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弦生 | 从《野叟曝言》到《绿野仙踪》:略谈“非经典”作品的研究

发布时间:2025-08-05 10:50  浏览量:2

清代乾隆年间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创作的繁荣时期,尽管《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经典之作光芒四射,但诸如《野叟曝言》《绿野仙踪》等“非经典”作品同样承载着独特的文学价值与社会意义。

这些作品既展现了文人创作在题材、结构与思想上的探索,也反映了当时社会思潮与文人心态的复杂性。

本文试图从《野叟曝言》《绿野仙踪》的创作背景、文本特征、思想矛盾及研究价值等几个方面,粗略加以分析。

一、创作背景:科举失意与文人理想的投射

夏敬渠与李百川同为科举失意的底层文人,却以不同的方式将个人抱负融入小说创作。

(一)夏敬渠和李百川的生平及创作

《野叟曝言》的作者夏敬渠(1705~1787),《野叟曝言》书前知不足斋主人的《序》中介绍道:

“《野叟曝言》一书,吾乡夏先生所著也。先生邑之名宿,康熙间幕游滇、黔,足迹半天下,抱奇负异,郁郁不得志,乃发之于是书。”

夏先生即夏敬渠。据赵景深先生的《〈野叟曝言〉作者夏二铭年谱》考证:

“夏敬渠字懋修,号二铭,江苏江阴人。诸生。家贫。英敏绩学。通经史,旁及诸子百家、礼乐兵刑、天文算数之学,靡不淹贯。

生平足迹几遍海内。所交尽贤豪。著有《纲目举正》《浣玉轩文集》《唐诗臆解》《医学发蒙》《野叟曝言》等。”

夏敬渠游幕四方,不仅到过滇、黔,还遍游燕、晋、秦、陇,自湘浮汉,循江归家。在苏、皖、浙、闽、赣、鲁、冀等地,也留下他的足迹。

《野叟曝言》一书成于夏敬渠七十五岁左右回到家乡之后。他享年八十三岁。

《野叟曝言》内封

《绿野仙踪》的作者李百川,据王立明先生考证,“原名洪,后改鋐,字百川,号星盘。清朝中前期蔚州大蔡庄人,太学生。

生于康熙五十三年(1714),卒年不详,当在乾隆四十年(1775)之后”(《李百川,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一个不被世人所知的蔚州籍大作家》,载蔚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蔚州作家李百川与〈绿野仙踪〉》)。

他家原是名门望族,后来家道中落。据他在《绿野仙踪·自序》所言:

“余家居时,最爱谈鬼”,“广觅稗官野史”。

“未几,叠遭变故……丙寅(1746),又代人借四千余金,累岁破产弥缝,仅偿其半。癸酉,携家存旧物远货扬州”。

但他不善经商,家中这些仅留的古董,遇到骗子设局,结果财货损失一空。

后在盐城、辽州等亲戚做官处一边作幕友,一边“著书自娱”。后四处漂泊,最后在河南写成《绿野仙踪》。

这部小说开笔于乾隆十八年(1753),时作时辍,历时九年,到乾隆二十七年(1762)完成,共计一百回;初以抄本行世,到道光十年始有经过删改的八十回刻本销行。

夏敬渠与李百川的生活年代相近,又都有游历各地、在社会下层生活的经历,他们的小说创作在假托明代历史背景下,又都反映了清代的现实市井生活情景,长于世俗风情描摹,对那些市井小人尤其写得生动真实,树立了一个个的典型形象。

可以明显看出,他们的创作受到了《金瓶梅》写作风格的影响。

在两部作品中,又都是临界、跨类型的叙事,将历史、传奇、神魔、世情等融合在一起,展开了宏阔的表现空间。

故事结构除了有几回为了炫弄才学而堆砌知识,游离在情节之外,其余尚条理清晰,能收放自如,显示了各自的写作功力。

二者的创作皆以“文人独立创作”为特征,摆脱了早期章回小说的民间叙事传统,转而追求个人表达,标志着我国古代长篇小说,终于从勾栏瓦舍走向文人案头的转型。

《绿野仙踪》影印本(套盒装)

(二)从《野叟曝言》《绿野仙踪》看夏敬渠和李百川的情怀

若从《野叟曝言》《绿野仙踪》的情节内容来看,夏敬渠和李百川两人的旨趣又有着很大的差异。

在《野叟曝言》中,夏敬渠以“文素臣”为自我理想化身,塑造了一个“文武全才、诛邪匡正”的“超人”形象。

书中文素臣的功成名就(白衣拜相、子孙显赫)实为作者对现实挫败的补偿性幻想。夏敬渠借小说博览杂学(天文、历算、医学等),既是对才学的炫耀,也是对社会边缘身份的突围。

《野叟曝言》一书充斥着猥辞亵语、荒诞不经,反映了清代一位不得志的道学先生的灰暗心理。

夏敬渠在此书中的笔墨大量游走在下体的淫欲龌龊之事以及此类“民风”“民俗”的描写中,同时又饰以道貌岸然的面目、满口圣哲的理论、治病救人的手段、韬晦隐世的权变来辩解,暴露了作者人格的矛盾。

这也是封建道德中,狂妄自大、专制独裁、矫饰虚伪、阴暗卑鄙一面的暴露。

在《绿野仙踪》中,李百川则通过冷于冰带领六位徒众的修道成仙之路,构建了一个融合神魔、世情与历史的多元世界,也显示出了作者崇道修行,希望能够像成为“冷于冰”那样,实现惩恶扬善、得道成仙的幻想。

冷于冰救世济民的修成正果的经历,折射出作者对现实政治的失望与对道德救赎的期待。作品对官场腐败、世态炎凉的批判,透露出文人阶层对儒家理想与现实的深刻反思。

《夏敬渠与野叟曝言考论》 王琼玲 著 台湾学生书局出版

二、文本特征:结构实验与叙事杂糅

(一)《野叟曝言》的“百科全书式”书写

题材杂糅:融合才子佳人、神魔斗法、历史演义、艳情侠义于一体,堪称“小说中的庞然大物”。

如书中既有文素臣与璇姑的伦理纠葛,又有诛妖除怪的奇幻情节,甚至穿插长篇论辩与学术考据。

语言张力:白话口语与文言典故交织,市井对话生动鲜活(如张老实夫妇的贪婪算计),但过度炫学导致文本冗赘。

例如第八回以整回篇幅讲解历算,第七十三至七十八回评点百戏,均游离于主线之外。

矛盾性:一面标榜“崇正辟邪”的道德说教,一面大肆渲染性事(如李又全采补阳精的秽乱描写),暴露了道学面具下的隐秘欲望。

(二)《绿野仙踪》的多元叙事探索

类型融合:将历史(严嵩乱政)、世情(温如玉堕落)、神魔(冷于冰修道)与英雄传奇(平叛抗倭)熔铸一书,四线交织却脉络清晰。

例如朱文炜家事引出师尚诏叛乱,再以冷于冰助战勾连神魔元素。

人物塑造:突破传统仙凡界限,狐精、大盗、浪子皆可成道,暗含对等级观念的挑战。如连城璧从绿林豪杰到修仙者的蜕变,金不换从市侩到悟道的转变,均体现出对人性复杂性的关注。

现实批判:揭露忠奸斗争的本质(徐阶与严嵩的权谋互斗),讽刺伦常崩坏(何氏被父卖婚、朱文魁谋占家产),直指社会黑暗。书中对贪官污吏的描绘(如赵文华谎报军功)极具历史真实感。

《明末清初时事小说研究》 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三、思想矛盾:儒家理想与现实的撕裂

两部作品均以“文以载道”自居,却深刻暴露了封建道德的虚伪性:

(一)《野叟曝言》的悖论:

文素臣被塑造成“德如圣贤”的完人,但其功业依赖神魔之力(如衣物辟邪、精液疗伤等),实为对儒家“修身齐家”逻辑的消解。

作者借水夫人之口宣扬纲常,却以艳情描写满足猎奇心理,形成道德训诫与感官刺激的畸形共存。

(二)《绿野仙踪》的幻灭:

冷于冰的救世努力最终归于仙界超脱,暗示现实改良的无力。温如玉的华胥国梦境(功高震主、鸟尽弓藏)更是对君臣关系的辛辣反讽,揭示封建权力结构的残酷本质。

二者均试图通过小说重建儒家伦理秩序,却在不自觉中暴露了纲常名教的空洞与文人精神的困境。

四、研究价值:对非经典文本的再审视

(一)社会心态史镜像

两部作品记录了康乾盛世下表层的繁荣与底层的溃烂。如《野叟曝言》对市井百态的细腻描摹(田有谋的吝啬书房)、《绿野仙踪》对灾荒与贪腐的揭露,为研究清代经济史、官僚制度提供了鲜活素材。

(二)小说文体演进的见证

《野叟曝言》的炫学倾向与《绿野仙踪》的类型杂糅,反映了长篇小说从“说书体”向“文人化”叙事的过渡。其探索虽不成熟,却为后世《镜花缘》《老残游记》等“才学小说”开辟了道路。

(三)文化批判的现代启示

书中对性别权力(如女性被物化)、宗教冲突(文素臣灭佛毁道)及夷夏观念(妖魔化少数民族)的描写,可为后殖民、女性主义等理论提供分析样本。而道学理想的破产,亦警示当代文化重建需摒弃封建糟粕。

(四)挣脱“经典中心主义”的束缚

乾隆时期小说的星空,不应只有《儒林外史》《红楼梦》等经典璀璨夺目。

《野叟曝言》这样的“非经典”,恰似棱镜的暗面,折射出时代精神更为复杂、暧昧,有时甚至略显不堪的光谱。

正视其艺术得失,剖析其道学困境下的文人心理,在批判其糟粕的同时,珍视其作为社会史、心灵史标本的独特价值,或许能为古代文学研究开辟更为开阔的视野。

清代乾隆年间长篇小说创作的学术探讨必须脉络清晰、视角多元。深入这片曾被忽视的文本旷野,方能真正领略乾隆小说乃至整个古代小说宇宙的浩瀚与深邃。

(五)《野叟曝言》曾被周信芳以《文素臣》为名改编为京剧连台本戏。

1966年香港邵氏电影公司还有一部也是名为《文素臣》的电影上映,其中贯穿了中国传统侠义精神,层出不穷的机关设计与爆炸场面,极尽视觉刺激,受到观众的欢迎。

1970年,台湾电视公司推出由《野叟曝言》改编的布袋戏《云州大儒侠》,也出现了万人空巷的收视率。

这与《野叟曝言》一书故事情节的曲折新奇、想象的丰富夸张、高超绝伦的武功动作不无关系。而这些戏曲元素,在《绿野仙踪》的小说故事中也十分丰富。

所以,《绿野仙踪》的影视、戏曲改编素材也极其富赡,希望能引起相关创作者的青睐。

布袋戏海报

五、结语:超越经典的文学意义

《野叟曝言》与《绿野仙踪》虽艺术成就逊于《红楼梦》,但其庞杂的文本形态与矛盾的思想张力,恰成为清代社会转型期的文化标本。

它们揭示了文人阶层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的挣扎,以及小说文体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嬗变轨迹。

当代研究需跳出“经典—非经典”的二元框架,以更开放的视角挖掘这些作品的多元价值——不仅是文学史的“边缘注脚”,更是理解一个时代的“棱镜”。

作者对科举制度的矛盾态度(既批判又迷恋)映射出传统文人面临现代性冲击前的精神困境。

这种“创造性怀旧”(Svetlana Boym语)在《野叟曝言》《绿野仙踪》中各有不同表现,共同构成前现代中国的最后一曲士大夫挽歌。

《野叟曝言》《绿野仙踪》虽非文学经典,但其百科全书式的书写也为研究18世纪知识分子的知识结构提供了鲜活样本。

书中融合经史子集、历算医学乃至房中术的书写,折射出乾嘉时期文人“通儒”理想的实践路径,也反映了道教在民间的影响和传播。

这种杂学特征可与戴震《孟子字义疏证》中的知识整合意识形成对照,展现考据学背景下文人知识体系的复杂性;折射了清代康乾时期社会意识形态在理学、道教等方面呈现出的复杂性。

《野叟曝言》《绿野仙踪》将神魔、世情、英雄传奇熔为一炉的创作实践,反映了章回小说体制的晚期嬗变。

其“文备众体”的创作特征可与《镜花缘》形成互文,两者共同呈现出文人小说从“拟话本”向“学者小说”转型的轨迹。

尤其是对《金瓶梅》语言风格的隐性继承与批判性扬弃,构成了世情小说发展的特殊支脉。

所以,还应提及的是,比较文学视野下的“文人小说”谱系构建(比如,从《燕山外史》到《老残游记》)十分有必要。

(2025年7月29日星期二改毕)

本文作者 张弦生 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