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诗仙之路(47)||第七章·振济乱世·759年
发布时间:2025-07-07 16:32 浏览量:1
传记·诗仙之路(47)||第七章·振济乱世·759年
759年,乾元二年
正月,史思明自称大圣燕王。
三月,郭子仪等九节度使与史思明战于河南,官军溃败。
四月,史思明杀安庆绪。
五月,左思明改称大燕皇帝。
九月,史思明再攻陷洛阳。
十月,李光弼破史思明于河阳(今河南省孟县西)。
八、九月,襄州、荆州(均在令湖北省)守将康楚元据州作乱,十一月聚众万余人,十二月平定叛乱。
时势艰危,思念沉重,忧心更剧。杜甫辞华州司功参军,前往西秦,辗转入蜀。好友严武相助,锦城浣花溪边建草堂。期间作《梦李白二首》《天末怀李白》。
杜甫、李白都奔波在乱世之途,一个为求得暂时安宁,一个仍为初心奔走。
李白五十九岁,十足的老人,形容枯槁,行动堪危。可是,李白仍还在三峡的激流险滩中倔强地逆行。就这样,他向花甲之年又逼近了一岁,向流放的蛮荒之地又一点点地靠近了一些。
这个倔强的生命正行进在险绝的苦难之旅。
明知险绝,明知荒远,随时有可能葬身激流险滩,依然要无奈地逆行。三峡,正在验证一个生命所能承受的苦和痛!
初春,李白过巫山,作《古风》五十八:
我行巫山渚,寻登古阳台。天空彩云灭,地远清风来。神女去已久,襄王安在哉!荒淫竟沦替,樵牧徒悲哀。
云台在巫山的阳台山上,相传为楚王梦遇神女之处。李白寻访,阳台早已倾颓,留下遍地残迹。当时彩云随之迹灭影尽,巫山神女的传说也是云杳烟释。唯有不竭清风,还在孜孜不倦、不急不躁地吹拂两岸连山、万重险峻。眼前,只听得樵夫、牧童的悲歌依然回荡在群山险壑之间。李白借宋玉以巫山神女讽谏楚王之事,讽刺唐朝帝王的淫逸骄奢,以致祸国殃民,殃及自己。李白无奈叹道:这里,荒淫之事反复上演,朝代更替,兴废相续;如此盛衰相许,反复无常,樵夫、牧童再悲再恨,也是枉然。
世势颓败,盛唐衰落,李白正在亲历。
这一次,李白没有登山,也无心无力登上山巅。前一次登上阳台,还是他二十五岁出蜀之时。当时,李白观览阳台,兴味盎然,意气风发。虽有凭迹怀史、兴废更替之忧,绝无此刻的沮丧绝望。那时,李白满怀希望,心向远方,身在征途,信心满满,无惧风险。
李白倍感孤独,想起妻子宗氏,就着月光写下《南流夜郎寄内》: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此时,宗氏暂居豫章。李白首先诉苦,流放夜郎的路途十分荒远,犹似“天外”。孤行中,已经很久没有收悉妻子的音信了。眼看着今春将尽,仍没接到宗氏从豫章捎来的只言片语,思绪难平,叨念不已,述诸于诗。
悲愁中,李白忆及往日的游乐时光,对照眼前惨状,作《忆秋浦桃花旧游时窜夜郎》:
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摇荡女萝枝,半摇青天月。不知旧行径,初拳几枝蕨。三载夜郎还,于兹炼金骨。
昔日,漫游秋浦,何其快乐。眼下,人在贬途,情何以堪。只有等三年流放期满,再到秋浦炼金丹、求长生,把往日的快乐再过一遍。想到这里,李白万分失落。绝望处,他甚至想彻底放弃济世心愿。若重获自由,自此以后,就专心炼丹。
三月,关内大旱,边地饥荒,内忧外患,人心惶惶。唐肃宗大赦天下,以宣示仁爱,提振人气,为帝国打一剂强心针,希望颓败的大唐江山热血复活、元气满满。
这一次,李白终于被圈进获赦大名单。
此时,船至夔门,李白惊闻此讯,喜出望外。李白想都没想,当即调转船头,扬帆回程,顺流而下,直奔江陵。他迎风远眺,内心狂喜,意气风发,眼前一片敞亮。行进中,一首《早发白帝城》如船下激流,汹涌澎湃,冲决而出: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瞬息之间,李白成就了这首平生最快意的诗,又名《下江陵》。白帝城在夔州奉节的东山上,为东汉初公孙述所筑。
惊喜,快意,希望,一气写来,酣畅淋漓。唯其奉诏入京时所写《南陵别儿童入京》可比。特赦后,那份透彻心神的爽劲,与壮丽山河、迅疾流水、飞驰行舟互为映衬。江水一泻不止,行舟一日千里,神思一晃就穿过了万重青山。
此刻,李白归心似箭,彩云留不住他,愁猿啼不住他,万重青山挡不住他,激流险滩拦不住他。与墨迹未干的《上三峡》形成了鲜明对比:“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早发白帝城》写得声色并茂,景情交融,相互渲染,将人生的快意、内心的憧憬、行进的迅疾瞬间推向极致。犹如三峡之水,飞流激射,无可阻挡地冲出夔门、止于江陵。读来,让人目不暇接、心飞神驰。
“惊风雨而泣鬼神矣!”明人杨慎遂有此顶级评价。
两岸愁猿不惊?万重青山不惊?
一丝风掠过,一点影飞过,一道闪电划过。
白帝城的云彩才一迟疑,李白就到了江陵。
如此快意,在于终结流放,结束苦楚,重获自由,复燃希望。李白觉得,他已经洗去冤屈,就该走向新生。李白热血复活,宏愿重生。他眼前,似乎展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光明,济世之志再次主导了他的生命航向。
漂泊几十年,劫后余生,初心依旧,仍似少年风神。先前经历的种种磨难、种种不幸,仿佛从未发生。
下江陵,至江夏,在李白心里、诗里,那都是朝发夕至的事。
事实上,李白真正抵达江夏,已是仲夏。
到了汉阳,众多好友早等在那里,为他设宴接风洗尘,恭喜道贺。李白与他们觥筹交错,尽述重返自由的快意。与这一众地方官员频繁往来,诗酒唱和,共享自由。李白先后作《自汉阳病酒归寄王明府》《赠王汉阳》《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兼欣克复之美书怀示息秀才》《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江夏寄汉阳辅录事》……“莫惜连船沽美酒,千金一掷买春芳”,放开豪饮、何其惬意;“大驾还长安,两日忽再中”,满是期待、何其欣喜。李白想得挺美:现在有两个皇帝,大唐又将重回盛世,犹如烈日中天,普照万方,举世清明。
这时,李白少了忧愁哀叹,多了欢颜欣喜,更多了份抑不住的迫切期盼。
恰在这时,李白与长安故人相逢。他就是南陵县令韦冰。李白异常兴奋,积压多年的心里话,好像此刻才遇上了可以敞开心扉全盘说出来的人。李白欣然作《江夏赠韦南陵冰》,洋洋洒洒,满纸怨诽:
胡骄马惊沙尘起,胡雏饮马天津水。君为张掖近酒泉,我窜三巴九千里。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郎迁客带霜寒。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宁期此地忽相遇,惊喜茫如堕烟雾。玉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一句。昨日绣衣倾绿樽,病如桃李竟何言?昔骑天子大宛马,今乘款段诸侯门。赖遇南平豁方寸,复兼夫子持清论。有似山开万里云,四望青天解人闷。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山公醉后能骑马,别是风流贤主人。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与韦冰相遇,李白有“他乡遇故知”的特别感受。
惊喜来得太突然,恍若梦一般。李白竟有些“难以置信”。一番回忆,一阵絮叨,最终,李白醒了。诗以悲愤作结,他十分明确地告诉世人:自身的悲剧源于时代的悲剧。因此,愤激勃发,竟然口吐狂言:他要立刻“槌碎黄鹤楼”“倒却鹦鹉洲”!
获赦后,对这个为他带来悲情的时代,李白第一次喊出了他的“疯狂报复”。
这是诗歌,这是言语上的肆意挑衅、精神上的放胆一搏。没曾想,还真有人站出来跟李白较劲。
秋天,李白仍滞留江夏。这段时间,他与故交韦良宰太守交往过密。一番诗酒碰撞,情感催发,李白思潮澎湃,情涛翻滚,一气写下《经离乱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历述交往始末,以诗明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试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时命乃大谬,弃之海上行。学剑翻自哂,为文竟何成。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儿戏不足道,五噫出西京。临当欲去时,慷慨泪沾缨。叹君倜傥才,标举冠群英。开筵引祖帐,慰此远徂征。鞍马若浮云,送余骠骑亭。歌钟不尽意,白日落昆明。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罗星。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倾。心知不得语,却欲栖蓬瀛。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无人贵骏骨,騄耳空腾骧。乐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蹉跎不得意,驱马过贵乡。逢君听弦歌,肃穆坐华堂。百里独太古,陶然卧羲皇。征乐昌乐馆,开筵列壶觞。贤豪间青娥,对烛俨成行。醉舞纷绮席,清歌绕飞梁。欢娱未终朝,秩满归咸阳。祖道拥万人,供帐遥相望。一别隔千里,荣枯异炎凉。炎凉几度改,九土中横溃。汉甲连胡兵,沙尘暗云海。草木摇杀气,星辰无光彩。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函关壮帝居,国命悬哥舒。长戟三十万,开门纳凶渠。公卿如犬羊,忠谠醢与菹。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节制非桓文,军师拥熊虎。人心失去就,贼势腾风雨。惟君固房陵,诚节冠终古。仆卧香炉顶,餐霞漱瑶泉。门开九江转,枕下五湖连。半夜水军来,浔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徒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扫荡六合清,仍为负霜草。日月无偏照,何由诉苍昊。良牧称神明,深仁恤交道。一忝青云客,三登黄鹤楼。顾惭祢处士,虚对鹦鹉洲。樊山霸气尽,寥落天地秋。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送此万里目,旷然散我愁。纱窗倚天开,水树绿如发。窥日畏衔山,促酒喜得月。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呼来上云梯,含笑出帘栊。对客小垂手,罗衣舞春风。宾跪请休息,主人情未极。览君荆山作,江鲍堪动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逸兴横素襟,无时不招寻。朱门拥虎士,列戟何森森。剪凿竹石开,萦流涨清深。登台坐水阁,吐论多英音。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传闻赦书至,却放夜郎回。暖气变寒谷,炎烟生死灰。君登凤池去,忽弃贾生才。桀犬尚吠尧,匈奴笑千秋。中夜四五叹,常为大国忧。旌旆夹两山,黄河当中流。连鸡不得进,饮马空夷犹。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
情之所至,笔之即抵,锦绣即出。一激动,李白写出了他此生最长的一首诗。
《唐宋诗醇》说:“此篇历叙交游始末,而白生平踪迹亦略见于此。‘十月到幽州’一段,盖白自被流放后,北游燕、赵,观听形势,知禄山之必叛,尾大不掉之害,欲言不能,述之犹觉痛切。至于潼关失守,江陵煽乱,与白之为璘所胁,受累远谪,无不明如指掌。结尾一段,虑庙堂之无人,忧将帅之不一,而贼之不得速平,与前遥相照应。通篇以交情与时势互为经纬,汪洋灏瀚,如百川之灌河,如长江之赴海,卓乎大篇,可与(杜甫)《北征》并峙。”李白写这首诗的用意,前人看得很清楚,说得极明白。他以诗作传,叙述了自己的世俗人生、艰难求索、苦痛经历。结尾处,李白再次强调未尚了却的赤子心愿。
李白因此激情澎湃,诗情飞纵。他告知老友,安史之乱前,自己曾只身深入幽州,探看安禄山蓄意谋反的虚实;述说他入永王幕的真实原由,既消除故交误会,争取老友信任,又表明自己敏锐的洞察力、坚定的政治立场;更重要的是,输肝剖胆,阐明对大唐的耿耿忠心,从未更易。再详诉冤屈,表达对纷扰时政和自身命运的万般感慨。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情涛奔纵之间,李白随口即吐出了这个千古绝句!
李白写这句诗,意在盛赞韦太守的诗文自然脱俗,就像芙蓉出水一般。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竟成了李白的诗歌创作观——推崇清新自然,反对雕琢粉饰。李白正是用一生的激情和才华在践行这个主张。其诗唯其清新,因而高妙绝俗;唯其自然,因而动人心扉。后人纷纷直呼:李白诗,“不可学”!
“不可学!”无意为之而成绝唱。这是李白登上诗歌之巅的绝世才华和十足底气!
“不可学!”有意为之而不能为。这是千古以降所有文人士子的由衷叹惋和共同遗憾!
李白雄踞大唐诗歌巅峰,俯瞰全唐,傲世一切,别无异议。
秋天,李白离开江夏,前往衡岳,顺道造访了族弟李谈皓,写下《将游衡岳过汉阳双松亭留别族弟浮屠谈皓》:
秦欺赵氏璧,却入邯郸宫。本是楚家玉,还来荆山中。丹彩泻沧溟,精辉凌白虹。青蝇一相点,流落此时同。卓绝道门秀,谈玄乃支公。延萝结幽居,剪竹绕芳丛。凉花拂户牖,天籁鸣虚空。忆我初来时,蒲萄开景风。今兹大火落,秋叶黄梧桐。水色梦沅湘,长沙去何穷。寄书访衡峤,但与南飞鸿。
“浮屠”是佛教术语。族弟李谈皓是个佛家弟子。
秦国想骗得赵国的和氏璧,蔺相如将它安然送回赵国的邯郸宫。李白说,他和族弟就是大唐的和氏璧,都落得个不为世用的悲苦下场。族弟遁入佛门,一谈起佛事玄学来就滔滔不绝。回想过去,春意盎然,欣欣向荣,一派生机勃发;再看眼前,万木萧索,遍野颓败。最后,李白告诉李谈皓:自己将远涉衡岳,希望他以后多寄书信,互通音讯,以慰牵挂之苦。
受佛教濡染,整首诗都充满了静气。李白历经劫波,复归自由,满怀希望,多次干谒未果,狂热的心暂时归于平静。
到了岳州,李白与裴侍御往来频繁。李白作了五首诗《答裴侍御先行至石头驿以书见招期月满泛洞庭》《至鸭栏驿上白马矶赠裴侍御》《夜泛洞庭寻裴侍御清酌》《酬裴侍御对雨感时见赠》《酬裴侍御留岫师弹琴见寄》,一一记下交往细节。
君至石头驿,寄书黄鹤楼。开缄识远意,速此南行舟。风水无定准,湍波或滞留。忆昨新月生,西檐若琼钩。今来何所似,破镜悬清秋。恨不三五明,平湖泛澄流。此欢竟莫遂,狂杀王子猷。巴陵定遥远,持赠解人忧。
这是《答裴侍御先行至石头驿以书见招期月满泛洞庭》。李白与裴侍御往来甚多,诗写了不少,却未详述其字号。之前,他们互致书信,叨述情意。裴侍御寄书,与李白相约,期望能在月圆之时相会于洞庭湖,泛舟同游,明月共赏。寄书时,裴侍御已到石头驿静候李白了。接到书信,读罢,李白感慨不已,遂生离散忧伤之感,对即将到来的相聚充满期待。李白因此说,巴陵虽然遥远,却是个消忧解愁的好去处。那里有美景可赏,更有心意相通的人相伴同行。
李白如期赴约。他们泛舟洞庭,共赏湖光云影,一起对月“清酌”。兴之所至,沉吟之间,一首《夜泛洞庭寻裴侍御清酌》即成:
日晚湘水绿,孤舟无端倪。明湖涨秋月,独泛巴陵西。遇憩裴逸人,岩居陵丹梯。抱琴出深竹,为我弹鹍鸡。曲尽酒亦倾,北窗醉如泥。人生且行乐,何必组与珪?
洞庭湖的夜景很美,美得抢眼。李白一开口,禁不住任性大赞。他说:这样的美景良宵,正该与知音同乐。随后,李白记下了与裴逸人尽情欢娱的场景。秋月初升,佳时妙景,好友相聚,分外欣喜。他们对月清酌,喝得特别爽劲。结果是,曲尽酒倾,烂醉如泥,竟摊在北窗下酣睡了一夜。
李白说,如此逍遥自在,没有烦恼,没有忧愁,要是天天这样,时时这样,那该多好!而现实残酷,难如人愿。李白忽想,何不及时行乐?他不禁自问:如此良夜佳友,何必一定要在意富贵穷达呢?该放下了,是时候了。
是呀,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差点还丢了性命呢?
诗稿墨迹未干,李白放在一边,就想别的事了。
他又写下《酬裴侍御对雨感时见赠》,继续伤时伤势伤己。伤到深处,李白叹道:“祸连积怨生,事及徂川往。”一想到入李璘幕蒙冤受辱这事,李白就是一声慨叹:“渺然一水隔,何由税归鞅。”他与长安,虽仅隔“一水”,却难以再返;眼下,整日听着愁猿的哀怨,只有在梦里才能与好友相见。
一觉醒来,这样的见面令人更生愁怨。聚是偶然,离是常态。愁怨相伴自是家常便饭。
李白游洞庭湖,秋色苍然,明湖青天,水阔地远,他又作《秋登巴陵望洞庭》:
清晨登巴陵,周览无不极。明湖映天光,彻底见秋色。秋色何苍然,际海俱澄鲜。山青灭远树,水绿无寒烟。来帆出江中,去鸟向日边。风清长沙浦,山空云梦田。瞻光惜颓发,阅水悲徂年。北渚既荡漾,东流自潺湲。郢人唱白雪,越女歌采莲。听此更肠断,凭崖泪如泉。
泛舟,登山,远眺,听郢人酣唱,看越女采莲,李白快乐吗?他放得下初心吗?
“巴陵”即巴陵郡的巴丘山,今湖南岳阳南面。
诗中,李白尽述登上巴丘山的所见所感。满眼都是洞庭湖秋色,水波粼粼,湖光潋滟,色彩绚丽;写进诗行,俱是画图。景色远近异趣,画面动静相生、声色互补。置身其间,“悲”上心来,“悲”而流泪,“悲”极断肠。“悲”到最后,竟然泪如泉涌,不能自控。
中书舍人贾至被贬岳州,李白与他不期而遇。两个落难人,相遇即生悲。面对各自的周遭变故,唏嘘不已,惺惺相惜。李白作《巴陵赠贾舍人》:
贾生西望忆京华,湘浦南迁莫怨嗟。圣主恩深汉文帝,怜君不遣到长沙。
贾生就是西汉贾谊。汉桓宽《盐铁论·箴石》说:“贾生有言曰:‘恳言则辞浅而不入,深言则逆耳而失指。'”李白以贾谊比贾至,以古写今,二贾相通,极为高妙——拿汉朝贾谊的遭遇来宽慰眼前被贬落难的贾至。既关切,又同情,委婉真挚,直入贾至心底。
贾至是个诗人、散文家,李白十分尊重他,称其“贾舍人”,这是贾至未贬前的最高任职。玄宗入蜀时,贾至任中书舍人。此番被贬岳州,赴任司马,与李白相遇,分外失意。李白写诗,对人下药,极力安慰贾至。诗歌意味深长,顺带还十分隐晦地讽刺了唐肃宗。
他们不想就此匆匆而别,恐难再见。两人同游,李白又作《与贾至舍人于龙兴寺剪落梧桐枝望灉湖》:“剪落青梧枝,灉湖坐可窥。雨洗秋山净,林光澹碧滋。水闲明镜转,云绕画屏移。千古风流事,名贤共此时。”尤其“水闲明镜转,云绕画屏移”,对仗工整,画面感、现场感活脱而出,触手可及。最后,李白更是自信满满地坚称:与贾至相逢,是名贤共聚的千古盛事,必将流芳万世。
李白说得对,他的诗名酒誉千载无二,贾至自然也跟着名垂青史,叫人时时提及。念兹在兹,快人口齿。
这是真正的情意。因这首诗,他们的相遇留存记忆,传于后世。洞庭湖碧波涌动,千年不息。他们的风神传奇、真情厚谊令人仰止。
这时,李晔贬谪至此,正好与李白、贾至相逢,此番相遇,又添新的神韵。
三人同游洞庭,秋水长天,赊月买酒,驾船驭云,逸兴遄飞。李白特高兴,诗思纵横,奔腾不息。俯仰天地之际,情涛飞纵之间,《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转瞬即成:
其一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其二
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其三
洛阳才子谪湘川,元礼同舟月下仙。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
其四
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醉客满船歌白苎,不知霜露入秋衣。
其五
帝子潇湘去不还,空馀秋草洞庭间。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李晔是李唐王朝宗室成员,曾任刑部侍郎,李白称他族叔。即便是皇室成员,受人诬陷,也难幸免被贬远迁。
四月,李晔贬迁岭南道,去做县尉。他南行赴任,途经洞庭,已是秋天。不是冤家不聚头,李白、贾至、李晔,三人命运蹇劣,在此意外相逢,一番游玩答对,李白感慨倍增,兴之所至,一口气写下这组诗。
李白眼里,洞庭湖的秋景别有洞天,透彻明丽,天远地阔,镜湖水月。李白先是高兴,后是难舍:难舍友人分离,更难舍,长安怎么也回不去!初心不泯,世志难忘,都行走困厄,看不到尽头。此刻,水天相接,云影相连,激情催迫,妙句即出。他突发奇想:何不赊月当酒、驭船行云?那该是怎样的豪情、怎样的胸怀、怎样的快意?可这一切都不与愿景沾边。李白遂以“玉镜”“丹青”相喻,湖水如镜,君山似画,洞庭神韵,美得自然脱俗。李白举杯问询:眼前景美,又能怎样?
三个沦落人,各是各的剧情,都贯穿了悲这个主题。
除了同游,同赏美景,还有同醉同乐,李白又作《陪侍郎叔游洞庭湖醉后三首》:
其一
今日竹林宴,我家贤侍郎。三杯容小阮,醉后发清狂。
其二
船上齐桡乐,湖心泛月归。白鸥闲不去,争拂酒筵飞。
其三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李白与李晔同游洞庭,悲欣交集,心绪难平。唯有一醉,才对得起此境此情。
三首诗紧扣一“醉”,对景排遣,借酒消愁。一个“清狂”,既是诗境,又是情境,更是心境。
首先借用典故,以阮咸与叔父阮籍之事,写他们叔侄二人同游、诉悲。他们都仕路不达,人生坎坷,同病相怜,“醉”而“清狂”。再写同游之乐:不止有美景,还有管弦助阵,白鸥绕飞,对酒欢饮,更添爽兴,催生出愤激之思。以致胆大妄为,想象奇特,自得情理。李白想铲除人生的种种阻碍,彻底清除心头之恨。
三首诗,愁中有豪,悲中显壮。有壮思,壮气,更有相伴一生的壮志。情之所至,瞬时绘就诗中壮境。
李白追梦数十年,历生死之劫,梦犹未止。千古之愤、万古之愁积郁已久,急欲找到一个出口,一倾而尽。此刻,两人同病相怜,相携而游,对酒而饮,很快,诗情勃发,愁郁磅礴,“清狂”难已。
这个秋天,李白又作《洞庭醉后送绛州吕使君果流澧州》:“昔别若梦中,天涯忽相逢。洞庭破秋月,纵酒开愁容。赠剑刻玉字,延平两蛟龙。送君不尽意,书及雁回峰。”绛州即今山西新绛,澧州即今湖南澧县。李白仍逗留巴陵,常与经行于此的迁客羁旅迎来送往。吕果即是。他们此前有过交往,经历多年的辗转离散,没想到竟在此重逢。老友走在迁谪路上,李白忽生“惜别若梦”之感:见与不见,都若梦醒之间。本就走在绝望之途,不想“天涯忽相逢”,来了个意外的惊喜。唯有纵酒,诗酒相激,愁怀暂释,轻抚漂泊流离之伤。
之后,李白又作《送别》:“水色南天远,舟行若在虚。迁人发佳兴,吾子访闲居。日落看归鸟,潭澄羡跃鱼。圣朝思贾谊,应降紫泥书。”所赠之人,仍是吕果。一个开明的时代,自然需要贾谊这般贤者,自当委以重任。
可是,面对吕果、李晔、贾至这类贬迁者,李白希望皇帝尽快降诏赦免他们。他宽慰贬者,让他们释然而去,耐心等待重用的机会。李白算是“过来人”,又亲历了流放之苦。此刻,他最清楚这些远迁者内心的疼痛,不由得为他们叫屈鸣冤。
每遇此等远迁之人,游洞庭,登岳阳楼,李白就要为他们安排这些必选项目。这就留下了特有影响的《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夏十二是谁?没人知道。可是,仅凭这首诗,他就名传千古。
李白同夏十二登上岳阳楼,乐而忘忧,潇洒闲逸,后人读来,称羡不已。李白挥动椽笔,俯视、遥望、纵观、感觉,不断变化诗的切入角度,把岳阳楼写得风神曼妙、蔚为壮观。
他们登楼凭栏,极目远眺。天岳山以南,天地开阔,景象豁然。湖光变换,水波无际,气象壮观,叫人心旷神怡。李白心胸洞开,一时竟乐而忘忧,思绪联翩,把盏飞杯,停不下来。以致醉而酣眠,凉风吹拂,方才醒来。即便醒来,仍带着醉意,挥舞长袖,才尽兴归去。
如此闲适旷达,除了美景醉人,更有好友倾心。诗中未写好友,却见好友的身影、好友的逸趣,彼此推杯换盏,乐不辞醉,爽兴至极。有夏十二陪伴,成就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成就了李白这首五律佳篇。
八月,襄阳守将康楚元、张嘉延浑水摸鱼,据州作乱,自称“南楚霸王”。
九月,张嘉延攻破荆州,周围各州县官吏保命要紧,纷纷出逃,躲进深山,隐身匿迹。
十一月,商州刺史韦伦发兵讨伐,生擒了康楚元,叛军残余随后土崩瓦解,很快平定襄阳、收复荆州。
这期间,李白正盘桓巴陵,距作乱地不远。他能随时获悉平叛战况,还亲眼目睹了巴陵紧急练兵、备战平叛的情形。感其盛状,李白作《荆州贼乱临洞庭言怀作》《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
修蛇横洞庭,吞象临江岛。积骨成巴陵,遗言闻楚老。水穷三苗国,地窄三湘道。岁晏天峥嵘,时危人枯槁。思归阴丧乱,去国伤怀抱。郢路方丘墟,章华亦倾倒。风悲猿啸苦,木落鸿飞早。日隐西赤沙,月明东城草。关河望已绝,氛雾行当扫。长叫天可闻,吾将问苍昊。
叛乱爆发,时局动荡不安。李白没想到,自己就在乱臣贼子身边。虽是个小插曲,却让他更添时忧。
战乱纷扰,李白受阻,不能北归。他想有所作为,他想改变现状,却又无能为力,无奈中写下这首诗自剖心境。
《荆州贼乱临洞庭言怀作》是五言古诗,先设喻,叛将荆州作乱,犹如大蛇吞食巨象,穷守一隅,竟还肆无忌惮,作恶多端。他“目睹”了种种乱象,想做点事、出点力,苦无机会。借这首诗再现了现世的残酷、自然的悲凉,内心万般愁苦,盈溢诗行。面对动乱现实、个人遭遇,李白愤慨不平,了然无益。最后,只剩下一怀祈求,渴望战乱尽快平息、生活复归安宁。
形势严峻,忧心不已。李白似乎忘记,他已是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如此高龄,仍然心神难息。
多年漂泊,近两年流放,李白迫近垂暮,身心俱损。但他忧时济世的心不死,拯救危世的壮心还在。李白一面心关时局走向,时时想扔掉酒杯、报国图志;一面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世乱时乖,祸根在兹。
重阳节这天,李白登上巴丘山,一边饮酒,一边观看水军操练。为士气感染,即兴作《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
九日天气清,登高无秋云。造化辟川岳,了然楚汉分。长风鼓横波,合沓蹙龙文。忆昔传游豫,楼船壮横汾。今兹讨鲸鲵,旌旆何缤纷。白羽落酒樽,洞庭罗三军。黄花不掇手,战鼓遥相闻。剑舞转颓阳,当时日停曛。酣歌激壮士,可以摧妖氛。握齱东篱下,渊明不足群。
这些紧急操练,正是为了讨伐襄阳、荆州的叛军。操练情景,波澜壮阔;演习吼声,惊天动地;将士们英勇无畏,大有舍身赴死之势。这一切,瞬间激发了李白的报国壮心。这景象,一扫李白内心的流放阴影和颓废情绪,重燃济世烈火,喊出了“酣歌激壮士,可以摧妖氛”的豪言壮语,恨不得立即投身平叛行列。李白因此说:“握齱东篱下,渊明不足群。”他一直羡慕陶渊明采菊东篱的悠然生活。眼前,水军操练,热火朝天,那场景强烈地感染着他,不断地激发着他,持续地催迫着他。李白意识到,局势危急,隐逸不可取,当务之急就是参与其中,尽快平定叛乱。
随即,李白又写成了《司马将军歌》:
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北落明星动光彩,南征猛将如云雷。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我见楼船状心目,颇似龙骧下三蜀。扬兵习战张虎旗,江中白浪如银屋。身后玉帐临河魁,紫髯若戟冠崔嵬。细柳开营揖天子,始知霸上为婴孩。羌笛横吹阿亸回,向月楼中吹落梅。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功成献凯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台。
写毕,觉得还不周全,李白又在诗题下写道:“代陇上健儿陈安。”他使了个小伎俩。其实,诗的矛头仍是康楚元、张嘉延。李白眼见唐军将士个个斗志高涨,人人激情澎湃,呼声撼山川、“动九垓”,似乎隐约传来叛军战败的惨叫声。
这里,李白写了一位南征的将军。整首诗洋溢着捍卫江山社稷的充沛激情、必胜信心,对平定叛乱、赢得战争,他满怀期待。“功成献凯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台。”李白展望平叛得胜的美好前景,热切期盼尽快赢得平叛的最终胜利。他分外乐观,仿佛马上就要“献凯见明主”,立即就要获得天子的当面封赏。
一说起平叛许国,李白就来了劲。他跃跃欲试,一股子激情不可抑止,恨不得立刻跃上战马、驰骋疆场、平叛乱军。
这期间,李白还结识了一位高士。两人一阵神聊,李白立马激情满满,意气勃勃,慷慨而歌,写下《临江王节士歌》:
洞庭白波木叶稀,燕鸿始入吴云飞。吴云寒,燕鸿苦。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悲秋泪如雨。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
眼前这位“王节士”,修养高深,颇有节操。李白大赞古今节士,实则大书特书自己的豪迈气概、激昂情怀。秋景肃杀,悲秋难抑。节士的悲情,更激起了他们的报国之情。
李白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节士。借此,李白痛快淋漓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他要怎样做,才能挥舞倚天长剑、横跨沧海、斩除长鲸呢?
心中所想,犹如利剑出鞘,寒光四溢,所向披靡。
李白仰天长啸,挥剑喝问。
手中有剑,心中有策,机会又在哪里?
天地无言,大海翻腾,共同见证了李白的无奈悲情。
在零陵,今湖北永州,李白作《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
去国客行远,还山秋梦长。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觉罢揽明镜,鬓毛飒已霜。良图委蔓草,古貌成枯桑。欲道心下事,时人疑夜光。因为洞庭叶,飘落之潇湘。令弟经济士,谪居我何伤。潜虬隐尺水,著论谈兴亡。客遇王子乔,口传不死方。入洞过天地,登真朝玉皇。吾将抚尔背,挥手遂翱翔。
表弟李台卿被贬,前往江南赴任。两人相遇,又要道别。临行时,李白写下这首诗,殷殷倾述难舍情怀。面对即刻启程的李台卿,李白叹道:我流放夜郎,距京城越来越远;回想遇赦归来,就像做了一场噩梦。眼下处境艰难,心情苦闷,又至迟暮,惟愿能够超然出世。
在零陵,李白与卢象重逢。卢象是昔日好友,眼下被贬永州任司户参军。卢象是个诗人,李白刚客居东鲁那会儿,他们有过交往。安史之乱,卢象被俘,安禄山强行给他授了官职。唐收复失地,秋后算账,卢象成了谪罚对象。
命运弄人,卢象也不想这样!
两个命途多舛的人相遇,一阵寒暄,都为对方的不幸遭遇唏嘘连连、悲戚不已。李白写下《赠卢司户》:“秋色无远近,出门尽寒山。白云遥相识,待我苍梧间。借问卢躭鹤,西飞几岁还?”不管是相遇还是离别,诗的背景十分开阔。借此,李白想对卢象寄寓美好祝愿。
说什么好呢?李白找不到更好的言语去安慰身在贬途的卢象,就岔开话题,问卢象的归期。这一问,令陆象两眼茫然,满脸颓色。
人生遭逢,没有预设的剧情,都是即时发生。不久,李白与僧人怀素相遇。
李白眼里,怀素还是个真正的“少年”。年龄还是阅历,都是如此。两人相遇,如同李白当年幸遇司马承祯、贺知章一般,既有着年龄的巨大代差,更有着世事多变、人生悖逆的多重体验。怀素面前,李白同样有他们一样的胸怀。交往中,怀素毫不吝啬地畅谈了他的书法乐事,李白非常感佩其极深的书法造诣和巨大的影响力,欣然作《草书歌行》: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箱,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怀素,姓钱,永州零陵人。自幼出家为僧,参禅之暇,爱好书法。书法造诣与张旭齐名,合称“颠张狂素”,形成了唐代书法双峰并峙的局面,成了中国草书史上的两座高峰。怀素草书,笔法瘦劲,飞动自然,如骤雨旋风,随手万变。他的书法率意颠逸,千变万化,法度具备,奔逸中有清秀之神,狂放中有淳穆之气。怀素留下了《自叙帖》《苦笋帖》《圣母帖》《论书帖》《小草千文》等传世作品。
相遇时,李白五十九岁,怀素二十二岁。李白眼里,怀素就是个十足的小字辈。就是这个小字辈,他的草书已经造诣高深,名著当时,令李白激赏不已。李白暗想,自己二十二岁时,还在蜀中家乡的大匡山隐居修炼、相时出山呢。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这赞叹不无惊羡。要知道,李白早已驰名天下,赢得皇帝征召。他一开口,就如此大张旗鼓地夸赞怀素的草书,就像当年司马承祯、贺知章夸赞他有仙性气质一样,毫不吝惜溢美之词。他们的赞誉都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
毛笔书写是古代士子的生活日常。但是,日常书写要上升到书法的高度,也就凤毛麟角了。就像时人写诗,写者众,能够留得下来、惊艳后世的却不多。
李白,书法方面学养深厚、眼光独到。千年时光,电光石火,飞纵而去,他对怀素书法的肯定依然未有质疑。怀素草书,一直被后人奉为书法圣典之一,摹习参悟,成为学书者的重要选项。
至此,唐朝的两位顶级草书大家,李白都与他们晤了面、赠了诗。李白奉诏入京,与张旭等人经常在长安城豪华地段、最牛的酒楼聚众海饮,杜甫将他们一并打包、集体美誉为“饮中八仙”。安史之乱爆发,李白匆忙奔走于避乱之途。从宣城到剡中,中途与张旭相遇于溧阳,李白作《猛虎行》,不仅书写了安史之乱带给广大百姓的苦难,更赞美了张旭的为人,表达了他振危报国的志向。
此番路遇怀素,李白异常惊喜。他穷其情志夸赞怀素草书,毫不怀疑地肯定道:怀素草书,天下“独步”。一千多年时光流逝,岁月淘洗,张旭、怀素的草书仍是后人难以逾越的高度。这足以证明:李白交友广泛,他不仅具有高超的艺术鉴赏水平,认同其他艺术,对那些取得杰出成就的,更是不吝褒扬之辞。
这首《草书歌行》,行文用情,亦有怀素草书神韵。运笔洒脱,如暴风骤雨,纵横恣肆;又如龙腾虎跃,奔纵自如;再施以想象夸张,笔飞墨舞,穷形尽神,将怀素草书写得浪漫至极。李白这首诗,让人对怀素草书及创作草书的情形极尽遐想、无限神往。
作别怀素,已至秋末。在零陵,李白慨然赋诗,写下《秋夕书怀》:
北风吹海雁,南渡落寒声。感此潇湘客,凄其流浪情。海怀结沧洲,霞想游赤城。始探蓬壶事,旋觉天地轻。澹然吟高秋,闲卧瞻太清。萝月掩空幕,松霜结前楹。灭见息群动,猎微穷至精。桃花有源水,可以保吾生。
见秋感怀,遣愤思道。现实不可期,李白万念俱灭,就想放弃。他认为:只有从道,方可“保吾生”,得安闲。
岁末,李白又作《门有车马客行》《鸣雁行》。
在《门有车马客行》里,李白借来自帝京、车马华贵的“故乡亲”为话题,与客人一起“论悲辛”。论来论去,“悲辛”的根源最终归结于时世混乱,致使天下英豪不达、世事曲直失度。李白认定:是时代之悲造成了他个人的命运之悲,才使他“雄剑藏玉匣,阴符生素尘”,英雄被埋没,良策被抛弃。最后,李白尽显无奈:“大运且如此,苍穹宁匪仁?恻怆竟何道,存亡任大钧。”他大声说道:既然命运如此,那就顺应天意吧。
此时,李白已没了狂傲之性。
在《鸣雁行》里,他以失群流离的孤雁喻己,寄寓身世困蹇之悲、晚年漂泊无寄之惨。
胡雁鸣,辞燕山,昨发委羽朝度关。衔芦枝,南飞散落天地间,连行接翼往复还。客居烟波寄湘吴, 凌霜触雪毛体枯。畏逢矰缴惊相呼,闻弦虚坠良可吁。君更弹射何为乎?
胡雁的命运就是李白的命运。
眼前,胡雁“散落”,就像他一样,正颠沛流离,不知所之。胡雁极力挣扎,使出了躲避灾难厄运的全部招数,但是,它仍然敌不过、也没躲过手法多端的捕射者。胡雁最终被射杀,犹如自己惨遭暗算。
李白想不通,头一昂,直接问道:“君更弹射何为乎?”没想到,李白竟慌不择句,使用了一个完全彻底的散文句。为了准确表情达意,他干脆放弃诗歌语言提炼,口语直言内心难以遏止的愤怒。
胡雁无辜殒命,李白不幸获罪流放。
胡雁仍在奔波流离,李白也走到了这一年的终点。
李白胡雁一般,步入了生命的最后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