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要留清白在人间

发布时间:2025-07-12 19:08  浏览量:1

1457年的正月,虽然雪花飘飘,朔风扑面,但崇文门外的刑场上依旧挤满看客。两位少保同时问斩,委实稀罕。此二人颇有渊源,是进士同年:大学士、北直隶束鹿(今河北辛集)人王文;兵部尚书、浙江钱塘(今属杭州)人于谦。没错,后者就是在蒙古瓦剌部落消灭明军主力、虏获明英宗后打到北京城下的危急关头,成功地组织指挥了北京保卫战,保全了大明的江山社稷的那个业余诗人。在悠远的诗歌长廊中,官员于谦尽管只是业余诗人,但也有一席之地。有个说法,中国文化的精华部分,往往来自业余选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假设于谦吟咏诗作以明心志,会是这首著名的《石灰吟》吗?

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吟咏此诗昂首走向刑场,符合无数人的心理需求和审美取向。但是很遗憾,这不可能,因为《石灰吟》的作者(至少是原创),不可能是于谦。奇特的是,明明版权存疑,三百年来大家宁愿相信作者是他。而单纯从诗意与感染力的角度分析,假设作者是于谦,它能打一百二十分;如果并非于谦手笔,恐怕只能打一百分……

1398年,于谦诞生于杭州府钱塘县太平里的于姓之家。这个家族景仰文天祥,常年供奉他的画像。年幼的于谦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下耳濡目染,同时滋润于江南的柔美风物,茁壮地成长着,笔下也曾充满青春气息。那一派“鸳鸯飞入花深处”的“交颈绸缪无限趣”,拨动着少年的心弦,触发了莫名的愁绪,“如何得似鸳鸯鸟,双去双来到白头”的感慨也就水到渠成。他是个才子,永乐十六年(1418),虚岁二十一时,被翰林董镛收为乘龙快婿。两年之后的1420年,于谦在准备人生的第三次远航。那是个秋夜,二十二岁的他提着灯笼,自信地走进杭州府贡院的科场。他个子很高,相貌俊朗,举手投足别有一番气度,在众多的考生中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尽管周遭漆黑一片,但浓烈的桂花香无处不在,清香黏腻,更像暮春,而非仲秋。考虑到结婚前一年的科场失利,他心里不能说毫无压力,但总体而言还是自信满满。灯影幢幢中,他深信蟾宫折桂在此一举。果然,三场考完,他胜利突围,随即买舟北上,沿着运河赶赴北京,冲刺来年春天的会试。虽未正式迁都,但皇帝朱棣一直在北京,因而会试、殿试几年前已经北移。乡试顺利,会试更加顺利:于谦高中会元,亦即全国第一。远大的抱负从此就要实现了吗?放榜之后,他多少有些飘飘然。然而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被会元吊起的期望,很快变成了失望。他的殿试成绩并不理想:三甲第九十二名。会试通过便是人中龙凤,原本不必苛责,但对于会元而言,感觉自然不同。然而只怕谁都没有想到,这张榜单上真正影响历史的却是三甲:不仅于谦的光芒将状元、榜眼、探花全部遮蔽,他的进士同年、三甲七十八位的王强,也创造了以二品官入内阁的历史纪录,并跟于谦一同上刑场,只不过要以“王文”为名。这跟西点军校的将星云集之班颇为相似:1915年,该校一百六十八名毕业生中有五十多人升为将军,而其中最为耀眼的将星艾森豪威尔,当时排名不过第六十一位。

会元于谦在宣德(1426—1435)初年成为监察御史。宣德是明代第五位皇帝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它刻在历史年表上最直观的痕迹,是文物宣德炉。明代有所谓的仁宣之治,但明仁宗实际享位不到一年,主要成绩都在于其子明宣宗。虽以“谦”为名,于谦却从来未曾谦虚过。因皇权时代的官场,谦虚早已失其本意,主要含义是隐藏锋芒,后发制人。这从来都不是于谦的风格,他更习惯于担当,当仁不让。年轻时不免表现为冲动,而即便生理与经验全部成熟,也依然保有十足的冲劲。事实上他最初引起皇帝的注意,便在于此:相貌堂堂、身材伟岸的他,奏对时字正腔圆,声音洪亮,毫无唯唯诺诺的卑琐气息。这种青春气象立刻引起了年轻的皇帝也许是惺惺相惜的好感。宣德元年(1426),皇叔、汉王朱高煦在乐安州(今山东惠民)叛乱,明宣宗御驾亲征,随扈从征的御史于谦随即获得了精彩亮相的机会。身为文人,他上阵冲锋杀敌立功了吗?当然没有。甚至可以说,他不过是耍了耍嘴皮子。草率的叛乱一触即溃,叛军遥见王师纷纷望风披靡,朱高煦只能投降。对于明宣宗而言,军事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政治宣判之后才算大功初成。这个政治宣判,不仅仅要说给朱高煦及其同党听,也要面对天下,为正式的司法审判定调,至关重要。这个任务谁能完成?他看了看应当属于多血质的御史于谦。于谦敢说,于谦也能说。面对俯伏阙下的朱高煦,他面带严霜,声如洪钟,招招不离乱臣后脑勺,句句说到明君心窝窝。朝臣挺立,声震屋宇,叛贼俯伏,瑟瑟发抖,如此对比鲜明的场面给了朱瞻基极大的快感,彻底掌握大局的快感,他从此对于谦更加高看一眼。平叛之后论功行赏,于谦获得的赏赐与大臣同等,但这只是小事。此后不久,他便奉命巡按江西。虽然品级未曾提高,但巡按御史是“代天子巡狩”,所谓钦差大臣。无论藩王大臣还是州县官员,政事得失、军民利病,都在他的监察之列。大事上奏请旨,小事立即裁决,自由裁量权比在天子脚下广阔得多。于谦深知干系重大,因而接到诏命便迅速沿运河南下,到南京后再沿江西流,很快便抵达池州府东流县(今安徽东至县东流镇)。驿船停泊后,他下去歇脚,见江边有一处景致,名曰菊江亭。原来此地西晋时属于豫章郡彭泽县,正是陶渊明曾经的辖区。他经常来此种植菊花,宋代随即建立此亭,以为纪念。不为五斗米而折腰的人,清廉自不必提。于谦吟哦陶渊明的诗,内心满怀景仰。回到驿馆后,依旧感觉遍地都是菊花带着苦味的淡香,尽管时令根本不对。他心绪难平,随即展纸泼墨,写下这首《渊明像》:

杖屦逍遥五柳庄,一辞独擅晋文章。

黄花本是无情物,也共先生晚节香。

在五柳先生菊花精神的晕染之下,巡按江西、手握可以寻租的权力的于谦,刚正严谨,经受住了考验。这个考验的结果,大白于宣德三年(1428):他的清廉得到公认,甚至能折服当时的“包公”顾佐。

宣德三年(1428),明宣宗发起了针对司法界的廉政风暴。因腐败现象越发突出,连都察院的长官、左都御史刘观都成了腐败分子。明宣宗忍无可忍,改派顾佐担任右都御史,将包括刘观在内的一批御史拿下。顾佐为人刚正不阿,极有个性,号称“顾独坐”:若非因公,平常座位都离大家远远的,以示与人保持距离,以免私谊影响决断。就是这么个人,谁都看不上,偏偏看重于谦。直接上司赏识,皇帝也认可,不升官都难。宣德五年(1430),英法百年战争还在继续,圣女贞德被俘,西藏僧人在雅鲁藏布江上建成第一座铁索桥,郑和第七次也是最后一次下西洋,于谦忽然超升为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朝廷决定派员以各部侍郎的身份巡抚各地,于谦入选。当时一共派出六位巡抚,以各部郎官为主,于谦是特例。从永乐十九年(1421)入仕算起,不过九年时间,便从七品升到三品,绝对是飞升。照理,巡抚人选由吏部与户部或者兵部共推,然后奏请裁决,但明宣宗直接给吏部下条子,于谦随即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巡抚河南、山西。巡抚听起来是巡行天下、安抚军民,其实是要总督税粮,而且还是临时办事性质,没有任期,也不带眷属。于谦安排妥当,随即从京师出发,折向西南,进入莽莽苍苍的太行山。山势高峻陡峭,悬崖壁立,景致也颇为奇特,有这样冷暖色调并存的《野景》:

千山万山白云起,三片五片红叶飞。

野寺萧条门半掩,夕阳满地一僧归。

白云红叶,夕阳野寺,闭眼默念诗句,便觉形象逼人。更何况还有这样充满生机与野趣的《村舍桃花》:

野水萦纡石径斜,荜门蓬户两三家。

短墙不解遮春意,露出绯桃半树花。

小溪石径,矮墙桃花。骑行于崎岖的山路,马背颠簸之中,于谦被这些或雄奇热烈或荒凉寂静的景致所打动、所温暖,不觉心潮澎湃。那年他正好三十二岁。在杭州府长大的学子,不可能不景仰岳飞。岳飞首次建节、受封为节度使时,不也正好三十二岁吗?有念及此,他内心隐约有了点“救时宰相”的底气,对自己也有了更高的期许。然而御史指点江山,可以摇唇鼓舌;巡抚巡行两省,须有实在手段。扪心自问,自己有吗?有!除了有对付奸邪的刀子嘴,更有面对苍生的豆腐心。于谦内心自答。到达属地,他便深入巡查,发现弊端立即纠正,碰到灾害赶紧上报,绝不搞报喜不报忧甚至妄称祥瑞以讨好皇帝那一套。具体而言,他巡抚两省前后十八年,有四项惠政。第一项,扶危济贫。每年三月,青黄不接,百姓最为难过。于谦安排两省州县上报确定辖区之内的下等民户,对他们三月放粮,秋后偿还。年老有病贫困、实在无力偿还的,一笔勾销。要办成这事,州县粮仓得有足够的底子。州县官任期已满应当升迁的,要先盘查库存,不够的话不准离任,杜绝前任政绩满脸,后任债务一腚的弊端。他想得还格外细致,连救济粮的顺序都有考虑:先给豆类和高粱,其次给小米和麦子,最后给稻谷。因为断粮之初,农活较轻,重要的是续命,粗粮可以承担;清明芒种以后,农活越来越重,吃不好没劲干。第二项,加强河防。黄河河南段经常决口,于谦命令根据地形构筑堤坝。这事儿涉及面广,必须最大限度地动员地方,因而每个乡里都要设亭长,由亭长督带施工。第三项,种树挖井。晋豫两省很多地方缺水,挖井才能解决根本。他还命令百姓在道路两旁种树,既护路,给路人提供荫凉,客观上也改善了生态环境。第四项,强化边防。当时山西就是边防前线,九边重镇中山西就有两个:偏头关镇和大同镇。前者在内长城;后者在外长城,孤悬塞外,道路遥远,按察官员经常走不到,容易形成监察死角。怎么办?于谦奏请单独派御史巡查。同时调查沿边将领擅自开垦的私田,将之收回国有。这样一来,戍卒的生活也能有所改善。四项措施,惠及长远,但也立竿见影。《明史·于谦传》记载,因为他“威惠流行,太行伏盗皆避匿”。是这么回事吗?肯定不是。盗匪减少的真正原因,不是摄于于谦的声威,而是生计改善,没必要铤而走险。然而这些真实的政绩,并没有让我更喜欢于谦。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依旧崇高巍峨,但只是可敬,并不可亲。甚至因为极度景仰,有些敬而远之:你如此高标绝世,晚生愚钝,反正如何学也学不到,不如一拍两散。历史漫长而史书有限,很多人被浓缩精简为忠臣烈士。但我不只想看到忠臣烈士的刚硬,更想看到他作为业余诗人的柔软乃至缺憾。只有这样他才更像一个人,活生生的人。

选自张锐强《英雄劫》湖南人民出版社202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