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我这辈子遇到的人(3)
发布时间:2025-07-12 15:31 浏览量:1
钱锺书 | 1983年.小丁绘
钱 锺 书
书架和书也不多,起码没有我多,问钱先生:你的书放在哪里?
他说:图书馆有,可以去借。(!!!)
有权威人士年初二去拜年,一番好意也是人之常情,钱家都在做事,放下事情走去开门,来人说了春节好跨步正要进门,钱先生只露出一些门缝说:“谢谢!谢谢!我很忙!我很忙!谢谢!谢谢!”
“四人帮”横行的时候,忽然大发慈悲通知学部要钱先生去参加国宴。办公室派人去通知钱先生。钱先生说:“我不去,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这是江青同志点名要你去的!”“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那么,我可不可以说你身体不好,起不来?”
“不!不!不!我身体很好,你看,身体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哈!”
钱先生没有出门。
钱先生和季康夫人光临舍下那是无边地欢迎的,因为起码确信我没有打扰他们。于是就喝茶,就聊天。
有一次,钱先生看到舍下墙上挂着的太炎先生的对联。我开玩笑地说:“鲁迅的对联找不到,弄他老师的挂挂。”
眼看代表团就要出发了。团长是王震老人。他关照我写一个简要的“凤凰涅槃”的文字根据,以便到时候派用场。我说这事情简单,回家就办。
没想到一动手问题出来了,有关这四个字的材料一点影也没有。《辞源》、《辞海》、《中华大辞典》、《佛学大辞典》,《人民日报》资料室,遍北京城一个庙一个寺的和尚方丈,民族学院,佛教协会都请教过了,没有!
这就严重了。
三天过去,眼看出发在即,可真是有点茶饭不进的意思。晚上,忽然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救星钱先生,连忙挂了个电话:
“钱先生,平时绝不敢打扰你,这一番我顾不得礼貌了,只好搬师傅下山。‘凤凰涅槃’我查遍问遍北京城,原以为容易的事,这一趟难倒了我,一点根据也查不出。”
钱先生就在电话里说了以下的这些话:
“这算什么根据?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编出来的一首诗的题目。三教九流之外的发明,你哪里找去?凤凰跳进火里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古罗马钱币上有过浮雕纹样,也不是罗马的发明,可能是从希腊传过去的故事,说不定和埃及、中国都有点关系……这样吧!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
我马上找到了,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黄永玉家中悬挂的章太炎对联内容为:“后来领袖归才子;老去云烟胜画师”。
张乐平 | 1983年.小丁
张 乐 平
乐平兄大我十四岁,我大三毛十一岁,有案可查的一九三五年《独立漫画》上伟大的三毛出现的时候,乐平兄二十五岁,我呢?十一岁。我没见过这幅“开山祖”的三毛。唉!三毛活到今天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
你别瞧“三毛”三笔两笔,临摹容易,自己画起来特别难,不信你试试看!这不是学的,是修炼出来的。左边、右边、正面、侧面、上边、下边,怎么看都是他。又没有这么一个真人让写写生,完全靠自己凝神定位。
三毛系列 | 谈虎斋藏
跟在他们后面去漫画家张乐平家做客。一起逃警报,上小酒馆喝酒。因为不会喝酒,只好不停地吃下酒菜,使得两位真正的酒人十分为难。
有机会看到张乐平画速写,快、准、传神,笔法飞舞得令人人迷。
张乐平和其他漫画家不同。别的漫画家难得见到速写功夫,张乐平时不时露几手速写。准确,生动,要害部分——比如眼神,手,手和手指连接的“蹼”的变化,全身扭动时的节奏,像京戏演员那种全身心的呼应。我既能从他的作品得到欣赏艺术的快乐,又能按他作品的指引去进一步观察周围的生活。
他住在四马路卖回力鞋之类铺子的二楼,在吐血。与人喝酒闹出来的。
熟朋友都知道他能不打稿一口气剪出两大红白喜事队伍,剪出连人带景的《九曲桥看乌龟图》。
他的确太忙,这一辈子没有真正地到哪里玩过。
有时碰碰头,陪他吃小馆子,喝酒。在那段时候,我没见到维音嫂和孩子。听说他俩添了许许多多儿女,并且又收养了许许多多儿女,一个又一个,形成张冯兵团的伟大阵容。设想生儿养女的艰难,便明白这一对父母心胸之博大,他们情感落脚处之为凡人所不及。
张乐平全家 | 1949年12月.创作宣传画《三毛买公债》时
我有不少尊敬的前辈和兄长,一生成就总有点文不对题。学间渊博、人格高尚的绀弩先生最后以新式旧诗传世,简直是笑话。沈从文表叔生前最后一部作品是服饰史图录,让人哭笑不得,但都是绝上精品。乐平兄一生牵着三毛的小手奔波国土六十多年,遍洒爱心,广结善缘,根深蒂固,增添祖国文化历史光彩,也耗尽了移山心力。
张乐平自画像 | 1941年
李氏苦禅 | 齐白石刊.正方白文印
李 苦 禅
大雅宝五十米的胡同拐角有一间小酒铺,苦禅先生下班回来,总要站在那儿喝上两杯白酒。他那么善良朴素的人,一个重要的写意画家,却被安排在陶瓷科跟王青芳先生一起画陶瓷花瓶。为什么?
为什么?至今我还说不出缘由。
我下班时若是碰见他,他必定跟我打招呼,并得意地告诉酒铺的小掌柜:“这位是黄永玉先生,咱们中央美术学院最年轻的老师,咱
们党从香港请来的。”
我要说“不是党请来的,是自己来的”也来不及。他是一番好意,那么真诚无邪,真不忍辜负他的好意。
董希文有时也让沙贝提着一个了不起的青花小提梁壶打酒。
苦禅、李慧文夫妇和顽皮的儿子李燕、女儿李健住在隔壁。门口有三级石阶,面对着一块晾晒衣服的院子。路过时运气好,可见苦禅先生练功,舞弄他那二十多斤重的纯钢大关刀。
一次除夕晚会,中央美院大礼堂有演出,李苦禅在京剧《黄鹤楼》中扮赵子龙。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飞扬。
苦禅先生当得起是一个好汉,加上练功的底子,什么侮辱也压不倒他,什么担子他也挑得起。七十岁的老人,一举手,几百斤一铁车的垃圾一下子倒进了垃圾坑。若无其事。
李可染 | 1983年.小丁绘
李 可 染
可染先生拉得一手好二胡。不是小好,是大好。可染先生做学生的时候,杨宝森曾劝他别念“杭州艺专”,和他拉琴去,他不干。
他第一次见齐白石是带了一卷画去的。齐见到李,因徐悲鸿的介绍,已经是越过一般礼貌上的亲切,及至他读到李的画作,从座位上站起来,再一张一张慢慢地看,轻轻地赞美,然后说:“你要印出来!要用这种纸。”
于是他转身在柜子顶上搬出一盒类乎“蝉翅宣”的纸来说:
“这种!你没有,我有,用我这些纸。”
他明显地欣赏可染的画。齐九十岁,可染才四十刚出头。后来李对齐产生拜师的动机,是对齐艺术的景仰,并且发现这位大师的农民气质与自己某些地方极其相似。已经不是什么常人的亦步亦趋的学习,更无所谓“哺乳”式的传授。一种荣誉的“门下”,一种艺术法门的精神依归。
怀素书蕉图轴 | 1985年.李可染
林风眠 | 1983年.小丁绘
林 风 眠
我不是林先生的学生,却是终身默默神会的追随者。
九十二岁的八月十二日上午十时,林风眠来到天堂门口。
“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问他。
“画家!”林风眠回答。
林国剧人物单片 | 林风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聂绀弩 | 1983年.小丁绘
在香港湾仔国泰影院看《松花江上》,电影散场时,国泰的负责人欧昶兄叫住我:“夏公在‘美利坚’,绀弩也在,他说要我在门口等你,叫你去。”
“美利坚”是间小饭店,烧鸡出名,很多文化人常去。离《星岛日报》近,向叶灵凤先生要稿费也方便。
我和欧昶进了玻璃门,喝!好多人,吕恩、白杨、第一次见面的张骏祥先生……没想到叶灵凤先生也在。
看起来他们快席终了,我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夏公说:“吃烧鸡,我们等你,那么,两只吧!一只带给你小媳妇。”
“我告诉夏公,说你会写文章。”绀弩先生说。
“你还在帮吴性栽写剧本啦?”夏公说,“我以为你只会刻木刻咧!你帮我刻幅木刻像好不好,我书上用,最好背景是《上海屋檐下》。”我说好。
这顿饭是个人表演,吃得我满头大汗,另一只鸡带回给老婆。
绀弩那时常作诗,还让我“窝藏”过他从东北带回的一本原始的诗稿(这本手稿给另一位朋友在什么时候烧了)。还写了不少给我两个孩子的短诗和长诗。非常非常遗憾,动乱期间给抄得精光,以致《三草》与《散宜生诗》中没能发表这些好诗。记得那时是三年困难时期,孩子想吃糖饼得狠,他老人家就时常带了点来。有两句诗我是记得的:“安得糕饼千万斤,与我黄家兄妹分?”
记得一个笑话:
诸葛亮、刘、关、张、赵,都已不在人世,他们的孩子倒在人间替老子吹牛。
诸葛的儿子说:没有我爸爸,国家会如何如何⋯⋯
张苞说:我爸爸当阳桥前一声吼,水倒流,曹兵如何如何⋯⋯
阿斗说:我爸爸是一国之主,没有他,如何如何⋯⋯
赵云的儿子也说:没有我爸爸,连你(指阿斗)都没了,如何如何⋯⋯
轮到关平,这家伙思路不宽,只说出一句:“⋯⋯我爸爸那,那,胡子这么,这么长⋯⋯”
关公在天上一听,气得不得了,大骂日:“我老子一身本事,你他奶奶就只知道我这胡子!”
对于绀弩,我看眼前,就只好先提他的胡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