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下捉婿捉错人,竹马找上门来闹时,我已经和他的死对头拜完堂了

发布时间:2025-07-11 18:46  浏览量:1

春闱放榜那日,我备下结实麻袋,领着得力仆从,势要将在榜下将我的竹马周观“请”回府。

静静候至晌午,目标出现,捂嘴套头一气呵成,拖回府邸,大红婚服一上身,敲锣打鼓。

一番流程走得是丝滑顺畅,没出半点纰漏。

礼成之际,却有一人单枪匹马闯进喜堂,怒喝我眼神不济。

来人一身翠色锦袍,原本俊逸的容貌因怒火而显得有些阴郁,正是我那预订好的捉婿对象兼竹马——周观。

司仪那句“送入洞房”刚喊到一半,骤然卡在嗓子里,生生憋出一声响亮的倒抽冷气!

宾客的目光“唰”地聚焦于周观,又“唰”地转向那位顶着盖头、口中不知塞了何物的新郎官。

原本喧闹的喜堂,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周观气急败坏:“姜元元,婚姻大事何等庄重,你行事就这般荒唐?”他恨恨地顿了顿,语带不可思议,“连个人也能绑错?”

我盯着他身上那过于显眼的翠色,冷冷反问:“怪我?”

周观瞬间气势全消。

他面色一白,声音立时软了,带了几分愧意:“是我不对……今日匆忙,与他人弄错了衣衫。”

他快步走向新郎,拱手道:“这位……兄台,元元实乃在下未过门的妻子,今日实在是误会一场,打扰了……”

他一把掀开新郎的盖头。盖头下显露的面容,俊秀清逸,风姿卓然,竟是周观的旧识。

周观惊愕失声:“温长卿?!”

温长卿倒是好涵养,微微颔首:“周兄言重,何来打扰?堂已拜毕,木已成舟。周兄既然来了,不妨坐下喝杯薄酒?”

“温长卿!元元是我自幼定亲的未婚之妻!”周观胸中怒火更炽,“朋友之妻不可欺,这道理你不懂?”

温长卿竟也一脸深以为然地点头:“此言甚是。只不过,‘你的未婚之妻’与‘在下的结发之妻’,其间可有冲突?”

他自问自答,气定神闲:“冲突倒不见得,却有先后主次之分。在下,可是她——嗯,光明正大‘八抬大轿’请进门的正头郎君,您这‘未婚’的名分么,怕是要往后稍待。”

“论此时名分也好,论先后礼序也罢,周兄唤我一声‘兄长’,也不算为过。”

这人歪理讲得正气凛然,我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周观那张脸,已是气成了猪肝色。

没人注意到,温长卿不动声色地背过一只手,悄然朝我伸出两根手指。

见我呆立不动,他又慢悠悠地,将那两根手指,加码到了四根。

心尖骤然一痛,我悲从中来,霎时泪如泉涌,却猛地转头朝周观大吼:“礼金呢?随了没有!”

无人知晓,这位被我“错捉”的新科状元郎温长卿,并非意外,实乃我花了重金聘来的替身。他应承得那般爽快,只因我出的价码,着实丰厚。

1

春闱放榜在即,洛京城里麻袋绳索之物奇货可居,价格飞涨。

京中各家名门闺秀翘首以盼,早早在贡院外茶楼雅间安营扎寨,借窗缝打量来往应试学子的身姿相貌,品评优劣。

窗缝间窥探的目光,无一不带着审视与热切。

这些才子们的籍贯、师承、才情风评,早已化作册子在贵妇小姐圈中传阅过一轮又一轮,今日不过是实地验看体态容貌罢了。

“那位肩头窄了些,不可取。”我娘目光如炬,挑剔道,“胯骨也窄,怕是…难有后福。”

“娘,咱们这是在选婿,不是挑媳妇儿。”什么胯骨、后福的,听得我耳根发烫。

母亲嗔怪地瞥我一眼:“咱们姜府挑女婿,自然要选个康健的,能让你早早为姜家添丁方为正经。”

“若是只有皮囊好看的绣花枕头,要来做甚?”

我拨着手中算盘,核对账目,随口应付:“娘,我和周观不是早有婚约在前?您就是再挑出个天仙来,我们也做不得毁信背约的事啊。”

母亲神色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然,含糊道:“……世事难料,周观那小子未必就稳妥。依娘看,还是多做一手准备才是正经。”

拨弄算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我岔开话题:“娘,上一批精工细作、镶了红珊瑚的喜庆麻袋已售罄,您可得多催着些工坊赶制新货。”

实则我心底明镜一般,与周观这场姻缘恐怕真要生变,只是……不知该如何对母亲言明。

两月之前,我在自家雁峰楼的账目密档中,惊见了周观的名字。

他包下雅阁数回。掌柜曾禀报,他在那处与一身素色布衣、以白纱覆面的神秘女子私下相会。

掌柜当时脸色颇为古怪,迟疑道:“少东家……那女子,一月里只与周公子相会一次。可……她一月要来咱们楼里三回。”

“另外两次,城北刘公子与城南李公子,便是她的座上宾。”

我默然无言。

合着是我头上青草未生,周观头顶已顶着辽阔草原,还嫌不够翠绿?

不知为何,这个发现竟让我心头莫名轻松了几分。

我决意去会一会这位本事通天的奇女子。

3

二月初五,是那女子与城南李公子约见之日。

她一身素净布衣,头戴垂纱过膝的长幕篱,从头到脚遮蔽得严严实实,颇显神秘。

我悄悄对掌柜竖拇指:“这装扮你能认准是同一人?眼力非同凡响!”

掌柜面沉如水:“您不觉着,装扮成这副模样,反倒是……更引人注目了吗?”

确实。

那女子一进茶楼,便引无数目光跟随。她却恍若未觉,步履从容,莲步生香,径直登楼而去。

好一派从容气度。

我啧啧称奇,几乎要抚掌赞叹。

掌柜眼神焦灼,低声提醒:这分明是情敌!

我坦然道无妨,周观不自重,形同烂叶菜。烂叶菜,我不屑入口。

我匿身于隔邻雅间,特意将门虚掩一线,竖耳倾听。

唉!自家茶楼的墙,隔音委实太好,任我如何凝神,隔壁声息也难传半分。

约莫几盏茶光景,隔门开启。

李公子率先步出。此时,零碎话语方随风飘入耳中。

但闻李公子语气坚定,誓言必将高登金榜,而后堂堂正正前来求娶。

那女子声若黄莺出谷,情意缱绻:“中不中举,在妾身心中无关紧要。只求公子莫要忘了,您于妾身,如天上皎月,不可或缺……”

那未尽之语中的落寞惆怅,拿捏得恰到好处。

两人又低语缠绵数句,方才依依作别。

细细咂摸着方才的对话,暗忖此女确有过人手段。即便身为女子,也难以抵挡她那温软嗓音中款款深情。

我合上门扉,静候她离开。今日并非摊牌良机,捉奸须在床,若想坐实周观与她之事,需得亲见二人同时在场。按此前两月循例,此女初五约见李公子,十五刘公子,二十五才轮到周观。尚需二十日等候。

未料敲门声倏忽响起。

那熟悉的温软嗓音在门外轻唤:“姜元元,开门。做下亏心事的既是我,你又躲些什么?”

4

她如此坦然,倒令我心头一震。

迟疑片刻,我拉开了门。

那女子伸手将我手腕一拽,闪身入内。

左手扯下幕篱,右手利落合门。

“是我。”她俯身凑近,乌黑卷翘的长睫几乎拂过我的脸颊,“为何这般神情?不识得我了?”

虽这般说似有不妥,但此情此景,我竟有些明白为何那三个男人会与她纠葛。

面对如此绝色容颜,着实定力难持。

见我无言,女子面色微沉,轻哼一声:“昔年青梅旧情,竟已成明日黄花。姜大小姐果然是贵人善忘。”

这声微带骄矜的轻哼,腔调好生熟悉。

“宋寒莹?”

“从前陪我看月色星辰时,你一口一个‘莹莹’地唤着,如今新人入怀,便冷冰冰唤我宋寒莹?”她冷笑一声,“只你那‘新人’,却非善类。”

她自怀中摸出一枚玉佩,青云样式下坠浅蓝璎珞:“喏,此乃你那好竹马周观‘赠’我之物。我瞧着成色便知,定是出自你手。”

她将那玉佩在我眼前晃了又晃:“睁开眼瞧瞧吧,这便是你倾心相待的人是个什么品行。”

她唇角含笑,语气竟十分柔婉:“再不清醒,我便不客气了。”

霎时间,悲意如潮水翻涌心头。

宋寒莹怒不可遏:“你竟为那般负心汉伤怀涕泣?”

我呜咽道,我伤怀只为那曾教我识字、笑语温柔的小小佳人;眼前这开口便是“不客气”的烈性女子,怎会是她?她昔年端庄雅致的人设坍塌,比周观移情别恋,更令我痛彻心扉!

5

我与宋寒莹乃是通家世好。

家父与其尊翁皆是桐城乡党,师出同门,同年应试,情谊甚笃。

只二人学识才情天差地别,那届放榜,家父名落孙山,寒莹父亲独占鳌头。

时过境迁,家父入赘江南商贾之家,寒莹之父则仕途青云,各有前程。

自然,当时已官至江南巡抚的宋伯父并不如此作想。

目睹昔日同窗“寄人篱下”,他心中颇多感叹,屡次三番邀我父亲府上小聚,力劝我父再搏功名。

家父去赴过几次,每次归来皆是面如土色,仿佛受了极大挫败。

他实在难以招架,诚心实意地对这位古道热肠的兄长道:“宋兄,实非不愿,乃是大夫有言,在下这副肠胃,唯有软饭才堪消化。”

宋大人闻听此言,险些被噎得背过气去。

他旋即转换策略,目光落在我身上:“元宝尚小,你该常带她过府读书。否则将来一个‘商家女’,如何匹配得上良缘?”

他眼角瞥向我爹,意有所指:“总不能也寻个肠胃金贵的入赘?”

家父顿时噤若寒蝉。

能得享大名鼎鼎的宋大人启蒙教导,乃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家父立刻将我塞进了宋家府邸。

彼时宋寒莹年方四岁,仅略长我几个月,却已是小大人模样,一举一动透着难以言喻的端雅沉静。

家父曾道,当别家小姐开蒙诵诗时,我尚在乡野泥地里撒欢。

宋大人毕竟是封疆大吏,公务繁冗。更多时候,是宋寒莹用她微凉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指,一笔一画,教我识字诵书。

她聪慧过人,学得快,记性极佳,转头便将所学传授于我。与她相较,那时的我如同混沌未开的野丫头。

有一回,宋大人考较功课,抽问杜子美的诗作。

我背诵至“驱儿罗酒浆”,后头句子卡在喉间,死活记不起。正急得满头大汗,眼角余光瞥见宋寒莹悄然在桌案上写下一个“韭”字。

我如获至宝,张嘴便诵:“夜雨韭菜嫩又长,割来拌饭嘎嘎香!”

宋大人当场愣住。

宋寒莹亦惊得呆住了。

静默片刻,宋大人深吸一口气:“元宝,伸出手来!”

我小脸一垮,心知终究未能蒙混过关。

千钧一发之际,宋寒莹竟挡在我身前,脆生生道:“父亲,元宝此句虽与原诗不符,却别有意趣,且与原作描绘田野风味之意颇有相通,可见她是用了心记诵的。”

素来温顺明理的宋寒莹,生平头一遭顶撞了父亲。

那一刻,小小的她在我眼中,浑身散发着坚毅的光芒。

那日我幸免于戒尺责打。欢喜雀跃之下,我蹦跳着去拉宋寒莹的手,围着“姐姐”、“姐姐”地叫个不停。

宋寒莹双颊飞霞,未能再维持长姐般的沉稳,细声软语地告诉我:“那句诗本是‘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

“你可要好生记牢了。”

此后无数次放学归家,我与她并肩行过长廊告别,她总以这句话作结。

直至最后一次会面。宋大人奉旨返京,举家北迁。临行前,她攥着我的手不肯松开,非要我留宿最后一晚。

那夜,我俩挤在一张床上,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自然,多半是我叽叽喳喳,她含笑静听。

最后我眼皮沉沉,意识迷糊之际,隐约听得她说:“元元是天底下极珍贵的孩子,伯父伯母为你起名‘元元’,意蕴无穷呢。”

我含糊嘟囔:“才不是呢。爹爹说了,只因我打小爱笑,像个傻乐的小猪崽儿,才这么叫的……”

宋寒莹忍俊不禁,笑声里藏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欣羡。

那时的我懵懂不解,她的名字“寒莹”取自“湛若寒冰莹”,雅致清灵,有何可羡之处?

宋寒莹亦未多做解释。

那夜,她轻声哼唱哄我入眠,唱的竟是一首与我们年纪全然不符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句,被她唱得百转千回,愁绪暗生。

晨光熹微,离别之际,宋寒莹轻声道:“元宝要永如今日般欢欣。勿忘我。”

此后,她在京都洛水之畔,我在江南烟柳画桥。

江南佳丽如云,我却再未见如宋寒莹那般,眼波清澈若含秋水之人。

多年间,我们未曾重逢,全凭尺素书信维系少时情谊。

可昔日那般行止有度、规行矩步的宋寒莹,如今为何会与三位陌生男子私下交往?

我单刀直入问道:“你……可是遭遇了什么难处?”

宋寒莹避而不答,只道:“今科应试的士子中,唯有温长卿称得上人中龙凤。但他性子清冷孤高,元宝不妨一试在放榜时,径直将人‘请’回府中。”

她垂眸,神色淡漠:“不过,世间男子终归不足为凭。待你有了子嗣,独掌家业才是上策。”

我:“……”

寒莹这些年,在洛京究竟经历了何等样的事情?

6

宋寒莹对我三缄其口,只催促我速做安排。

我与周观自小青梅竹马,两家长辈早年间便定下了亲事。六礼之中,已行五礼,只待三月皇榜揭晓,便在京都完婚。眼下已是二月,婚宴及诸般事宜早已筹备停当。

我默默核算退掉诸多仪程所需耗费,心下只觉一阵滞涩。此事须得寻周观问个分明。

不论其他,既然是他行止有失,致使婚约取消,这场风波所致的损失,总该由他承担大半。自然,宋寒莹那番似有所图的垂问,亦有不当之处,我亦可分担部分。

谁知未及动身,周观的书童已急火火地寻到府上,气喘如牛:“公子…公子他伤着了!”

我一惊,莫非是因果报应,如此迅捷?看来前些日子拜的那位菩萨颇为灵验,日后当诚心供奉才是。

医馆里,周观与另一名男子并排卧于一张病榻。我来时,周观正挣扎着欲要起身,一见我,顿时面露喜色:“元元,快扶我一把!”言语间,他嫌恶地瞥向身侧之人:“真是晦气!”

那人以手肘支起身子,神色淡然道:“周兄怎好劳动女眷搀扶?在下助你。”话音未落,他竟敏捷异常,全然不似伤者,飞起一脚便重重踹在周观腰侧。周观猝不及防,一个不稳自榻上滚落,鼻梁正正撞在地板上。

“温长卿!”周观捂着鼻子,指尖发颤,显是怒极。

温长卿轻点自己额角的伤处,慢条斯理道:“周兄息怒,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言罢,他转向我,略略颔首权作礼数,便施施然拂袖离去。

周观欲追,被我拦住。“鼻血。”我指了指。两股殷红正自他鼻中蜿蜒而下。周观面颊气得发白,低声怨道:“我早说过,不该让这温长卿同路赴京。如今这般……”

“你便为此记恨于我?”我凝眸望他。

周观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不过随口一说。他这人实在令人厌恶罢了。”随即又对我强展笑颜,岔开话题:“是我不对。元元,我们去瞧瞧婚服?姜姨说已然制好了。”他故作轻松,“正好,也有些事要与姜姨商议。”

归家后,周观哄我先回房,独自随我爹娘进了书房。不知他们商谈了些什么,待出来后,爹娘神色俱是凝重。难得一次,娘亲并未嘱咐周观带什么回府给伯母,只冷淡吩咐了一声“送客”。

翌日,娘亲便带我上了茶楼雅间,对着楼下游人如织的街道,目光在往来学子间逡巡。临走前,娘亲微微锁着眉,仿若不经意地道:“元元,倘若不与周家结这门亲,你…心中可能释怀?”

我心头一顿,答案已然明晰。

7

二月二十这日,双月双日,据说是个诸事皆宜的吉日,我去寻了温长卿。

他寄居在京都郊野一座香火寥落的旧庙中,租一间僻静僧房,月费仅需五十文钱。我去时,他正屈膝独坐窗下,一枰一局,与自己手谈。那棋盘与木质的棋子,一望便知是亲手所制,颇显质朴。

“姜小姐此来,所为何事?”温长卿停住落子的手,未抬眼帘问道,“若为替你那未婚夫郎偿还医药资费,便不必了。”

他二人受伤一事,追根究底,确系周观之失。周观对这位凭空出现、夺了其解元之位的温长卿极不服气,那日便执意缠住温长卿,定要一较高下。温长卿不耐,二人推搡争执间行至西街,恰被两旁阁楼上预备择婿的贵女们瞧个正着。不知哪个欠思量的竟效仿起“掷果盈车”的典故,随手拈起旁侧含苞的梅枝与果品就朝二人投去,其余贵女见状亦纷纷效尤。二月的洛京,唯有梅花绽放。那带刺的梅枝混合着坚硬的果核从各扇窗棂抛掷而下,其势之猛,堪比暗器飞蝗。二人躲避不及,双双折损颜面,躺进了医馆。

时至今日,温长卿额角那伤痕才堪堪结痂。

“周观之事与我无涉。”我开门见山,“今日前来,只想请问温公子,雇你百日,需银几何?”

“雇我做何事?”

“扮我夫婿。放心,无需肌肤之亲,更不必更改户籍。”温长卿眸中难掩惊异:“小姐说笑了。温某再是贫寒,也不至沦落到卖身地步。况小姐已有婚约在身。”

“一日一两。”

“小姐请回。”

“十两!”我瞧见他喉结微动。

“若与小姐结为连理,无异于夺人之妻,”他语带艰难,“温某的清誉……”

“二十两。”

京都偏远地带的宅邸,一套也不过三四百两之数。一日二十两,百日便是两千两,足够他在京中置下三四座庭院了。我续添筹码:“若春闱名次能胜过周观,我再另加二百两彩头。”

温长卿豁然起身,朝我深深一揖,语气诚挚万分:“温某这点浮名,当真是微不足道!”他迅即收起棋子,又从桌下掏出几册书页都已毛边的旧籍,眸中燃起斗志,“小姐放心,温某定将这圣贤书啃透嚼烂!”

我不禁莞尔:“公子的才学,我心中有数。先预付你五百两。春闱在即,公子想必正需此物吧?”

本朝取士虽已推行糊名誊录制,然考官仍可从字迹辨人,行卷之风依旧炽盛,尤以博学鸿词科为甚。主考的柳丞相府门前,学子踏破门槛。家贫如温长卿,显然并无门路踏入柳府呈交文章。

温长卿心领神会,自嘲般低叹一声:“寒窗十载,终究难敌那朱门显赫之势。”

“形势比人强。温公子非迂腐之流,总该先为自个儿挣个公平较量之机。”我宽慰道。

温长卿眉峰微扬,此刻方才显出几分两浙十四州第一才子的傲然风骨:“小姐信否?温某立誓,终有一日,必要令寒门子弟不必再为这阿堵物牵肠挂肚。”他目光扫过我带来的银钱,郑重道,“他日若能得入朝堂,温某必进谏完善糊名之法,令所有考卷皆经统一誊录再行批阅,使天下士子在科场之上,皆得公平以待。”

“小姐今日雇我虽为私心,却绝不会亏蚀无益。这五百两,小姐实则买下的,是无数寒门士子的前路!”他目光灼灼,言辞切切,竟让我心头泛起一丝罕见的虚浮。随娘亲行商多年,我亦曾许下无数诺言、为人描绘前景,深知如何以冠冕之辞使人受用。可温长卿此刻所言,却似不带半分机巧,那份直抵人心的真诚,才是最难抵御的利刃。

这念头令我几乎想坦白,这笔钱款,于我售卖这些赴考俊彦消息所得不过九牛一毛。那些资料当中,他温长卿的最为抢手,为我带来的盈利亦最多。况且,前番他与周观被梅枝所伤的闹剧,更予我新的契机。我已然联络布庄赶制各色仿真绢花,暗中排布出“十二学子花神榜”,令人编造出诸如温长卿偏爱莲花、看好他便以莲为记支持打榜的噱头,真个是财源滚滚,直忙到今日。

可最终,我仍是将这些念头尽数咽下,只在温长卿满含感激的目光中,翩然转身离去。在周观身上栽过一回跟头,我决不会再蹈覆辙。

8

二月二十五,天光微熹,我已悄然入了雁峰楼,藏身于周观预订之雅间隔壁,静待那场早已猜到的相会。宋寒莹守口如瓶,我却不能袖手旁观。上次我偷听她与城北刘公子的私语,竟惹得以割席断交相胁,勒令我不得再干涉她之事,更催我及早离京。她的眼眸深处,藏着一星即将被寂灭吞噬的光,如同当年离别那晚,孤绝而绝望,刺得我心头揪痛。

此行我拉上了温长卿,想着多个心思剔透的助力总归有益无损。温长卿不明内情,神色间颇有几分局促,远远坐在桌案另一端。未待我开口,他先自感不足,犹豫着稍移近些,问道:“小姐可是要见什么人?需温某如何配合?”

我略觉诧异,抬眼看他。他唇线紧抿,显是有些紧张。“你从未与女子相处过么?如此拘谨?”

温长卿缄默不语。我立时了然。未曾想这位才子竟是如此……纯然?正待点拨一二,隔壁雅间的门扉开启声适时传来。我忙示意温长卿噤声。

两间雅室壁角一隅,被我预先悄悄打通一小块,以盆中景致遮掩,便于探听动静。可惜此番传入耳中的,仍多是些模棱两可、无关痛痒的话语。周观的态度云遮雾绕,言语克制,全不似前两次那般张口便是情深意切的海誓山盟。

他与宋寒莹,宛如两位高明弈手。你一言我一语,含蓄雅致,风月心绪暗藏其间,却始终无人点破。直至宋寒莹自嘲如扑火飞蛾,而君心如燃烛冷硬无情,言语中哀戚难掩,珠泪点点。周观方缓了声气,温言抚慰。

“放榜那日,除却小姐,任谁也别想将我捉去!”他信誓旦旦。

宋寒莹道:“我家素来不屑这捉婿之举。周郎若是有意,只管堂堂正正,亲至宋府下聘求娶便是。”她顿了顿,语意婉转,“能托付终身于周郎,乃妾身心之所愿。”

二人依依话别,缠绵半晌才各自离去。片刻,有脚步声移至我房门外,徘徊数步,最终只在门上轻轻一叩,随即远去。是宋寒莹。她并未推门而入,想是心有顾忌,怕彼此尴尬。

我心头那不祥的预感愈发沉重,正待问问温长卿可有端倪。却听他忽然道:“小姐前来雇佣温某,是否皆因那周观见异思迁?”他眼底掠过一丝不屑,冷笑,“若所料不差,那女子当是宋府嫡女宋寒莹?小姐大可安心,那周观注定攀不上那高枝。”

“那位宋小姐,本身便是难以抽身的泥淖。不出几日,周公子便会尝尽苦果,悔不该负了你。” 我闻言悚然,暗暗庆幸带上了这颗机敏通透的头脑。

果然此行无错。“愿闻其详?”我殷切奉上一盏香茗。

9

温长卿问:“可知那位宋小姐在京都城内的声名?”

我立时面露得色,语带自豪:“自然是公认的人间仙姝,兰心蕙质,宛若谪仙临世!”

宋寒莹的声名,我岂能不知。只是她的名声好得未免太过离奇,竟有人言之凿凿,曾亲见宋大小姐素手抚过枯木,顷刻间枯木便重焕新枝!

温长卿用审视的目光扫过我额角,眸中含着一丝隐忧,语气却似劝慰:“她行夺人所爱之事,如何也难称一个‘善’字。”

我不以为然:“她自有难以言说的苦衷。我与她是金兰之交,对她的品性再了解不过。”

温长卿脸上明晃晃写着“原来是被闺中密友撬了墙角”。我默然无语。

“你还是说说宋寒莹吧。名声鼎盛,岂非好事一桩?”我将话题拉回。

温长卿娓娓道出一则古老典故。言及《灵剑子》曾有载录:昔日许逊真君于西平建昌地界斩杀巨蛇后,曾留下一则预言谶语,明指豫章韦氏之境、五陵之内,前后将有八百人可证道登仙。

温长卿直视我:“可知宋家祖上出自何方?”

我摇头。仅知宋寒莹家世籍贯在桐城,至于先辈从何处迁徙而来,倒是未曾听闻她提起。

“宋大人曾对人言,其祖籍乃是豫章郡。”温长卿语带深意,“如今满京城皆知,宋家乃是豫章人士。”

我心下大震,艰涩问道:“你的意思……难道宋大人是想借助更改族籍,以求……飞升仙界?” 此人似乎在钻研某种前所未闻的修仙法门?我虽不明此道,亦深觉荒诞不经。

不过这与宋寒莹何干?一人更籍,难道还能全家鸡犬升天?况且,这修仙途上,怎还讲究起籍贯贵贱来了?

温长卿显然被我的思绪带偏了些许,面露无奈:“小姐怎不先质疑一下这则谶言的真伪?”

我坦然道:“自古预言真假与否从不紧要,紧要的是是否有人笃信不移。”

温长卿眸中掠过一丝赞许,叹道:“姜小姐实乃大智若愚之人。”

我一时无言。这话听着,倒像是说我似愚钝却又藏智?尚不确定,仍需细品。

在我的凝视下,温长卿终是道出他的揣测。他坦言道:“这倚仗改换祖籍修仙的法子自然荒谬绝伦。宋大人的真正图谋,是利用这则在江南地界广为人知的预言,精心营构一位‘神明’。”

那则谶言中点明,八百得道者中,有一人为魁首。此魁首不仅能自身羽化登仙,更掌控着引领其余人等共同飞升的契机。温长卿压低声音,语意深重:“依眼下情势观之,宋大人所选定的应谶之人,十之八九……便是那位宋小姐。”

我既震惊于温长卿能从诸多零散消息中抽丝剥茧,得出这般结论,同时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寒莹……她可是他的亲生骨肉啊。”我声音干涩。

温长卿面上亦显出些不忍之色。

倘若他的推测为真,宋寒莹的结局……惟有死路一条。

时下世道,精心营构一位受人景仰的“神明”,并非极其艰难之事。自李唐以降,释道并兴,世人多怀神道信仰,深信世间确存身负异能之人,能感通天地,沟通仙凡。宋大人欲行之事,亦早有成例可循。

曾有显宦之家,选定族中适龄少女,称其为某古老谶语的应验之人。更有甚者,其父甚至躬身跪拜,执弟子之礼奉其女为师,以增“仙师”名号的威信。

再联络文坛名宿为之鼓吹造势,最终成功构建起以其女为中心的信仰天地。

而这成功的基石,必得建立于这位“仙师”的最终“羽化飞升”。

唯有她“成功飞升”,“信众”方会彻底皈依顶礼,她的亲族,方能拥有解读“仙师箴言”的一切权柄。

道家所谓的飞升,自可以“尸解”之法实现。换言之,那个被推上神坛的少女……只须适时“逝去”便可。

届时,信众蜂拥,亲族毕集,他们将怀着无比虔诚之心,祈求她、催促她……快快迎接“死亡”。

无论是烈火焚身、寒水溺毙,抑或刀兵加身……请你速速离去,将这残存的凡躯抛却,早登那西方极乐世界。为生者留下无尽的期冀、虔诚的信仰、掌控众生的权力……以及一切凡俗最炽烈的欲望!

我如坠冰窖,寒意彻骨。

温长卿缓声道,他听说已有不少当世大儒挥毫泼墨,颂扬宋寒莹自幼便显露不凡仙缘。宋大人的布局十成已得七八。他……断然不会容她轻易嫁人!

他顿了顿,斟酌道:“周观此人,并非蠢钝,心中想必也有疑虑。若姜小姐能向他点明其中利害,定能令他……”

“我要救阿莹。”我不容置疑地道,语气斩钉截铁。

温长卿愕然抬首。

10

谶言里提到“龙沙过满天,江南出神仙”,意思是沙土覆盖江心即为应谶之兆。

温长卿说这类天地异象往往有前兆,且每几十年总会出现一两次。

宋大人博览群书,绝不会无的放矢,定是有把握才会在这几年中大肆为宋寒莹造势。

温长卿告诉我,想救宋寒莹要尽早行动。

“我查过前人记载,每年冬春之交最有可能出现这种景象。”他担忧道,“小姐侠义心肠,温某佩服。但宋大人势大,小姐尽力即可。”

我点头表示知晓:“你安心科考。”

今年二月恰逢大建,科考定在二月三十,没几天他就要进场考试了。

从他这里得到信息已是大幸。这是我和宋寒莹的事,不该拉他下水。

我道:“辛苦公子。今日邀你同行还有一事。”

我递给他一把钥匙。

破庙冬日苦寒,既然雇了人,自然没必要让人在那种环境下去考试。

“这座宅子离考场不远,公子可先行去住着。仆从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收拾好东西,跟着刘叔过去即可。”

我不容他拒绝,把钥匙塞进他手心。

“我还有事,就不耽误公子了。”

我推门欲走。

温长卿叹息一声:“且慢!”

“小姐,我有一计。”钥匙在他的指尖转了转,继而被收拢在掌心。

他垂下眼笑了笑:“就当我拿人手短。”

“温某生平最恨负心人,其次是屡次被辜负还不懂自爱的人。小姐得知此事不是想着要挽回郎君,而是去救另一个可怜人。”

温长卿抬眸坚定而赞赏地望向我,眸光灼灼:“我敬佩小姐,也愿意帮助你。”

11

二十七日,一大早我就递了帖子去宋府登门拜访。

傍晚我刚回府,看见站在我家门外的周观。

他表情冷凝,眉目间藏着几分焦躁。

我:“站这儿做什么?”

他仔细打量我,笑着说:“我想你了。想着在门前等着,能早些见到你。”

他惯来是擅长说甜言蜜语的。

总角相知时,他就总是站在我身前,帮我怼那些瞧不起我是商家女的闺秀们,一口一个“珠儿就是最好的。”

可惜那个记忆里眼睛亮晶晶的小少年,如今已面目全非。

我没有接他的话:“没什么事还是回去好生复习吧,还有两天就开考了。”

“这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挣个功名回来。”他伸手想捏我的脸。我头一歪躲开了。

周观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语气带着试探:“你今天去哪儿了?”

“宋家。”

“那你可曾遇见童年那位旧识?”他盯着我的眼睛。

我回望他时,他的视线飘忽了一下,尾指扣住手心。

“旧相识?她也配?”我一字一句地说,“你说怪不怪?我气不过给了她一耳光,她竟然不敢声张。”

周观彻底笑不出来了,讷讷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宋小姐一向名声极佳,你怎能动手伤人?”

我不耐道:“不提这个了。你还记得出榜那日穿什么衣裳吧?不然到时候人太多,我怕抓错了人。”

“那套绣了海棠的银红色袍子。”他答道。

“嗯,你别忘了。”

我笑着逼近他:“要是我俩成不了亲,按照契约,这些年你花的钱可是要还给我们家的。”

周观仓皇抬眸看我。

夕阳映进他眸中,他眸光复杂,可惜我懒得去辨析里面的情绪。

他动了动唇,最后低头道:“你放心,我们自然会成婚。”

“我答应过你的。”他的语调很轻,像是在自我挣扎。

挣扎什么呢?

挣扎是娶书香门第的高门贵女,还是富甲一方的商家女?

真恶心。

12

三十号,科考开始。

我借口有事没去送周观,转头叫了马车去接温长卿。

温长卿掀开帘子发现是我,一愣,随即语气轻快道:“姜小姐来为我送考吗?多谢。”

我看他眉眼弯弯,心想这家伙可真是容易满足:“应该的。”

温长卿含笑坐下:“温某还担心姜小姐对周观旧情未了,要去送他呢。”

“我还不至于那么贱。”

温长卿道:“那就好。”

一路送到考场,他掀了帘子准备下车,突然转过头朝我道:“帮人帮到底,我给小姐考个状元回来吧?”

他一身意气,眸光清亮:“我说了不会让小姐做亏本买卖。”

能参加会试的已是各地才俊,会试完还有殿试。这人是多自信才敢在这时候说自己要拿状元啊?

但鬼使神差,我说:“我信你。”

他笑了,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慎重道:“话都说到这儿了,我不考个状元有点不礼貌了。”

“你且等着!”

他利落地跳下车,皂青色的衣角划出潇洒的弧度。

真奇妙。

明明之前我们还那么疏离,短短这些时日,竟就可以谈笑风生了。

不久,会试出了结果,温长卿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名列榜首。

殿试那日,他从宫门出来一脸神态自若,还有闲心问我吃不吃御贡的橘子。

“你考个试还连吃带拿?”

他得意地笑了笑:“陛下赏的。喏,分你一半。”

他从怀里掏出几个圆滚滚的小橘子。橘子被他的体温捂得暖乎乎的。

我问:“你若考了状元,我们之前的合作还有效吗?”

他故作惊讶:“状元是什么减分项吗?”

我被逗笑。状元当然不是减分项,只是彼时我没料到他竟真能做到。

钱财固然令人心动,但自古士农工商,商人在最下等。有更好的前程在,为什么要和一个商户女牵扯?更遑论我们约好的戏码是抢错亲,多少对他来说不体面。

换言之,如今的我已经不是他的最佳选择。

温长卿慢条斯理地剥了个橘子:“姜小姐放心吧,我又不是这时候才觉得自己能考状元。”

“一般而言,每个考生在进场前都把自己当未来状元看。”

他把剥好的橘子塞在我手心:“所以当时您出的已经是状元的价格了。”

我失语。

人和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当年,周观是周家的庶子,我是融不进闺秀圈的商家女。

周观说总有一天他会封侯拜相打所有看不起我们的人的脸。那时候,他的生母和我家谈的是让他入赘。

后来他在学堂崭露头角,乡试一战成名,便想把婚约从入赘改成娶妻。

如今,即使我父母改口同意更改为嫁女,他也在是否还要选择娶我间犹豫。

考完这么多天,他再也没有登门拜访过。

13

放榜那天,我按照计划好的那样,带着一帮下人去榜下捉婿。

人流一片混乱,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四处逃窜的温长卿。

他头发散乱,一脸惊魂未定:“小姐怎么来得这样慢,有几家未免太野蛮了些。”

他一边抱怨,一边火速给自己套上头罩,举起双手问:“要绑手吗?”

这也太配合了。

话说榜下捉婿是这么个野蛮捉法吗?

我默默打开麻袋。

温长卿利落地钻进去,还用手摸了摸麻袋,惊奇地问:“硬的是宝石吗?”

“是的。”

豪华至尊镶七彩宝石嵌姜丝麻袋,很配他状元郎的身价。

我命令下人们把很贵的麻袋连同很贵的人一起扔进马车,返回姜府。

温长卿冷不丁地问:“这麻袋是之前姜小姐给周观准备的吗?”

“关你什么事?”一道女声不耐烦地打断他。“给你就不错了,事儿这么多?”

“宋小姐何必如此暴躁。”温长卿忍着脾气。

是的,宋小姐,眼下这座马车里还藏着另一个麻袋,装着京城第一才女——宋寒莹。

今日放榜,明日还有琼林宴,宋大人在礼部忙得不可开交,正是宋寒莹偷跑的好时机。

她换了男装,被我安排的人麻袋一套,混迹在诸多捉婿的人中藏进了另一辆马车里。

自然,马车是没有任何标识的。

即将到姜府,确认了周围安全,我们三人会合。

我在凳子上坐着,他俩在袋子里套着。

不多时,温长卿隐忍的声音响起:“宋小姐,马车逼仄,还望您控制好自己的手脚。”他话里带恨,“您踹着我了。”

宋寒莹:“元元,他说你们家马车小。”她轻笑一声,“温公子不知道吧?我们珠儿的马车豪奢程度,整个京城都没有几家比得上的。”

温长卿的呼吸瞬间加重。

他陡然惨笑一声,自嘲道:“长卿自幼家贫,不若宋小姐见多识广,让姜小姐见笑了。”

宋寒莹:……

我不敢高声语,恐惊绿茶人。

14

嘱咐下人们把宋寒莹从偏门塞进洞房,我牵着蒙着头的温长卿从正门而入。

亲朋满座。

两家虽都在江南,但重要的宗亲都亲自来了京城观礼。尤其是我家。

这场婚礼正是办给他们看的。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

周家人当我是气不过入赘变嫁女,存心让新郎盖盖头,不敢多说什么。

温长卿和周观身量相近,动作又配合,没人怀疑新郎暗中换了人。

随着司仪喊“送入洞房”,我牵过温长卿的手,心里松了口气。

“等等!”

我扭头一看。

绿了吧唧的周观从门口奔入,他满头大汗、形容狼狈:“弄错人了!”

呔!

我气得想掐人中。

我本以为这厮要去宋府,就算过来说退婚,一来一回时间也是赶不上婚宴的,便没把他放在心上。哪想到……

温长卿捏了捏我的手心,示意我别紧张。

他理了理袍子,不慌不忙与周观展开论辩。

周观说这是阴差阳错,温长卿你个不要脸的把老婆还我。

温长卿说周兄你昨天不色盲前天不色盲怎么偏偏今天色盲,让你穿红你穿绿。

他面色平静至极,语调阴阳怪气,就差没说“是你故意”。

宾客们的脸色变得微妙起来。

周观自知理亏,他扭头朝我低声下气:“珠儿,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你瞧皇榜没有,我……”

温长卿一把抓过周观朝我伸来的手:“周兄,那你一定知道我是状元吧。同在榜上,我在榜头,君在榜尾,首尾呼应,真是有缘。”

周观还来不及反驳,一直观望着的我娘喜上眉梢。

她呵斥道:“周家小子,上次你同我们家讲条件,说是我们家不答应这婚就成不了。”

“怎么?如今我们不高攀你们周家了,你又来闹什么?”

我娘眼风一扫,仆从们立刻懂事地围了上来。

“来来来,快将我的贤婿送入洞房,可别误了吉时。”娘笑了笑,对着周家人,尤其是周观的小娘道,“走到今日,我姜家没有过错,是你们贪得无厌。”

她给了我个眼神,意思是这里你老娘我在呢,你去搞定女婿,别让他跑了。

我识相地拉着温长卿跑路。

15

天色已晚,城门很快就要关闭。

快来不及了。

我换下喜服套在宋寒莹身上,让她和温长卿乘马车出城,沿路撒糖和礼姜,务必令人知晓状元郎携妻出城拜祭亡母。

我则做好伪装扮成商贾,混在商队中骑马出城,与他们错开时间。

一路紧赶慢赶,马车终于在城门关闭前一刻出了城。

今夜正是姜家几队商队启程的时间。

一队驶向江南收购丝织品,一队前往西南收购茶叶,一队赶向岭南等待最早的一批荔枝成熟制成“荔枝煎”再贩回洛京。

来不及道别,千言万语化成紧握的手,我用力晃了两下:“珍重。”

宋寒莹泪眼婆娑,她哽咽道:“珍重。”

我们都知道,这一别,就不知何时能再相见了。

目送她的背影离去,我换上嫁衣。温长卿背过身在不远处等我。

我吸了两下鼻子,一方手帕默默递来。

“多谢。”

“不客气。走吧,天色已晚,我们先去邸店。”温长卿话还没说完,就见远处涌现重重火光。一大群人擎着火把骑着马正朝我们奔来。

为首者靠近时猛地一勒缰绳,胯下骏马发出高昂的嘶吼。

“珠儿怎么在这儿?”他亲昵地叫着我的小名,目光却带着森然的审视。

是宋大人,他来追宋寒莹了。

我扭过头不看他,语气冷淡:“伯父来办公吗?”

“府内被小贼盗了宝物,圣上垂怜,借我人马出城搜寻。”他说,“珠儿可曾遇见什么人?”

“不曾,我一直同我夫婿在一起。”

“同夫婿新婚夜来渡口?”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兵士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看了眼温长卿。

他迈了一步半挡在我身前,朝宋大人拱了拱手:“先母多年前溺水而亡。今日成婚仓促,来水边祭拜先母。”

他一派镇定:“我们确实不曾看见什么贼人。”

宋大人搜寻无果,终于摆摆手让我们离去。

没走几步,突闻他道:“有空多来府中寻阿莹玩。”

我脊背一僵,控制住面部表情,猛的回头怒视他:“伯父,那日我在你府中大闹,你还装无事发生?”

“我当宋寒莹是亲姐妹,她呢?”

温长卿默契地掐住我腰间的软肉,一拧。

我眼泪涌出,语调凄楚但声音超大:“她抢我未婚夫!”

宋大人面色凝固。他身边的兵士立马垂下头,假装自己听不见。

“今日若不是我运气好还能抢个男人回来,我……”

宋大人看了眼他身侧一人,吩咐道:“城门已关。你持我信物,将状元郎和姜小姐送回去。”

“夜间风寒,冻病了如何是好?”他笑眯眯地说,“珠儿,旁的误会我们改日再聊。”

16

被将士护送回府,我属实出了一把风头。

周家人大多已经走了,只有周观的小娘还拽着周观站在府中等我。

当年就是她,牵着幼年的儿子走到姜府,局促地想用婚约为儿子讨个前程。

见我们回来,她二话不说甩了周观两个耳光。

“这两个耳光,我是代珠儿打的。可笑我还以为两家改婚约,真是因为珠儿不想后代入商籍。”

本朝规定商人的后代不能科考入仕,本朝确实没什么人愿意入商籍。

周观原来是这样告诉他娘的啊。

记忆里,伯母总是温柔内敛的,像一道活在丈夫和儿子身后的影子,但今天她挺直了脊梁,朝我娘道:“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我们花的每一分姜家的钱都会如数归还。”

她俯身再拜,这才拉着周观离开。

周观脸色苍白,神色恍惚。

看来在我娘的盘问下,他把一切都在所有人面前招了。

没了女婿这层身份,书斋里的书生怎么抵得住商场老狐狸的套话。

我低下头不看他。

周观走过我身边,哀求道:“珠儿,我是做错了。可是我选的是你。我今日往宋府走到一半就后悔了。我拼命折回来,没想到……”

“你在想要选择时,就在我心里永远出局了。”我平静道。

他说商家女怎么配新科进士,可他是第一天知道我是商家女吗?

如果没有我们家的钱和资源,他永远都会是周家籍籍无名的庶子之一。

我可以接受恋人变心,但不能接受他是踩在我家身上、用着我家的资源飞黄腾达,再调过头抛弃我。

我绝不原谅。

17

终于到了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我今日已经累得不行。

抢来的美娇郎端庄地坐在婚床上,睁着那双清冷冷的眼望着我。

他朝我伸出手,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根根骨节分明。

真好看,如果不是向我要钱的就更好了。

我忍痛掏出十张银票。

哪有什么天定良缘,不过是我舍得花钱。

温长卿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拿起我身旁的茶杯:“帮您忙活了这么多天,一口水都不给我倒?”

我讪笑,殷勤地抢过水壶给他斟茶。

今日所有的事情看似混乱又仓促,但大部分都在温长卿的计划之中。

那天他说要帮我,便迅速制定了计划。

温长卿说,既要救宋寒莹,也要把我和姜家干干净净地摘出去,不能被宋大人抓到把柄。

他先让我去拜访宋府,一来告知宋寒莹营救计划,二来在宋府中透露我与宋寒莹已经失和。

那日我没有骗周观,我确实大闹宋府,还给了宋寒莹一巴掌。

这么做的弊端,是宋寒莹此前偷偷出府私会外男的事会败露,为她后面的出逃增加难度。

对此,温长卿表示不要小看宋寒莹。

虽然他的原话是:“宋小姐这点本事都没有,我们不如不救。”

定三路商队和分头出城渡口相会的计划,也都由他一手策划。

最重要的是,即使宋大人权势滔天拦下这三路商队,他也找不到宋寒莹。

渡口和商队都是幌子。

我早就雇用了一批走商相识的江湖侠士,让他们护送宋寒莹从旱路离开。此后怎么走,要往哪里去,全凭宋寒莹自己决定。

此一别,困鸟返自然。

天高海阔,赠君自由。

18

后来,爹娘回了江南,让我在京城开辟事业。

但我知道,我娘只是馋温长卿的生育能力。

她知道了我雇他充面子的事。但她说温长卿才高人美气质佳,跟他要个孩子大概率冰雪聪明。

我说我这一天二十两,不包括特殊服务,也没有要定这项服务的欲望。

我怕他价格虚高。

拜托,看他不近女色的样子,我就知道他经验稀少、技术不行,谁买谁亏。

和温长卿在一起生活的时光很快乐。

约定好的百天很快过去。

温长卿说他刚上任,和离名声不好听。

“姜小姐出个价吧。我雇佣你当我的妻子怎么样?”他紧张地问。

雇我?他知道我身价多少吗?

但是莫名其妙地,我只要了一些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去续约。

一枝早春的桃花,一捧夏日的莲子,一片深秋的枫红……

温长卿在官场爬得很快,他时常跟我分享朝堂中的事,半点不在乎所谓回避女眷。

后来我越来越了解温长卿。

我知道他的母亲是个情痴,被其父抛弃后投水自尽,扔下他孤苦一人;

知道大才子最早只能躲在私塾窗下偷听别人讲课,冬日苦寒,手足皆僵;

知道当时入京考试,我随手捎他一程,他便已下定决心今后必要报答……

但彼时我不过是觉得天下考生那么多,周观对手又不止他一个。赴考的时间充裕,他走也能走来京城,何不帮一把结个善缘?

温长卿笑着说,正因如此,他才当时就觉得周观配不上我。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周观。

听闻当初授官,他得的官职并不如意,很快就外放离开了京城。

温长卿猜测背后有宋大人的指示。宋寒莹跑了,他对周观恨屋及乌并不奇怪。

我听我娘说她每月都能收到一笔钱,落款是周张氏,周观的小娘。她随周观一起赴任,但想来生活并不宽裕,信封里大多数时候都是串得整整齐齐的铜钱。

一文一文,算清楚、写明白了还了多少还欠多少。

我说算了吧,周观混蛋,但他娘到底可怜。这些年她曾给予我的温情是真的。

但写信过去告知后,那边寄钱的频率反而升高了,落款也由周张氏换成了周观。

他在信里说,一步错步步错,前缘已断,孽债当还。

他随信奉上了一支竹蜻蜓。

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玩这个,手一撮,竹蜻蜓就飞走了。

两小无猜的竹蜻蜓确然已经远去。

19

四年后,温长卿爬到了正三品。

官场往来难免需要钱财,我不计较给他钱周转,但他每次都一板一眼地记下,发了俸禄就还。

他的同僚们恐怕都不敢相信,天子眼前的红人,还娶了富家女的温大人,兜里比脸还干净。

这天,温长卿喜滋滋地来酒楼寻我。

他的愉悦溢于言表,一见我就快步走来,身上玉佩叮当作响。

“这可不符合你君子做派。”我边拨弄算盘算账边笑他。

他露出一副干了大事求表扬的表情:“圣上同意了!”

“什么?”

温长卿说圣上同意了他提出的科举改革方案。

“元元,从此以后,天下寒门再无行卷之苦!糊名、誊抄、公示……一步步走向透明公正。”他扬起脸,“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我的手还在自动拨弄着算盘,但我的耳朵已经背叛它,半点听不见算珠的声音,只听见自己狂躁的心跳声。

他不是在画饼啊?

他真的有在认真实现每一句承诺。

温长卿还在得意扬扬:“我在姜銮殿上大声说,当年我靠卖身给夫人才筹到了钱。你不晓得圣上那个表情。”

“又唏嘘又怜悯……可是当初是我血赚呀!”

别说了,再说我的心要背叛我的理智了。

我娘看我这么多年都没能从温长卿这搞到一男半女,以为他不行,已经在老家给我找好了入赘的人选,让我回家继承男人和家产。

是我梦寐以求的富婆生活。

可是,可是,看起来……

我审视温大人。

和他成婚后,好像我的生活也没有怎么受到限制,官夫人间的社交他全都推了,让我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产业。

温长卿不满道:“元元,你怎么不夸我?”

“夸夸!”我敷衍道。

“我也跟你说个事哈,你别太惊喜。”

温长卿期待地扬眉。

我:“我娘让我回家纳小。”

温长卿:?

“我的耳朵是有什么问题吗?”他礼貌发问。

20

“我哪里不如那个野男人?”温大人咆哮,斯文扫地。

“走,我明天就请旨把今年的假休了,我倒要见识见识。”他气得手抖,“见识见识何方神圣。”

我提醒他:“我们本来就是契约夫妻。”

温长卿愣住,他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

“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你始乱终弃!我跟你说姜元元,你不能这样。”

“我申请结束契约,转正,成吗?”他眼含期冀,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这一刻,我希望我们未来的孩子智商随他、感情态度随我。

我说:“行。”

温大人快乐地抱着我转圈圈。

那天晚上,我们真正做了夫妻。

和我预想的一样,温大人技术堪忧。

呵呵。

幸亏现在不要钱了。

温大人知耻而后勇,承诺会拿出应对科考的架势勤学苦练。

众所周知,温大人言出必行。

《番外·湛若寒冰莹》

1

宋寒莹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姜元元。

没有之一。

2

幼年的宋寒莹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姜榜题名后就性情大变。

后来才知道,有的人学那么多道理,本就只是为了进翰林院。

宋寒莹她娘生她时伤了身子,难再有孕。

夫妻寒微之时,丈夫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得势之后他就开始一房一房纳妾。

他毫不顾忌、理直气壮:“你总不能让我没个儿子吧?”

可他忘了,这个女人身体不好再难有孕,是她为他生育之故、是她为他奉养老母之故、是她为他夙兴夜寐之故。

娘总是悄悄地唱“悔教夫婿觅封侯”。

宋寒莹从小早熟。

一开始,她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想尽了法子让自己比所有同龄男孩都优秀。

她要让她爹知道,他和娘生的孩子才是最值得关注和被爱的。

直到她认识了姜元元。

这个孩子愚笨、懒惰、贪玩,到这个年龄了还不识字,更别提吟诗作对。但这并不妨碍她的父母爱她。

哦,原来一个人并不是非要优秀才值得被爱的。

最初,宋寒莹讨厌姜元元,但后来,她无可自拔地喜爱她。

姜元元是宋寒莹最想成为的自我,是她的理想人生。

离开江南后,宋寒莹一字一句地咀嚼姜元元给她寄的书信,听她说她跟着她爹娘走商看见的大漠孤烟、长河月圆。

无数个对父亲失望、对人生绝望、对世界痛恨的夜晚,宋寒莹靠着姜元元的信活下去。

3

科考没有年龄限制,中榜的人白发苍苍都不罕见。

在学子里找适龄、未婚且有中榜希望的人并不容易。

但宋寒莹必须找这样的人。

太没有名气、没有价值的人,没办法把她从火坑里救出来。

宋寒莹锁定了温长卿。

可惜这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瞧出了桃花陷阱。

他可怜她,但还不至于为了救她把自己搭上。

宋寒莹没有办法,又另寻了几个人选。

最初,周观不在宋寒莹的名单上。他是姜元元的所有物。

宋寒莹绝对不允许有人破坏姜元元的幸福。

可她发现了这个人不安分的眼神。她的心凉了,继而是仇恨和愤怒。

他多贱啊!

她不过是勾勾手,他竟然就跟狗一样扑过来了。

他还有些矜持,但只是因为那么点脑子给他的警示,而不是因为他痴情于姜元元。

他是个自私自利、寡廉鲜耻的下贱男人。

和她爹一样。

宋寒莹在心底疯狂地咒骂他。

她知道,她绝不能让姜元元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于是她故意把地点定在姜元元家的产业里,故意让掌柜知道她的一些信息,故意让姜元元抓个现行。

看清楚了,元元,别和这种人渣在一起。

看清楚了,元元,我也同样下贱、恶心。

你要恨我,别来救我。

宋寒莹清楚自己的结局。

找个人来提亲的成功概率并不大,宋大人不可能会放手。

她只是想借机大闹,败坏自己的名声破宋大人的局。

大家鱼死网破。

宋寒莹其实不太担心姜元元会联想到骇人听闻的真相。

可是她还是发现了。

就像她发现幼年的她晚上不好好睡觉,总是偷偷摸摸背书伪装自己是个天才那样。

姜元元骂她笨蛋。

谁才是笨蛋啊?

4

离开洛京后,宋寒莹先往西行。

她看见了姜元元信里说过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她画下所见的每一幅美景,给姜元元一封一封写信描述。

可它们不会被寄出去。

宋大人还是朝中大员,宋寒莹不允许自己给姜元元的生活带来一丝风险。

直到她向东南行至岭南,收到了一封已经封存于此等待她很久的信笺。

信里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只有一句话:“我们终将重逢。”

此后,在每一处有姜家产业的地方,她都能收到这样一封信。

宋寒莹恍然发现,她已经实现了此生执念。

是天空的飞鸟。

但风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