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谢恩表引发的诗案,苏轼差点被自己的才华“杀”死
发布时间:2025-07-07 02:55 浏览量:1
元丰二年的七月,湖州府衙暑气蒸腾,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新上任的知州苏东坡正襟危坐,铺开纸墨,准备写一篇官样文章《湖州谢上表》。
这本是例行公事,他习惯性地在末尾夹了几句私货:“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皇帝知道我这个人愚笨,跟不上潮流,难以和新进官员合作;看我年纪大了,兴许还能治理小地方百姓吧。
苏东坡搁下笔,浑然不觉这寥寥数语,即将化为一场滔天风浪的引线。他刚刚结束在杭州通判任上治水修堤、造福一方的岁月,如一位流连湖光山色、沉醉诗词歌赋的倦客,哪里料想得到,自己随手书写的几句牢骚话,竟会引动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御史台的李定、何正臣、舒亶等人,如同嗅到血腥气的猎犬,立即对苏东坡的《湖州谢上表》展开了逐字逐句的“深度解读”。他们敏锐地捕捉到了“新进”、“生事”等敏感词。
李定立刻上书神宗皇帝,指控苏轼“愚弄朝廷,妄自尊大”,“谤讪讥骂,无所不为”,其心可诛。舒亶更是急不可耐,在奏疏中痛陈苏轼“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谩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简直十恶不赦。这些新党骨干深知,仅凭一篇例行公事的谢表难以彻底扳倒这位文坛巨擘。他们立即采取了更狠辣的手段,“掘地三尺”式地查抄苏轼过往的诗文。
一场针对苏轼文字作品的“大搜查”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李定、舒亶等人如同最勤勉也最苛刻的“差评师”,带着放大镜,一头扎进苏轼海量的诗词歌赋中,开始了极其艰苦的“找茬”工作。任何一句描绘民生疾苦、抒发个人感慨、甚至咏史怀古的文字,都可能被他们赋予“影射”、“讥讽”朝政的“深意”。很快,一份厚厚的“罪证清单”被精心炮制出来。苏轼的众多名篇,在御史们“独具匠心”的解读下,瞬间“面目全非”,充满了“恶意”,比如,
《山村五绝》其四:“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
舒亶的解读是:这是在恶毒攻击朝廷的青苗法!农民贷款(青苗钱)拿到手转眼就花光,只在城里学会了几句城市腔调,讽刺新政劳民伤财,毫无益处。
《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其四:“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李定的解读是:这更是明目张胆的诅咒!表面写弄潮儿冒险,实际是借“东海龙王”暗指神宗皇帝。意思是皇帝您要是真英明,就该让大海变成良田,何必让人冒险去弄潮获利?也就是讽刺新政迫使百姓铤而走险?
《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其二:“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
珪的解读是:皇帝是飞龙在天,苏轼却去求什么“蛰龙”,这岂不是对皇帝不忠?想在地下另寻明主吗?此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这些解读,牵强附会,断章取义,几乎到了指鹿为马的地步。然而,在政治斗争的白热化阶段,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却足以构成致命的指控。
不久,当朝廷派出的太常博士皇甫遵带着吏卒如狼似虎地闯入湖州府衙时,苏轼正穿着便服处理公务。仓促间他甚至来不及换上官服。皇甫遵气势汹汹,一言不发,场面极其紧张压抑。苏轼心中惶恐,低声问:“轼自来疏于口舌笔墨,恼烦朝廷甚多,今日必是赐死。死固不敢辞,乞归与家人诀别。”皇甫遵这才慢悠悠地说:“不至如此。”随即出示了朝廷的逮捕公文。顷刻间,这位名满天下的文豪,由一州长官沦为阶下囚徒,被押解上船,北上汴京。 途中经过太湖和扬州,苏轼甚至想投水自尽,以求解脱,只因担心连累亲友才作罢。八月十八日,苏轼被投入御史台监狱。御史台又称“乌台”,因其院内古柏森森,常有乌鸦栖居其上,这场因诗获罪的惊天大案,因此被史家称为“乌台诗案”。
在阴冷潮湿的乌台监狱里,苏东坡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最黑暗的一百三十个日夜。*审讯的过程漫长而严酷。狱吏们秉承上意,对这位昔日的翰林学士毫不客气。他们反复诘问,逼迫苏轼“交代”每一首“问题诗”的“创作动机”和“影射对象”。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对可能牵连亲友的恐惧,日夜啃噬着苏轼。他曾在给弟弟苏辙的诀别诗中写道:“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心如撞鹿般惊恐不安,命如汤锅边的鸡般危在旦夕。其惶恐绝望,溢于言表。
他甚至和长子苏迈约定了一个悲怆的暗号:平时送饭只送菜和肉,如果听到不好的消息,就改送鱼。一次苏迈因银钱用尽需外出筹措,托一亲友代为送饭,却忘了告知暗号。亲友出于好意,特意给苏轼送去熏鱼。苏轼见鱼,大惊失色,以为自己死期将至,悲恸不已,写下了两首流传千古的绝命诗给弟弟苏辙。狱中的煎熬不仅仅是精神上的。阴冷的环境、恶劣的饮食、加上巨大的心理压力,让苏轼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他的政治生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死亡的阴影始终笼罩在狭小的囚室之中。他曾形容自己如“待宰之鸡”,听着狱友、前宰相陈希亮之子陈慥在隔壁牢房受刑的惨呼,更添惊惧。
苏轼入狱,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朝野激起了巨大的波澜和广泛的同情。弟弟苏辙,这位后来同样名垂青史的文人,甘愿削去自己的所有官职为兄长赎罪,上书恳求:“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其手足情深,令人动容。
更关键的力量来自在金陵的王安石。虽然他与苏轼政见相左,是“新党”领袖,而苏轼批评的矛头很大程度上指向了他推行的新法。但王安石深知苏轼的才华与价值,他秉持公心,以国家为重,以斯文为重,不计前嫌,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他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给神宗皇帝,信中掷地有声地写道:“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就是说,太平盛世,岂能杀害有才华的士人?这句话,无疑具有极大的分量,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砝码。就连深居宫中的太后在病重之际,也劝诫皇帝勿因诗文言语轻易加罪名臣。神宗的内心其实也充满矛盾。他欣赏苏轼的才华,读其文常感“奇才”,但又对其“讥讽”新法、动摇新政根基感到恼怒。
朝野巨大的营救声浪,尤其是王安石和太后的意见,促使他最终做出了倾向于宽宥的裁决。经过数月的反复审讯、核查,期间神宗还曾派宦官夜间潜入监狱观察苏轼的动静,回报说苏轼鼾声如雷,睡得安稳,皇帝认为这表示他问心无愧,
十二月二十九日,在年关将近之际,最终的判决终于下达:苏轼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其他被牵连的数十位亲友,如王诜、苏辙、王巩、司马光、张方平、范镇等,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贬谪或罚铜处分。当沉重的枷锁终于卸下,当走出乌台那阴森的大门,呼吸到汴京寒冷的自由空气时,苏轼恍如隔世。他挥笔写下了《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二首,其中有“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之句。元丰三年正月初一,京城还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苏东坡已带着长子苏迈,踏上了前往贬所黄州的漫漫旅程。
由汴京的繁华坠入黄州的萧索,由庙堂之高跌入江湖之远,巨大的落差考验着这位刚经历生死劫难的文人。黄州团练副使,一个无实权、近乎被监管的虚职,俸禄微薄,难以养家。他不得不放下文人的清高,在友人帮助下求得城东一片废弃的坡地,亲自带领家人开荒种田,自号“东坡居士”。躬耕的辛劳、物质的匮乏、亲友的离散、政治前途的晦暗,构成了他谪居生活的主调。初到黄州,他写下“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其孤寂悲凉的心境表露无遗。然而,“乌台诗案”这场淬炼灵魂的烈火,在烧毁他仕途坦途的同时,也意外地熔炼出了一块文学与思想史上的真金。*巨大的痛苦迫使苏轼重新审视人生、政治、得失。他开始更深入地研习佛老思想,寻求精神上的解脱。黄州的山川风物,赤壁的浩渺江波,成为他寄托情怀、感悟哲理的绝佳载体。于是,在黄州困顿的岁月里,中国文学史上最璀璨夺目的明珠相继诞生:那“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雄浑感慨;那探讨“变”与“不变”宇宙哲理、寻求超脱的《前赤壁赋》;
那“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旷达通透的《定风波》。
那“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洒脱向往的《临江仙·夜归临皋》;
还有那脍炙人口、书写人生况味的《猪肉颂》……这些不朽篇章,字字珠玑,无不浸润着“乌台”的惊惧、贬谪的苦楚,更闪耀着经过磨难洗礼后升华出的深邃智慧与豁达情怀。
乌台诗案,这场由文字罗织的荒唐冤狱,其初衷是要扼杀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枷锁的阴影竟意外地拓印出精神自由的轮廓,牢狱的围困却最终释放了文学最磅礴的能量。当苏轼在黄州城东的坡地上挥汗如雨,当他在赤壁矶头对着亘古奔流的长江发出“逝者如斯”的浩叹,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言辞犀利的苏子瞻,正在苦难的熔炉中涅槃重生为光耀千秋的苏东坡。枷锁锁住的是人身,却锁不住那“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飞扬神思。中国文学何其有幸,在北宋的这场政治风暴里,没有失去一位才子,反而于劫灰深处,淬炼出了一位光耀万世的大文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