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我用七年,在佛前许你另一个人生

发布时间:2025-07-09 06:40  浏览量:1

田絮只用了十二步就爱上了祁嘉泓。

秋雨里他撑伞而来,伞沿雨水串成珠帘,他在帘后对她笑。

后来梧桐叶落满长街,他说:“田絮,我们到此为止。”

七年里她活成他的影子:看他爱的电影,煮他常喝的醒酒汤。

重逢那天下着同样的雨,他无名指上的戒指映着霓虹。

“田絮,你过得好吗?”他问得轻描淡写。

她笑着点头,转身去寺庙还愿:“佛祖啊,求您保佑,让另一个人如我当初那般真挚无悔地爱他。”

香炉青烟袅袅上升时,祁嘉泓正翻着旧相册。

指尖停在少女仰头看他的那张,雨珠从她睫毛滚落。

手机突然亮起,是妻子发来的孕检单:“宝宝很健康。”

窗外,今年的第一场秋雨,正轻轻敲打玻璃。

1

>第一场秋雨落下来的时候,带着一股猝不及防的凉意。

雨点先是稀疏地敲打着图书馆宽大的玻璃窗,留下蜿蜒的水痕,很快就变得细密起来,连成一片沙沙的声响,将窗外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里。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落叶的气息,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田絮站在图书馆门口那片窄窄的屋檐下,有点懊恼地翻着自己那个不算大的帆布包。书、笔记本、笔袋……就是没有伞。她早上出门时,天还晴得发亮,谁能想到这雨说来就来,还带着入秋特有的、不容拒绝的寒意。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屋檐下聚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又陆续被赶来的伞接走。身边的位置空出来,很快又被新来避雨的人填上。喧闹声和湿漉漉的空气混在一起,田絮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了缩,抱着手臂,试图留住一点暖意,目光有些茫然地投向灰蒙蒙的雨幕,心里盘算着是咬牙冲进雨里跑回宿舍,还是再等等看。

“同学?”

一个清朗温和的男声,像拨开厚重雨帘的一缕阳光,突兀地在她身侧响起。

田絮下意识地转过头。

伞沿抬高。

伞下是一张年轻男生的脸。很白净,眉骨清晰,鼻梁挺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颜色偏浅,像某种温润的琥珀,此刻含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询问的笑意。他个子很高,站在下一级台阶上,微微倾身,才让伞沿不至于碰到田絮的头顶。雨水顺着深蓝色的伞面滑落,在他和她之间,挂起一道细密流动的珠帘。

田絮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雨滴砸在伞布上那种沉闷又密集的“噗噗”声。

“看你站这儿挺久了,没带伞?”男生又问了一遍,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

田絮回过神,有些窘迫地点点头,喉咙有点发紧:“嗯…出门没想到会下雨。”

“去哪栋宿舍?顺路的话,一起?”他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坦荡。他抬手指了指图书馆通往生活区的方向。

“啊…松园,七号楼。”田絮连忙报出宿舍楼号。

“巧了,”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弯了弯,“我在隔壁梅园。走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往前跨了一小步,稳稳地站在田絮旁边,同时将伞面很自然地往她这边倾斜了一个明显的角度。一股清冽的、带着点雨后青草气息的味道,混合着干净的皂香,随着他的靠近,轻轻拂过田絮的鼻尖。

田絮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走进他撑起的那片小小的、干燥又安稳的蓝色天空下。两人之间隔着礼貌的距离,但他的体温仿佛能透过空气传递过来,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雨声被隔绝在伞外,世界仿佛缩小到只有伞下的方寸之地。雨水沿着伞骨汇聚,再成串地从伞沿滴落,砸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田絮微微低着头,能清晰地看到他握伞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她的脚步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节奏,踩过浅浅的水洼。

“大一新生?”他随口问,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很近。

“嗯,中文系的。田絮。”她报上名字,声音有点轻。

“祁嘉泓,金融系大三。”他侧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了然的笑意,“难怪看你有点眼生。刚来就赶上这鬼天气,运气不错。”

他语气里的调侃让田絮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忍不住也抿唇笑了笑:“是挺‘好’的运气的。”

“习惯就好,这里的秋天,雨多。”祁嘉泓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宿舍区就在前面了。”

两人并肩走在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石板路上。雨滴打在伞面上,节奏快慢不一。田絮的余光能瞥见他深色外套的肩膀处,颜色明显深了一块——那是伞面过度倾斜向她这边,雨水打湿的痕迹。一股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情绪,悄然在她心底滋生,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从图书馆门口的台阶,到松园七号楼的宿舍门洞。不长的一段路,淹没在图书馆到宿舍区的人流里。田絮在心里默数着自己的脚步。一步,两步,三步……她走得很慢,刻意地,将每一步都踩得清晰。

十一,十二。

当第十二步稳稳落下,她的脚尖正好停在宿舍楼干燥的门廊台阶下。

“到了。”祁嘉泓停下脚步,伞依旧稳稳地罩在她头顶上方。他微微侧身,让开一点空间,好让她走上门廊。

田絮抬起头,再次撞进那双含着浅淡笑意的琥珀色眼眸里。雨水的气息,他身上干净的味道,还有伞下这短暂而奇异的亲密感,混合成一种强烈的冲击。她甚至能看清他睫毛上沾着的一点点极细微的水汽。

“谢谢你,祁学长。”田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客气了。”祁嘉泓笑了笑,那笑容在伞下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温和,“快进去吧,别着凉。”

田絮点点头,一步跨上台阶,脱离了伞的遮蔽。凉意瞬间重新包裹住她。

祁嘉泓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进明亮的门厅,才收回目光,重新撑好伞,转身步入雨幕。那抹深蓝色的身影很快汇入人流,消失在朦胧的雨帘尽头。

田絮站在门厅里,隔着玻璃门,望着外面连绵的雨丝。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搏动,咚咚作响,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脸颊微微发烫。

十二步。

不过是从屋檐下到门廊的十二步。

她用了十二步,把自己一颗心,完完整整地,交了出去。

2

那场秋雨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田絮和祁嘉泓之间某种微妙的联系。

大学校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从那次“雨中送伞”之后,田絮发现自己遇到祁嘉泓的频率,陡然升高了。

有时是在拥挤的第三食堂,她端着餐盘艰难地寻找座位,一抬眼,就看到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是他的室友陈默。陈默是个大嗓门,说话时手舞足蹈,祁嘉泓则安静地听着,偶尔嘴角牵起一丝浅笑,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田絮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假装在选择座位,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粘在他身上几秒,直到他若有所觉地抬眼望过来,她才慌忙低下头,快步走开,心却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有时是在周五下午的公共选修课《西方艺术史》阶梯教室。田絮选这门课纯粹是觉得名字好听,没想到祁嘉泓竟然也选了。他总是踩着点进来,坐在教室中后排靠过道的位置。田絮的位置离他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他低头记笔记时垂下的眼睫,和他偶尔因为教授讲的某个冷僻艺术家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有一次,教授放了一张抽象派画作的PPT,问大家看到了什么。教室里一片沉默,田絮正盯着那堆杂乱的线条发呆,忽然听到斜前方传来祁嘉泓清朗的声音:“教授,我感觉像是一场雨,快停未停的时候,光线挣扎着透出来的样子。” 田絮的心猛地一跳,眼前瞬间闪过图书馆门口,伞沿下那张被雨水珠帘模糊又清晰的脸。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也是这么想的”,但终究只是把话咽了回去,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下几道歪歪扭扭的雨线。

最让她期待的,是每周三傍晚的社团活动。祁嘉泓是校学生会外联部的骨干,而田絮在室友兼闺蜜林晓晓的怂恿下,加入了校报编辑部。两个社团的活动室恰好在同一栋楼的上下层。每周三,田絮都会在编辑部磨蹭到活动快结束,然后“恰好”在楼梯口遇到同样刚结束工作的祁嘉泓。

“田絮?这么巧,又碰上了。”祁嘉泓通常先开口,语气带着点熟稔的笑意。他身边有时跟着陈默,有时是外联部其他同学。

“是啊,祁学长,你们也刚结束?”田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着背包带子。

“嗯,刚开完会,饿死了,准备去后街觅食。”陈默抢着回答,拍着肚子,“祁嘉泓请客!他刚拉了个大赞助!”

祁嘉泓笑着用手肘拐了陈默一下:“少听他瞎说。你们呢?要不要一起?后街新开了家川菜小馆子,据说水煮鱼不错。” 他目光落在田絮身上,很自然地发出邀请。

“好啊好啊!”林晓晓立刻兴奋地跳出来替田絮答应,“田絮最爱吃鱼了!走走走!”

田絮的脸颊有些发烫,偷偷瞄了祁嘉泓一眼,他正看着她,眼神温和。她轻轻点了点头:“嗯。”

那家小馆子藏在后街深处,生意却出奇的好。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辣椒和花椒爆炒后的浓烈香气。四个人挤在一张小方桌旁。陈默和林晓晓都是话痨加活宝,负责活跃气氛,点了一大桌子菜,还起哄着要喝啤酒。

“田絮不能喝,她酒精过敏。”祁嘉泓很自然地开口,一边用开水烫着碗筷,一边把菜单递给田絮,“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这里的红糖糍粑也不错。” 他记得她不能喝酒?田絮心里微微一颤,接过菜单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一股细微的电流感窜过。

“哦?祁大才子观察挺仔细啊?”陈默立刻抓住机会,挤眉弄眼地调侃。

林晓晓也在一旁帮腔:“就是就是!我们絮絮可是中文系的系花苗子,祁学长你……”

“行了,吃的都堵不上你们的嘴?”祁嘉泓笑着打断他们,用筷子敲了敲陈默的碗沿,脸上倒没什么尴尬,只是耳根似乎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薄红。他拿起茶壶,给田絮面前的杯子续上热茶,“别理他们,他们人来疯。”

田絮捧着温热的茶杯,氤氲的热气熏着她的眼睛,也熏得心里暖融融的。她看着他为自己挡开那些善意的调侃,看着他专注地剔除水煮鱼片里的花椒粒,然后很自然地把干净的鱼片夹到她碗里。

“尝尝看,小心烫。”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田絮夹起那片鱼肉,小心地放进嘴里。麻辣鲜香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滚烫的温度,一直熨帖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抬起头,隔着蒸腾的热气看向他。他也正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店里暖黄的灯光,盛满了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让她心跳加速的专注。

“好吃吗?”他问。

“嗯!”田絮用力点头,觉得这大概是她吃过最好吃的水煮鱼。

那一晚的后街喧嚣而温暖。陈默和林晓晓在争论某个明星的八卦,祁嘉泓偶尔插上两句,更多的时候是微笑着听,然后不动声色地把田絮爱吃的菜转到她面前。走出小馆子时,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但田絮一点也没觉得冷。祁嘉泓很自然地走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吹来的风。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

“下周末,”祁嘉泓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市里有个不错的摄影展,朋友给了我两张票。听说你对这个挺感兴趣?”他侧过头看她,路灯的光在他眼底跳跃,“有没有时间?一起去看看?”

田絮的脚步顿住了。她仰起脸,清晰地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小小的,带着点不敢置信的惊喜。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拂过有些发烫的脸颊。

“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雀跃,清晰地回答。

祁嘉泓笑了,那笑容比头顶的路灯还要明亮。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带着试探的温柔,轻轻拂开了她脸颊边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却在她心头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

“那说定了。”他说。

3

>那个摄影展,成了田絮和祁嘉泓之间心照不宣的转折点。

没有林晓晓咋咋呼呼的起哄,也没有陈默在一旁插科打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回响的展厅里,肩并着肩,慢慢地走着。巨大的黑白或彩色影像挂在素白的墙壁上,凝固着人间百态、山河壮阔或细微的生命悸动。

祁嘉泓看得专注,偶尔会在一幅作品前驻足良久,低声和田絮分享他对光影、构图或者照片背后故事的理解。他的声音不高,在空旷的展厅里带着一种低沉的磁性,像羽毛轻轻搔刮着田絮的耳膜。田絮发现,他不仅仅只是金融系那个擅长拉赞助、处理数据的学长,他对美有着敏锐的感知和独到的见解。她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自己的感受,总能得到他赞许的目光和更深一层的交流。

看完展览出来,天色尚早。深秋午后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暖意。祁嘉泓没有提议回学校,而是带着她拐进了展览馆后面一条安静的老街。梧桐树的叶子已经金黄,铺满了青石板路,踩上去沙沙作响。

“饿了没?”祁嘉泓指了指前面一家不起眼的小店,“这家的桂花酒酿圆子,一绝。秋天吃这个最合适。”

小店很旧,桌椅都带着岁月的痕迹,但异常干净。老板娘是个和蔼的中年妇人,看到祁嘉泓,熟稔地打招呼:“小祁来啦?还是老样子?”目光随即落到田絮身上,露出心照不宣的慈祥笑容,“哟,带朋友来了?快坐快坐。”

两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很快端了上来。洁白的糯米小圆子沉浮在浅琥珀色的、飘着浓郁桂花香的汤汁里,上面撒着金黄的干桂花。田絮舀起一勺,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入口中。软糯的圆子,微甜带着酒香的汤汁,还有桂花的馥郁,瞬间在舌尖化开,暖意顺着食道蔓延至四肢百骸。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好吃吧?”祁嘉泓看着她孩子气的表情,眼底的笑意更深。

“嗯!太香了!”田絮用力点头。

“冬天来吃更好,”祁嘉泓用小勺搅着自己碗里的圆子,声音放得很轻,“下雪的时候,坐在靠窗的位置,捧着一碗热乎乎的,看着外面雪花飘,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田絮想象着那个画面,小小的店铺,温暖的灯光,窗外飘飞的雪花,还有对面坐着的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她抬起头,发现祁嘉泓正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温柔,带着一种她之前从未见过的、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某种期待。

气氛在氤氲的热气和桂花的甜香里,变得微妙而粘稠。

“田絮,”祁嘉泓放下勺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桌面边缘,声音低沉了几分,“跟你待在一起,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也……特别舒服。”

田絮的心跳骤然加速,握着勺子的指尖微微发白。她垂下眼,盯着碗里漂浮的桂花,不敢看他。

“我……”祁嘉泓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想以后,能有更多这样的时间。不只是看展览,或者吃饭。是……所有的时间。”

他说的很含蓄,但每一个字都像鼓点敲在田絮心上。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对上他深邃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老街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店里只有他们这一桌客人。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甜腻的香气。

田絮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无比清晰:

“好。”

没有多余的表白,没有轰轰烈烈的仪式。就在这间飘着桂花香的小店里,在老板娘偶尔传来的洗碗声和水流声里,在祁嘉泓那双盛满了暖阳的琥珀色眼眸注视下,田絮用一个字,开启了他们之间最明媚的篇章。

后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却又在记忆里被无限拉长、镀上了永不褪色的金光。

他们会在没有课的下午,骑车去城郊的湿地公园。深秋的芦苇荡一望无际,白茫茫的芦花在风中起伏如浪。祁嘉泓会支起他那台旧相机,捕捉田絮被风吹乱头发、对着镜头笑得毫无保留的瞬间。照片洗出来,他会在背面认真地写下日期和地点,然后夹在一本厚厚的牛皮纸相册里。

“以后老了,我们就坐在这堆照片前面,一张张翻,看当年有多傻。”他笑着说,手指拂过照片上田絮被风吹得眯起的眼睛。

田絮靠在他肩膀上,看着远处水天一色,只觉得心里满满的,像要溢出来:“好啊,到时候你可别嫌我唠叨。”

期末考试周,图书馆通宵自习室灯火通明。祁嘉泓的金融模型算到瓶颈,烦躁地揉着眉心。田絮悄悄放下手里的《古代文学史》,从保温杯里倒出一直温着的桂圆红枣茶,推到他手边,小声说:“歇会儿,喝点热的。” 他接过杯子,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指尖,抬眼看着她熬夜熬得有些泛红的眼睛,那点焦躁瞬间就被抚平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跨年夜,市中心广场人山人海。他们裹着厚厚的围巾,挤在人群里等待新年钟声。零点倒数时,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数字跳跃,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在钟声敲响、烟花炸亮天际的刹那,祁嘉泓在一片喧嚣中低下头,准确地吻住了田絮微凉的唇。一个短暂却带着烟花般绚烂温度的吻。分开时,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交融在寒冷的空气里,低声说:“田絮,新年快乐。以后的每一年,都想和你一起过。”

田絮仰着脸,看着漫天璀璨的烟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用力点头,眼眶发热。

那些日子,连空气都带着甜味。祁嘉泓是完美的恋人。他记得她所有的小习惯和喜好,会在她生理期时默默准备好暖宝宝和红糖姜茶;他会在她为论文抓狂时,放下自己的事,陪她梳理逻辑,哪怕他并不懂那些拗口的文学理论;他会包容她偶尔的小脾气,在她低落时,一个拥抱,一句“我在”,就足以驱散所有阴霾。

田絮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云端,幸福得不真实。她把祁嘉泓送的所有小东西——电影票根、公园门票、一片特别的银杏叶书签——都小心地收藏在一个漂亮的铁盒里。她开始留意他喜欢的导演,看他推荐的书,学着做他偶尔提起的家乡菜。他成了她世界的中心,她的目光所及,她的喜怒哀乐,都与他紧密相连。

林晓晓不止一次捧着脸感叹:“絮絮,你和祁学长真是配一脸!你瞅瞅他看你的眼神,啧啧,甜得齁死人了!毕业就结婚吧!份子钱我都准备好了!”

陈默则常常拍着祁嘉泓的肩膀,半是羡慕半是调侃:“兄弟,收收你那眼神行不行?知道你们恩爱,照顾一下我们单身狗的情绪啊!”

祁嘉泓总是笑着,大大方方地搂住田絮的肩膀,坦然接受所有的调侃和祝福。田絮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觉得未来清晰可见,铺满了阳光和鲜花。她从未想过,这样炽热的光,有一天会毫无预兆地熄灭。

4

时间呼啸而过,转眼就到了大四的尾巴尖上。

校园里弥漫着离别的躁动和对未来的迷茫。招聘会一场接一场,印着“前程似锦”的红色横幅挂得到处都是。空气里不再是桂花香和恋爱的甜腻,而是简历纸的油墨味和若有若无的焦虑。

田絮和祁嘉泓的约会地点,也逐渐从电影院、公园、老街的小吃店,转移到了图书馆的自习区、就业指导中心的走廊,或者学校附近的平价咖啡馆。桌子上摊开的,不再是小说和电影杂志,而是厚厚的《行测》、《申论》和各种行业分析报告、面试技巧大全。

“嘉泓,你看这个岗位怎么样?”田絮把笔记本电脑屏幕转向祁嘉泓,上面是一家本地知名出版社的招聘页面,“编辑助理,专业对口,待遇也还行。”

祁嘉泓的目光从自己面前的金融数据上移开,扫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出版社?在本地?”

“嗯,就在市中心。”田絮点头,带着点期待,“离家也近,我爸妈也放心些。”

祁嘉泓沉默了几秒,端起桌上的冰美式喝了一口,才缓缓开口:“絮絮,我可能……不会留在本地。”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

田絮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什么?”

“我拿到了鹏城‘启航资本’的Offer。”祁嘉泓看着她,眼神复杂,有兴奋,也有不易察觉的沉重,“做分析师。平台很大,机会很难得。你知道的,鹏城才是金融的前沿阵地。”

鹏城。那个遥远的南方一线大都市。田絮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她知道祁嘉泓很优秀,知道他一直渴望在顶尖的金融圈子里证明自己。启航资本,那是无数金融学子梦寐以求的起点。她应该为他高兴的。可是……鹏城离这里,隔着千山万水。

“那……我呢?”田絮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絮絮,”祁嘉泓放下杯子,伸手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她的手有些凉。他的掌心温热,却无法驱散她心底蔓延的寒意。“你跟我一起去鹏城,好不好?”他的语气带着恳切和期待,“以你的能力,在鹏城找份好工作不难。我们租个小房子,一起奋斗。那里机会更多。”

“去鹏城?”田絮愣住了。这个念头她不是没闪过,但立刻就被自己否定了。她学的是中文,在这个城市土生土长,熟悉这里的一切脉络。父母身体不算太好,她是独女。去一个完全陌生、竞争激烈、生活成本高昂的大都市,从头开始?巨大的不确定性和对未知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嘉泓,我……”田絮下意识地抽回了手,指尖微微发颤,“我爸妈……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而且,我的专业在鹏城……你知道的,竞争有多激烈。我……”

祁嘉泓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握住杯子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立刻说话,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钢琴曲,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接下来的日子,这个话题像一道无形的裂痕,横亘在两人之间。每一次触及,都伴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压抑的争执和无言的沉默。

祁嘉泓开始频繁地接到鹏城那边的电话,邮件也多了起来,关于入职、租房、户口迁移……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着田絮,分离在即。他变得异常忙碌,忙着毕业设计,忙着处理离校手续,忙着为南下做准备。他依旧会关心田絮,提醒她按时吃饭,在她面试失利时安慰她,但田絮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眼底的焦虑和急于奔赴远方的迫切,像一层薄冰,覆盖了曾经的温柔和从容。

田絮也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一边是深爱的男友和他不可限量的前程,一边是熟悉的故土和无法割舍的责任。她试图说服自己勇敢一点,跟着他走。她甚至偷偷在网上投了几份鹏城的简历,但看着那些要求“三年以上相关经验”或“熟悉本地市场”的条件,心一点点沉下去。

争吵终于在毕业离校的前一周爆发了。导火索是祁嘉泓兴奋地告诉她,他在鹏城联系到了一个地段不错、价格也能承受的合租公寓。

“两室一厅,离我公司就三站地铁!主卧带阳台,光线特别好,到时候给你当书房用!”他翻着手机里的照片,兴致勃勃地规划,“次卧小一点,但我们俩住也够了。楼下就有超市,生活很方便……”

“嘉泓,”田絮打断他,声音有些发抖,“我……我还没想好。”

祁嘉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放下手机,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一种被反复拉扯后的疲惫:“还没想好?田絮,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机会不等人!启航那边催着签合同办入职了!我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只需要跟我走就行了!”

他的声音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田絮从未听过的、焦躁的质问。

“什么叫‘只需要跟你走就行了’?”田絮也抬高了声音,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恐慌涌了上来,“那是鹏城!不是学校后街!我要放弃这里的一切,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我的工作呢?我的父母呢?你考虑过我的压力吗?”

“压力?”祁嘉泓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眉头紧锁,“有我在,你怕什么压力?我们一起承担!鹏城的机会比这里多十倍!你窝在这个小地方,能有什么发展?守着那个出版社助理的岗位,一眼望到头?”

“小地方?一眼望到头?”田絮像是被刺伤了,眼圈瞬间红了,“祁嘉泓,在你眼里,我的选择就这么不堪吗?我的专业,我的家庭,我的顾虑,在你看来都是阻碍你前程的绊脚石,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祁嘉泓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我只是觉得,为了我们的未来,你应该更勇敢一点!更……更豁得出去一点!而不是被那些所谓的安稳束缚住手脚!”

“勇敢?豁得出去?”田絮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他眼底燃烧着对未来的巨大野心,那火焰如此明亮,却也如此灼人,几乎要吞噬掉其他的一切,包括她。“祁嘉泓,你的未来规划里,除了你的鹏城,你的启航资本,你的分析师,还有我吗?还是说,我只是你锦上添花的那一笔,如果有阻碍,随时可以抹去?”

祁嘉泓被她眼中的失望和尖锐刺痛了,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他胸膛起伏着,看着田絮通红的眼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那些激烈的、伤人的话语在唇边翻滚了几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他颓然地转过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霓虹灯都换了一轮颜色。祁嘉泓才缓缓转过身。他脸上的激动和烦躁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深重的、让田絮心寒的疲惫和……某种她不愿看懂的决绝。他的声音沙哑,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田絮心上:

“田絮,我们……到此为止吧。”

窗外,一片枯黄的梧桐叶被夜风吹落,打着旋儿,轻轻拍打在玻璃窗上,然后无声无息地坠落下去。

5

那句话像一把冰锥,瞬间贯穿了田絮的心脏。

时间仿佛凝固了。咖啡馆里轻柔的背景音乐、邻座低低的交谈声、甚至窗外夜风的呜咽,都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然后归于一片死寂的空白。她看着祁嘉泓,看着他那张曾让她无数次心动、此刻却写满陌生疲惫的脸,大脑一片轰鸣。

“到此……为止?”她喃喃地重复,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一种不敢置信的颤抖。

祁嘉泓没有再看她的眼睛,他的视线落在桌面上那只冷掉的咖啡杯上,下颌线绷得很紧。他沉默着,那沉默本身就像一种残忍的确认。

没有解释,没有挽回,没有电视剧里那种撕心裂肺的拉扯。只有一句冰冷的宣判,和一个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他甚至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玻璃门开合,带进一阵夜风,卷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熟悉的、带着点皂香的气息。

田絮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雕塑。直到服务生小心翼翼地过来询问是否还需要续杯,她才猛地惊醒。巨大的、迟来的钝痛从心脏深处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咖啡馆,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呛得她剧烈咳嗽,眼泪终于汹涌而出,模糊了整条霓虹闪烁的街道。

那晚她是怎么回到宿舍的,她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林晓晓打开门,看到她失魂落魄、满脸泪痕的样子,吓得尖叫一声,把她紧紧抱住。

“絮絮?絮絮你怎么了?祁嘉泓呢?他欺负你了?!”林晓晓的声音带着哭腔。

田絮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住林晓晓的衣服,像个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浑身抖得厉害,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冰冷感灭顶而来,几乎将她吞噬。

接下来的日子,田絮的世界彻底坍塌了。毕业季的喧嚣和热闹与她无关。她像个游魂,机械地参加毕业典礼,穿着宽大的学士服,在镜头前勉强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拒绝了林晓晓和陈默小心翼翼组织的散伙饭邀请,也拒绝了父母让她回家休养的建议,固执地留在了学校附近租的一个小小单间里。

她开始疯狂地找工作。投简历,面试,再投简历。她需要忙碌,需要用身体上的疲惫去麻痹那颗疼得快要裂开的心。最终,她进了本地一家规模不大的文化公司,做内容编辑。工作琐碎,薪资不高,但足够她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生活似乎回到了某种轨道,但只有田絮自己知道,内里早已千疮百孔。

她开始不自觉地活成祁嘉泓的影子。

她租的房子附近,有一家很小的、以前祁嘉泓带她来过的私人影院。周末,她会一个人买张票,坐在黑暗的角落里,看那些祁嘉泓喜欢的、节奏缓慢、充满隐喻的文艺片。屏幕上光影变幻,她却常常走神,想起他专注看片时微蹙的眉头,想起他低声给她讲解某个晦涩镜头时的侧脸。散场时,灯光亮起,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冰冷的电影票根。

祁嘉泓酒量很浅,偶尔应酬回来会头疼。那时田絮会笨拙地给他煮醒酒汤,用山楂、陈皮、冰糖,小火慢熬。分手后,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每当夜深人静,被回忆啃噬得无法入眠时,她就起身,在小小的厨房里,打开炉火,看着砂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暗红色液体,闻着那微酸带甜的气味。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一些心底的寒冷,就能回到那些他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却紧紧抱着她,把脸埋在她颈窝里说“絮絮,有你在真好”的夜晚。她煮好汤,盛一碗放在桌上,看着热气慢慢散尽,变得冰冷,再倒掉。周而复始。

她关注着鹏城的新闻,关注着金融市场的波动。她甚至能一眼认出启航资本发布的新项目报告上,分析师团队名单里那个熟悉的名字——祁嘉泓。他的名字后面跟着越来越多的项目,越来越耀眼的成绩。他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在属于他的广阔天地里光芒万丈。而她,还困在原地,守着那个他早已丢弃的旧梦。

时间一年年过去。田絮的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按部就班地工作,温和有礼地和同事相处,周末回家陪父母吃饭。林晓晓和陈默这对欢喜冤家已经修成正果,孩子都快上幼儿园了。他们小心翼翼地给田絮介绍过几个对象,有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也有踏实稳重的公务员。田絮都去见了,她努力地尝试,想开始新的生活。可每次约会,对方无论是谈论文学艺术,还是柴米油盐,她都会不自觉地走神,在心里默默地拿他们和记忆里的那个人比较。然后,一种更深的疲惫和空虚感会席卷而来。她笑着对林晓晓说:“都挺好的,就是……感觉差了点意思。”

林晓晓看着她强装的笑脸,心疼地叹气:“絮絮,都七年了……你该走出来了。祁嘉泓他……他早就开始新生活了。”

七年。

田絮站在出租屋狭小的阳台上,看着城市璀璨的灯火。七年,足以让一个城市改头换面,足以让一个懵懂少女变成独当一面的职场人。可是,七年,却没能让她彻底抹去心底那个烙印。祁嘉泓三个字,成了她心底一道隐秘的、永不结痂的伤口,在每一个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气息、甚至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里,隐隐作痛。她用十二步爱上了他,却要用多少个七年,才能真正将他遗忘?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在秋雨里撑伞而来,笑容点亮她整个世界的少年,永远地停留在了她的二十二岁。而她的时间,似乎也在那一刻,停滞了。

6

第七年的秋天,来得似乎格外早。

空气里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行道树的叶子边缘开始泛黄。一场酝酿了许久的秋雨,在周五下班时分,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瞬间模糊了窗外的城市景象。办公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夹杂着抱怨和翻找雨具的声音。

田絮站在公司门口,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有些无奈。她今天出门时明明看了天气预报,说多云,结果还是被这场雨困住了。她拿出手机,正准备叫车,眼角余光瞥见旁边奢侈品店那精致的、可以避雨的弧形门廊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背对着门口,正低头看着手机。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肩线平直利落。只是一个背影,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田絮的心跳,毫无征兆地,骤然停了一拍。一股寒意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被拉回七年前那个同样下着秋雨的图书馆门口。

那个身影似乎处理完了手机上的事情,缓缓转过身来。目光随意地扫过门口等待的人群。

然后,他的视线,毫无阻碍地,精准地,落在了呆立在那里的田絮身上。

空气凝固了。

雨声、车声、旁边同事打电话的声音……所有的背景音都在这一刻潮水般褪去。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眼中清晰的倒影,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擂鼓的声音。

祁嘉泓。

真的是他。

七年的时光似乎对他格外优待。褪去了校园时代的青涩和张扬,沉淀下的是属于成熟男人的沉稳和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五官轮廓更加深邃分明,下颌线如刀削般清晰。只是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琥珀色眼眸,此刻深不见底,像蒙着一层薄雾的寒潭,看不出情绪。

他的目光在田絮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很复杂,有瞬间的错愕,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但最终都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迈步,朝田絮这边走了过来。步伐沉稳,踏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田絮紧绷的心弦上。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陌生又冷冽的木质调香水味,混合着雨水潮湿的气息。不再是记忆里干净温暖的皂香。

“田絮。”他开口了。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在嘈杂的雨声背景里,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田絮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僵硬地、近乎本能地点了点头。指尖冰凉,藏在衣袖里微微颤抖着。

“好久不见。”祁嘉泓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波澜,仿佛只是在问候一个多年未见的普通旧识,“你……过得好吗?”

过得好吗?

田絮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七年积攒下来的、那些在无数个深夜里反复咀嚼的委屈、不甘、思念、怨恨……在这一刻,在这个始作俑者如此轻描淡写的问候面前,突然变得无比可笑。她该说什么?说“托你的福,生不如死”?还是强颜欢笑地说“很好,谢谢关心”?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视线下意识地往下移,想要避开他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然后,她的目光凝固了。

他随意垂在身侧的左手。无名指上。

一枚简洁而冷硬的铂金戒指,正牢牢地套在那里。戒圈在奢侈品店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芒。

像一道无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田絮所有混乱的思绪,也劈开了她心底最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渺茫的期待。

原来如此。

原来那句“到此为止”,早已为今天的一切写下了注脚。原来七年的时光,真的只有她一个人被遗忘在原地。

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心口炸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比七年前那个夜晚更加猛烈、更加真实。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脸颊却诡异地发起烫来。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快要被这巨大的冲击和疼痛淹没时,一个清朗温和的男声带着点焦急,穿透雨幕传来:

“絮絮!等久了吧?雨太大,车库出口堵死了!”

田絮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猛地转过头。

一个穿着米色风衣、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年轻男人正撑着伞,快步从雨中跑上台阶。他身形颀长,气质温润,额发被雨打湿了几缕,显得有些狼狈,但脸上的笑容却温暖而真诚。是周屿安,田絮公司新来的策划总监,也是林晓晓和陈默锲而不舍地给她牵线、她推脱了几次后终于答应试着接触的对象。

周屿安跑到田絮身边,很自然地收起伞,抖了抖伞面上的雨水,这才注意到田絮对面站着的人,以及田絮那异常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泛红的眼圈。

“絮絮?”周屿安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关切地看向她,又带着一丝询问和警惕地看向祁嘉泓,“这位是……?”

祁嘉泓的目光,在周屿安出现的那一刻,就落在了他身上。那目光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漠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尤其是在看到周屿安对田絮那自然而然的关切称呼和肢体靠近时,他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冷意。

“你好。”祁嘉泓对周屿安微微颔首,语气是商场上的那种疏离客套,“祁嘉泓。田絮的……”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选择了最平淡无奇的那一个,“大学校友。”

田絮的心,被他那个刻意的停顿和最终轻飘飘落下的“校友”二字,狠狠地刺了一下。痛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

周屿安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和身边人的僵硬。他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对祁嘉泓礼节性地笑了笑:“周屿安。幸会。”随即,他转向田絮,声音放得更加柔和,带着一种安抚和保护意味:“雨太大了,车就在前面路边。我们走吧?”他撑开伞,很自然地倾向田絮那边,另一只手虚虚地护在她身侧,为她挡住了大部分吹来的冷风和斜雨。

田絮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勉强归位。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看向祁嘉泓。

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像一尊完美的雕塑。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他看着她和周屿安站在一起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也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左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在灯光下持续散发着冰冷而无声的宣告。

“再见,祁学长。”田絮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洞的笑意。她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一个不得不做的告别仪式。

然后,她不再看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周屿安撑起的那片干燥的伞下。

雨水密集地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周屿安小心地护着她,走向路边停着的车。田絮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像冰冷的针,一直钉在她的背上。但她没有回头。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和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车厢里温暖而安静。周屿安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只是担忧地看着她。

“絮絮,你没事吧?脸色很难看。”他的声音充满了关切。

田絮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经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没事,”她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轻飘飘的,“就是……遇见了一个很久不见的‘校友’。有点意外。” 她刻意加重了那两个字,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嘲弄。

周屿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他只是默默地启动了车子,暖风开到最大,然后伸出手,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都过去了。”他轻声说,语气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笃定。

车子汇入雨夜的车流。窗外的霓虹在雨水中晕开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像极了田絮此刻纷乱又冰冷的心绪。她偏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印痕。

都过去了吗?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撑伞的身影,那枚冰冷的戒指,还有那句轻描淡写的“过得好吗”,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她心上,又狠狠地刻下了一道新的、鲜血淋漓的印记。

7

>那个雨夜之后,田絮像是生了一场无声的大病。

表面上看,她依旧按时上班,处理工作,参加部门会议,甚至和周屿安一起吃了两次饭。她表现得一切如常,礼貌、温和、偶尔还能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留下一个巨大的、灌着冷风的空洞。

祁嘉泓的出现,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被她强行尘封了七年的记忆闸门。那些被时光模糊了细节的甜蜜、那些分手时的痛苦和挣扎、还有这七年里日复一日的自我折磨……所有被压抑的情感,裹挟着雨夜里那枚刺目戒指带来的冰冷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堤坝。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黑暗中,睁着眼睛,祁嘉泓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疲惫、决绝,以及雨夜里重逢时的平静、疏离,还有无名指上那冰冷的光——交替在她眼前闪现。她像自虐一样,反复咀嚼着那短暂的相遇。他叫她“田絮”,不是“絮絮”。他说“好久不见”,问“你过得好吗”。他介绍自己是“大学校友”。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被她拿出来反复品味,然后化作更深的痛楚。

白天,她变得异常沉默。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常常一发呆就是半天。同事跟她说话,她需要反应好几秒才能回应。周屿安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私下里委婉地询问过几次。田絮总是摇头,勉强笑着说“没事,可能最近有点累”。

林晓晓也打来了电话,小心翼翼地问她那天晚上回去后怎么样。田絮握着手机,听着闺蜜担忧的声音,喉咙发紧,最终也只是含糊地说:“遇到了,说了两句话,就走了。” 她不想说那枚戒指,不想说祁嘉泓看周屿安时那审视的眼神,不想说那一刻自己如同被当众剥光般的难堪和绝望。她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周末,她回了父母家。母亲做了她爱吃的糖醋排骨,父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区里的新鲜事。饭桌上的气氛温馨平常。田絮努力地吃着,笑着应和着。可母亲还是看出了端倪。

“絮絮,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还是……”母亲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和小周……处得不好?”

田絮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夹起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含糊地说:“没有,妈,挺好的。就是最近项目忙,没睡好。”

“你这孩子,从小就报喜不报忧。”母亲叹了口气,给她盛了碗汤,“要是心里有事,别总憋着。跟妈说说,啊?”

田絮低着头,看着碗里澄澈的汤水上漂浮的几点油花,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赶紧端起碗,借着喝汤的动作掩饰过去。心里那个空洞,在父母的关切面前,似乎被撕扯得更大、更疼了。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七年,她不仅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所有关心她的人。她的痛苦,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把爱她的人都挡在了外面。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自怨自艾,画地为牢。而那个让她痛苦的人,早已抽身离去,开始了崭新的人生,甚至……拥有了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戴上戒指的伴侣。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感,混合着深重的疲惫,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看着父母鬓边新添的白发,看着他们眼中掩饰不住的担忧,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憔悴、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倒影……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在她荒芜的心田里挣扎着冒了出来:

够了。

田絮,真的够了。

七年了。你还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多久?还要用过去的幻影,困住自己和所有爱你的人多久?

那个在秋雨里撑伞而来、点亮你世界的少年,他早就走远了。他亲手熄灭了那盏灯,然后头也不回地奔赴了他的前程。如今的他,西装革履,指间戴着象征承诺的戒指,站在属于他的高处。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你的位置。

而你,还守着那堆早已冷却的灰烬,试图从中汲取一点虚幻的温暖,把自己冻得遍体鳞伤。

不值得。

真的,不值得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她心头沉沉的阴霾。没有激烈的痛苦,没有歇斯底里的发泄,反而是一种近乎虚脱般的、带着钝痛的清醒。那根紧绷了七年的弦,在祁嘉泓出现、彻底斩断所有可能后,在看清自己可悲的沉溺后,终于,“铮”地一声,断了。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她,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酸楚的轻松。

她需要做一个了断。不是对祁嘉泓——他早已与她无关——而是对自己这七年的执念,对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需要一次彻底的告别。

8

>周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空气里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

田絮没有惊动父母,早早地出了门。她没有坐车,只是沿着熟悉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风有些凉,吹在脸上,带着一种刺痛的清醒。

不知不觉,脚步停在了一条安静的老街口。青石板路依旧,只是两旁的梧桐树更加粗壮,金黄的落叶铺满了路面。她的目光,落在街角那家小店的门头上。店名没变,甚至那古旧的木质招牌都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桂香斋】。

七年了,它竟然还在。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鼻尖。这里,是她和祁嘉泓关系真正开始的地方。就在这间飘着桂花香的小店里,他看着她吃圆子时满足的样子,说出了那句让她沉溺了七年的话。

田絮在门口站了很久。透过蒙尘的玻璃窗,能看到里面稀疏的几桌客人。老板娘似乎还是那位,只是头发白了许多,背也更佝偻了些。

她没有进去。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轻轻放下了。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门,转过身,脚步比来时更加坚定。

她的目的地很明确——城郊的云隐寺。那是一座香火不算鼎盛,但据说很灵验的古刹。七年前,在她和祁嘉泓感情最浓烈的时候,他们曾一起来过。那时,她跪在佛前,偷偷许下的心愿是“愿与身侧之人,岁岁常相见”。少年虔诚,只觉未来漫长,所求不过朝暮。

寺门依旧古朴肃穆。深秋的银杏叶金黄灿烂,落满了青石台阶。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山林特有的清苦气息。田絮买了香,随着三三两两的香客走进大殿。

佛殿内光线略显昏暗,高大的佛像低眉垂目,面容慈悲而庄严。香炉里青烟袅袅,盘旋上升,带着一种让人心神安宁的力量。殿内很安静,只有低低的诵经声和木鱼单调而规律的轻响。

田絮点燃三支线香,青烟缭绕,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走到蒲团前,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无比郑重地跪了下去。冰冷的青砖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凉意,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她抬起头,仰望着佛像慈悲宁静的面容。七年来的点点滴滴,如同褪色的胶片,在她脑海中飞速掠过:秋雨里他撑伞的笑脸,自习室递过来的热茶,跨年夜烟花下的吻,梧桐落叶中他决绝的背影,雨夜里那枚冰冷的戒指……所有的甜蜜、痛苦、不甘、怨恨、思念……最终都化作了此刻心湖上的一片澄澈的平静。

没有眼泪,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尘埃落定的释然。

她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闭上眼睛。用只有自己和神明能听到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地低语:

“佛祖在上,信女田絮,今日前来,不为己身,只为还愿。”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力量。

“求佛祖慈悲,保佑祁嘉泓。”

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心口依旧有细微的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放下的轻松。

“愿他身体康健,无病无灾。”

“愿他事业顺遂,得偿所愿。”

“愿他……家庭美满,妻贤子孝,一生喜乐无忧。”

她的声音微微顿住,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然后,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用尽了全部的心力,说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了许久、也是她此行的最终祈愿:

“愿佛祖保佑,以后会有另一个人,像我当初一样……不,是比我当初更加真挚、更加无悔地爱他。”

“像她爱他一样,毫无保留,倾尽所有。”

“护他周全,予他温暖,伴他余生。”

“愿我的少年……祁嘉泓,得遇良人,永沐爱河。”

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股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不是悲伤,不是怨恨,而是一种巨大的、酸涩的、却又无比轻盈的解脱感。她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光滑的青砖地面上,久久没有起身。

袅袅青烟盘旋上升,萦绕在佛殿肃穆的梁柱间,带着无数凡俗心愿,飘向不可知的高处。

殿外,深秋的风吹过银杏树梢,金黄的叶子簌簌落下,铺满了寂静的庭院。一场告别,在香火与落叶中,悄然完成。

>鹏城。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永不熄灭的璀璨灯火。

祁嘉泓靠在宽大的书桌后,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面前的桌子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牛皮纸相册。

相册翻到了某一页。

照片有些褪色了。背景是深秋的芦苇荡,白茫茫一片,在风中起伏。照片中央的女孩,穿着米白色的粗线毛衣,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正对着镜头毫无保留地大笑,眼睛弯成了月牙,脸颊冻得微红,却洋溢着能融化寒冬的灿烂光芒。

照片右下角,是几行熟悉的、遒劲有力的钢笔字:

「07.11.04 西郊湿地」

「我的絮絮」

「笑起来像个小太阳」

祁嘉泓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照片上女孩的笑脸。冰凉的相纸触感,却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他吸了一口烟,目光沉沉地落在照片上,透过那定格的笑容,似乎看到了更久远的画面:图书馆台阶上避雨的窘迫少女,小饭馆里被辣得吸气却眼睛发亮的模样,跨年夜烟火下闭着眼、睫毛轻颤着等待亲吻的侧脸……鲜活生动,仿佛就在昨日。

烟灰无声地掉落,在昂贵的红木桌面上烫出一个微小的黑点。

七年了。

他离开得决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割掉他认为会阻碍他高飞的一切,包括那份炽热得让他心慌、也让他感到束缚的爱。他以为那不过是年少时一段浓墨重彩的插曲,以为时间和更大的世界足以冲淡一切。

可为什么,这张旧照片,会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如此猝不及防地翻出来?为什么看着这早已褪色的笑容,心口那个以为早已结痂的地方,会传来如此清晰而陌生的闷痛?

他想起一周前,在那个下着同样秋雨的城市,那场仓促而冰冷的重逢。她站在雨里,脸色苍白,眼神里是藏不住的震惊和……受伤。她身边站着的那个男人,温文尔雅,看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保护欲。她叫他“絮絮”。

她最后对他笑了一下,说“再见,祁学长”。那笑容空洞得像一张面具,眼神却平静得让他心惊。那是一种彻底放下了什么的平静,一种……与他再无瓜葛的决绝。

他当时是什么感觉?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毕竟,他早已开始了新的人生轨迹。妻子是门当户对的世家女,优雅得体,是他事业上最完美的助力。他们相敬如宾,生活优渥,规划清晰。一切都符合他对自己人生的设定。

可为什么此刻,看着照片里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毫无保留爱着他的女孩,看着雨夜里她那双平静无波、仿佛在看陌生人的眼睛,心里会涌起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茫和……失落?

书桌上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震动声,打断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祁嘉泓的指尖猛地从照片上收回,像是被烫到。他有些烦躁地掐灭了烟,拿起手机。

屏幕上跳动着妻子的名字。下面是一条新信息。

他划开屏幕。

一张清晰的B超图片跳了出来。图片下方,是妻子发来的文字,语气带着惯有的矜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刚拿到报告,一切正常。医生说宝宝发育得很好,很健康。」

后面附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祁嘉泓的目光落在B超图片上。那模糊的影像里,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孕育。这是他规划中人生的重要一环,是家族和事业延续的象征。

他应该感到高兴的。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片刻,最终,只是打出了几个字:

「辛苦了。我晚点回去。」

点击发送。

放下手机,他再次看向桌上的相册。那张旧照片依旧躺在那里,女孩的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映照着巨大的玻璃窗,也映出他此刻的身影——穿着昂贵的定制衬衫,坐在象征着成功的顶层公寓里,即将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

一切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他伸出手,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力道,合上了那本陈旧的相册。牛皮纸封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隔绝了那张灿烂的笑脸,也仿佛隔绝了某个早已被他亲手埋葬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密集的、由远及近的沙沙声。

祁嘉泓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巨大的落地窗外,深沉的夜幕下,今年的第一场秋雨,正淅淅沥沥地飘落。细密的雨丝被城市的霓虹染上迷离的色彩,温柔地、连绵不绝地敲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叮叮咚咚。

像极了很久很久以前,图书馆屋檐下,那把深蓝色雨伞边缘,成串滴落的水珠。

祁嘉泓维持着合上相册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敲打着玻璃,也仿佛敲打在他心上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他沉默地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望着雨幕中光怪陆离的城市倒影。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微光。最终,那点微光也归于沉寂,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许久。直到窗外的霓虹在雨水中彻底模糊成一片朦胧的光晕。

相册安静地躺在桌上,像一个尘封的句点。窗外的秋雨,自顾自地落着,不知疲倦,仿佛要洗净这世间所有的尘埃与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