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的女学霸考上了北大她在车站拦住我说你愿意来北京陪我4年吗
发布时间:2025-11-18 11:15 浏览量:1
引言
1992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煤灰和绝望的味道。
我高考落榜,像一艘被戳穿了底的破船,沉在那个北方小城的盛夏里。
而我暗恋了三年的许静,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大。
在绿皮火车即将启动的站台上,她穿着一条崭新的白色连衣裙,拦住了准备南下打工的我。
在嘈杂的人声和刺耳的汽笛中,她清亮的眼睛看着我,轻轻地问:“沈辉,你愿意来北京陪我四年吗?哪怕只是……陪着我。”
01

1992年的夏天,蝉鸣像生了锈的锯子,一遍遍切割着小城烦闷的午后。
我的高考成绩单像一张揉皱的废纸,上面的数字宣告了我与象牙塔的彻底绝缘。
父亲沉默着,将那块擦拭了半辈子的上海牌手表机芯重新装好,一言不发。
母亲的叹息声则像细密的针,扎在我每一个毛孔里。
在撕开成绩单的那一刻,我与许静的人生,被一道无形的深渊彻底隔开。
她是天上的云,纯白,轻盈,飘向了象征着最高学府的北京大学。
而我,是地上的泥,被一场名为"高考"的暴雨,冲刷得狼狈不堪。
我决定南下,去那个据说遍地是黄金的南方电子厂,做一名流水线工人。
这是我能为自己找到的、最体面的一条出路。
临走那天,我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是两件换洗衣物和母亲烙的几张硬邦邦的饼。
在拥挤、嘈杂的火车站,就在我即将踏上那列南下的绿皮火车时,一个清脆的声音穿透了鼎沸的人声。
"沈辉!"
我回过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许静就站在不远处,穿着一条崭新的白色连衣裙,在灰扑扑的人群里,像一朵忽然绽放的栀子花。
她跑得有些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
她拦在了我的面前。
周围南来北往的旅客好奇地投来目光,那些目光像探照灯,将我身上的廉价T恤和脚下那双开胶的球鞋照得无处遁形。
我的脸颊发烫,下意识地想把帆布包往身后藏一藏。
"你要去哪?"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广东。"我言简意赅,喉咙里像塞了一块干涩的木头。
"去做什么?"
"打工。"
这两个字我说得很快,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其中的辛酸与不甘。
许静看着我,她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眼睛里,此刻流淌着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是同情?
是怜悯?
还是别的什么?
"别去了。"她说。
我愣住了。
火车发出了即将启动的悠长汽笛声,催促着人们离别与启程。
许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上前一步,几乎贴近我的身体,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沈辉,你愿意来北京陪我四年吗?哪怕只是……陪着我。"
那句话像一颗微型炸弹,在我的耳蜗里轰然炸开。
陪她?
以什么身份?
一个高考落榜的失败者,去陪伴一个天之骄女?
这是她不忍看我坠入泥潭的施舍,还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残酷的温柔?
我的第一反应是屈辱。
一种被巨大差距碾压过后,再被轻轻扶起的、带着怜悯的屈辱。
我的骄傲,我那点可怜的、一文不值的自尊,在这一刻被她一句话击得粉碎。
"我……去北京做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沙哑。
"你可以……找个活干,你在北京,我在北大,我们离得很近。"她急切地解释着,仿佛生怕我拒绝,"我、我每个月都有补助,我可以……"
"不用。"我打断了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
我不能接受她的资助,那是对我作为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的践踏。
可是在她清澈又带着一丝乞求的目光注视下,我心底某个角落却疯狂地滋生出一个卑微的念头:去北京,哪怕只是能在同一个城市呼吸,能偶尔看到她,似乎也比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南方要好。
那是一种饮鸩止渴般的诱惑。
"好。"我听见自己说。
许静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被点燃的烟火。
她从随身的小包里飞快地掏出一张崭新的火车票,塞进我的手里,"这是去北京的,比你的那趟晚一个小时。我在北京站等你。"
她没给我任何反悔的机会,说完便转身挤进了送行的人群,那道白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车票,终点站是"北京"。
再看看我原来那张票,终点站是"广州"。
一个向北,一个向南。
一个通往她的世界,一个通含着我既定的命运。
我攥紧了那张去往北京的车票,票根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我不知道,我踏上的,究竟是一条通往光明的路,还是一条通往更深沉的、被自卑包裹的深渊。
02
抵达北京的时候,正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夜。
巨大的北京站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吞吐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流。
我背着帆布包,茫然地站在出站口,被首都的宏大与冷漠震慑得有些喘不过气。
很快,我看见了许静。
她换上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和长裤,更显得干练清爽。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高大的男生,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斯文儒雅,正与她谈笑风生。
看到我出来,许静立刻朝我挥手,脸上的笑容明亮得有些刺眼。
"沈辉,这里!"
我走了过去,脚步有些沉重。
那个男生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优越感的目光,让我很不舒服。
"给你介绍一下,"许静热情地说,"这是我的师兄,梁文博,学生会的干部,今天多亏他开车来接我。"
"师兄好。"我局促地点了点头。
梁文博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随即转向许静,用一种亲昵又带着一丝责备的语气说:"静静,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老乡?你可真实在,什么人都往北京带。这年头,一个高中毕业生在北京能做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许静的脸色瞬间有些尴尬,她连忙解释:"文博你别这么说,沈辉他……他很聪明的,只是没考好。"
"聪明和学历是两码事。"梁文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打开了旁边一辆崭新桑塔纳的后备箱,"先上车吧,找个地方把他安顿下来再说。"
那是我第一次坐小轿车。
车内有着好闻的皮革味道,与外面站台的汗味、尘土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街景,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高档宴会的流浪汉。
许静和梁文博坐在前面,聊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题:某个德国哲学家的理论,一场即将举办的古典音乐会,还有学生会的竞选。
我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
我能看到他们,听到他们,却永远无法融入他们。
梁文博把我们带到了北大附近的一个胡同里。
车子开不进去,我们下了车。
绕过几个弯,他指着一个通往地下的、狭窄的楼梯口说:"这儿有个地下室,我跟房东说好了,一个月八十块,条件是差了点,但胜在便宜,离学校也近。"
许静探头看了一眼那黑洞洞的楼梯,皱了皱眉:"这也太……太潮了吧?"
"静静,这已经不错了。"梁文博一副"你太天真"的表情,"在北京,八十块钱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谢天谢地了。你那个老乡,总不能让他睡大街吧?"
我没说话,默默地背着包走了下去。
一股混合着霉味和下水道味道的潮湿空气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破旧的桌子,唯一的窗户开在天花板附近,透进来的光线微弱得可怜。
"沈辉,要不……我们再找找别的地方?"许静跟了下来,脸上满是歉意。
"不用了,这里挺好。"我放下帆布包,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谢谢你,也谢谢你师兄。"
梁文博没有下来,只是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地说:"行了,那就先这样。静静,我们走吧,待会儿学校还有个迎新会。至于你这位老乡,让他自己先适应适应。对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递给许静,"你先把这个给他,找工作也要时间,总不能饿着肚子。"
许静拿着钱,犹豫地走下来,想塞给我。
我看着她手里的钱,又抬头看了看楼梯口那个模糊的身影,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梁文博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准的、不动声色的羞辱。
而许静,成了他执行这场羞辱的工具。
"我不要。"我别过头,声音冷得像冰。
"沈辉,你……"
"我说我不要!"我几乎是低吼出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看到许静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手里的钱变得无比烫手。
那一刻,我心底的自卑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吞噬。
我为什么要来北京?
来接受这样的"恩惠"和"安排"?
我像一个被贴上"失败者"标签的物品,被他们随意地安置和评判。
最终,许静没有再坚持,她把钱收了回去,低声说:"那你……先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她和梁文博走了。
地下室的门被关上,房间里瞬间陷入了昏暗和死寂。
我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
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我不是后悔来了北京,我是后悔,在这一刻,我竟然如此的无能为力。
03

在北京的第一个星期,我像一只无头的苍蝇。
我走遍了附近的劳务市场,得到的答复千篇一律:没学历,没技术,只能干体力活。
搬运工,建筑小工,洗碗工。
我试过去一个餐馆洗碗,油腻的污水和客人的剩饭剩菜让我阵阵作呕。
干了不到半天,我就逃了出来。
不是吃不了苦,而是一种源于内心的抗拒。
我无法接受自己的人生就此定格在洗碗池边。
许静每天晚上都会来看我,给我带一些食堂的饭菜和水果。
她小心翼翼地,绝口不提钱和工作的事,只是跟我聊一些学校里的趣闻,或者给我讲她新读的书。
她越是这样体贴,我心里的焦灼就越是深重。
我们之间的差距,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她谈论的是康德和萨特,我面对的是招聘市场冷冰冰的白眼。
她徜徉在知识的海洋,我挣扎在生存的泥潭。
那天晚上,她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苹果。
她看我情绪低落,便努力找着话题:"沈辉,你别灰心。我问了我们系的一个教授,他说现在很多新兴的领域,学历不是最重要的,技术才是。"
"技术?"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什么技术?修手表算吗?"
我的父亲是个钟表匠,从小耳濡目染,我对那些精密的齿轮和零件有着天生的敏感。
我能蒙着眼睛,光凭声音就判断出一块机械表的问题所在。
但这门手艺,在这个时代,似乎已经毫无用处。
"怎么不算!"许静的眼睛亮了一下,"这很厉害啊!这说明你手巧,心细。很多精密仪器,不都需要这样的人吗?"
她的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我昏暗的内心。
但我随即又摇了摇头,苦笑道:"那都是理论。谁会相信一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人能修理精密仪器?"
许静沉默了。
她削了一个苹果递给我,气氛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地下室的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房东大婶探进头来,满脸焦急:"小沈,你……你懂不懂修机器?德国的那种。"
我愣住了:"什么机器?"
"哎呀,就是印刷机!我儿子开了个小印刷厂,今天那台德国进口的宝贝疙瘩突然坏了,请了两个师傅都说修不了,德国工程师过来一趟要好几万,这不急死人了吗!"房东大婶拍着大腿,"我刚才听你们说修这修那的,就想问问你,要不……去看看?"
许静立刻推了我一把:"去啊,沈辉,去试试!"
我心里没底。
修手表和修巨大的工业印刷机,这完全是两个概念。
但看着房东大今焦急的眼神,和许静鼓励的目光,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房东的儿子叫王建国,三十多岁,满脸愁容。
他的小印刷厂就在胡同的另一头,厂房里,一台巨大的、造型复杂的机器安静地趴窝着,旁边散落着各种工具。
两个穿着工作服的师傅正在抽烟,一脸的无能为力。
"就是它,海德堡四色胶印机。"王建国指着那台机器,声音都快哭了,"刚印了一半的活儿,就卡住了。印出来的东西颜色全对不上,这批货要是交不出去,我得赔死!"
我走到机器旁。
它像一头钢铁巨兽,精密、复杂,充满了工业美感。
那两个师傅瞥了我一眼,看我这么年轻,还穿着一身旧衣服,眼神里充满了不屑。
"小王,你从哪找来这么个毛头小子?他懂个屁!"其中一个师傅吐了个烟圈。
王建国也有些尴尬,但死马当活马医,只能对我说:"小兄弟,你……你看看?"
我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而是绕着机器走了一圈。
我让王建国把机器的电源打开,但不要启动。
我侧耳贴在机器冰冷的外壳上,像小时候听父亲诊断手表一样,静静地听着。
机器内部传来微弱的电流声。
我让王建国手动摇动飞轮,让机器的机械结构以最慢的速度运转。
"嘎……嗒……嘎……嗒……"
齿轮和连杆在缓慢地啮合、运动。
突然,在一个特定的节点,我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不和谐的"嘶"声。
那声音非常细小,就像指甲划过毛玻璃,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察觉。
就是这里!
"停!"我喊道。
所有人都看着我。
"问题应该在叼牙排的闭合机构上。"我指着机器中段一个被厚重外壳包裹住的部位,"里面的一个传动齿轮可能出现了磨损或者错位,导致叼牙排在交接纸张的瞬间闭合不完全,产生了零点几毫米的误差。所以单色印刷看不出来,一旦进行四色套印,误差就会被放大,导致颜色对不上。"
我的话说完,现场一片寂静。
那两个老师傅面面相觑,眼神从不屑变成了惊疑。
王建国更是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我。
因为我说的"叼牙排"、"套印",都是这个行业里最专业的术语。
"你……你怎么知道?"一个师傅忍不住问。
"听出来的。"我平静地回答,"所有的机械,只要运转,就会有自己的‘声音’。正常的声音是和谐的,出了问题,声音里就会有杂音。"
这是父亲教给我的,最朴素也最核心的道理。
万物皆有其"理",机械之理,在于严丝合缝。
声音,就是判断它是否还在"理"上的最佳途径。
"吹牛吧!听声音就能修机器?"另一个师傅还是不信。
我没再解释,而是对王建国说:"老板,把这里的盖子打开,我需要看看里面的结构。"
这一刻,我不再是那个在地下室里自怨自艾的失败者。
当我面对这台复杂的机器时,我找回了一种久违的自信。
那种源于对精密机械的掌控感,让我的脊梁重新挺直了。
04
王建国半信半疑地找来工具,和那两个师傅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厚重的钢制外壳拆了下来。
复杂的内部结构瞬间暴露在我眼前,密密麻麻的齿轮、连杆、凸轮和气动元件,像人体的内脏一样交错纵横,充满了令人敬畏的秩序感。
许静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我,大气都不敢出。
我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扫过整个传动系统。
凭借刚才听到的声音和对机械原理的理解,我很快就锁定了问题区域——一组由蜗杆和涡轮组成的精密减速机构。
"就是这里。"我指着那个部位,"把这个涡轮拆下来。"
"小伙子,你可别乱来啊!"一个老师傅连忙阻止,"这可是核心部件,拆坏了整台机器都得报废!"
王建国也面露难色,额头上全是汗。
这台机器是他的全部家当,万一被我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弄坏了,他哭都没地方哭。
我没有急着争辩,而是找来一把长柄螺丝刀,伸进齿轮的缝隙,轻轻拨动了一下那个涡轮。
然后,我让王建国再去手动摇动飞轮。
这一次,当机器运转到刚才那个节点时,那声不和谐的"嘶"声消失了。
"声音没了!"许静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喜地叫道。
王建国和那两个师傅也凑过来,侧耳细听,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这……这是怎么回事?"王建国结结巴巴地问。
"这个涡轮的固定销出现了微小的松动,导致它在受力的时候会产生零点零五毫米左右的轴向位移。"我抽出螺丝刀,冷静地解释道,"这个位移,就是套印不准的根源。我刚才用螺丝刀把它别了回去,所以声音暂时消失了。但只要机器高速运转,巨大的离心力还是会让它再次错位。必须把它拆下来,重新校准固定。"
我的这番话,彻底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会修",而是对这台德国机器的原理了如指掌。
那两个老师傅看我的眼神,已经从惊疑变成了敬畏。
"小……小师傅,那……那你说该怎么办?"王建国对我的称呼都变了,语气里充满了尊敬。
"拆。"我只说了一个字。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反对。
在我的指挥下,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那组减速机构拆卸了下来。
当那个铜质的涡轮被放在工作台上时,我用卡尺一量,果然,固定销的凹槽比标准磨损了零点零三毫米。
这是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差距,却是导致整台机器瘫痪的罪魁祸首。
问题找到了,但新的难题又来了。
这个固定销是非标准件,国内根本没有配件。
"这可怎么办?"王建国又急了,"难道真要从德国订购?那得等一两个月!"
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固定销,脑海里飞速地运转。
父亲修表的场景一幕幕闪过。
小时候,很多进口老表的零件坏了,根本找不到替代品,父亲就用车床、锉刀和砂纸,硬生生把一块钢材打磨成一模一样的零件。
"有车床和铣床吗?"我问王建国。
"有,厂子后面有个小加工间,以前自己做点简单的活儿。"
"带我去。"
王建国立刻带我去了那个堆满油污和铁屑的小加工间。
我找到一根材质相近的合金钢棒,把它固定在车床上。
打开电源,马达轰鸣,我握住车刀,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嘈杂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飞速旋转的钢棒、锋利的车刀,和图纸上那精确到百分之一毫米的尺寸。
车、铣、钻、磨……父亲教给我的手艺,那些曾经被我认为是"无用"的、属于旧时代的技术,此刻在我的手中重新焕发了生机。
我没有图纸,所有的尺寸和公差都记在我的脑子里。
我的动作行云流水,精准而稳定,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许静和王建国他们站在门口,透过蒙着油污的玻璃窗,震惊地看着我。
在他们眼里,我不再是那个落魄的高中毕业生,而是一个对自己的领域有着绝对掌控力的匠人。
两个小时后,一个崭新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固定销,静静地躺在了我的手心。
它的大小、形状、螺纹,与那个磨损的德国原厂件分毫不差。
我把它装回涡轮,重新校准,再指挥着他们将整个机构装回机器。
当所有的外壳都复原后,王建国的手都在抖。
他看着我,像是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开机,试印。"我平静地说。
王建国按下了启动按钮。
巨大的机器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然后平稳地运转起来。
一张白纸被吸入,经过四个色组的飞速印刷,从另一端吐出。
王建国一个箭步冲过去,拿起那张印刷品,对着灯光仔细地看。
下一秒,他发出了狂喜的吼声:"准了!套准了!颜色一点都没跑!我的天!好了!真的好了!"
那两个老师傅也凑过去看,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许静冲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比厂房里昏黄的灯光要明亮一百倍。
而我,看着那台重新焕发生机的钢铁巨兽,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吐出了我从高考失利以来,积压在胸口所有的阴霾和不甘。
就在这时,厂房的门口传来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静静,我找了你半天,你怎么在这种又脏又乱的地方?"
梁文博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和许静站在一起的我,以及我身上那件沾满油污的T恤。
他的目光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鄙夷。
"呦,这不是沈辉同学吗?几天不见,改行当修理工了?真是……人尽其才啊。"
他的话语像一盆冰水,浇在我刚刚燃起的火焰上。
05
梁文博的出现,让厂房里刚刚还热烈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
他仿佛自带一种气场,一种属于精英阶层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场。
王建国不认识他,但看他那身行头和开到门口的桑塔纳,也知道这人来头不小,一时没敢作声。
许静的脸色有些难看,她快步走到梁文博身边,压低声音说:"文博,你怎么来了?别乱说话,沈辉他刚帮了王老板一个大忙。"
"帮忙?"梁文博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清楚,"能帮什么忙?拧个螺丝,还是换个灯泡?静静,我跟你说过,人要分三六九等。我们是北大的学生,未来是社会的栋梁,不要总跟这些……底层的人混在一起,会拉低你的层次。"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刺向我最敏感的神经。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刚刚因为修复机器而建立起来的自信和尊严,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践踏得粉碎。
"梁文博!"许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怒气,"你必须向沈辉道歉!"
"道歉?我为什么要道歉?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梁文博摊了摊手,一脸无辜,目光却挑衅地看着我,"难道他不是高考落榜?难道他现在不是在干这种满身油污的活儿?静静,你太善良了,善良到有点天真。你以为你是在帮他,实际上是在害他,给了他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说着,从他那昂贵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当着我的面打开,递给许静:"下周是你生日,这是我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看看喜不喜欢。"
盒子里,是一条熠熠生辉的白金项链。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梁文博的目的。
他不是偶然路过,他是蓄意而来。
他要用这种最直接、最残忍的方式,向我展示我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是天之骄子,出入有车,挥金如土;而我,是一个连住处都要靠人施舍,只能靠一身力气和手艺换取微薄收入的失败者。
许静没有接那个首aring链,她气得浑身发抖:"梁文博,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梁文博的笑容变得冰冷,"真正过分的是他。一个失败者,凭什么还妄想留在你身边?他能给你什么?他能带你去音乐厅,能跟你讨论尼采和叔本华吗?不,他不能。他只能带给你一身的机油味和无尽的麻烦!"
"够了!"
一声暴喝打断了梁文博的表演。
不是我,也不是许静,而是王建国。
这个一直唯唯诺诺的小老板,此刻却涨红了脸,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他一个箭步冲到梁文博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你知道这位小沈师傅刚才做了什么吗!"
梁文博被他吼得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救了我的厂!救了我全家的命!"王建国指着那台正在平稳运转的海德堡印刷机,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这台德国机器坏了,两个老师傅束手无策,德国专家来一趟要好几万!是小沈师傅,靠耳朵听,靠脑子想,靠这双手,自己动手做了一个比德国原厂还牛的零件,把它给修好了!你懂个屁!你除了会动动嘴皮子,你还会干什么?"
王建国越说越激动,指着我继续吼道:"你知道什么叫技术吗?这就叫技术!你知道什么叫人才吗?小沈师傅这样的人,就他妈是真正的人才!比你这种只会念几句洋文、看不起劳动人民的白面书生,强一百倍!"
这番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梁文博的脸上。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精彩至极。
他大概从未被一个他眼中的"底层人"如此指着鼻子痛骂过。
而我,站在那里,听着王建国为我出头的怒吼,一股热流从心底涌起,瞬间冲刷掉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
我看着梁文博那张错愕而难堪的脸,第一次发现,原来他那身光鲜的外壳之下,也不过如此。
王建国骂完,还不解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钞票,起码有三四千块,重重地拍在我的手里:"小沈师傅!这是三千块钱!我知道这配不上您的手艺,但这只是定金!我王建国今天把话放这儿,我这小厂,一个月给您开一千块的工资,聘请您做我们厂的总工程师!您什么都不用干,就每天来转转,只要机器不出问题就行!"
在1992年,月薪一千,对于一个普通工人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我拿着那沓沉甸甸的钞票,看着王建国真诚而激动的脸,又看了看旁边脸色铁青的梁文博,和一脸震惊的许静。
我走到梁文博面前,把他刚才那句"人尽其才"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梁师兄,"我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你说得对,人尽其才。你的才华在学生会,在音乐厅。而我的才华,在这堆钢铁里。我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说完,我不再看他,而是转向许静。
她的眼中情绪复杂,有震惊,有欣喜,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慌乱。
我攥着手里的钱,第一次在北京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感觉自己脚踏实地。
我还没有赢,但至少,我拿回了属于我的,第一份尊严。
而这场对决,才刚刚开始。
06
梁文博最终是灰溜溜地离开的。
王建国那番粗俗却充满力量的怒吼,以及我手中那沓厚实的钞票,构建起了一道他无法用优越感逾越的壁垒。
他引以为傲的家世、学识,在"解决实际问题"这一最朴素的价值评判标准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当晚,王建国在厂子附近最好的饭店摆了一桌,郑重其事地要拜我为师。
我拒绝了拜师,但接受了他"技术顾问"的聘请。
月薪一千,这在当时对我而言,无异于一笔巨款。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搬了出来。
我在离印刷厂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带窗户的小单间。
虽然依旧简陋,但当阳光第一次透过窗户洒在我的书桌上时,我感觉自己的人生也终于透进了一丝光亮。
许静来帮我搬家。
她看着我崭新的住处,脸上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她一边帮我整理书籍,一边状似无意地问:"沈辉,你……还在生梁文博的气吗?"
我正在擦拭桌子,闻言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谈不上生气。他只是让我更清楚地看到了我和你们之间的距离。"
"什么距离?"许静停下了手中的活,认真地看着我。
"你看的书是《纯粹理性批判》,我看的书是《机械设计手册》;你听的是贝多芬,我听的是发动机的轰鸣。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我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许静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沈辉,你一定要把我们分得这么清楚吗?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们有什么不一样。"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不觉得,是因为她站在高处。
她可以俯身看我,而我,却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强看到她的脚尖。
这种不平等,只要存在一天,我们之间就永远不可能"一样"。
成为王建国厂里的技术顾问后,我的生活变得规律起来。
我每天上午去厂里巡视一圈,检查机器的运行状况,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则完全属于自己。
我把大部分工资都花在了买书上。
不是文学,不是哲学,而是所有我能找到的,关于机械、电子、材料学的专业书籍。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从基础的《理论力学》到深奥的《自动控制原理》,从德语的机械图纸到日语的电子元件说明书。
我买来字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啃。
地下室那段最黑暗的日子,反而磨练出了我钢铁般的专注和毅力。
我的手艺也从单纯的"维修",开始向"改造"和"创新"转变。
王建国的海德堡印刷机虽然先进,但某些设计并不完全适应国内的纸张和油墨。
我根据实际使用情况,对它的输纸系统和干燥装置进行了一些小小的改造。
结果,印刷效率提升了百分之十,废品率降低了五个百分点。
这个成果让王建国欣喜若狂。
他开始在圈子里不遗余力地吹捧我这个"神秘高手"。
很快,"王家厂有个能给德国机器动手术的牛人"这个消息,就在北京的印刷圈子里不胫而走。
开始有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请我去修理他们厂里趴窝的进口设备。
有日本的切纸机,有瑞士的覆膜机,有意大利的烫金机……这些在别人眼中棘手的难题,在我这里,都变成了展现我价值的舞台。
我的名气越来越大,收入也水涨船高。
我不再是那个需要靠别人施舍的穷小子,我靠着自己的手艺,在北京站稳了脚跟。
期间,许静来找过我几次。
她看到我房间里堆积如山的专业书籍和各种外文资料,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困惑。
她想跟我聊聊最近看的电影,或是学校里发生的趣事,但我满脑子都是齿轮的传动比和电路的逻辑门。
我们的话题,越来越难以交汇到一起。
有一次,她看到我正在草稿纸上绘制一张复杂的机械图,忍不住问:"沈辉,你每天研究这些,不觉得枯燥吗?"
我抬起头,看着她清澈却不解的眼睛,反问道:"那你每天读那些几百年前的哲学家的思想,不觉得虚无吗?"
她愣住了,哑口无言。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话有些伤人,连忙补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着迷的东西。你着迷于思想的世界,而我,着迷于这个由齿轮和轴承构成的物理世界。它们……同样迷人。"
许静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地说:"也许吧。只是我觉得,我们离得越来越远了。"
她走后,我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五味杂陈。
我拼命地往上爬,以为只要爬得足够高,就能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
可现在我才发现,我们或许从一开始,就走在两条完全不同的登山路径上。
我每向上一米,我们之间的横向距离,就可能被拉开十米。
这种认知,比当初的贫穷和落魄,更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07
真正让我意识到我和许静之间那条鸿沟无法轻易跨越的,是一次意外的事件。
那天,我接了一个大活儿。
一家国营的大型印刷厂,他们从瑞士引进的一条全新的书刊装订联动生产线出了问题。
这条生产线价值几百万美元,是厂里的命根子。
瑞士方面的专家因为签证问题,最快也要一周后才能到。
厂里急着要赶制一批出口的画册,如果延误了交货日期,将面临巨额的违约金。
厂长通过层层关系找到了王建国,王建国又把我推了出去。
当我站在那条长达几十米,由数十个独立单元组成的自动化生产线前时,即便是见惯了各种复杂机器的我,也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这条生产线集成了当时最顶尖的机械、电子和气动技术,其复杂程度远超我之前接触过的任何一台设备。
故障出在配页单元和胶装单元的衔接处。
书帖在传送过程中,会周期性地出现卡顿和错位,导致后续的胶装、裁切全部出错。
厂里的技术员和工程师研究了两天,连问题根源都没找到。
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把这条生产线的设计图纸和电路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我像以往一样,开始"听诊"。
我让工人用最低速度运行机器,我则戴上一个经过改装的、灵敏度极高的听诊器,一寸一寸地沿着传送带移动。
在冰冷的金属和嘈杂的噪音中,我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不该存在的"脉冲"信号。
那不是机械故障,更像是某种电子干扰。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问题不在机械结构,而在控制系统。
是某个传感器或者控制器,受到了异常的电磁脉冲干扰,导致它在关键时刻发出了错误的指令。
为了验证我的猜测,我向厂长要来了一台示波器。
当我将探头连接到那个区域的控制总线上时,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一个周期性的、尖锐的杂波信号。
罪魁祸首找到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这个干扰信号从何而来?
我排查了所有的电机、变压器和高压线路,都不是源头。
这就像一个幽灵,无形无踪,却死死地扼住了整条生产线的咽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厂长和工人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期待,慢慢变成了焦虑和失望。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汗水浸湿了我的后背。
深夜,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生产线旁,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所有的细节。
那个脉冲信号的波形,总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突然,一个被我忽略的细节闪过脑海!
厂房的角落里,为了方便夜间施工,临时接了一个大功率的碘钨灯。
会不会是它?
碘钨灯在启动和运行过程中,其镇流器会产生强烈的电磁辐射。
我立刻冲过去,关掉了那盏灯。
然后回到示波器前。
屏幕上那道尖锐的杂波,消失了。
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让工人重新开机,生产线发出了流畅而和谐的轰鸣声,书帖像被驯服的士兵,整齐划一地通过了那个曾经的"死亡区域"。
成功了!
整个车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厂长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当场就拍板,除了合同上约定的三万块钱维修费,另外再以个人名义奖励我两万。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拿着那沉甸甸的五万块钱走出工厂大门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从未感觉如此畅快。
这不仅仅是金钱,更是一种依靠知识和智慧,战胜顶级技术难题后获得的巨大成就感。
就在这时,我的传呼机响了。
是许静发来的。
一串简短的数字,翻译过来是:"速回电话,急事。"
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给她宿舍打了过去。
电话一接通,就传来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沈辉!你快来一趟!梁文博他……他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怎么回事?"
"他……他昨晚跟人打架,把人打伤了……"许静的声音充满了慌乱和无助,"对方家里好像有点背景,不肯私了。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一刻,我拿着电话,听着她在那头六神无主地哭泣,再看看自己手里那沓因为解决了顶级技术难题而挣来的钞票,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遇到了麻烦,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她那些同样优秀的同学,不是她在学生会里人脉广阔的朋友,而是我这个她眼中的"修理工"。
而她遇到的麻烦——打架斗殴,这种在我看来属于街头混混才会干的蠢事,竟然发生在了那位不可一世的、满口尼采和叔本华的北大才子身上。
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那条由学历和家世构筑的鸿沟,在最原始的现实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别哭。"我对着话筒,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冷静语气说,"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过去。"
09

我找到许静时,她正六神无主地站在派出所门口。
初秋的晨风带着凉意,吹得她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
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那副无助的样子,和我初到北京时在地下室里的彷徨如出一辙。
看到我,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跑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沈辉,怎么办?他们说……说对方伤得很重,要追究文博的刑事责任。"
"先进去了解情况。"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冷静。
在派出所里,我们见到了梁文博。
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学生会干部,而是垂头丧气地坐在一张长椅上,脸上还有几块淤青。
他看到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种落魄后的不甘。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也很俗套。
梁文博在校外的一家酒吧里,因为一个女服务员和邻桌的几个社会青年发生了口角。
对方言语粗俗,激怒了这位一向自视甚高的天之骄子。
酒精上头,加上年轻气盛,双方从口角升级为斗殴。
梁文博虽然也受了伤,但他情急之下抄起一个啤酒瓶,把对方一个为首的青年砸得头破血流。
麻烦的是,那个被打的青年,他舅舅是市里某个部门的一个小领导。
对方一口咬定是梁文博先动的手,并且要求严惩,绝不私了。
听完办案民警的叙述,许静的脸都白了。
在九十年代,这种事情可大可小。
如果对方揪着不放,梁文博很可能会被拘留,甚至判刑。
一旦留下案底,他的学业、前途,所有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警察同志,"许静急切地哀求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文博他一直是三好学生,他不可能主动打人的。"
民警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姑娘,现在不是讨论谁先动手的问题。事实是,人是他打伤的,而且伤情鉴定是轻伤,已经构成了故意伤害。我们也是按章办事。"
许静还要再说什么,我拉住了她。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跟办案人员讲道理是没用的,关键在于受害方。
我把许静拉到一边,低声问:"对方的联系方式有吗?"
"有……但是他们不接电话。"
"住院的地址知道吗?"
"知道。"
"走,我们去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许静一直沉默不语,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我开着从王建国那里借来的面包车,心里也百感交集。
曾几何几时,梁文博是我眼中高不可攀的存在,我做梦都想把他踩在脚下。
可当他真的落难时,我心里却没有一丝快意,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
我们都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的年轻人,看似走在不同的河道,却随时可能因为一个意外的漩涡,而交换彼此的位置。
在医院的病房里,我们见到了那个被打的青年,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旁边坐着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他那个当官的舅舅。
"你们来干什么?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一看到我们,那个中年男人就站了起来,一脸的警惕和敌意。
许静上前一步,深深地鞠了一躬:"叔叔,对不起。我同学他是一时冲动,我们愿意承担所有的医药费,并且做出赔偿,求求您……给他一个机会。"
"机会?"中年男人冷笑一声,"我外甥躺在这里,头上缝了十几针,你跟我说给机会?晚了!这事必须公事公办!让他在牢里好好反省反省,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许静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我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默默地观察。
我注意到那个中年男人虽然态度强硬,但他的目光,却不时地瞟向我放在墙角的一个黑色工具箱。
那是我刚从印刷厂直接带过来的,里面装着一些精密的测量和维修工具。
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我对许静说:"你先出去一下,我跟这位先生单独聊几句。"
许静犹豫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听话地走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走到那个中年男人面前,不卑不亢地说:"先生,我知道您在气头上。但把一个北大的高材生送进监狱,对他来说是毁了一辈子,对您来说,除了出了一口气,没有任何实际的好处。冤家宜解不宜结,不如我们谈个条件。"
"条件?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中年男人轻蔑地看着我。
我没有理会他的态度,而是指了指那个躺在床上的青年,说:"我看他的脸色发黄,眼白浑浊,这应该不是外伤造成的。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有慢性的肝脏问题,而且最近喝酒熬夜,特别频繁。"
我的话一出口,中年男人和那个青年的脸色同时一变。
我继续说道:"您是工商局的吧?"
中年男人眼神一凛:"你怎么知道?"
"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听到您打电话,提到了‘年检’和‘红盾’。而且您的手指关节有长期书写留下的印痕,但食指和中指之间没有烟熏的黄色,说明您不抽烟,有很好的自制力。这样的人,在执法部门很常见。"我平静地分析着,这些都是我长期跟各种工厂老板打交道,察言观色练出来的本事。
中年男人的表情从轻蔑,变成了凝重。
我终于抛出了我的筹码:"我是一个机械工程师。我知道最近市里有一批从德国进口的、用于商品质检的精密计量设备,因为水土不服,故障率很高。德国专家过来一次,费用惊人。如果……"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能帮您把这批设备的问题解决了,您能不能,给那个年轻人一个机会?"
中年男人彻底愣住了,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来为打人者求情的毛头小子,竟然能看穿他的职业,点破他外甥的隐疾,甚至知道他单位里最头疼的技术难题。
这个难题,正是他最近被领导敲打,焦头烂-额的根源。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吐出两个字:"当真?"
我知道,我赌对了。
09
"当真。"我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中年男人,也就是工商局的马科长,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他的眼神像X光一样,试图把我从里到外看穿。
最终,他挥了挥手,让他那个还在装模作样的外甥先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小伙子,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马科长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但怀疑仍在,"那批德国设备,我们请了好几个大学教授来看,都说设计有缺陷,束手无策。你……凭什么?"
"就凭我能让一台报废的海德堡印刷机起死回生,就凭我能不看图纸,给瑞士的生产线排除幽灵故障。"我没有夸大,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本工作手册,翻开其中几页,上面是我亲手绘制的、对某些进口设备进行改造的图纸和数据记录。
那些复杂的图样、精密的计算和德文标注,对于外行来说如同天书,但对于马科长这种跟设备打过交道的人来说,他能看懂其中蕴含的技术含量。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态度彻底变了:"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我合上手册,"第一,让你的外甥去派出所,承认是双方斗殴,是他先挑衅的。第二,接受私下和解,赔偿金额我们来出。第三,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许再追究梁文博的任何责任,更不能影响到他的学籍。"
马科长眯起了眼睛,手指在床沿上轻轻敲击着。
他在权衡。
一边是给外甥出口恶气,但得罪一个前途无量的北大学生,还可能因为滥用职权留下话柄;另一边,是解决掉自己工作上天大的难题,获得领导的赏识。
这道选择题,并不难做。
"我怎么相信你能修好?"他做了最后的试探。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别无选择。"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德国专家来不了,大学教授搞不定。你的前途,现在就压在那堆废铁上。而我,是你唯一的赌注。"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好!"他一拍大腿,"我答应你!只要你能解决那批设备的问题,别说放那小子一马,我亲自去学校给他解释,保证不留任何污点!但是,你要是敢耍我……"
"我没那么闲。"我打断了他。
事情的后续发展,比我想象的还要顺利。
马科长一个电话打过去,他外甥立刻改了口风。
派出所那边有了台阶下,很快就将事件定性为"互殴",梁文博在交了一笔罚款后,当天下午就被放了出来。
当梁文博走出派出所,看到站在门口等他的我和许静时,他的表情极其复杂。
他走到我面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了头,沙哑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一声"谢谢",标志着我们之间那场持续了近两年的、无形的战争,终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我没有赢,他也没有输,我们只是都被现实,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第二天,我跟着马科长去了工商局的设备检测中心。
那批所谓的"精密计量设备",是一套用于检测商品净含量和包装密封性的自动化流水线。
故障现象是误差率奇高,明明足量的商品,经常被误判为不合格。
我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找到了问题的根源。
不是设计缺陷,而是电源。
德国的工业用电标准和中国的标准有细微的差别,尤其是在电网的"纯净度"上。
国内电网中存在的大量高次谐波,干扰了设备内部极其敏感的传感器。
解决方案简单到令人发指——给整条生产线加装一套大功率的工业级电源滤波器。
当我把这个方案和原理跟马科长和中心的工程师们讲明白后,他们目瞪口呆。
这个困扰了他们几个月的难题,竟然只是因为一个他们从未考虑过的基础问题。
马科长当场拍板,立刻采购滤波器。
三天后,设备安装完毕,开机测试,故障率降到了万分之一以下,完全符合设计标准。
马科长在领导面前挣足了面子,对我更是感激涕零。
他不仅当场兑现了五万元的酬金,还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我一张名片,郑重地说:"沈师傅,以后在北京,有任何解决不了的麻烦,随时找我!只要不犯法,我马某人一定给你办到!"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名片,心里清楚,它的分量,比那五万块钱要重得多。
我用知识和技术,不仅换来了金钱,还换来了在这个权力交错的巨大都市里,一张宝贵的"通行证"。
10
1996年,夏天。
北京的天空格外蓝。
我站在北大美丽的未名湖畔,手里拿着一份红色的聘书。
聘书上写着:"兹聘请沈辉先生为我校机械工程学院客座讲师,讲授《现代工业设备诊断与维修实务》。"
四年的时间,弹指一挥间。
我没有走进大学的校门,却以另一种方式,站上了大学的讲台。
这四年里,我成立了自己的"精工技术咨询工作室"。
我的客户,从最初的小印刷厂,发展到后来的大型国企,甚至是一些外资在华的工厂。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修理机器的"匠人",我开始为他们提供整套的技术解决方案,进行设备改造和生产线优化。
我的名字,在京津冀的工业圈子里,成了一块金字招牌。
我买了车,在三环边上买了房。
我不再是那个住在阴暗地下室,需要别人施舍的穷小子。
我用我的双手和大脑,为自己赢得了想要的一切。
而梁文博,那次事件后,他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变得沉默而踏实。
毕业后,他通过家里的关系,进入了一家部委工作,走上了一条安稳的仕途。
我们后来见过几次,相逢一笑,当年的恩怨早已烟消云散。
今天,是我作为客座讲师的第一堂课。
讲台下,坐着一张张年轻而朝气的脸,他们就像四年前的许静和梁文博,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在第一排,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许静。
她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静静地坐在那里,微笑着看着我。
她已经是研二的学生了,即将毕业。
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让她的眼神,比四年前多了一丝从容和沉静。
下课后,我们在湖边并肩散步。
"你的课,讲得真好。"她轻声说,"很多我听不懂,但我觉得,那是一个非常精彩的世界。"
"你的世界也很精彩。"我笑了笑。
我们沉默地走着,柳树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沈辉,"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目光清澈如昔,"四年前,在火车站,你是不是觉得……我让你来北京,是对你的一种施舍?"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让我自卑、让我挣扎、也让我燃起斗志的眼睛。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诚实地点了点头:"是。"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但她没有哭,而是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对不起。那时候我太年轻,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我是在帮你,却没有想过,那可能会伤害到你的自尊。"
"都过去了。"我轻声说。
"不,没有过去。"她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我,"这四年,我看着你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我才明白,我当初那个幼稚的决定,是多么的幸运。它没有把你拉进我的世界,而是让你,创造了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比我的世界更广阔的世界。"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沈辉,毕业后,我想……去你的工作室,可以吗?我可以做你的助理,帮你翻译德文资料,整理文件……做什么都可以。"
我看着她,心底最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
四年前,在那个嘈杂的站台,她问我,愿不愿意来北京陪她四年。
四年后,在静谧的未名湖畔,她问我,愿不愿意让她来我的世界,陪着我。
这是一个轮回,一个跨越了四年光阴,跨越了阶层与认知的轮回。
我看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神,想起了那个在地下室里啃着硬饼、看着德文字典的夜晚,想起了那个在油污和噪音中,为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而彻夜不眠的自己。
我慢慢地伸出手,却不是去拥抱她,而是轻轻地,拂去了她肩上的一片落叶。
"许静,"我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谢谢你当年的那张车票。它把我带到了北京,也让我看清了……去往北京的另一条路。"
我的路,是一条用齿轮、汗水和智慧铺成的路。
这条路,是我一个人走过来的。
至于未来,我们是否还能走到同一条路上?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再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和"施舍"。
我可以,也只会,做我自己世界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