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阅丨平明旌旆入襄州

发布时间:2025-05-17 08:28  浏览量:5

平明旌旆入襄州

“唐诗与襄阳”之戎

严爱华

历史上的襄阳以文翰而辉,也因武威而重。所谓“铁打的襄阳”,就是强调壁坚池阔的襄阳城昔日于军事上的重要地位。在咏襄阳的唐诗中,写历史人文、名胜古迹、山水风景的篇什我们已谈过很多,却很难读到一首军事题材的诗作。这大概因为,唐代的襄阳相当长一个时期,是一方和平安宁的乐土,即使在唐王朝整个北部天下分崩离析的安史之乱中,襄阳也安然无虞。然而,中唐时期因地方军阀叛乱而发生于襄阳的一次战事,却被一位敏锐的诗人捕捉,留下两首罕见的军事题材的咏襄阳诗。说来也巧,这位诗人的姓氏就与“军事”义同,他姓戎,叫戎昱(740年至801年)。

更巧的是,戎昱留下的一段诗坛佳话,也起因于他的姓氏。据《唐才子传》载,还在戎昱做地方长官幕宾时,御史中丞崔大人一见就喜欢上了他,想把自己的一个漂亮女儿许以为妻,但崔大人却不知为何不喜欢戎昱的姓,要他改个姓就马上议定婚事。戎昱以诗回谢:

上湖南崔中丞

戎昱

山上青松陌上尘,云泥岂合得相亲。

举世尽嫌良马瘦,唯君不弃卧龙贫。

千金未必能移姓,一诺从来许杀身。

莫道书生无感激,寸心还是报恩人。

诗中先是谦称自己与对方地位悬殊,不敢有高攀结亲之图,承蒙对方不弃,因而对“准岳父”的垂青与知遇表示衷心感激,同时也明言自己不能更改姓氏而做出许亲承诺,坚持了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气节,因而特别为后人津津乐道。

这个有名的段子在各种史籍中的记载却并不完全相同。《云溪友议》《唐诗纪事》说那位“准岳父”是京兆尹李銮而不是崔中丞,这且不管,关键是那句“千金未必能移姓”之“移姓”,《唐诗纪事》《全唐诗》都作“移性”。“移性”当然也准确表达了不为富贵更移秉性的节操,可“移姓”却更天衣无缝地啮合了诗背后要求改姓的故事。“姓”与“性”音同且形近,半字(仅偏旁不同)之差,含义迥异,而两义于诗中皆通。中国文字左右逢源的奇妙,让人不禁哑然失笑。

新旧两唐书虽无戎昱传记,但其他史籍记载他诗坛趣事的段子实在不少。比如,宪宗皇帝不但能背诵他那首辞谢“移姓”诗,还由于当时北狄频侵边境,大臣奏议想以和亲去安抚,宪宗便想起了戎昱的《咏史》诗有“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欲静胡尘”之反议,于是便平息了和亲的议论。宪宗还说,这个戎昱若还在的话,就让他去做朗州刺史,那儿有武陵桃源,足以相称他诗人的兴咏了。

另一个段子又与襄阳有关。戎昱做刺史时,镇守襄阳的节度使于頔大人(原书称为“于襄阳”或“襄阳公”)听说戎昱有个美丽的歌妓,便下令把她送到襄阳来。“襄阳公遽命召焉,戎使君岂敢违命,逾月而至。”来了后令歌妓演唱,没想到“襄阳公”听后感动得当场长叹:“丈夫不能立功立业,为异代之所称,岂有夺人姬爱为己之嬉娱?”马上送一笔钱财将歌妓遣回,还让她带封亲笔信向戎昱道歉。原来那歌妓演唱的,正是临行时戎昱写给她的诗:

送妓赴于公召

戎昱

宝钿香蛾翡翠裙,妆成掩泣欲行云。

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阳台梦使君。

装扮精美艳丽的歌妓,临行掩面而泣,不忍与诗人分别。而诗人只能狠下心来,希望她此去能够殷勤地取悦“襄阳公”(于頔),以获得他的欢心,得到善待。诗人还告诫歌妓,不要在新环境中还念念不忘旧主(戎昱)。这里化用了楚襄王与巫山神女于阳台相会的典故,以古喻今。诗中对歌妓的那份体贴,那种难舍的恩爱,硬是打动了“襄阳公”并成全了此公的豪侠仗义。(事见唐·范摅《云溪友议》)顺便说下,这位“襄阳公”成人之美的类似义举还有一次。那次是于頔用钱买来了襄阳当地一位姿容秀丽、擅长音乐的女孩,可这女孩早已与一位秀才订下了百年之约,当于頔读到秀才于绝望中写给女孩的诗,大为感动,便让秀才领回他的心上人,还赠送了很丰厚的妆奁。

收襄阳城二首(其一)

戎昱

悲风惨惨雨修修,岘北山低草木愁。

暗发前军连夜战,平明旌旆入襄州。

诗中写的这次战事,现据《资治通鉴》记载简述如下:建中二年(781年)八月,叛将梁崇义初败后收兵襄邓,朝廷以李希烈为南平郡王发兵征讨,在蛮水、踈口、浕河(分别在宜城及襄阳、宜城、枣阳交界处)一带大破叛军,梁崇义紧闭襄阳城门拒守不出,部下却争着打开城门投降,梁崇义只好与妻投井自杀,一场叛乱旋告平息。

诗的首句先用悲风惨雨渲染战前的阴郁气氛。次句就地取景,说岘山北坡忽然变得低矮,连草木都满含哀愁,进一步为大战造势,并为以下诗意的反弹做足铺垫。转结两句果然笔锋一转:悄悄出发的先头部队与叛军连夜展开激战,天刚亮王师的胜利旌旗便涌入了襄州。这里夜战的具体场面略去不写,但从解决战斗的快速利落和骄人的战果,自不难想见王师将士迅猛、凌厉的攻势和所向无敌的英勇气概。

读此诗不由得想起王昌龄《从军行》诗:“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暗发前军连夜战,平明旌旆入襄州”与之相比,同样是一场痛快淋漓的战斗,同样不涉战场血腥厮杀的惨烈,也同样是出以轻快跳脱之笔,通过侧面烘托、点染,让读者去体味、遐想战斗的过程。这不仅节省了笔墨,还使得诗歌更具跳跃性和张力。优秀的诗人,在构思谋篇和驱遣语言上,往往会不谋而合。

收襄阳城二首(其二)

戎昱

五营飞将拥霜戈,百里僵尸满浕河。

日暮归来看剑血,将军却恨杀人多。

第二首写收复襄阳城战后的情景。“五营”当指左、右、前、后、中兵营,“飞将”指乘着飞快战马的将士,“霜戈”形容兵器锋利、寒光闪烁,这一句写出了王师军营将士骑乘骁勇、戈戟林立的军威,以与下句形成对比。次句说,在百里战场上,敌人尸横遍野布满浕河一带,此处“浕河”是以点概面,也是为了诗的谐韵。

就在这广阔的战场背景下,转结两句赫然推出了一个“特写镜头”:日暮打扫战场归来,一位将军看着自己手中鲜血淋漓的利剑,突然恨自己杀人太多了。这真是全然出人意料的一笔!照理,军人以战争为职业,打仗就是要克敌制胜,多多斩杀敌人正是军人凭以立功授勋的荣耀,身为将军怎么反倒恨起自己“杀人多”呢?

我们知道,战争是人类矛盾纷争无法通过其他形式解决、不得已最后采取的暴力手段。人们都希望和平,都厌恶战争,因为战争总是要流血死人。可为了维护国家、民族的利益,又不得不投入战争。战争参与者热切向往并渴望获取的功勋,又伴随着他们深恶痛绝要尽量远离的血腥。为了今后不死人或少死人,他们又不得不多杀人,这就是战争本身的一个永久性悖论,这个悖论就体现在诗中这位“杀人多”的将军身上。他看着“剑血”,心生悲悯,毕竟这被杀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故将军此刻不但没有因“杀人多”而引起的军人骄傲,反而心生某种悔恨。杀人越多,内心的负罪感却越重,这种矛盾心理的刻画,丰满了将军的性格,揭示了其难能可贵的人道主义情怀,同时也体现出诗人关于战争的富有悲剧意识的思考。在唐代包括边塞诗在内的众多军事题材诗作中,说戎昱此诗是最具有思想深度的力作,也不为过。

此诗的结构安排非常巧妙。前两句以宏大的视角描写战场,后两句则聚焦于将军的内心世界。这种由外而内的结构不仅使得诗的层次更加丰富,还使得将军的内心矛盾更加突出。通过这种对比,诗人成功地将战争的宏大叙事与个体的情感体验结合在一起,使得诗既有历史的厚重感,又有人性的温度。

戎昱的大名似乎不太为人熟知,这又要回到他的姓氏上。前面说过宪宗能记得他的诗,却叫不上名,宪宗当时也解释了原因,是“姓名稍僻”,这还是指“戎”姓有些生僻。他那位“准岳父”不知是不是因此才逼他改姓。我猜多半是独生女儿想招赘,按古时中国人习惯,招赘女婿是要改随女方姓氏。无论怎样,这个生僻的姓名值得后人记住。

《全唐诗》收入戎昱的诗多达114首,也算是创作颇丰的唐代诗人。他的一些写景咏物的绝句,也非常出色。最庆幸的是,其《收襄阳城二首》绝句,屡屡被后世传诵,成为战争诗的经典之作。当然,也正因为有了此作,我们关于“唐诗与襄阳”的专题讨论,才不至在诗的题材方面留下一项空白。

严爱华,原襄阳市电大副教授,曾任襄阳市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现为该会顾问),襄阳市楹联学会副主席。

(原文刊发于《襄阳日报》2025年4月16日0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