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越平淡越伟大!客观的说,赵树理的文学成就远超浩然等人

发布时间:2025-07-11 19:40  浏览量:1

那个年代的文学长廊里,工农兵英雄们迈着坚实的步伐向我们走来。朱老忠挥舞着锄头,在冀中平原上书写着农民的觉醒;江姐戴着镣铐,在渣滓洞的黑暗中闪耀着信仰的光芒;梁生宝背着稻种,在蛤蟆滩的泥泞里走出了一条合作化的新路。这些人物之所以能穿越时光,不仅因为他们承载着特定时代的理想,更在于作家们用鲜活的笔触赋予了这些形象真实的人性温度。

北方作家群在这股创作潮流中尤为突出。赵树理笔下的小二黑、三仙姑,带着太行山区的泥土气息,他们追求婚姻自由的斗争,折射出农村社会关系的深刻变革。这些人物说着地道的山西土话,做着庄稼人最熟悉的农活,却在新旧时代的夹缝中展现出惊人的生命力。

孙犁的白洋淀系列则另辟蹊径,他笔下的水生嫂、吴召儿等女性形象,既有劳动妇女的坚韧,又带着水乡特有的灵秀气质。那些在芦苇荡里穿梭的身影,那些在纺车前哼唱的小调,构成了战争年代别样的风景。

南方作家同样贡献了独具特色的乡土叙事。周立波的《山乡巨变》里,湖南山村的亭面糊、陈先晋等老农形象,把合作化运动中农民的矛盾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沙汀的川西小说中,那些在茶馆里摆龙门阵的乡民,那些为几升米发愁的贫农,都带着巴蜀地区特有的幽默与辛酸。这些南方作家更注重描写地域风情,他们笔下的竹林、稻田、吊脚楼,不仅是故事背景,更是渗入人物性格的文化基因。

在艺术追求上,这些作家各有所长。柳青的《创业史》追求史诗气魄,梁生宝的形象承载着作家对社会主义新人的理想寄托;而王汶石的《风雪之夜》则擅长捕捉农村生活中的戏剧性瞬间,那个除夕夜冒着风雪送粮的会计,一个晚上就完成了精神的升华。赵树理更看重小说的"问题意识",他的《登记》通过一对青年争取婚姻自主的故事,揭示了农村封建残余的顽固性。这些不同的创作取向,共同丰富了这个时期的文学景观。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塑造英雄人物,优秀作家也尽量避免简单化的处理。《红岩》中的许云峰既有钢铁般的意志,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思念亲人;《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既有孤胆英雄的胆识,也会在伪装土匪时露出破绽。这种对人物复杂性的尊重,使得这些形象避免了沦为符号的命运,至今仍能打动读者。

在叙事语言上,北方作家普遍追求朴实无华的风格。赵树理的小说像老农拉家常,句句透着泥土的芬芳;柳青的笔调则更显厚重,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关中平原的辽阔。南方作家的语言往往更为细腻,周立波善于用方言土语营造地域特色,沙汀则精于通过对话展现人物性格。这种语言风格的差异,形成了南北呼应的文学交响。

在探讨赵树理小说对中国小说传统的现代转化之前,必须拨开历史迷雾,还原这位作家创作的本来面目。1943年的太行山区,油印机滚动的声响中,《小二黑结婚》以粗糙的纸张形态悄然问世。这部描写青年男女冲破封建桎梏的短篇小说,最初仅在晋冀鲁豫边区新华书店印行四千册,却像野火般在农民炕头传递。彼时的赵树理不会想到,自己记录的这些山药蛋味十足的方言故事,日后会成为中国文学转型的重要标本。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后的特殊语境里,赵树理的创作确实呈现出与《讲话》精神的契合。《李有才板话》中那些带着泥土气息的"板人"形象,用快板书式的民间叙事,演绎着减租减息的主题。但细究其文本肌理,会发现这些作品始终保持着说书艺术的基因——开篇的"楔子"设置,情节推进中的"扣子"手法,乃至人物对话里暗藏的韵白节奏,都是对宋元话本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当我们将《催粮差》《福贵》等作品与同时期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对比,更能发现赵树理的独特处。他笔下的农村变革从不依靠外来干部的理论宣讲,而是通过二诸葛的卦象、三仙姑的香案这些民俗符号来呈现。这种"贴着地皮飞行"的叙事策略,既不同于古典小说的道德训诫传统,也有别于五四文学的启蒙姿态,在政治宣传的外壳下,实际延续着《三言二拍》以来市井小说的世情描摹传统。

在赵树理的创作谱系中,《小二黑结婚》与《李有才板话》常被视为解放区文学的典范,但这两部奠定其文学地位的作品,实则诞生于《讲话》发表之前。1943年《小二黑结婚》问世时,赵树理尚未系统研读毛泽东的文艺理论,这从其创作轨迹中可见端倪——当延安文艺座谈会尚未召开,当《讲话》精神尚未形成全国性影响时,赵树理已在晋东南的油灯下,用方言土语书写着乡村的悲欢离合。

这种创作独立性,在他初读《讲话》时的激动反应中表露无遗:“我那时显然还没有见过毛主席,可是我觉得毛主席是那么了解我。”这句话不仅道出创作者与理论者之间的精神共鸣,更揭示了赵树理创作风格早已在民间土壤中自然生长的事实。

若将目光投向赵树理更早的创作,1929年的《悔》与《白马的故事》犹如两扇开启的窗,透露出这位作家最初的艺术追求。《悔》中,被开除的学生陈锦文在寒冬归家路上,狂风卷沙、冰溪凌乱的景物描写,恰是主人公内心惶惑的镜像投射。赵树理用“树挺着强劲的秃枝拼命地挣扎”“冰片碎玻璃般的插迭起来”等意象,将自然界的暴烈与人物的精神困境交织呈现,这种细腻的心理刻画与象征手法,明显带着五四时期“问题小说”的遗风。

而《白马的故事》则以寓言体裁,将一匹暴雨中迷失的白马拟人化,通过“箭一般的跑,盲目的跑”“把蹄上带起来的泥土抛得枪弹一般的飞舞”等动态描写,隐喻着人在乱世中的漂泊与归宿。两篇小说均以景物渲染为底色,以心理波动为经纬,在短小的篇幅中构建出诗化的意境,这种艺术追求与同时期郁达夫、废名等作家的创作有着隐秘的呼应。

1934年的《到任的第一天》则展现了赵树理创作风格的另一面。小说开篇对村庄的描写:“青葱葱的田,微微的风,扬着悠悠的波,在太阳下,泛着流金”,这种知识分子视角下的田园想象,与后来《小二黑结婚》中“二诸葛摸了摸胡子,看看天色”的民间话语形成鲜明对比。此时赵树理虽身处乡村,却仍以“外乡人”的眼光观察着土地,这种身份的疏离感使其创作中保留着五四新文学的清丽与忧伤。

赵树理早期创作的独特性,不仅体现在艺术手法上,更在于其创作观念的萌芽。1928年被迫离开山西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后,他经历了躲避追捕、被关“自新院”的动荡岁月,这些经历如同暗流,在其作品中时隐时现。《悔》中陈锦文“怕见街人,更不知如何见自己辛劳的父母”的忐忑,何尝不是赵树理自身漂泊心境的投射?而《白马的故事》中,暴风雨后白马“终于回到了主人的怀抱”,又何尝不是这位流亡者对精神归宿的渴望?这种将个人体验升华为普遍性情感的能力,使赵树理的创作超越了简单的自传体书写,具有了更广阔的社会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赵树理早期创作虽受五四新文学影响,却并未完全陷入“为艺术而艺术”的窠臼。在《到任的第一天》中,他对农村生活的描写并非止于风景的审美化,而是渗透着对农民命运的关切:“想着农村生活的美,当时是羡慕着,能生活在农村该多么好”,这种对民间世界的向往,已隐约可见其后来“问题小说”的雏形。而在1930年的诗作《给一个学生的题词》中,“莫道前程险,且看脚下路”的劝勉,既是对友人的鼓励,亦是其自身创作信念的写照——在动荡的时代中,坚持用文字照亮现实。也难怪易中天教授对浩然评价颇高:越平淡越伟大!客观的说,赵树理的文学成就远超浩然等人!

赵树理早期创作的另一重要特征,是方言土语的初步运用。尽管在《悔》《白马的故事》等作品中,书面语仍占主导,但已有“后蹄一并往上掷”“把蹄上带起来的泥土抛得枪弹一般的飞舞”等生动表达。这种语言上的尝试,为其后来在《小二黑结婚》中完全使用民间口语奠定了基础。1943年后,当解放区文学强调“工农兵方向”时,赵树理早年积累的民间叙事经验,恰成为其创作的重要资源。他并非被动接受《讲话》的指导,而是将自身已有的创作理念与政治要求相结合,在《李有才板话》中用快板书形式讲述土地改革,在《催粮差》中以方言对话揭露基层腐败,这种“旧瓶装新酒”的创作策略,既保持了民间叙事的鲜活,又赋予其时代内涵。

从1929年的《悔》到1943年的《小二黑结婚》,赵树理的创作始终在民间土壤与现代意识之间寻找平衡。他早期作品中那些景物渲染与心理描写的结合,那些对农民命运的关切与方言土语的尝试,如同种子般深埋于文学土壤,待到《讲话》发表后的历史机遇中,终于绽放出独特的花朵。这种创作轨迹证明,赵树理的文学成就并非偶然,而是源于其早期对民间世界的深入观察、对现代艺术的自觉追求,以及在动荡时代中始终未改的赤子之心。

大众化转向

1934年的山西乡间,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人正蹲在庙会的地摊前,仔细翻看着那些被翻得卷边的唱本。油墨混着尘土的味道钻进鼻腔,摊主吆喝着"三文钱一本"的喊声在耳边回荡。这个年轻人就是赵树理,他正在实践着一个在当时文人看来近乎离经叛道的理想——把新文学从高高的文坛上拽下来,塞进老百姓赶集时随手可及的"文摊"里。

这种转变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源于他对五四新文学困境的切身感受。在太原教书时,他亲眼看见学生们捧着鲁迅的小说却读得眉头紧锁,老乡们对着新文学刊物直摇头说"看不懂"。这种隔阂让他痛心,也让他想起了瞿秋白那句尖锐的批评:"革命文学营垒里特别忽视文学革命的继续和完成。"

赵树理的大众化实践是从语言开始的。在《盘龙峪》里,他完全摒弃了知识分子腔调,让小说中的人物说着地道的山西土话:"'二黑他爹,你这老东西,又喝多了吧?'三仙姑提着烧火棍从灶房蹦出来。"这种鲜活的口语仿佛能让人听见太行山区的乡音,闻到农家灶台飘出的炊烟味。

他像老艺人说书似的安排情节,每章结尾都要留个"扣子":"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引得老乡们追着问"后来咋样了"。这种写法明显借鉴了《水浒传》等古典小说的叙事智慧,却又融入了新时代的内容。在《打倒汉奸》中,他创造性地把快板书的形式引入小说,让人物对话带着韵律:"张家大哥手段高/汉奸见了无处逃",这种朗朗上口的节奏特别适合田间地头的口头传播。

旧瓶装新酒

赵树理对传统小说资源的化用,最精妙处在于他改造了古典小说的结构程式。在《小二黑结婚》里,他沿用了章回体的外壳,却把"才子佳人"的旧套路换成了解放区青年争取婚姻自由的新故事。二诸葛占卦、三仙姑跳神这些民俗元素的运用,既保留了传统小说的趣味性,又暗含着对封建迷信的温和讽刺。他笔下的农村场景总带着说书艺术的画面感:"小芹洗衣服的河滩,石头缝里长着野薄荷,太阳一晒,清香跟着水汽往上冒。"这种白描手法明显承袭自《三言二拍》,但描写的已不是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而是解放区农民的日常生活。

在叙事节奏上,赵树理深得传统小说"草蛇灰线"之妙。《李有才板话》中,阎家山的阶级斗争线索时隐时现,就像民间艺人说书时埋下的伏笔。李有才随口编的快板"模范不模范,从西往东看",既调节了叙事节奏,又暗藏机锋。这种"寓教于乐"的方式,让政治主题自然流淌在故事的血脉里,而不是像当时某些作品那样生硬地说教。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大团圆"结局的创新运用。《小二黑结婚》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既满足了老百姓的审美期待,又通过区公所调解的情节,巧妙展现了新政权对旧习俗的改造过程。

这种创作方法在当时可谓独树一帜。当许多作家还在模仿苏联小说的宏大叙事时,赵树理已经找到了把政治话语转化为民间叙事的密钥。他像老匠人般精心打磨每一个细节:人物对话要符合身份,老农民不会说出知识分子的长句子;场景描写要真实可信。这种对传统叙事资源的创造性转化,使得他的作品既保持着民间文学的鲜活质感,又承载着崭新的时代内容,为现代文学的民族化探索开辟了一条独特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