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茗雪

发布时间:2025-07-18 19:45  浏览量:1

———故事十一

第一章 沙枣花下遇青衫

康熙二十一年,谷雨刚过,贺兰山下的沙枣花正开得泼泼洒洒。香香蹲在自家葡萄园的井台边,将最后一块捣好的靛蓝布晾在枸杞枝上,布角随风扫过井绳,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珠,落在她辫梢的银铃上,叮铃铃响得像春燕衔泥。

“香香!旗主阿爸喊你去帐房!”阿兄巴图的吼声从沙丘后传来,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她慌忙解下腰间的铜钥匙串——那是阿妈临终前给的,上面挂着七把小锁,分别锁着家里的粮柜、钱匣和装珍贵葡萄干的陶瓮——往旗主的土坯房跑。

帐房门口的沙枣树下,站着个陌生男子。月白长衫被山风吹得贴在身上,露出腰间悬着的羊脂玉牌,牌上“蘭”字阴刻,在阳光下泛着暖光。他手里把玩着个琉璃瓶,里面盛着的液体红得像她去年偷抹的胭脂,正低头听旗主哈孜老爹说话,侧脸线条干净得像被贺兰雪洗过。

“这是京城来的兰公子,”哈孜老爹扯着香香的胳膊,把她往前推了推,“家里是做大买卖的,要在咱们贺兰山脚下收些上好的葡萄,酿什么……哦对,蘭帝茗轩。”

香香的脸“腾”地红了。回部女子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她长到十六岁,除了族里的男子,见过的外乡人屈指可数。尤其这兰公子,眉目清俊得不像走戈壁的,倒像话本里画的江南才子,只是那双眼睛,望着远处连绵的贺兰山时,藏着股她读不懂的沉郁,像被风沙困住的孤鹰。

“姑娘家也懂葡萄?”兰公子转过头,声音比山涧的泉水还清亮,手里的琉璃瓶往她面前递了递,“这便是蘭帝茗轩,家父在宁夏贺兰山东麓有处酒庄,说这地界的葡萄,沾了黄河水的柔,带了贺兰山的烈,酿出来的酒才有筋骨。”

琉璃瓶在她眼前晃动,酒液挂在瓶壁上,缓缓滑落,像极了阿妈临终前,从眼角淌下的最后一滴泪。香香慌忙后退半步,手指绞着粗布围裙的带子,低声道:“懂些……哪串甜,哪串酸,摸藤子就知道。”

兰公子笑了,眼角弯起的弧度像月牙:“那往后,就要多劳烦姑娘了。”

接下来的日子,香香成了兰公子的“向导”。她带他去看凌晨沾着露水的葡萄园,说带着晨露的葡萄最适合酿酒;领他去黄河边的滩涂地,讲那里的沙砾土种出的葡萄,皮厚肉紧,酿出来的酒带着股咸香。

兰公子听得认真,随身带着个小本子,时不时停下来记几笔。有次香香凑过去看,见他画了株葡萄藤,藤蔓缠绕着,竟隐隐是个“香”字。她的心跳突然乱了节奏,像被马蹄踏过的湖面,慌忙转过头去看远处的羊群,耳朵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尝尝这个?”兰公子从行囊里取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酥糖,甜香混着葡萄的清冽气息漫过来,“京城的玩意儿,据说和你们的沙枣糕是一个路数。”

香香捏着酥糖不敢吃。回部的规矩,女子不能随便吃外男给的东西。兰公子像是看穿了她的顾虑,自己先咬了半块,含混不清地说:“放心,没毒。我还指望姑娘帮我收葡萄呢。”

酥糖在舌尖化开时,甜得有些发腻,却奇异地压过了葡萄藤的涩味。香香偷偷看他,见他正望着贺兰山顶的残雪出神,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竟让她想起阿爷讲过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位汉家公主远嫁西域,路过贺兰山时,把随身携带的葡萄籽埋在了土里,后来那里就长出了成片的葡萄藤,结出的果子红得像胭脂。

“在想什么?”兰公子突然转头,撞进她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里。

香香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低头,脚下的石子被踢得滚出老远:“没想什么……该去摘中午的葡萄了,日头足,糖分足。”

她转身就走,辫梢的银铃叮铃作响,却盖不住身后他低低的笑声,像落在湖面的雨,一圈圈,荡进了心里。

第二章 月下藏心事

入夏的夜晚,贺兰山下的风带着沙枣花的甜。部落里燃起篝火,要给兰公子践行——他说收够了葡萄,再过几日就要回京城。

香香坐在离篝火最远的角落,手里搓着羊毛线,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兰公子那边瞟。他正和哈孜老爹碰杯,喝的是部落自酿的马奶酒,喉结滚动的样子,被跳跃的火光映着,竟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香香,给兰公子添酒!”阿兄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她拿起铜酒壶,深吸一口气,一步步朝他走去。离得越近,越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不是马奶酒的醇厚,也不是羊膻味,是种淡淡的墨香混着蘭帝茗轩的酒气,像书里写的江南,又带着塞北的烈。

添酒时,壶嘴不小心碰到了兰公子的酒杯,酒液溅出来,落在他月白长衫的袖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香香吓得手一抖,铜酒壶差点掉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道歉:“对不住……我、我给您擦擦。”

“无妨。”兰公子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触在她冰凉的皮肤上,像火星落在了雪原。香香猛地抽回手,指尖却像被烫过似的,一直烧到心里。

兰公子从怀里掏出块帕子,自己擦拭着袖口,目光落在她通红的耳垂上,突然低声说:“明日,我想去看看你说的‘千年葡萄藤’。”

那株老藤在贺兰山深处的峡谷里,据说长了上千年,藤干粗得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每年结的葡萄少而精,酿出的酒被族里当成宝贝,只有重大节日才舍得拿出来。香香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早上去,露水重,老藤子精神。”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透,两人就骑着马往峡谷走。晨雾像纱巾似的缠在山腰间,葡萄藤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兰公子的马走在前面,香香跟在后面,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山路好像走不完才好。

“到了。”兰公子勒住马。香香抬头,看见那株老藤像条巨龙,盘踞在峡谷的石壁上,藤干上布满褶皱,却依旧抽出新绿的枝条,上面挂着稀稀拉拉的青葡萄。

“阿爷说,这藤子见过成吉思汗的大军,也躲过准噶尔的马蹄。”香香伸手抚摸粗糙的藤干,上面渗出的汁液沾在指尖,带着股清苦的涩味,“它就认这方水土,挪到别处,活不成。”

兰公子没说话,从行囊里取出那只琉璃瓶,倒了些蘭帝茗轩在随身带的锡杯里,又从老藤上摘了颗青葡萄,捏碎了放进杯里,轻轻晃了晃。“尝尝?”他把杯子递过来,眼里带着点期待,像个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酒液里混着青葡萄的涩,却奇异地中和了蘭帝茗轩的烈,滑过喉咙时,竟留下股悠长的甜。香香咂咂嘴,看见他正盯着自己,慌忙把杯子递回去,脸颊烫得厉害:“比马奶酒……多了点意思。”

“这叫‘调酒’,”兰公子仰头饮尽杯里的酒,喉结滚动的样子在晨光里格外清晰,“就像人与人相处,得互相迁就着,才能合得来。”他望着远处的峡谷出口,突然叹了口气,“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机会‘调’到一起。”

香香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他是京城的贵公子,她是回部的普通姑娘,就像贺兰山的雪和黄河的水,偶尔相遇,终究要各自归处。

回到部落时,日头已经很高了。兰公子的随从正在打包行李,几箱筛选好的葡萄被装得满满当当,还有一箱,放着的竟是那十二只琉璃瓶的蘭帝茗轩。

“这箱酒,留给哈孜老爹和姑娘吧。”兰公子拍了拍箱子,对香香说,“算是……谢礼。”

香香没接话,转身往自家的毡房走。刚掀开毡帘,就看见阿兄正和哈孜老爹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飘进了她的耳朵里——“……兰公子是朝廷派来的密探,查准噶尔和咱们回部的往来呢……他那小本子上记的,根本不是葡萄,是路线图……”

她的腿突然软了,像被抽走了骨头,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难怪他总问山路,总画地形,难怪他看贺兰山的眼神那么沉郁……原来那些温柔的笑,那些耐心的听,都是假的。

夜里,香香翻来覆去睡不着。帐外传来马的嘶鸣,她知道是兰公子的队伍要出发了。她悄悄爬起来,摸到那箱蘭帝茗轩,取出一只琉璃瓶,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想冲出去质问他,想把酒瓶砸在他脸上,问问他那些一起看葡萄藤的清晨,那些分享酥糖的午后,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可当她走到帐外,看见月光下兰公子挺拔的背影,看见他翻身上马时,无意间回头望向她毡房的那一眼,带着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一眼,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她突然想起老藤的汁液,苦中带甜,就像此刻的心情。

兰公子的队伍消失在夜色里,马蹄声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吹散,只剩下贺兰山顶的残雪,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香香握着那只琉璃瓶,站在沙枣树下,直到天快亮,才发现瓶身被自己攥得温热,里面的蘭帝茗轩,红得像没流出来的泪。

第三章 烽火断归途

秋分时,准噶尔的骑兵突然闯进了阿拉善旗的地界。马蹄踏平了成片的葡萄园,火光照亮了夜空,把沙枣花的甜香,烧成了焦糊的苦涩。

香香跟着族人往贺兰山深处逃,怀里揣着那只琉璃瓶,还有兰公子留下的小本子——是她后来在老藤下捡到的,里面除了画的葡萄藤,还有几页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她看不懂汉文,却认得里面画的地形图,标注着回部和准噶尔的边境线。

“这是奸细的证物!”哈孜老爹看着小本子,气得胡子发抖,“我就说汉人不可信!他早就把咱们的底细摸透了,好引着准噶尔人来屠族!”

香香把小本子紧紧抱在怀里,摇着头喊:“不是的!兰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可她的声音在族人的哭喊声里,显得那么微弱,连她自己都快要不信了。

逃亡的路上,阿兄中了流矢,倒在黄河边的滩涂地上。香香抱着他逐渐变冷的身体,看着血染红了身下的沙砾,像极了蘭帝茗轩泼在地上的颜色。她突然想起兰公子说的“调酒”,原来有些“迁就”,是以生命为代价的。

他们躲进了那处有千年老藤的峡谷,靠着储存的葡萄干和山泉水度日。夜里,香香总拿着那只琉璃瓶,对着月光看。酒液里好像映出兰公子的脸,对着她笑,问她哪串葡萄甜。她就对着瓶子说话,说阿兄没了,说葡萄园毁了,说她不知道该信他,还是该恨他。

峡谷外传来汉军的号角声时,香香正坐在老藤下,用兰公子教的法子,试着用剩下的葡萄干酿酒。哈孜老爹举着弯刀要冲出去拼命,却被她拦住:“等等!汉军的旗号,是‘蘭’字!”

她爬到峡谷高处,扒开茂密的灌木丛往下看。汉军的队伍里,有个穿着银甲的身影格外显眼,正指挥着士兵对抗准噶尔人。那身影挺拔如松,即使隔着老远,她也认出了他——是兰公子。

他的银甲上沾着血,脸上划了道口子,却依旧挥舞着长枪,每一枪都精准地挑落一个敌人。阳光落在他身上,竟让她想起那株千年老藤,看似文弱,却藏着不屈的筋骨。

“是兰将军!”有认识的族人喊起来,“他带着汉军来帮咱们了!”

香香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她攥着那只琉璃瓶,看着兰公子在战场上厮杀,突然明白了小本子上的地形图——他不是要给准噶尔人,是要给汉军,是要护着他们。

战斗结束后,兰公子浑身是血地走进峡谷。他看到香香时,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走过来,伸手想碰她的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手指微微颤抖:“你没事……太好了。”

香香看着他银甲上的血迹,看着他脸上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突然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所有的委屈、害怕、思念,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像被堵住的山洪,终于找到了出口。

兰公子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轻轻抱住她,手掌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刚打完仗的沙哑:“别怕,我来了。”他怀里的血腥味混着淡淡的蘭帝茗轩气息,奇异地让她安了心。

“这是……”香香哭够了,才想起怀里的小本子,递到他面前,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你落下的。”

兰公子翻开本子,看到里面的地形图和葡萄藤,苦笑了一下:“本想等事情了结,亲手交给你,给你解释清楚……我是朝廷派来的密探,查准噶尔人走私军械,怕连累你们,才谎称收葡萄。”他指着地形图上标注的红点,“这些是准噶尔人的藏粮地,我已经让人烧了。”

香香看着他疲惫的脸,突然想起他说的“调酒”,原来他一直在“调”的,是回部和朝廷的关系,是和平与战乱的天平。她伸手,用粗糙的指尖轻轻抚摸他脸上的伤口,那里的皮肤滚烫,像他眼里的光。

“你的酒庄……”她想起那箱蘭帝茗轩,声音还有些哽咽。

“没了,”兰公子笑了笑,眼角的伤疤因为牵动而微微发红,“准噶尔人路过时,烧了。不过没关系,只要人在,葡萄藤还在,总能再酿出蘭帝茗轩。”他望着那株千年老藤,“就像它,烧不尽,毁不了。”

香香把那只琉璃瓶递给他:“这个,一直替你收着。”

兰公子接过瓶子,摩挲着冰凉的瓶身,突然把它往地上一摔。“碎了好,”他看着地上的碎片,声音有些发狠,“往后,不再是公子,是军人。这酒,等天下太平了,再酿。”

可天下太平,哪有那么容易。准噶尔的援军很快赶到,峡谷被团团围住。兰公子指挥着汉军和族人抵抗,却终究寡不敌众。

“你带着族人从后山走,”兰公子把一块刻着“蘭”字的令牌塞到香香手里,眼神决绝,“往南,去找宁夏巡抚,他会护着你们。记住,别回头。”

香香死死攥着令牌,摇着头:“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兰公子笑了,像初见时那样,眼角弯起好看的弧度,却带着泪光:“傻姑娘,有些相逢,就是为了离别。你看这贺兰山下的葡萄藤,今年枯了,明年还能发新芽,人也一样,得活着,才有盼头。”他指着那株千年老藤,“它会替我看着你,看着这片土地,重新长出葡萄。”

他推了她一把,转身举起长枪,冲向了敌群。银甲在夕阳下闪着光,像一盏灯,照亮了她逃亡的路。

香香跟着族人往后山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忍不住回头,看见兰公子被敌人包围,他的长枪依旧挥舞着,却渐渐慢了下来。最后,他好像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重重地倒了下去。

“不要——!”香香撕心裂肺地喊,却被族人死死拽着往前跑。风灌满了她的耳朵,只听见自己的哭声,还有那株千年老藤,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谁在低低地唱着离歌。

第四章 余生酿思念

十年后,宁夏贺兰山东麓的酒庄又重新立了起来。新栽的葡萄藤顺着木架攀爬,叶片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像极了当年阿拉善旗的那片葡萄园。

香香成了酒庄的主人。她穿着汉人的布裙,头发梳成第四章 余生酿思念

香香成了酒庄的主人。她穿着汉人的布裙,头发梳成简单的发髻,只有辫梢还留着一小截红绒线,是当年兰公子初见时她辫上的颜色。这些年,她跟着一位会汉文的老秀才学了字,终于读懂了兰公子小本子里的内容——除了地形图,还有几页日记,写着“今日见回部女子采葡萄,辫梢红绒线如霞”“与香香姑娘饮蘭帝茗轩,贺兰山月甚明”“若能止戈,愿在此种一世葡萄”。

老秀才说,兰公子后来战死在了黑风口,朝廷追封他为“平北将军”,灵位入了忠烈祠。香香没去过京城,只是在酒庄后面,对着贺兰山的方向,立了块无字碑,碑前种着那株从千年老藤上嫁接的葡萄,每年都结出红得像胭脂的果子。

“阿姆,这坛酒该封了。”十四岁的阿古拉捧着陶瓮进来,他是香香当年在逃亡路上捡到的孤儿,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兰公子。

香香接过陶瓮,往里面撒了把从阿拉善旗带来的沙砾土——老秀才说,兰公子的日记里写过,酿酒时加故乡的土,能酿出思念的味道。她用红绒线系紧坛口,在泥封上按下自己和阿古拉的指印,像当年部落里结亲时,要在婚约上按的手印。

“这坛叫‘相逢’,”香香摸着陶瓮上的纹路,轻声对阿古拉说,“记住,有些人,哪怕只陪你走一程,也是老天赐的福气。”

入秋时,兰州府的驿卒带来封信,是兰家后人写的,说要把蘭帝茗轩的配方送给她,还附了张兰公子的画像。画中的他穿着银甲,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只是嘴角那抹温柔的笑意,和香香记忆里月下饮酒的模样,渐渐重叠。

香香把画像挂在酒庄的正堂,每天酿酒时都对着画像说说话,说今天的葡萄甜度正好,说新酿的酒烈了些,说阿古拉又长高了。有次阿古拉问她:“阿姆,你想兰公子吗?”

她正在往酒坛里装酒,闻言动作顿了顿,酒液溅在手上,带着微醺的暖意。“想,”她望着窗外的葡萄藤,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回应,“但不苦。就像这蘭帝茗轩,刚入口时烈,回味却是甜的。”

那年冬天,贺兰山上下了场大雪。香香披着羊毛披肩,站在无字碑前,看见葡萄藤上积满了雪,像盖了层厚厚的棉被。她想起兰公子说的“雪水养葡萄”,弯腰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冰凉的甜里,竟尝出了蘭帝茗轩的余味。

“你看,”她对着石碑轻声说,“我们的葡萄,长得很好。”

雪落在她的发间,转眼就化成了水,像极了那年在沙枣树下,没掉下来的泪。香香笑了笑,转身往酒庄走,辫梢的红绒线在白雪中跳动,像一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第五章 酒痕映余生

乾隆十年的重阳节,酒庄迎来了位特殊的客人。是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拄着拐杖,在随从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进葡萄园。

“这葡萄,种得有兰将军当年的样子。”老将军摸着葡萄藤,眼里泛起泪光,“他当年总说,贺兰山下的葡萄,能酿出天下最烈的酒,也能藏住最深的情。”

香香给老将军斟上杯新酿的蘭帝茗轩,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红得像凝固的晚霞。“将军认识兰公子?”

“何止认识,”老将军饮尽杯中酒,叹了口气,“黑风口一战,我就在他身边。他中箭倒下时,手里还攥着块红绒线,说是……一位回族姑娘的。”

香香的手猛地一抖,酒盏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从怀里摸出块褪色的红绒线,是当年从辫梢解下来的,这些年一直贴身戴着。“是这块吗?”

老将军眼睛一亮,连连点头:“是!就是这个!他说,相逢已是上上签,何须相思煮余年……他让我们守住贺兰山,让这里的百姓,能安安稳稳种葡萄,酿酒。”

那天,老将军讲了很多兰公子的事,说他其实怕黑,却总在夜里查岗;说他酒量浅,却总陪士兵们喝马奶酒;说他出发去黑风口前,偷偷埋了坛蘭帝茗轩,说等凯旋,就带回去给“一位重要的人”。

香香带着老将军去了那株千年老藤嫁接的葡萄架下,阿古拉早已按照老将军的描述,挖出了那坛酒。泥封上的“蘭”字依旧清晰,打开时,酒香漫出来,比酒庄里任何一坛都醇厚。

“这坛叫‘心安’,”香香给每人斟了一杯,酒液里浮着细小的酒花,像撒了把星星,“他说得对,即便此生不复见,相伴一程已心安。”

老将军饮着酒,老泪纵横。香香望着贺兰山,阳光穿过云层,在雪顶上洒下金光,像极了兰公子银甲上的反光。她突然明白,有些思念,不必挂在嘴边,不必写在纸上,只要这贺兰山下的葡萄藤还在结果,蘭帝茗轩的酒香还在飘荡,那段短暂的相逢,就永远活着。

多年后,香香老了,坐在葡萄藤下晒太阳,手里摩挲着那只裂了缝的琉璃瓶。阿古拉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酿酒师,把蘭帝茗轩卖到了全国各地,只是每次新酒酿成,都会先请阿妈尝第一口。

“阿姆,这是今年的新酒,您尝尝。”阿古拉把酒杯递到她面前。

香香抿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暖意漫遍全身。她看见远处的葡萄藤下,有个穿月白长衫的身影,正低头和个梳着红绒线辫的姑娘说着什么,风送来隐约的笑声,像极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沙枣花香里,他说“这酒,带着贺兰山的烈”。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像藏了一坛陈年的酒。原来,最好的思念,不是苦苦相守,而是带着那段相逢的温暖,把日子过成甜的。

夕阳西下,把香香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葡萄藤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像极了蘭公子当年画的那株缠枝纹,藤蔓蜿蜒,却始终朝着阳光的方向,岁岁年年,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