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友叫豪杰，厂里人和村上人都坚定地认为他精神不正常

豪杰，乃我河南乡下老家不远处的小郑庄的人士。他爹爹姓郑，所以他全名叫郑豪杰，现如今他已是个大人了。

要说我与豪杰年龄差距这么大，生活轨迹就是两条永远不可能相交的平行线，本来我俩之间不可能会有什么交际，但由于我是他拐个弯磨个角的亲戚，论起辈份来，他还得向我叫姑父，所以就由不可能而变可能的产生了接触。

第一次见到豪杰是2015年，那时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家干了一年农业活，准确地说是放了一年羊，还在工厂里打过几天工，然后来南中国我所谋生的这个城市，想在这里找个揾食和发展的活计，父母也认为得让他到外面的世界散散心。所以，在他姐姐的带领下来了广东，那么我就顺理成章地与他在广东见面了。

刚见面感觉他话不多，有着超乎他这个年龄段的沉稳，甚至达到了冷面。但直觉告诉我，这货肯定是个有心思的主，认定他肚子里有“料”，身上有故事。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就总想让他将藏在肚子里的“货”倒出来晾晾。

到此几天后，这里刮起了台风，我阳台上的花盆被吹倒摔烂了。买回了一个新花盆，但我不知怎样弄这花才能活，就没敢动手。刚好豪杰在此，我就想考考这位种了一年地的豪杰懂不懂种植，就问他你有没有本事将我这盆花给我重新种好，并且保证它能鲜活。

豪杰也不答话，挽起袖子，先将那烂了的花盆一片片摞在一起，然后清干净泥土中碎瓷片，又一捧捧将泥土装进新盆里。装至半盆土时，将那一大棵倒在一旁的蝴蝶兰连根捧起放入盆中，又一捧一捧将剩下的土装入封根，最后将土压实、浇水，再将阳台拖扫得干净，还把碎盆提到楼下扔进垃圾桶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并且重新栽种好的那棵我心爱的蝴蝶兰，依旧是肥叶青葱，花枝招展。

豪杰洗完手在客厅坐下，我笑着说没想到你干起活来还蛮懂行哩！ 豪杰不屑一顾：“就因为你比我年长、比我多读了几年书就来考我？‘以我知之，我亦无它，唯手熟耳！’”令我吐出的舌头久久不能缩回，一个蒙憧少年，竟然也懂得白居易的《卖油翁》？我脸上一时极为不自然。

通过花盆之事，我更坚定了豪杰不是简单人的看法，就更想打开他心灵的密码。

从这以后，我就千方百计地接近他，星期天我就带他一起去乡下水沟里摸鱼捉虾，到五桂山登山爬树摘野果。吃则同桌，睡则同床，慢慢也就成了无话不谈的“老对把”。

这老对把是没良沟一带的方言，用通用语言说就是铁哥们。他也越来越觉得我是个可信赖的人。在一个雨夜，豪杰终于向我打开了心扉，原来这的小小少年，承受着他这个年龄段的不能承受之重啊：

在井楼学校上初一时，由于学习成绩好，遭同班同学由嫉妒到恨。尤其是井楼街有几个街“痞子”学生，老是逼着豪杰賛他们写作业，到后来发展到每个星期都要豪杰向他交钱，再后来竟逼着豪杰给他们洗衣服，不交钱或不洗衣服就要遭他们的毒打。

豪杰实在无法忍受了，只好将挨打之事告诉自已的家长，父母却批评他，说成天告诫你不能和人争执，不能和人打架，你咋就不听哩？我就不信你不招惹他他就光盯着你打你？

可父母又怎知校园霸凌的毒辣和残忍呢！并不是招惹谁了，他们才欺负，而是有些坏种就是好结伙恃强凌弱。豪杰又告诉老师，老师赶着去搞一对一家庭辅导，也就是忙着去挣钱，只说了句我知道啦，别说啦，我有空时找他们说说，又是不了了之。

豪杰只好逆来顺受，已无法学习，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到考试时成绩急转直下，分数较以前降得太低了，老师在课堂上对豪杰讽刺挖苦疯狂批驳。

上体育课时，他得拖着挨打后伤痛的身体去咬牙跑操，这个小小少年的稚嫩之躯，如何承受得了如此悲残之重啊！心灰意冷的豪杰只能向家长跪求，坚决不上学了。

我听到此，扼腕叹息的同时，也引发我对校园霸凌切齿之恨，很想逮着那几个坏学生狂揍一通，也想骂那个枉为师表的老师，你们这些东西坏了八辈子良心，使一个青葱年华的少年不能上学，毁了一个少年才俊的锦绣前程呀！

辍学后的豪杰，见人更不想说话了。只是藏在房间里没明没夜地看书学习，好象要上自已的大学。不知他在哪搜罗出来那么多发黄了的之乎者也的书，有些书甚至早已是没皮没尾了。

由于长时间自顾自地徜徉在诸子百家中，所以时不时自言自语地冒出古语旧词。村上有文化的年轻人都外出谋发展去了，剩下的老人们文化素质低，凡他们听不懂的话，都定性为“胡话”。这胡话不知是不是没良沟沿岸的方言，若不是，那就是“胡说的话”之简便叫法，起码我是这样认为的。

这时就有“先知”老人说，这娃儿光说胡话肯定是神经了。起初父母十分排斥别人说他娃儿有神经不正常。可他们也经常听到儿子嘟哝“天语”，时间一长，连他的父母也都认为他真的疯了。

是啊，一对提倡“反潮流”时期的学生，本身就没学到什么文化，又经几十年面向黄土背朝苍天的劳作，在学校学的那几个字早就退还给老师了，怎会懂得豪杰的“之乎者也者乎哉”呢？

豪杰的状态，让父母心急如焚，听从邻人老者的建议，不能让豪杰老是藏在屋里了，要让他多在外面活动活动。就想了个办法，卖回来几只羊让豪杰去放。

放羊的豪杰，也还放不下他心爱的书本。他已尝到中国古文化的香甜，钻在古汉语知识的海洋里不能自拔，在里面贪婪地汲取着他所急需的营养，以弥补他不能在校学文化的缺失。

因此，放着羊时老是跟不上羊，羊跑出老远了，他还站在原地看书的事时有发生。这样一来，羊跑去人家的麦田里是不可避免的。

一次，羊跑麦田里啃了几口麦苗，不幸被麦田的女主人发现了，那妇人指着他脑门跺着脚大骂。豪杰从书本上抬起头，连说别生气我赔我赔！但这妇人还是不依不饶。看那妇人骂不到头，豪杰说：“我没波你身上水吧！就啃了你两口麦苗，你至于这样揭斯底里吗？”豪杰是骂她像一个波妇，逻辑思维一点都不乱，骂人还这么引经据典地文明，甚至上可称为高深的文人或能人了。

正指着他大骂的妇人不明所以，目瞪口呆的止着骂，脑子以一秒钟十万转的速度，极力想辩明他说的是啥意思。旁边劝架的人拉着她说：“你看你看，他现在还在说胡话，啥波水揭底的，没边没沿哩，神经得真还不轻哩，难道你还能给他这病人一般见识不成？”那妇人便拍拍大腿跺跺脚，恨恨地哎——了一声，也只好作罢。

看放羊不中，父母就想让他去打工。就托人在县城的工业区给豪杰找工作。因为豪杰属末成年人，一般资本家都还不愿剥削他，父母可算是好话说尽，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的，总算有个工厂接收了。

进了厂的豪杰依旧不多说话，只管埋头干活，在厂里加班加点的小间隙，依旧抱一本厚书啃。有一次几个工友走到他身边，一把夺下他的书，想同他谈谈天。谁知这豪杰给他们论起天下形势军国大事，那是滔滔不绝。比古论今，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让工友们个个刮目。工友们说不过他，甚至插不上话，就给他安个“罪名”叫“妄议中央”。然后哈哈大笑一阵散开了。

当时，厂里正在搞规范化管理，员工统一着工装，统一在胸口挂厂牌。这天，天还不亮豪杰就趴在床上看书，因看得入迷，不觉就到了上班时间。听到上班的电铃，他也顾不上洗脸吃早餐，套上衣服就急往外跑。到门外猛想起要佩戴厂牌的死命令，就慌忙回头抓起桌子上一块硬纸牌，边往车间跑边往扣子上系。

豪杰在工位上正忙碌着，车间主管不知什么时侯站到了他的面前，对着豪杰的厂牌足足看了三十秒，突然一声爆喝：“郑豪杰！”豪杰答声“有！”急忙站起来。“好你个郑豪杰！你就是这样对抗厂里命令的？咹？你就挂个厂牌你就会死呀？”

“我挂.....”说着忙低头看，原来早上太慌张了，竟然将前几天为进厂面试，妈妈为他买的新衣服上的吊牌挂在了胸前，那牌子上写着：“海澜世家”。主管骂了一声“真是个神经bing！”转身走了。

豪杰木然地坐下，心中想起有一个日本作家说过：苦难是人生的老师，估计自已又要和这位老师亲密拥抱了。其处理的结果是：让豪杰去财务部结算这几天的工资，开除出厂。

就这样，厂里人村上人都坚定地认为豪杰是个神经不正常了。

豪杰从厂里回家后，父母惆怅得直牙疼。十分关心弟弟的亲姐姐，提出带豪杰到广东见见世面，父母也认为到外面不管挣不挣到钱，能散散心，总比窝在家里强，所以就有了这次我和豪杰会面。

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广东，执法环境和依法办事力度比内地要强得多，谁也不敢启用不足十八岁的未成年工。所以，豪杰在这里玩了一个月后又回家了，只是心情和对世态的看法好多了。由于此行，成就我俩深厚的忘年之交。

光阴任苒，在这快节奏生活的南方城市，尤感其甚。职场上的激烈拼杀，让我虽说谈不上是戎马倥偬，却也无暇他顾。一晃，已有十年没与豪杰见面了，其间就是电话，也难有三两次。曲指算来，我这个好友也已有二十五六岁了。

今年春节时我回了老家过年，向亲戚们打听豪杰的现状如何。回答是，自从豪杰的驾驶证被吊销后，豪杰越发不肯与人说话了。

原来，豪杰在十九岁上考取了驾照，父母也倾尽所有地给他买了一辆车，其用意是让他重拾自信，回归生活，正常与人交往。

豪杰开上小车着实活跃了许多，可有些村民和某个村组干部，不知是嫉妒，还是在心底里根深蒂固地认定了豪杰是神经不正常。在他们的一再投诉或揭发下，某些部门不经详细调查就收走了豪杰的驾照。

豪杰也打听到我回了乡下老家，兴高采烈地提着礼来找我，说姑父同志呀，我可真想你呀！跟着就又“洋气”地老礼十足起来，躬身作揖：“姑父别来无恙！”

他就是想同我聊天，同别的任何人都谈不来，我想或许就是因为只有我才能听懂他说话吧，起码在他认识的人或者说他的亲戚圈子里是如此。

我说你满口文言，人家谁听得懂，你就不会不用书面语而直白一点吗？他说那你说的可不准确，谁说我不会说咱家的土言俚语，你看：“咱俩老对把，我上街买匹马，骑上马，持猎枪，我打兔子你受伤。”这货还拐着弯的来噘我哩！

我问他现在过得怎样，还愤世疾俗吗，你的驾驶证是怎么回事？他笑笑说：“第一个问题，你问得不靠谱吧？问话的主体本身不存在，我从来都没有愤世疾俗”。“第二个问题”，他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与惋惜地愁云，然后愤愤地、答所非问地说：“有些地方官哪，他真的不是为群众办好事的，光为自已，一刀切，懒政害人呀！”

我看触到了他的伤心处，就赶紧转移话题：“这个问题我也明白了，说说你现在在钻研什么吧。”豪杰眼里闪出了亮光：“我在看《庄子》，不与任何人争论，闲时写点东西，寄情文字”。我呀哈一声：“你、你现在竟然能啃动《庄子》？！”我又一次惊㤉得张开的嘴半天合不上。

说着就又说到了现在的一些贪官污吏：“那些贪官都是投机钻营分子，他们当官的初衷就是想腐败，所以当上官后，不是不作为，就是胡作作为，吃亏的当然还是咱这些草根百姓”。

我看他扯的问题要尖锐起来，就又赶紧打断他的话：“这不是咱所应操的心，也不是咱管得了的，只要咱吃饱不饿就中了”。他不赞成我的说法，睁大眼睛瞪着我，有十几秒不说话。

然后自顾自地又接上前面的话：“比如我的驾照吧，明明我没有病，不知是他们偏听偏信，还是为了他们的官位，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放过一个！”我说：“还是说说庄子吧”。他说：“那好，那我就说说庄子对当官的见解”：

“先给你说几个小故事。原文见《庄子·让王篇》，说出来你可能也不信，反正信不信由你。”

“话说舜想把天下让给北人无择，北人无择说你神经有问题啊，你自己不在历山之麓好好种地，把人家唐尧的王位接过来，现在又要让给我，你这不是胡球整吗？你这不是玷污我吗？说完，纵身一跳，跳到清泠深渊里摔死了。”

“又话说，商汤搞定夏桀（jié）之后，想把天下让给卞随。卞随气得混身发抖说，‘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是啊，生在这天下大乱的年代我已经很不幸了，你这混蛋竟用这样的丑行玷污我，我不活了！说完就跳进了现在位于我们河南的椆（chóu）水淹死了。”

“商汤想不通啊，我觉得你这娃儿有仁德，把王位让给你，一片好心怎么就成了丑行了呢？他很不服气，又想把王位让给瞀（mào）光，谁知瞀光也不干，说：‘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他的意思就是说，废除自己的国君，不合于道义；征战杀伐，不合于仁爱；别人冒着危难，我却坐享其利，不合于廉洁。说完他跳庐水去了，怕水太浅，这货还特地背了一块子石头，好快点沉下去淹死去球。”

我说：“哎！哎！豪杰呀！你咋不将俺介绍给商汤、舜呀？他要是让我当王，请你放心，我绝不会拒绝，更不会自杀。”

豪杰看我有点质疑他的故事，就停顿了一下，然后仍是很正经地给我解释：“我看书看到这里时，也在捧着廉价买来的盗版《庄子》发愣。

北人无择、卞随，还有瞀光，他们没有病吧？如果说他们没病，那就是庄子这货是个神经bing！在这儿胡编乱造诳谝人，哪有给天下都不要的？这不是开联合国的玩笑嘛！别说一国之君，就是小小一个公务员，哪次招考不是你争我抢得头破血流？”

我沉思，在现时生活中也确实是，一位和我要好的作家朋友，他有个宝贝女儿，2022年高中毕业，参加高考的成绩不错，顺利拿下了“一本”。

朋友在欣慰之余透露，其女之惟一志向，就是毕业后血拼公务员。大学四年，除学业之外啥也不干，专门研究“考公”窍门，以便日后一举夺魁。她坚决不信自己会比出题的那伙官僚砖家更蠢。

大学时光，青春华美，多少才子佳人相约校园，生命不息恋爱不止。而为了一个公务员，此女竟决心搭上四年时光，当真是可歌可泣。回头想想，公务员是多大的官？与四海天下比何如？与一国之王位比又何如？可为什么会有豪杰说的北人无择、卞随、瞀光之流，如此不识抬举到以死来抗争，对官职忌如虎口呢？

豪杰接着又说：“莫非，舜把天下传给北人无择，是有条件的？又莫非，商汤一定要把王位让给卞随，让给瞀光，也是有条件的？可这里边的条件又是什么？如果说是一个科长，一个处长，一个更大的什么长，可能条件是金子，是人民币，是别墅，或者是美女……恕在下愚钝，除了这几样缺德东西，我实在是想不出更缺德的了。

最多再加上美国绿卡，再加上瑞士银行的存折？可这些东西对天下来讲，算个屁啊！北人无择、卞随、瞀光等人，为何躲天下躲王位，就像躲温疫躲非典躲新冠躲艾兹？

当官之于他们，就像被泼了大粪抹了狗屎？我真的是想破头啊，也想不出这其中的道理。现实中，为了当官不择手段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哪有人家白送官给他，他还宁死都不干？我看反过来当不成官才去寻死觅活倒还差不多”。

这个一段高论，我暗暗叫绝，也无言以对。

豪杰又说：“后来我想明白了，可能是古人思想觉悟低，没有利为民谋的境界。他们一天到晚只想把人民当公仆，要他当人民公仆，等于挖他们家祖坟，所以跳涧的跳涧，投河的投河。其中瞀光最是顽固，怕万一没淹死被商汤捞起来为人民做事，竟在事前往身上绑了一块子大石头！”

讲完故事，豪杰长长叹了一口所说：“对古比今，人当官之心差别咋就那么大呢？我实在是很无语啊！”

听了豪杰讲的故事，我的心情也是久久不能平静。当然更多的是担心豪杰小小年纪，看了这么多的哲学，心事这么沉重，生活中又遭遇这么多的不幸，如此的压力，将来会不会真的使他得上神经bing啊。

过了年返粤的高速路上，我手握方向盘，眼盯车的前方，但心绪仍在为豪杰的处境担忧。

到广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通豪杰的电话，想在嘱托他几句。豪杰在电话里笑呵呵地对我说：“别为我担心了，我想好了，这年也过罢了，我也准备去收旧手机，收长头发，收蚂蜂窝和知了壳，有了这个的营生，边挣钱边写文章，我写好的文章第一个给你看。”

一个月后，我真的收到了豪杰写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从结构到语言叙述到故事情节，真的都很棒，起码说比我写的要强多了。如您有兴致，改天我转发他写的小说给您看看。

一个青年才俊，确实不能被埋没，不知哪位伯乐能识得这匹小千里马呢？我期待着。也期待着村民们对豪杰的刮目相看，期待他们能明白豪杰并不是真的神经有问题，而是个能力和思维超越他们十万八千里的天才少年；也期待着哪天豪杰能打电话告诉我，他的驾驶证已发还给他了。

作者简介

魏金铁，南阳唐河古城人，法律工作者，现已退休，定居广东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