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勇军:《红楼梦》中的游戏八股文

发布时间:2025-07-22 17:58  浏览量:1

本文转自“书目文献”“河南省红楼梦学会”,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22年第4期。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内容提要:游戏八股文衍生于正宗八股文,在清朝蔚为大观。曹雪芹习染八股文,将游戏八股文最为擅长的心理描写运用到了小说上。在《红楼梦》前80回一些游戏八股文段落中,曹雪芹不仅用到了八股文的破、承,还用到了正文的比偶,不仅用在黛玉一人身上,而且还用在宝、黛二人的心理冲突上,在艺术效果上取得了成功。这些游戏八股文片段都是为了适合情节需要而设置,成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游戏八股文的存在,使《红楼梦》更称得上是“文备众体”的文学宝库。曹雪芹一边不忘批评八股文僵化思想限制表达的文体缺陷,一边又以自己天才的艺术创新能力,变八股文的议论说理为描述心理和塑造人物,检验了八股文渗透兼容的文体张力,开拓了小说艺术表现手法的新境界。

关键词:《红楼梦》 游戏八股文 《西厢》制义

明清两代科举以八股取士,无数士子疲精劳神钻研八股,八股文占据了那个时代写作的中心地位。受早期文学史观影响,学者或因鄙弃八股文,视之为“陈词滥调”[1],或因不承认八股文实为明代以来文人之“绝艺”[2],遂对八股文在当时的影响力认识不够,在分析文学现象和事件时郢书燕说,把握不到文学发展脉络的思考核心。

曹雪芹《红楼梦》前80回中有较为系统的八股举业描写,虽然分散在不同章节,但生动处不亚于《聊斋志异》《儒林外史》,艺术手法上则“如油入面”,不像前二者那么容易提炼,又因《红楼梦》中贾宝玉直言“深恶”八股文,如第73回:

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3]

遂使得一般读者以为八股文只是供作者批判的对象,而忽视了八股文在小说深层次上的寓意与内涵。当然,不乏大家早有识断,邓云乡先生即说“曹雪芹是学八股文出身”[4],现今也有学者就《红楼梦》与八股文之关系有过论述,但或者局限在小说中直接与八股文有关的内容,或者集中于后40回高鹗叙写的部分,而较为隐晦的八股文内容尚有待勘发。本文诀隐发微,发现了前80回中一些游戏八股文段落,而这些段落基本上都与林黛玉有关。

一、刻画林黛玉心理的《西厢》制义

游戏八股文衍生于正宗八股文,在古文体中虽为异类,但在清朝却蔚为大观。以《西厢记》曲词为题的《西厢》制义更是从康熙时期开始风行一时,研治者颇多,选题几乎遍布全剧每一折,成为游戏八股文中最重要的一支。生当其中的曹雪芹未能免俗,《红楼梦》中可见其染指《西厢》制义的例证,如第35回黛玉因见到宝钗、薛姨妈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而顾影自怜的心理描写: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

这段话立刻让人想起清代尤侗收在《西堂杂俎》那篇“最著名的游戏八股文”(启功语)《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该文作于顺治年间,以惊才绝艳之笔为张生立言,虽是别调,却将崔莺莺秋波一转的曲折心态和盘托出。试看该文阐发题蕴的破题与承题:

想双文之目成,情以转而通焉。(破题)

盖秋波非能转,情转之也。然则双文虽去,其犹有未去者存哉?[5](承题)

尤侗这篇八股文虽为游戏,但是写作原则、技巧与正式考卷并无两样。“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是《西厢记》第二本第三折(金批本第六章“请宴”)“脱布衫”曲词,曹雪芹以此为题代林黛玉戏作了几笔八股文。试分析如下:

“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类似于破题,以“双文”二字代崔莺莺,遵循的是八股文凡破题无论圣贤与何人之名,均须用代字。小说本不必遵循八股文规则而可以直呼其名,如第58回“麝月笑道:‘把一个莺莺小姐,反弄成拷打红娘了!’”但是此处既然使用“双文”代崔莺莺,则其胎息于尤侗游戏八股自不待言。破题一般只用两句,上句结尾不能用虚字,下句句尾用焉、矣、者也、而已等语气词,此句也不例外。

破题点明主旨,承题顺着破题继续生发:“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承题一般开头用虚字,末尾也用虚字。尤侗的游戏文用了“盖”和“哉”,小说此处用了“然”和“哉”。承题对圣贤如尧、舜、孔子可直接称呼,小说此处直呼“林黛玉”。另外,破题与承题不入圣贤语气,小说此处也皆用林黛玉之意,不入崔莺莺口气。

尤侗深受顺治帝与康熙帝赏识,更被后者称之为“老名士”,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有深厚交往。在现代学者认为被《红楼梦》多所采纳的《惠爱录》一书中,书前尚有尤侗题诗[6]。尤侗是首创《西厢》制义的第一人[7],他的游戏八股文经顺治帝御笔批点后风行海内,乃至出现不少同题之作,如尤侗的好友黄周星因感于尤侗此文“业已名噪上林,而友人辈尚欲余别创新裁,余亦不禁技痒”,一气做了六篇,“以实甫香艳之词,传君瑞风流之语”[8]。生于后世的曹雪芹,在时风鼓动之下不能不受影响,在小说中为这一文学史现象保留下痕迹。

二、有关心理描写的其他游戏八股文

《红楼梦》中还有几处林黛玉的心理描写,几个句子一组,采用排比之法,敷衍成四端,一般两两相对,在句法、用意上大致相同,形成雅致的两比四股格局,可视为曹雪芹的另一种游戏八股文。如第32回听闻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混账话”之后,黛玉内心产生了复杂的思想感情,文字虽然浅俗,却大有八股语调: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出股)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对股)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出股)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对股)

以上“所喜者”“所惊者”为首的两股均为四句,可看作一比;“所叹者”“所悲者”为首的两股较为复杂,但分别以语气助词“哉”“何”作结,亦可看作一比。曹雪芹不仅以八股入小说,而且以白话入八股,已经远远超越了八股文体式,自不必拘泥句子对仗整齐。又如第34回宝玉送手帕时黛玉的心理描写:

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手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令我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

以上出现了“喜”“悲”“笑”“惧”“愧”五个排偶句,正式八股写成这样是犯规的,不过游戏文章不妨通融,三股五股亦可。对于小说这种俗文学体裁来说,五个结构一致的句子组成的骈偶短篇令小说在叙事时散中有骈、典丽古雅,也为女主人公增色不少。除此之外,第29回宝、黛口角砸玉一出,书中对二人的心理描写两两相对成文,十分精彩:

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出股)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自若了然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对股)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过接)那宝玉心里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出股)那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是你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对股)

早期八股文只有两比四股,而且两股对仗参差错落,或对或散,并不要求裁对整齐,以上段落更像是早期八股文体式。曹雪芹充分利用了这种体式要求一比之中两股反正开合、虚实浅深的文体要求,分别抉发二人细腻回环缠绵悱恻相爱却不相知的痛苦心情,在叙事上取得了成功。

为何独有心理描写出现了八股文笔法?《红楼梦》的心理描写有一个较为奇特的现象:通常说来,心理描写是整个小说创作的一部分,同为虚构,可是曹雪芹在进行心理描写时却偶尔忸怩作态,如在上述心理描写之后,作者写到:“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也难备述。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又如第36回作者展示了宝玉的内心世界之后,立即表明:“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有学者认为虽然《红楼梦》离不开虚构,但在“实录”观念支配下,曹雪芹对客观叙事有着极强的自觉意识,“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与“事”才是载录的重点,因此人物的内心活动受到史家忽视,而被排除在实录之外[9]。其实这也正显示出《红楼梦》与众不同的叙事策略。《红楼梦》是通过青埂峰顽石建立起了小说叙事上的全知全能视角,在脂本系统诸抄本中,青埂峰顽石与赤霞宫神瑛侍者是两回事,贾宝玉是神瑛侍者投胎而生,而宝玉含玉而诞这一异事则是茫茫大士为满足顽石对尘世间“富贵地、温柔乡”的享受欲望而“夹带”下凡的。青埂峰顽石作为小说的叙述者,为了使叙述合情合理,在《红楼梦》第1回便明确宣布:“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也就是说,由青埂峰顽石化成的通灵宝玉虚构出来的“真人实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己耳所聆或他口所传,则生无旁证、死无对证,不具可信度。但如此一来,心理描写由于叙述者无法潜心人物腔内,如想合情合理,只好由自述角度转入代言角度。青埂峰顽石在叙事设置上的先天不足,使得《红楼梦》的全知全能叙事出现了缺环。

《红楼梦》中当然也不乏直白式的心理描写,可以视作小说在增删过程中出现的视角转换,但小说中采用了顽石叙述视角的心理描写,除了声明“妄拟”之外,便是采用了八股文笔法,因为八股文恰好能够代人立言,揣摩人物声口,忖度内心感受,于心理描写更优长为之。刘衍文先生说:“八股文颇多作心理分析之文,但要言不烦,一语中的,不比西方小说每好作冗长的心理描写,滔滔汩汩,了无节制,读来常有沉闷厌倦之感。这可称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心理描写吧。因此,倘能深入体会八股的写作思路、安排布局以及表现技巧,则对我们当代的创作不无借鉴意义。”[10]以八股文进行小说创作,曹公已导夫先路。

三、《西厢记》《牡丹亭》情节与游戏八股文的关系

八股文通于戏曲,“以俳优之道,抉圣贤之心”[11],与单纯的抒情言志不同,必须揣摩他人口气,袁枚说:“从古文章皆自言所得,未有为优孟衣冠、代人作语者,惟时文与词曲则皆以描摹口吻为工。”[12]二者相通处乃在“代言”。《红楼梦》中出现大量戏曲,其中两部不仅作为场上表演艺术,还以案头文本形式出现,那就是《西厢记》与《牡丹亭》。两部书都与八股举业有密切关系,“董其昌《俞彦直文稿序》说当时有教考生要勤读《西厢记》的,贺子翼《激书》卷二也说汤显祖教人举业,也是命人熟读他的戏曲。”[13]另清代张祥河《关陇舆中偶忆编》亦谓“王述庵司寇昶尝论举业得力于《牡丹亭》,凡遇皓首穷经者,必劝以读《牡丹亭》,自可命中。余窃自念得力于《西厢记》,盖仁者见仁知者见知之谓也”[14]。另外,汤显祖还是八股文大家,有《玉茗堂制义》传世。

《红楼梦》第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先是《西厢记》文本出场:

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在这里贾宝玉用最正经不过的圣贤经典掩盖“淫词艳曲”(林黛玉语)的《西厢记》,固然是显示高超的反讽技巧,令人忍俊不禁,但是如果知道《西厢记》在当时科举考试中的功用,则可知“《大学》《中庸》”之随手拈来,另有妙谛。此外,《西厢》与“四书”并提其来有自,亦非曹雪芹发明,明槃薖硕人曰:“夫《西厢》传奇,不过词台一曲耳,而至与四书五经并流天壤不朽,何哉?大凡物有臻其极者,则其精神即可长留宇宙。曲而至此,则亦云极矣。”[15]

关于十六出《西厢记》版本为金圣叹批本,而非《六幻西厢》本,已有学者论之甚详[16],兹再举一证:宝、黛二人在第23回读了《西厢记》,受此影响黛玉在第35回用《西厢》制义的形式发抒内心独白,由此可知宝、黛读的一定是金批本,而与《六幻西厢》本无涉,因为只有在金批本里,书后才附有《西厢》制义。并非所有的金批本都附有《西厢》制义,但是至少有一个附有24篇制义《才子西厢醉心篇》的康熙四十七年(1708)“本衙精刊”本(其实是坊刻)《贯华堂第六才子书》曹雪芹是可以看到的,尤侗的《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即在其中。[17]

《红楼梦》出现尤侗《西厢》制义与金圣叹评点合体的《西厢记》并非偶然。清初尤侗偏重才情辞藻、游戏俳谐的八股文作法曾深受士子推崇,“士子争效尤侗、王广心之文,谓之尤王体”[18],而宝玉感兴趣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的八股文大概正属此类;而金批《西厢记》之所以广受欢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金圣叹多用八股手法作评,他将八股文的写法渗透到戏曲的评点之中,使文人能够更直接、更明确地从中模仿作八股之法”[19],因此,附录有尤侗《西厢》制义的金批本《西厢记》对参加科举考试的士人有独特的吸引力,潜心研习定有阅读程文墨卷之同等功效。

无独有偶,就在同一回中,当二人读完《西厢记》,黛玉回房路上就听到梨香院女孩在演习《牡丹亭》戏文:

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

以上是《牡丹亭·惊梦》中“皂罗袍”唱词,曾遭到与曹寅有过交往的戏曲大家李渔的批评,他在《闲情偶寄》“贵浅显”文中说:

凡读传奇而有令人费解,或初阅不见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绝妙好词……《惊梦》首句云:“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以游丝一缕,逗起情丝。发端一语,即费如许深心,可谓惨淡经营矣。然听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其余“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遍青山,啼红了杜鹃”等语,字字俱费经营,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语,止可作文字观,不得作传奇观。[20]

比较林黛玉与李渔的评语:“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林)与“此等妙语,止可作文字观”(李),“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林)与“然听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李),思想沿袭的脉络分明可见,不过林黛玉化贬为褒,反而称其为“好文章”。文章可以指明清士人特别看重的秦汉史传文、唐宋八大家论说文和八股文,但由于明清以来科举以八股文取士,文章几乎成了八股文的代名词,如与《红楼梦》同时代的《儒林外史》第13回里,马二先生说:“到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断不讲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话。”[21]《红楼梦》也不例外,第3回《西江月》词写贾宝玉:“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第12回“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着在风地里读文章,其苦万状”,都是指的八股文。如果说林黛玉感叹“戏上也有好文章”的文章指八股文未免狭隘,那么梳理一下世人未能领略的“这其中的趣味”,应该有助于了解“文章”的确切含义。明末贺贻孙《激书》记载:

近世黄君辅之学举子业也,揣摩十年,自谓守溪、昆湖之复见矣。乃游汤义仍先生之门,先生方为《牡丹》填词,与君辅言即鄙之,每进所业辄掷之地,曰:“汝不足教也,汝笔无锋刃、墨无烟云、砚无波涛、纸无香泽,四友不灵,虽勤无益也。”君辅涕泣,求教益虔,先生乃曰:“汝能焚所为文,澄怀荡胸,看吾填词乎?”君辅唯唯。乃授以《牡丹记》,君辅闭户展玩久之,见其藻思绮合,丽情葩发,即啼即笑,即幻即真,忽悟曰:“先生教我文章变化,在于是矣。若閬苑琼花,若天孙雾绡,目睫空艳不知何生;若桂月光浮,梅雪暗动,鼻端妙香不知何自;若云中绿绮,天半紫箫,耳根幽籁不知何来,先生填词之奇如此也,其举业亦如此矣。”由是文思泉涌,挥毫数纸,以呈先生。先生喜曰:“汝文成矣。锋刃具矣,烟云生矣,波涛动矣,香泽渥矣,畴昔臭恶化芳鲜矣。”趣归就试,遂捷秋场,称吉州名士。[22]

读《牡丹亭》不仅可以学习代言,而且可以知“文章变化”的好处,使文章写得“锋刃具矣,烟云生矣,波涛动矣,香泽渥矣”,化腐朽为神奇。读《牡丹亭》竟然有如此效果,而此处的“文章”就是八股文。据学者研究,“明代中后期,文人开始大量参与白话小说创作,这些文人多是从科举场上走下来的失意之士,半辈子对八股文的钻研磨练,使其在一举手一投足间都带上文章的习气,文章的写法、阅读鉴赏法和一系列理念由此潜移默化地被传输到小说的领域,文人作者成了沟通小说和文章的桥梁”[23]。曹雪芹小说中构造出林黛玉听《牡丹亭》感叹“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的情节,实际上有源有本地奠基于汤显祖、金圣叹、李渔诸人以文章(八股文)评点戏曲的基础上而产生,并非凭空杜撰。

《红楼梦》里虽未有作者安排贾宝玉与林黛玉共读《牡丹亭》的情节,可是仍然显示出贾宝玉对《牡丹亭》剧本爱不释手,第36回有个细节:宝玉因宝钗辈劝导自己为举业读书,“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可是时隔不久,就在同一回里,“一日,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牡丹亭》一书的出现与焚书情节自相矛盾,是作者前后失于检照?还是因为《牡丹亭》本来是举业的“教辅材料”而将其看成“四书”一类因而保留?如果是后者,则此处非但没有失之于眉睫之前,反而有深意存焉。

此外,《牡丹亭》和《西厢记》一样,都是士子撰写游戏八股取材的对象。直接读曲词固然有学会“文章变化”的奇效,但是毕竟隔了一层,不如读以曲词为题写成的制义更有助于科场应试。清代张潮复柴陛升札曰:“两奉琅函,兼拜佳制,低回往复,如获百朋。不谓《牡丹亭》忽现八股身而说法,虽欲不推为绝调不可得也。”[24]《牡丹亭》制义虽未见流传,但以上材料说明清初不仅有人做过,还被文学家张潮誉为“佳制”“绝调”。

四、游戏八股文对塑造人物的作用

以上涉及林黛玉的八股文书写虽然时见贾宝玉的影子,但是全书并没有专门针对贾宝玉的八股文书写。此外,对于大观园中的其他姊妹乃至于其他各色人等也并没有类似于林黛玉这样频繁的八股文书写,这不得不说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试分析原因如下:

八股文对林黛玉的成长有重要影响,是林黛玉形象和人格塑造上的重要元素。林黛玉的家塾教育异于普通闺塾,当时一般女性比如书中的李纨生于书香门第,小时读的是《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这代表了《红楼梦》中大多数有条件读书认字女性的教育背景,而林黛玉则不然。十六、七世纪随着江南经济文化的繁荣,“女性置于儒家经典教育中成了平常之事”,“女性既读《女四书》,也读他们不应读的《四书》,及其他所有市场上能够找到的历史著作、戏剧、小说和诗集”[25]。在这个历史背景下,驻扬州任两淮巡盐御史的林如海膝下荒凉,将林黛玉“假充养子”(第2回),故聘贾雨村为西席之后,教育内容也等同男子,“念了《四书》”(第3回)。同样的经历也出现在《儒林外史》第11回中鲁小姐身上:

鲁编修因无公子,就把女儿当作儿子,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就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的稿子读的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

清乾隆初年官方颁行《钦定四书文》,为士人提供撰写八股文的标准,“四书文”与“四书”的密切关系必然导致小说中只要提及“四书”,就会联系到“四书文”,所谓“四书”教育就是八股文教育。黛玉的八股文教育不知进行到了哪一步,但她以两榜进士出身做过知县而又废谪待起的贾雨村为师,又加上天资聪颖,比起四书尚未“讲明背熟”的宝玉(第9回),在八股文上的造诣应该至少是不相上下。因为有相同的教育背景,所以难免和宝玉在思想上和心灵上更为投契,第3回宝玉初见黛玉说了一句话:“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而当贾母与黛玉问答之际,宝玉尚未出场,可是他脱口而出的诡辩恰好与前面黛玉所说“只刚念了《四书》”前后呼应。因此,串联起宝、黛初会时的“四书”是仅次于“木石前盟”的精神默契。

另外,为何林黛玉的诗词水平超越大观园里其他“闺英闺秀”?答案似乎也可从她的教育背景中寻出几分端倪。《儒林外史》第11回鲁编修教育女儿说:“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甚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甚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虽然这个说法未必是事实,但是毕竟反映了当时士人的集体意识,因此小说中具备八股文教育背景的林黛玉的诗文超越他人也就顺理成章了。

林黛玉性格内向,曹雪芹为了生动刻画林黛玉的性格,不得不涉及比他人更多的心理独白。心理独白不同于对话,是作者代林黛玉说话,要描摹口角,以逼肖为能,所以就使用了代言体的八股文。正是因为八股文更擅长设身处地揣摩人物内心思想情感,于是谁能想到,这位受过系统八股文教育却从不劝宝玉以八股举业立身扬名的优雅娇弱、才情横溢、不受世道俗务沾染的女子,心理独白却屡屡表露出“八股腔”。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八股腔”这一黛玉独有的特质只出现在小说前部,并无贯穿始终,第42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中宝钗有一席话劝说黛玉不要看《西厢记》《牡丹亭》:

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对于宝钗不要让杂书“移了性情”的规劝,林黛玉表现出“垂头吃茶,心下暗伏”,说明对宝钗的诤言心悦诚服。小说42回之后果然无复再现黛玉主动读诵《西厢记》《牡丹亭》的情节,并且描摹黛玉心理活动的八股腔也一并成为绝响。联系到前述《西厢记》《牡丹亭》与游戏八股文的关系,那么显然黛玉洗心革面,诚心悔过,是把产生于《西厢记》《牡丹亭》的“八股腔”也一并捐弃掉了。学者将第42回视为林黛玉成长过程中“界分的里程碑”[26],从此林黛玉进入到由“人伦关系”和“世俗价值”所构建的群体世界,而和黛玉从前那个天然未凿、纯洁率真的世界一同逝去的,还有她令人印象深刻的“八股腔”。

五、游戏八股文在开拓小说艺术疆域上的意义

八股文作为进身之阶,曾耗费读书人无数精力,也引来有识之士的猛烈抨击。《红楼梦》出现的八股文内容一方面可以看成是曹雪芹无意为之,毕竟在写作中完全脱离八股文的影响是不可能的,“对八股文的熟谙,使得许多小说作者只要有机会,就不免表现自己的专长,出现在小说中的大段八股文便是他们的得意之作。明清小说中随处可见几句破、承,这往往是小说作者忍不住一试身手所致”[27],从而不自觉地会引出和八股关联的内容。另一方面也可以看成是曹雪芹有意为之,虽然作者借宝玉之口明言“深恶”八股,但这与以八股体式“杜撰”游戏文章并不矛盾,戏曲中的俳优、小说中的人物,无不可用八股这种神圣体裁进行调侃。

曹雪芹习染八股文,将游戏八股文最为擅长的心理描写运用到了小说上,不仅用到了破、承,还用到了正文的比偶,不仅用在黛玉一人身上,而且还用在宝、黛二人的心理冲突上,在艺术效果上取得了成功。这些八股文片段都是为了适合情节需要而设置,成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不是可有可无的闲文。《红楼梦》是真正的“文备众体”,体现在“除小说的主体文字本身也兼收了‘众体’之所长外,其他如诗、词、曲、辞赋、歌谣、谚、赞、诔、偈语、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等等,也应有尽有”[28],而未被学者注意到的是,曹雪芹在八股文上的小试身手,使得小说除了以上所列种种之外,又多了一项游戏八股文,使《红楼梦》更称得上是诸体皆备的文学宝库,后人在书写游戏八股文发展史的时候,当然也应给曹雪芹预留一席之地。

将八股文元素融入小说,是开拓小说艺术表现手法的新尝试。曹雪芹之前,明代邵璨以时文为南曲,将八股文排偶句写入《香囊记》,但是邵璨“习《诗经》,专学杜诗,遂以二书语句匀入曲中,宾白亦是文语,又好用故事作对子,最为害事”[29],不识字的人也用《诗经》、杜诗讲话,不符合角色口气,因而失败了;清初韩菼、方苞等人又以时文为古文,嫁接八股文的反正推理思维于散文上,语言逻辑周密而又明白如话;金圣叹以时文为评点,独具手眼,“一时学者爱读圣叹书,几于家置一编”[30];至曹雪芹以时文为小说,一边不忘批评八股文僵化思想限制表达的文体缺陷,一边又以自己天才的艺术创新能力,变八股文的议论说理为描述心理和塑造人物,虽然使用了游戏八股文的语言风格和行文方式,但形式上更加散体化自由化,检验了八股文渗透兼容的文体张力,在小说中为八股文开掘出一条蹊径,和其他文体一道丰富了《红楼梦》文本。

将游戏八股文要素融入小说,还可增加诙谐和“戏说”效果。曹雪芹明言不喜八股,却又在小说中尝试使用八股,不仅使用八股,而且还用在最不可能会用到的人——林黛玉身上,以此达到对八股进行反讽的目的。林黛玉的八股腔经过曹雪芹改造,已经是没有“头巾气”的游戏八股,并且也只是在心理独白中才偶一为之,但是以八股文为必读必习之艺的士人浏览之余,不免发出会心一笑。当然这些士人中就包括《红楼梦》的续书者高鹗,高鹗也是八股中人,曾中了乾隆乙卯(六十年,1795)恩科进士,甚至还有八股文著作《兰墅制艺》传世。高鹗显然是看到《红楼梦》前80回里的这些成功的八股文写作,因此第82回一上来就让林黛玉恢复了八股声腔,为八股进行辩护:“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为了秉承曹雪芹已经塑造好的人物形象,延续人物的性格特征,高鹗在后40回中连篇累牍加入很多与八股文有关的内容,上述黛玉的八股言论,是否合乎前80回设定的人物个性发展变化的轨迹姑且不论,但对话语言过于粗率直白,失去了原作含蓄蕴藉的叙事风格,相比之下有云泥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