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端:回忆两位尊敬的学者邻居

发布时间:2025-09-15 15:12  浏览量:1

作者简介:陈端,北大东方学系陈玉龙教授长女 ,笔名蓝心。祖籍江苏镇江,1949年出生于南京。自幼在北京接受教育,曾任职中华书局。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定居香港。先后从事出版和教育工作,同时为报章撰写专栏。多年来发表了数量繁多的文学作品,散见于海內外各大报刊。在內地和香港分別获得过文学奖项。已出版著作有散文集《淡蓝色烟霞》、《装饰心情》;小说集《梧桐雨》、《流星在夜空划过》;长篇小说《众里寻她》、《爱恨铜锣湾》等十余种。合著有《燕园陈迹》《北大老宿舍纪事·中关园》等。在海内外华人文学圈有较大影响。。

一、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法国著名哲学家帕斯卡说过:“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 敬爱的张世英伯伯以自己一生的历程完美地诠释了其中蕴含的哲理,他那蓬勃的生命力贯穿所经历的时光,让生活中的每一秒都精彩充实,而不是让生命随时光而消失。他留下的无价精神财富,不会因岁月远去而褪色,相反却历久弥新,永放异采!正是帕斯卡这句话最好的印证。

张伯伯是世人景仰的哲学大师,更是一位诲人不倦、扶掖后进的前辈,一位亲切可蔼的长者。 张伯母彭兰阿姨是诗人、北大中文系教授、闻一多先生的高徒。夫妻两人的相识以诗开始,共同生活也以诗结束。 在哲学与文学联姻的几十年间,从西南联大到北大的风雨旅程中,彭阿姨留下许多令人难忘的诗篇。诗风豪爽、婉约兼而有之,既忧国忧民,也不乏儿女情长,这两句她写的诗句:“织绣自来称粉黛,文章从不让须眉”,正是诗人的真实写照。可惜由于她去世较早,没有机会见面。

但是,与张伯伯进一步结缘, 却是起因彭阿姨。当年她和家父同在马寅初校长秘书处工作,常从父亲口中听到她的名字,可称之为世交。因而看了不少她的诗,遂生仰慕之心,后来得知张伯伯是彭阿姨的先生,又增添了一份亲切感 。

儿子张晓岚与父母的合影

前几年,为了编纂一部故园回忆录,和张伯伯公子张晓岚先生时有来往。蒙其引荐,不仅收到张伯伯赠书《我的思想家园》,并在百忙中为拙作《她比烟花寂寞》题名,荣幸之至。

张伯伯不仅是哲学家、思想家,还是文学家、书法家。他曾手书晏殊的“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与我,鼓励我对于事业要有执着的追求,要登高望远,明确自己的目标与方向。后来看到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在‘望尽天涯路’的迷惘中,终于追寻到了一条我终生以之的道路。”原来他用这句诗与我共勉,表达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豪情,更对后辈寄予殷切希望,令我感动不已,受到极大鼓舞。

张伯伯的字体力透纸背,又流露出一股清新之风。我如获至宝,珍而重之,时时欣赏,如见其人,仿佛张伯伯正在循循善诱,令我如沐春风。

最让我铭记于心的是去张伯伯家做客的情景。那天在晓岚陪同下,我和弟弟来到张伯伯位于京郊的寓所,得以亲临教诲。

虽已近百岁,张伯伯精神矍铄、思维敏捷。在四壁玻璃书柜的围绕下,陶醉于知识的芳香中。笑声欢语,天南海北谈时事、聊家常,他询问旅居东京的弟弟日本的时局,又谈到自己与时并进,努力学习电脑操作。言谈之间,迸发出的思想火花,感到张伯伯已将哲学融入生活之中,哲学家更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般清高。深被其睿智宽广的视野,平易近人的风格吸引,受益匪浅。

晚上,张伯伯又在会所设宴招待,菜肴丰富、美味,大饱口腹。席间充满亲切的家庭氛围,格外暖意沁人。这一餐难以忘怀的家宴,虽已过去几年了,仍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曾经想着回请张伯伯,但时间总是配合不上,如今忆起,只有成为永远的遗憾了。

张伯伯学术研究范围广泛、影响深远,我最欣赏的是他提倡的诗意栖居的观念,绘出人生的蓝图,令人响往的最高境界。由童心→自由→审美,升华至诗意。将复杂的哲理以最通俗的语言表达出来,不再藏身于象牙塔而高不可攀。

张伯伯更身体力行,成立张世英美学哲学学术奖励基金,呼吁不慕名利、潜心学术、重视基础研究,推动中国美学哲学的长远发展,使后人可以踏着大师的足迹前行,薪火相传。

敬爱的张伯伯,虽然您已远去,但我觉得您并没有离开我们,因为您已在哲学中得到永生。在追寻真理、艰难跋涉的学术生涯中,您最终的归途就是那条永远奔腾的哲学长河。

斯人已矣,仰望背影,深感生命短暂,星空永恒。让我们牢记张伯伯提倡的“栖居大地,仰望星空”的名言,荟萃中西哲学的精华,就是对中国哲学界这盏永远的明灯最好的纪念。

谨以拙笔写下对敬爱的张伯伯的缅怀之情。

( 2020年12月10日张伯伯逝世三个月于香港)

二、我眼中的赵宝煦伯伯

上世纪文革前的北大中关园,鸟语花香。那片土地上的住户,不少是52年院系调整时从沙滩红楼迁来的北大教职员,正值人到壮年,他们满怀雄心,大展拳脚,怀着建设新中国的美好憧憬,为这片花红柳绿的园地绘出更为浓郁的人文风景 。

我家靠近苗圃,西边的小路是孩子们去附小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我家的左邻右舍都是东语系的,几家的孩子也是同学,相处得非常和谐愉快。

打开中关园平面图,可以看到中关园有不少小树林。我家东边是其中之一。小树林面积不大,但也郁郁葱葱,林下那片青草地,自然成了孩子们的游乐胜地。

隔着小树林,都是其它系的住户了。我家和赵宝煦伯伯家最熟悉了,除了我和赵晨同学,弟弟和赵晴同学,也因为赵晨的大姨妈(赵伯伯夫人的姐姐)和我家奶奶都是江苏人,来往较多。

赵伯伯祖籍浙江,北京出生,在中关园的老一辈中,他的普通话口音是最标准的了 。 但决不夹杂北京口语,语调温柔儒雅,非常悦耳动听。

在幼年我的眼中,赵伯伯永远那么平易近人,慈祥和蔼。看到我们在外面玩耍,总是亲切地用小名唤我一声。他的记性极好,记得每个孩子的名字。

赵宝煦和夫人

对孩子们尚且平等待人,对老人更是无比尊敬。我的爷爷奶奶对赵伯伯赞不绝口,即使远远见到他们,赵伯伯马上下车致意问候;即使在父亲被错划为右派的黑暗日子里,也绝无丝毫歧视,尽显人间有情。现在的人常说什么民国遗风,在赵伯伯身上,最完美地体现了民国知识分子的风范,虽才华横溢却绝不张扬,内敛低调,文质彬彬,永远谦卑。

待我长大后,才了解到从50年代至文革前,正是赵伯伯平步青云之时。60年他重建政治系,后改为国政系,先后担任系副主任及主任,仍不改其一贯的平实稳重的风格,确实难能可贵。

赵伯伯文化涵养丰富,除了酷爱绘画外,也醉心收藏珍品。家母在人民出版社工作,有一年准备出版齐白石画册。赵伯伯知道此事后,请家母向齐白石购画。于是家母买了3幅,除了自留一幅,另两幅帮赵伯伯和另一位北大教授购买。我家的一幅是牡丹,赵伯伯家的是虾。

赵伯伯不仅是国际政治大专家兼杂家,更是一名才子。在孜孜倦地从事政治理论研究之余,钟情文学艺术,写得一手好文章,书法清新流丽 。曾亲自推动成立燕园书画协会,为书法艺术的传承、光大发扬身体力行,不遗余力。

赵伯伯的画作也很精湛,艺术造诣深厚。如一幅翠竹的工笔画,技法细腻婉约,并亲自题诗:“千秋空谷少知音/一卷离骚好寄吟/三月江南春草绿/月明楚客梦难寻”。诗句隽永缠绵,表达了他当时客居柏林时的思乡之情。

不仅擅长工笔画,他的水墨山水画更是泼洒浓重、气势雄伟,《瑞龙图》描绘在乱云飞渡的山峦上耸立的千年古松,象征人类坚强勇敢的意志,暗喻“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雄心未泯。

赵伯伯重视亲情、家庭伦理道德,从他与家人相处也可见一斑。75平米的住宅,除了赵伯伯一家5口,还住了大姨妈和两个女儿,两间卧室其中一间就是她们3人住,赵伯伯常要伏案工作,家中拥挤情况可想而知,当时两个外甥女尚不能自立,可能还要在经济上有所支持。大姨妈常和我奶奶聊天,言语间充满对赵伯伯的敬意。要知道妹妹帮助姐姐天公地道,妹夫则未必要承担道义上的责任。至今回忆起来,对赵伯伯遵循老子“上善如水”训诫的品德无比敬佩。从这些细节上折射出赵伯伯的高尚人格和情操。

就是这样一位身上凝聚了中华传统文化优良基因的知识分子,在文革中遭到极之残酷、恐怖的摧残。66年盛夏,中关园不少家庭被冲击、抄家,已是司空见惯的景象了。赵伯伯家首当其冲。

头戴军帽、袖带臂章、腰缠皮带的红卫兵冲进赵伯伯家院子之时,天气炎热,骄阳似火。他们有人把书籍、画册等对象扔到地上用脚践踏;有人拆了壁炉,说里面藏着照相机、发报机;有人把赵伯伯强拉到院子里,按下他的头,让他跟着红卫兵的口号一句句重复:“我是牛鬼蛇神‘’、”打倒走资派“、”打倒赵宝煦“……声音稍小点,就伴随着粗声吼骂、皮带抽打……

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氛围中,人们都躲在家里。听到外面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我和奶奶从厨房的后窗向外张望,我拉着奶奶的衣角,奶奶含着眼泪,哽咽道:“好人啊,为何遭如此大罪……”

赵伯伯夫人陈司寇老师是101中的教导主任,从此不是北大就是101的红卫兵,不断来到赵伯伯家批斗。两夫妻都遭此恶运,即使在知识分子云集的中关园都算少见了。

为了怕红卫兵抄家打烂省吃俭用买的缝纫机,大姨妈在一天夜晚偷偷将缝纫机送到我家暂时保管。

乌云在中关园的天空笼罩,不知何时消散?大概是67年,赵伯伯家收到北大革委会的勒令书,限令他们搬到成府小胡同去。从此赵伯伯一家离开中关园,被发配到居住条件恶劣的破旧房子,继续接受精神和肉体折磨。赵伯伯夫妇后来多次被关进牛棚劳改,度过一段惨绝人寰的岁月。

赵伯伯家搬走后,对知识分子致命的一击来临了。对75平米的住户强行割房令,每家让出最规整的两间卧室,共四间卧室给中间的住户。

家父57年就被划为右派,属于“死老虎”之类,比起赵伯伯家,我家“有幸”苟且留在中关园接受割房,多么悲哀的一幕。

世事多变,沧海桑田。文革终于结束了,在拨乱反正、百废待兴的历史关头,赵伯伯不计前嫌,抛弃个人恩怨,团结全系师生,以更大的热情投入教学和研究工作。

中美建交后,赵伯伯多次赴美讲学和进行学术交流。他还为中关园的子弟亲自撰写留学推荐信,大力扶掖后进。至今,那些身处海外、学有所成的后辈们,提起赵伯伯还是满怀感激之情。

因我也移居香港,很长时间没见过赵伯伯了。直至91年春节,我回京探亲,赵伯伯来我家拜年,见到我,关心地询问我的近况,使我很感动。这时他头发全白了,令我有恍如隔世之感。不变的是,他那永远温文优雅的举止、慈霭亲切的话语、锐利如炬的目光、睿智清晰的思路……

2011年,中关园发小准备出版故园回忆录《我们的中关园》,赵伯伯欣然命笔,以《共同的回忆 不同的经历》为题作诗序,把两代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表达了对后辈的深情厚意,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鼓励,并提到那令中关园人朝思暮想的小树林上的青草地:

北大中关园那一片平凡的青草地,

积淀着你们青少年时代难以磨灭的印记。

多少年来魂牵梦系,

揪扯你们各自的回忆。

孩提时,你们在树下玩耍嬉戏,

少年时,你们在这里攻读学习。

在那地覆天翻的疯狂岁月里,

你们听《长征组歌》,

学唱样板戏。

突然一声令下,

你们背起背包奔向那陌生的广阔天地。

在天南地北,

你们有着各自不同的艰苦经历,

也相应地创造了不同的业绩 。

如今头发斑白已到退休年纪,

但你们永远忘不了的却是

北大中关园那片平凡的青草地。

为《我们的中关园》作序

就在写完序的第二年,赵伯伯与世长辞了。今天,重温他不凡的一生,他的一生就是中国知识分子追求光明、追求真理的一生,是无数优秀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缩影。

从一个贫穷人家的孩子,到凭不懈努力读完高中,到毅然离开日寇铁蹄蹂躏的北平奔向昆明,到在西南联大攻读并最终成为北大教授,这位当代中国政治学主要奠基人,他对北大、对国家付出了毕生心血,做出了卓越贡献。

拙文写成后,曾给一位香港的朋友过目,他说:“看完这篇文章,非常欣赏你细腻的文笔,而且对赵伯伯有份钦佩莫名的感受,即便曾经历含冤的伤痛,依然以良善和温柔待人,用他的睿智和知识立德树人。 感谢你的文章,我可否转载呢?让大家一起透过你的文字回顾赵伯伯还有那个年代在北京的文人学士的历史片段 。” 可见,即使素不相识,即使岁月流逝,赵伯伯的高风亮节能够穿越时空,永远感染着后人,不分时代和地域限制。

余生也晚,无缘亲聆赵伯伯在学术上的教导。仅从邻居孩子的眼中的印象,对这位尊敬的长辈、对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做了一番追忆,以此为那风云时代、为中国的知识分子留下一点印记。同时,也是对赵宝煦伯伯永久的纪念。

(2021年2月24日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