达,不如无文章。连命都没有了,何文章之有?又想说“文章天成”。凤霞文字,返朴归真,说是天成,确也恰当,又深想:哪天成得了哇?那都是费了多大的人劲,真叫铁杵磨成针哪!我又想改说“文章人成”!这人可是个所谓大写的人,可那些迫害她致残几至于死的人不也还是人,人五人六的,还自以为是人么!

别转文啦,让凤霞笑话!说的单纯点吧,凤霞文章是一片纯情。当年的刘巧儿是一片纯情,如今的新凤霞仍是一片纯情。戏曲中每称尊敬的老太太为太君,凤霞年逾古稀可称太君。昔日里纯情少女,如今晚还是纯情太君。

我老伴准备了70朵红玫瑰,让我写个贺词,我提笔就来了个四言四句:仙姑铁拐,生正逢辰。人活一世,精彩万分!

席前众文友艺友均称精彩,不是指我这歪批八字,而是均认为这青春永在的老寿星,纯情太君活得真叫精彩!!!

笔者按:凤霞其人其曲其文其绘,源于天津,原籍苏州,日前拙笔为凤霞写一祝寿文,尚未及广发,伊人已匆去,寿文成祭文也,曾忽发此文于苏津两地以代馨香顶礼。没几年祖光亦去,乃重发同发贺祖光花甲又贺凤霞古稀双文,共寄追思。

快乐王子颂

——我的老师李尧林

李尧林是1935年我14岁上天津南开中学时的英语老师,巴金叫他三哥(依大排行。实为亲二哥)。我那时看过《家》,就总想在他身上寻觅二哥觉民的身影。巴金在文革后写的《随想录》中,有一篇《我的哥哥李尧林》。开头写道:

“前些时候我接到《大公园》编者的信,说香港有读者希望我谈谈我哥哥李尧林的事情。在上海、在北京,也有人向我表示过类似的愿望,他们都是我哥哥的学生。我哥哥去世三十七年了,可是今天他们谈论他,还仿佛他活在他们的中间,那些简单、朴素的语言给我唤起许多忘却了的往事……”

巴金在结尾写道:“我终于离开了‘牛棚’,我要去给三哥扫墓,才发现连虹桥公墓也不存在了。那么我到哪里去找这个从未伤害过任何人的好教师的遗骨呢?得不到回答,我将不停地追问自己。”

又二十年过去了。日前巴金的大哥的儿子李致自成都打电话给我,又说起希望他三爸的学生写写。我答:“当然要写,一直想写。”我坐定再想:多年来我已经三次写到老师,大致相同,又略有不同,翻找旧文抄录:

“多少年来,我总想好好写篇文章来纪念他却难著墨,因为他是那样的平易而又深情,很像其弟巴老对待我辈后生。我们从他们那里学习到的非仅语言文字,且是做人与做学问道理。仅说他的英文课,就把我们领入了一种可和古人洋人通人,如莎士比亚、马克·吐温等等先贤精神交流的境界。”(引自《我的英语老师》,写于1986年,又快2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