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历到贞元:唐诗发展相对停滞期的诗坛风貌与艺术嬗变
发布时间:2025-09-29 13:32 浏览量:1
唐代诗歌的发展,历经初唐的奠基、盛唐的辉煌,至中唐时期进入了一个复杂多变的阶段。从代宗大历初年至德宗贞元中叶(约八世纪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诗坛呈现出相对停滞的状态。这一时期,虽不乏个别杰出诗人,但整体上,诗歌创作失去了盛唐那种蓬勃向上的气象与开阔宏大的格局。活跃于诗坛的,主要是一批曾亲历开元盛世与天宝之乱的诗人,他们对于时代的转折与诗歌使命的变化尚缺乏深刻认识,在艺术上虽承袭盛唐余韵并有所追求,却难以开创一代新风。韦应物、刘长卿、李益及“大历十才子”是这一阶段的代表人物。他们的创作,既折射出战乱初平后社会的低迷氛围,也体现了诗歌艺术内在的嬗变轨迹。
一、时代背景与诗坛概貌
“安史之乱”(755-763年)的爆发,是唐代社会由盛转衰的分水岭。战乱虽平,但中央集权削弱,藩镇割据加剧,经济凋敝,民生困苦。代宗大历年间(766-779年)至德宗贞元年间(785-805年),帝国处于缓慢恢复期,社会矛盾依然尖锐,士人的心态普遍从盛唐的昂扬自信转向内省、感伤乃至消沉。这种时代精神的变化,深刻影响了文学创作。诗歌不再是盛唐时期抒发理想、干预现实的利器,而是更多地成为诗人寄托个人身世之感、排遣内心苦闷的工具。
在这一背景下,诗坛的主力军是那些虽经历过开元盛世和天宝之乱,但对时代的转折和诗歌使命的变化还缺乏深刻认识的诗人。他们中的许多人,如韦应物、刘长卿,其诗作虽不乏清雅淡远之作,但整体气格已不如前。韦应物以山水田园诗见长,风格近于王维、孟浩然,但其《寄全椒山中道士》等名篇,在幽寂中透出的是乱后文人的孤寂与无奈;刘长卿擅长五言,自称“五言长城”,其《逢雪宿芙蓉山主人》等诗,在简淡的笔触中蕴含着深沉的身世之悲。然而,他们的创作未能突破前人窠臼,形成足以引领风尚的新变。
更为典型地代表此期诗风的是“大历十才子”这一诗人群体。他们大多活动于长安、洛阳两京,身居中下层官职,以诗名相交,唱和酬答,构成了一个具有相近审美趣味的流派。他们的创作,集中体现了身处战乱初平、时势不振之世,既无济时之志,其暗淡人生、委琐心态,已不可能再现盛唐气象所赋予诗人的眼界胸襟和骨力,只能在吟咏山水、伤时送别、称道隐逸的狭窄题材中寄托某种低回落寞的身世或时势之感。这种倾向,不仅为当时诗论家如皎然所批评,也为后世研究者所诟病,但同时也应看到,他们在诗歌艺术的精细化、抒情深度等方面,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二、“大历十才子”的群体界定与基本特征
“大历十才子”之名,最早见于姚合所编《极玄集》,指李端、卢纶、吉中孚、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洞(一作“峒”)、耿湋、夏侯审十人。《新唐书·卢纶传》所载与此相同。尽管宋以后对“十才子”的具体成员有异说,但姚合所列的这十位诗人,因其活动时期、交往关系及诗风相近,被公认为这一流派的核心代表。
“十才子”大多出身进士,在朝中担任拾遗、补阙、员外郎等中下层官职。他们的生活重心围绕长安和洛阳展开,常常“奔走权门,陪从游宴,应酬赋诗”。这种生活方式决定了其诗歌创作的相当一部分属于社交应酬之作,内容多涉及宴饮、赠别、题咏等,缺乏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与批判。例如,钱起的《赠阙下裴舍人》、韩翃的《寒食日即事》等,虽艺术上精工,但思想层面难免流于平庸。
从心态上看,“十才子”身处帝国由盛转衰的节点,亲身经历了战乱带来的动荡与破坏,但他们未能像杜甫那样将个人命运与家国兴亡紧密相连,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声。相反,他们更多地沉溺于个人际遇的感伤,诗中常流露出低回落寞的身世或时势之感。这种心态,与盛唐诗人如李白、高适、岑参那种“功名只向马上取”的豪情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的视野变得狭窄,题材集中于山水、送别、隐逸等传统领域,即使偶有反映战乱残破的作品,也往往停留在表面化的描写,缺乏深层的思考与升华。
当时著名的诗僧皎然在《诗式》中尖锐地批评道:“诗道初丧,正在于此。” 这一论断,虽不免苛刻,却准确指出了“十才子”创作在精神高度上的缺失。清代《四库提要》的评论更为平允:“大历以还,诗格初变。开宝浑厚之气,渐远渐漓,风调相高,稍趋浮响,升降之关,十子实为之职志。” 这意味着,“十才子”的创作标志着唐诗从盛唐的浑厚雄健向中唐的工巧精细转变,他们是这一“升降之关”的关键人物。
三、“大历十才子”的诗歌创作分析
(一)钱起:艺术工巧与思想平庸的典型
钱起(720年?—783年?),字仲文,是天宝九年(750年)进士,官至考功郎中,有《钱仲文集》十卷。他是“十才子”中名声最著者,其诗以精于炼意、工于造句见称。然而,其作品往往在艺术形式上追求完美,却缺乏深厚的思想内涵。
钱起的应试诗《省试湘灵鼓瑟》历来为人所称道: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此诗尤其是末二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曾被历代评家推崇为“诗美的极致”,认为其空灵悠远,余韵无穷。然而,若深入剖析,这二句本质上是一种“圆转活脱”的点题技巧,巧妙地呼应了湘灵鼓瑟的传说,以景结情,避免了直露的说教。正如鲁迅在《题未定草》中所指出的,这种写法虽显匠心,但终究是技巧层面的成功。全诗用典贴切,音韵和谐,描绘了瑟声的凄苦与清越,但整体上并未超出科举试诗的范围,缺乏更深刻的情感体验或社会关怀。
钱起的其他名篇,如《送僧归日本》: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水月通禅观,鱼龙听梵声。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以及《赠阙下裴舍人》:
“二月黄鹂飞上林,春城紫禁晓阴阴。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阳和不散穷途恨,霄汉长怀捧日心。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
这些诗作,均可见其欲袭盛唐之境的艺术追求。《送僧归日本》试图营造一种空灵禅意,境界开阔,但较之王维的同类作品,显得气韵不足;《赠阙下裴舍人》在写景抒情中夹杂干谒之意,虽对仗工整,描绘宫廷春色细腻,但结尾的慨叹流露出典型的仕途失意情绪,整体上终乏盛唐之骨。这种差距,非惟才气不逮,首先是由于思想平庸。钱起的诗,代表了“十才子”在艺术上精雕细琢,却在精神气象上难以企及前人的普遍困境。
(二)对战乱现实的有限反映
尽管“十才子”的诗歌主体回避社会矛盾,但他们亲身经历了“安史之乱”及后续的动荡,对战乱造成的社会破坏有一定感受,并在部分诗中作了零星反映。
李端(字正己,大历五年进士,有《李端诗集》)的《宿石涧店闻妇人哭》便是一例:
“山店门前一妇人,哀哀夜哭向秋云。自说夫因征战死,朝来逢着旧将军。”
诗中通过一个寡妇的夜哭,简洁而凄婉地揭示了战争给普通家庭带来的悲剧。妇人向秋云哭诉,其夫战死,次日竟偶遇昔日指挥其夫的将军,这种巧合更添悲怆。全诗语言质朴,情感真挚,是乱世民生的一个缩影。
同类作品还有耿湋(字洪源,734年?—787年?有《耿湋集》)的《路旁老人》:
“老人独坐倚官树,欲语潸然泪便垂。陌上归心无产业,城边战骨有亲知。余生尚在艰难日,长路多逢轻薄儿。绿水青山虽似旧,如今贫后复何为?”
以及卢纶的《逢病军人》:
“行多有病住无粮,万里还乡未到乡。蓬鬓哀吟古城下,不堪秋气入金疮。”
这些诗作,直接描绘了战后流离失所的老人、伤病军士的悲惨境遇,具有一定的写实性。它们继承了杜甫“诗史”精神的某些方面,以白描手法展现社会疮痍。然而,这类作品在“十才子”的创作中占比极少,未能形成主流。它们往往停留在现象的描述,缺乏对战争根源的深刻批判或对民生疾苦的持续关注,反映了诗人们“济时之志”的匮乏。
(三)卢纶:十才子中的异彩
卢纶(737年?—798年或799年,字允言,有《卢纶诗集》)是“十才子”中经历较为坎坷、诗风也较为多样的一位。他屡试不第,后因权贵推荐才入仕,又曾陷身藩镇幕府,这种复杂经历使其诗歌题材较其他才子更为广泛。
卢纶的边塞诗尤为出色,部分作品苍凉雄浑,颇有盛唐遗响。其《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组诗)是代表作,其中两首最为著名: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第一首借用李广射石的典故,在二十字中勾勒出夜间射猎的紧张场景,通过“林暗”、“草惊风”渲染氛围,以“没在石棱中”的结局夸张地表现了将军的神勇。第二首写雪夜追敌,“月黑雁飞高”烘托出单于遁逃的诡秘,“大雪满弓刀”则如一幅剪影,刻画了将士们冒着严寒准备追击的英姿。这两首诗,画面壮阔,气氛紧张,人物形象鲜明,语言凝练有力,确实能让人联想到盛唐边塞诗的气韵。
卢纶的写景抒情诗,因融入了家国身世之感,也显得真切动人。如《晚次鄂州》: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此诗写于诗人避乱南行途中。首联写远见汉阳却行程尚远,暗含羁旅之愁。颔联“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是名句,通过商贾昼眠、舟人夜语这两个细节,敏锐地捕捉到江上行舟的独特体验,以动衬静,体现了观察的细腻。颈联“三湘衰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将自身鬓发斑白与秋色萧瑟相联系,对着明月抒发万里归心,情感深沉。尾联“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将个人家园毁于战火的悲愤,与耳边不绝的战鼓声相连,升华了对时局动荡的忧患。全诗叙事、写景、抒情紧密结合,在“十才子”同类诗中堪称杰出。
(四) 艺术精品的抒情深度与形式美感
尽管“十才子”的诗歌在思想内容上存在局限,但由于他们诗艺精熟,重视诗歌的抒情特征和审美追求,创作出了许多艺术精品,长期流传人口。这些作品在抒情的深细、表达的工整精练、风格的淡远清雅以及诗律和诗境的精美化方面取得了显著成就。
司空曙(720年?—790年?字文明,有《司空曙诗集》)的《喜外弟卢纶见宿》便是一例: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诗中“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一联,历来备受推崇。诗人以雨中飘零的黄叶树,映衬灯下衰老的白头人,意象精警,情景交融,将两位诗人亲友仕途失意、饱尝世态炎凉的凄苦心境渲染得淋漓尽致。这种通过自然景物隐喻人生境遇的手法,体现了抒情的高度深度与意象经营的成熟。
他的另一首《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此诗写与故人久别重逢、旋即再别的复杂情感。首联言别久,颔联“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真切地写出了乱世中人意外重逢时那种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悲慨。颈联“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以凄冷的景物烘托出客馆夜话的悲凉氛围。尾联预想明日别恨,只得珍惜眼前共传离杯的时刻。全诗将丰富复杂的人生经历和离合聚散的深沉感慨,浓缩于尺幅时空场景之内,语言简净而情感容量巨大。
韩翃(字君平,天宝十三年进士,有《韩君平集》三卷)的《寒食日即事》更是脍炙人口: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此诗表面描绘唐代寒食节的风俗画面:京城落花飞舞,东风拂柳,日暮时分,宫中特赐蜡烛给近臣贵戚,轻烟随之散入豪门。诗句明丽省净,意境优美。然而,细究之下,“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寓含着深意。寒食节本应禁火,但皇宫却特许“五侯”(借指宦官或权贵)点烛,这暗讽了特权阶层的骄纵与朝廷恩泽的不均。诗人将贯通古今的时政讽谕和个人幽怨,巧妙融入节令景物的描写之中,举重若轻,显示出不凡的艺术功力。
总体而言,“十才子”的诗歌确实表现出回避现实生活矛盾、偏重追求形式美的创作倾向。他们的作品,缺乏杜甫式的深沉博大的忧患意识,也缺少李白式的狂放不羁的自由精神。但是,他们通过精研诗艺,在诗歌的抒情性、语言的精炼度、意境的营造上做出了积极探索,形成了淡远清雅的总体风格,这与盛唐的雄浑豪放、元白的浅切通俗、韩孟的奇崛险怪均有所不同,显示出独特的时代风貌。
四、批评视野下的“大历十才子”
对于“大历十才子”的创作,历代评论家多有臧否。中唐诗僧皎然在《诗式》中直言“诗道初丧,正在于此”,其批评的焦点在于诗歌精神层面的失落。在皎然看来,诗歌应当承载更崇高的道义与更深刻的情感,而“十才子”沉溺于个人琐碎感伤与形式技巧,导致了诗道的衰微。这一观点,虽带有一定的时代偏见和宗派色彩(皎然推崇的是以谢灵运为代表的自然清丽诗风),却确实指出了“十才子”创作在思想高度上的不足。
清代《四库提要》的评论则更具历史眼光:“大历以还,诗格初变。开宝浑厚之气,渐远渐漓,风调相高,稍趋浮响,升降之关,十子实为之职志。” 这段评语准确地把握了“十才子”在唐诗流变中的历史地位。所谓“开宝浑厚之气”,指的是盛唐开元、天宝年间以李、杜、王、孟为代表的雄浑博大、自然天成的诗歌气象。大历以后,这种气象逐渐消散,诗风开始转变,“十才子”正是这一转变的关键(“职志”)。他们追求“风调相高”,即在风神格调上争胜,结果却“稍趋浮响”,意指诗歌内容趋于空泛,过于注重声律辞藻等外在形式。
这种“浮响”体现在多个方面:一是题材的狭窄化,大量作品集中于应酬、山水、隐逸,缺乏对社会现实的广泛关注;二是情感的浅层化,即使是抒写个人不幸,也往往陷入模式化的感伤,缺乏撼人心魄的力量;三是技巧的刻意化,虽然诗艺精熟,但有时不免显出斧凿之痕,失去了盛唐诗歌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之美。
然而,我们也不能忽视“十才子”的积极贡献。他们身处盛唐诗歌高峰之后,面临着艺术上的巨大压力。在难以超越前人的情况下,他们将创作重心转向内心世界的深细开掘和诗歌形式的精益求精,这本身是一种合乎逻辑的选择。他们的作品,标志着唐诗从外在世界的宏大叙事向内心情感的细腻描摹的转向,预示着中唐以后诗歌多元化发展的趋势。他们的“淡远清雅”风格,对后世文人诗,尤其是宋代一些诗人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许多艺术精品,如前述司空曙、韩翃、卢纶的诗作,以其永恒的艺术魅力,至今仍为读者所传诵。
五、李益:卓然特立的边塞诗大家
在李益(748年—829年?,字君虞,陇西姑臧人)身上,我们看到了大历诗坛的另一种可能性。他虽然也曾被列入“十才子”的名单,但其生平经历与诗歌成就远非那些诗风平庸的“才子”们所能比拟。李益是大历四年(769年)进士,建中元年(780年)以后,曾“从军十八载,五在兵间”,长期体验过边塞军旅生活。晚年以礼部尚书致仕。有《李益集》二卷,《全唐诗》编其诗为二卷。丰富的边塞经历和“为文多军旅之思”的自觉追求,使之成为中唐时期最杰出的边塞诗人,其创作显得更有创造性。
(一)边塞诗的主要内容
李益的边塞诗,内容充实,情感复杂,大致可分为三个方面:
首先,是抒发自己和广大将士的报国情怀。李益自称“关西将家子”(《边思》),“束发即言兵”(《赴邠宁留别》),少年时代即怀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其《塞下曲》充分体现了这种豪情: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诗中连用三个典故:东汉伏波将军马援的“马革裹尸”、定远侯班超的“生入玉门关”、唐初薛仁贵的“三箭定天山”。前两句表达了对马援、班超等前贤的仰慕与效仿之意,后两句则抒发了全歼敌人、永固边防的坚定信念。全诗格调高昂,充满悲壮的献身精神与豪迈的灭敌自信,继承了盛唐边塞诗的积极浪漫主义传统。
又如《度破讷沙》其二:
“破讷沙头雁正飞,䴙鹈泉上战初归。平明日出东南地,满碛寒光生铁衣。”
这首诗描绘了战士夜战晨归的壮丽场景。前两句点明地点(破讷沙、䴙鹈泉)和事件(战初归),后两句聚焦于日出时分,整个沙漠(碛)反射着日光,战士们的铁甲寒光闪烁。诗人没有直接描写战斗的激烈或胜利的喜悦,而是通过“满碛寒光生铁衣”这一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巧妙地烘托出战士们凯旋的豪情与军容的整肃,笔法含蓄而有力。
其次,是对边塞风光和军旅生活的生动描写。李益以壮美阔大的诗笔,展现了边塞特有的自然景观和戍边生活。如《暖川》:
“胡风冻合鹈泉,牧马千群逐暖川。塞外征行无尽日,年年移帐雪中天。”
诗的前两句描绘了胡地寒风凛冽、鹈泉冻结,而牧马千群为避寒追逐温暖川流的景象,后两句则揭示了征人戍卒在如此恶劣环境下“年年移帐雪中天”的无尽艰辛。这种对边地气候与游牧、戍守生活的真实写照,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新唐书·李益传》记载,他的一些诗,“天下皆施之图绘”,可见其写景状物之生动传神。
除了单纯的写景,李益更善于在写景中融入自己丰富生动的从军和出塞体验。如《盐州过胡儿饮马泉》:
“绿杨着水草如烟,旧是胡儿饮马泉。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从来冻合关山路,今日分流汉使前。莫遣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
盐州(今宁夏盐池)是唐与吐蕃反复争夺的战略要地。诗的首句“绿杨着水草如烟”以明丽的色彩描绘了饮马泉春意盎然的景色,与“旧是胡儿饮马泉”形成今昔对比,暗含失土收复的欣喜。颔联“几处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剑白云天”是千古名句:月夜笳声四起,渲染了边地不靖的氛围;“何人倚剑白云天”则化用宋玉《大言赋》“长剑耿耿倚天外”之意,既表达了对卫国猛士的呼唤与崇敬,也隐含着对当前边防无人、局势堪忧的隐忧。颈联通过关山路从前冻合、今日冰消雪融的对比,进一步抒发了对国土光复的感慨。尾联“莫遣行人照容鬓,恐惊憔悴入新年”,笔锋一转,由景及人,流露出远行出塞的诗人对自身容颜憔悴、年华老去的悲凉之感。全诗将叙事、写景、抒情自然融合,情感跌宕起伏,基调积极中蕴含悲凉,深刻反映了边塞生活的复杂体验。
第三,是对边防现实问题的深刻反映。“安史之乱”后,唐帝国国力衰退,边患日益严重。朝廷守边无策,边将往往“生事邀功,窃取官赏”(《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八),边兵则“更番往来,疲于戍役”(《旧唐书·陆贽传》)。李益的边塞诗真实地揭示了这些复杂矛盾。他在《夜发军中》写道:“今日边庭战,缘赏不缘名。” 直言边战有时只为邀赏,而非为了卫国正名。在《五城道中》更是发出深沉慨叹:“寝兴倦弓甲,勤役伤风露。来远赏不行,锋交勋乃茂。未知朔方道,何年罢兵赋?” 表达了对无休止戍役的厌倦和对和平的渴望。
李益尤其善于从戍卒普遍的心理情绪变化来揭露边塞的严峻现实。其《从军北征》: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明看。”
诗的前两句描绘了雪后天山、寒风刺骨的环境,以及横笛吹奏《行路难》这首悲苦曲调的场景。后两句“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明看”,以夸张而又真实的笔法,写出了三十万征人在同一时刻,因笛声触动乡愁,不约而同地回首望月的震撼画面。这种集体的望乡行为,极其有力地揭示了军中普遍存在的厌战思乡情绪和低落的士气。
又如《回军行》:
“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沙云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士卒哭龙荒。”
诗中描绘了关城秋色萧瑟、日暮沙云笼罩古战场的凄凉景象,后两句代将士请命,请求朝廷下令回师,收拾阵亡者的尸骨,不要让士卒们再在这荒远之地(龙荒)悲泣。这种悲凉感伤的情调,与盛唐边塞诗中那种“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坚定乐观形成了鲜明对比,折射出中唐国势衰微、边防不振的时代折光。
(二)艺术成就与基本风格
李益以七言绝句著称于世。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卷二十中评价道:“七言绝句,中唐以李庶子(益)、刘宾客(禹锡)为最,音节神韵,可追逐龙标(王昌龄)、供奉(李白)。” 这一评价将李益的七绝置于中唐顶尖地位,认为其音节和谐、神韵悠远,足以媲美盛唐的七绝圣手王昌龄和李白。
李益的七绝,确实达到了很高的艺术境界。它们富于形象感和音乐美,语言流畅自然,意境明朗开阔而又含蕴深厚。其代表作《夜上受降城闻笛》被誉为中唐绝句的压卷之作之一: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诗的前两句对仗工整,以“沙似雪”、“月如霜”的比喻,勾勒出边塞夜景的静谧与荒寒,色彩清冷,氛围悲凉。第三句“不知何处吹芦管”,笔锋一转,引入不知从何而来的芦管(胡笳)声,这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也触动了征人最敏感的神经。结句“一夜征人尽望乡”,以夸张而又真实的笔法,道出了这芦管声所引发的无边无际、彻夜难眠的思乡之情。全诗将色彩、声音、情感水乳交融地结合在一起,前三句的写景均为末句的抒情做了层层铺垫,意境浑成,悲壮婉转。据说此诗当时即被“教坊乐人取为声乐度曲”(《唐诗纪事》),广为传唱,可见其情韵兼美,感人至深。
李益诗歌的基本风格可以概括为“悲壮婉转”。他的诗,既有边塞题材固有的雄浑悲壮之气,又融入了中唐特有的感伤婉转之情。无论是抒发报国壮志,还是描写边地风光,抑或反映戍卒愁怨,都渗透着这种复杂的情感基调。这使得他的边塞诗,既继承了盛唐的传统,又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呈现出独特的风貌。
六、结论:承前启后的历史地位
从代宗大历初至德宗贞元中的近三十年,是唐诗发展史上一个相对停滞而又暗流涌动的时期。以“大历十才子”为代表的大部分诗人,身处时代巨变之后,心态趋于内敛、感伤,其创作在思想内容上回避社会主要矛盾,题材狭窄,情感力度不足,确实难以再现盛唐诗歌的辉煌气象与磅礴骨力。皎然“诗道初丧”的批评与《四库提要》“稍趋浮响”的论断,都精准地指出了他们创作的局限性。他们的诗歌,在精神气格上,确实与盛唐“开宝浑厚之气”渐行渐远。
然而,历史的评价需要辩证的眼光。“大历十才子”及其同时代诗人,并非一无是处。他们“诗艺精熟,重视诗歌的抒情特征和审美追求”,在盛唐诗歌的艺术高峰之后,转而向诗歌的内部规律进行深入探索。他们在抒情的深细入微、语言的工整精练、意境的淡远清雅以及诗律形式的精美化方面,付出了巨大努力,并取得了显著成就。司空曙的“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韩翃的“春城无处不飞花”,卢纶的“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等,这些脍炙人口的名句,无不体现了他们在艺术上的匠心独运。他们的创作,标志着唐诗从侧重于外部世界的反映与理想精神的抒发,开始转向对内心情感的细腻品味与艺术形式的刻意讲求。这种转变,固然有气格转弱的弊端,但也为后来中唐元和时期韩愈、孟郊的奇崛险怪,元稹、白居易的平易通俗,以及李贺的诡丽凄艳等多元诗风的出现,做了某种程度上的铺垫和过渡。
在这一时期的诗人中,李益无疑是一个卓然特立的存在。他以其丰富的边塞经历和“慷慨意气”,突破了“十才子”大多平庸的诗风局限,将边塞诗的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他的诗,既有报国情怀的抒写,边塞风光的描绘,更有对边防现实矛盾的深刻揭示,尤其是对戍卒普遍心理情绪的把握,极具时代特色。在艺术上,他的七绝音节神韵,逼近盛唐名家,其“悲壮婉转”的独特风格,成为中唐诗歌园地中一朵耀眼的奇葩。李益的成就表明,即使是在相对停滞的时期,真正的诗人依然能够凭借其独特的生活体验和艺术才华,开辟出属于自己的天地。
综上所述,大历至贞元中的唐诗,虽整体上处于盛唐之音的回响与中唐新变的酝酿之间,呈现出相对停滞的状态,但它并非一片荒漠。以“大历十才子”为代表的诗人群体的艺术探索,以及像李益这样杰出诗人的个性化创造,共同构成了这一时期复杂而丰富的诗坛景观。他们承前启后的历史作用,他们对诗歌抒情性与形式美的深化追求,都值得我们在今天以严谨、专业的态度,给予全面而完整的审视与评价。这段诗歌史,以其特有的风貌,在光辉灿烂的唐诗长廊中,依然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一席之地。
参考文献:马积高、黄钧《中国古代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