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酒壮胆夜闯太学,没成想认错了人,他:成亲还是报官,选一个吧
发布时间:2025-06-25 23:16 浏览量:1
天光破晓,浑身骨节泛着酸胀。
我胡乱摸索着床榻边缘,指尖触到的不是惯常的粗布衣襟,倒是一片温软滑腻。
惊惶睁眼时,正对上一具凌乱散落的男子身躯。
乌发如瀑垂落枕畔,半掩的容颜只露出雪色下巴,线条柔美得令人心惊。
待看清这张全然陌生的脸庞,我登时如坠冰窟,昨夜醉梦如走马灯般在眼前炸开——拎着剁骨刀翻越太学墙头的疯癫模样,此刻想来竟似前世光景。
屋外忽地响起叩门声,少年清朗嗓音带着敬意:"孟师兄,该晨起了,弟子给您送洗漱水来。"话音未落,木门已被推开半扇。
我肝胆俱裂地尖叫:"别进来!"
仓皇回身时,正撞进双琉璃般清透的黑眸。
孟屿岚支着半边身子倚在床栏,素白中衣松垮垮敞着,露出腕间触目惊心的红痕——那分明是绳索勒出的淤青,左右双腕皆有,与我杀猪时捆缚牲口的技法如出一辙。
"孟……孟公子?"我踉跄着后退,腿肚子直打颤。
"孟屿岚。"他薄唇轻启,音色如碎玉落冰盘。我闻言眼前一黑,太学首屈一指的麒麟才子,竟被我这市井屠户玷污了清白?
水声淅沥从侧室传来,半晌才见那人掀帘而出。月白广袖儒衫裹着清瘦身形,墨发用玉带随意束着,眉眼间凝着霜雪般的冷意。
我攥着衣角嗫嚅:"昨夜酒劲上头,实非……实非有意冒犯……"
"邱师弟年幼胆小,此刻怕已去禀告学官。
"孟屿岚理着袖口,语调平缓得令人心惊,"你且说说,该如何向学官、祭酒,乃至整个太学、天下人交代?"
每字每句都似千钧重担压下,我扑通跪倒在地:"孟公子,我这就去衙门投案!纵是绞刑也认了!"
自三年前天后颁行新政,男女同罪,我这样的罪行,轻则十年牢狱,重则问斩。
"投案自首?"孟屿岚忽地轻嗤,"好教全京城知晓,我是如何被你……"
他蓦地收住话头,广袖下修长手指叩着案几,"眼下唯有将这桩丑事,化作夫妻恩爱的佳话。"
我瞠目结舌:"这如何使得!我是东市卖火腿的粗鄙女子,您可是太学魁首……"话未说完,喉头已哽住。
昨夜本欲找负心汉陈焕算账,谁料竟错闯了这等人物寝室。
"娶你会否遭人耻笑尚未可知,但不娶,我必成满城笑柄"
孟屿岚从案头取来红笺,笔走龙蛇写下婚书,"二选其一,你自己掂量。"
话音未落,屋外又响起急促叩门声。孟
屿岚却从容铺开两份锦缎婚书,蘸了朱砂递来:"签字画押。"
我望着"聘则为妻"四个遒劲小楷,眼眶发烫:"若他日您遇到心仪之人……"
"届时自会和离。"他截断话头,指尖已按上印泥。
我咬唇按下手印,但见孟屿岚将婚书供在烛台前,硬拉着行三拜之礼。外头砸门声震天响,他竟还有闲情仿效古礼。
"孟屿岚!再不开门,休怪本官硬闯!"学官的怒吼炸响耳畔。
千钧一发之际,孟屿岚忽然伸手拂过我耳畔碎发,温热指腹擦过脸颊时,我狂跳的心竟奇异地安定下来。
"别怕。"他轻声呢喃,转身推开门的刹那,晨光勾勒出清隽侧影,恍若谪仙临凡。
"屿岚,你糊涂啊!"
苏学官痛惜不已地拍着案几,木案震颤发出闷响。
"新婚燕尔纵情恣意,误了晨课是我的过错。"孟屿岚垂眸敛衽,声线清冽如泉。
"你当我老眼昏花?!"苏学官气得直喘。
朱漆聘书墨痕未褪,龙凤喜烛烛泪未干,这新婚委实新得刺目。
我唯恐学官降罪于他,当下将孟屿岚扯到身后护着,昂首道:"夫妻本是一体,学官要罚便罚我!"
苏学官瞪圆了眼睛:"我几时说过要责罚他?"
"您既不能动手,也不许出言责备,"我梗着脖子硬撑,"要骂便骂我,我替他受着!"
"你……你……"苏学官手指抖如筛糠,连胡须都跟着颤动。
耳畔忽闻极轻的笑声,孟屿岚缓声开口:"拙荆护我心切,还望学官莫要见怪。"
语毕又俯身在我耳畔低语:"你先回府,此处交予我处置。"
我不知他如何善后,只得满心忐忑地任他送出太学。
跨过朱漆门槛时回眸望去,但见晨光熹微中那人长身玉立,眉间霜雪尽数消融,瞳色潋滟似春溪——这谪仙般的人物,竟成了我的夫君。
胸臆间骤然涌起万丈孤勇,我提着裙裾飞奔回去,气喘吁吁道:"郑兮!我名郑兮!东市清水巷第三间铺子是我家,你若要寻……寻我……"
话音戛然而止,他或许根本不会寻来。
"孟师兄!"太学内传来呼唤,"祭酒召你去君子堂。"
"且归吧,"孟屿岚轻抚我鬓发,"路上当心。"
我颔首离去,行至街角仍忍不住回望。但见那人独立门庭,晨光为他周身镀上金边,恍若神祇临凡。
市井喧嚣扑面而来,我却如游魂般飘回铺中。
"掌柜的,"伙计嬉皮笑脸地凑上来,"今儿怎的晌午才来?莫不是昨儿个当梁上君子去了?"
我喉头一哽,可不正是当了一夜采花贼。
正待开口,忽见陈焕立在院中。这厮竟也穿着太学素袍,生生将云锦穿成了粗麻布。
"郑姑娘,"陈焕执帕掩鼻,嫌恶地扫视搬运货物的伙计,"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候你下黄泉么!"我袖中寒光乍现,砍刀挟着风声钉入他头顶树干。
陈焕吓得瘫软在地,我抬脚踹向他膝弯,迫使他跪伏于地:"跪得如此娴熟,果真是惯犯。"
他面色惨白:"你……你昨夜都瞧见了?"
我冷笑不语,他反倒狰狞面目:"你可知那女子身份?她乃桑山郡主爱女,县主金枝!她倾心于我,我自当以真心相待!"
"至于我……"他整了整衣襟,"太学门生皆是天子门生,来日必定位极人臣。你若识趣,我纳你为妾便是天大恩典;若不识趣,便是太学洒扫仆役,也断不会娶你这商贾之女!"
我怒极反笑,抬手卸了他双臂关节。望着如死狗般被拖出去的陈焕,还未及喘息,耳边又响起聒噪之声。
"赵家可是东市首富,你若应下这门亲……"
"孙婆让让,"我单手拎起百斤猪腿,"莫溅您一身油星。"
将腌肉悬上梁架,孙婆仍在喋喋不休:"我知你心仪读书人,可门第之见如天堑……"
"掌柜的!"伙计连滚带爬冲进来,"外头来了位神仙公子,说是您夫婿!"
我提裙疾奔,穿过前堂时忽觉心跳如擂。但见杏花疏影里,那人青丝如墨,白衣胜雪,恍若月宫仙君踏碎红尘而来。
"在忙?"孟屿岚轻声问道。
"没……"我慌乱地揪着衣角,"今儿肉多,多备了些……"
话出口便悔得直咬舌尖,这说得什么浑话!
孙婆子盯着孟屿岚直流口水:"郑丫头,这公子是……"
我心头警铃大作,正要遮掩,却听孟屿岚幽幽开口:"我知自己蒲柳之姿配不上姑娘,然既已成婚,还望姑娘莫要始乱终弃。"
此言如惊雷炸响,满堂哗然。
他垂眸敛目,羽睫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端的是楚楚可怜。孙婆子怪叫着逃窜,伙计们围上来道喜,直夸我好福气。
好容易打发众人,我拽着孟屿岚往后院去:"你先在此处等候,我去追孙婆……"
"我以为,我们已行过合卺礼。"孟屿岚驻足不前。
"那……那能作数么?"
"聘书有你指印,天地为证,苏学官主婚,"他自嘲般轻笑,"原是姑娘哄我的把戏。"
我慌忙摆手:"我是怕你反悔……"
"我为何要反悔?"他执起我手腕,"昨夜之事,非全是你用强。"
我惊愕抬眸,却听他续道:"我是男子,若真心不愿,你如何能得逞?不过是情难自禁,半推半就罢了。"
日头正毒,我却觉面上滚烫:"你为何……"
"因为……"他折下片榕叶置于我掌心,"这世间树叶万千,我独爱属于我的这片。"
我攥紧叶片,翻遍全身只摸出锭碎银:"定情信物,你莫嫌弃。"
孟屿岚褪下手串,血色珠玉缠上我腕间:"结发为夫妻,此生不相负。"
我望着他清泠眸中倒影,忽地转身奔回前堂,高声唤道:"贴红纸!东家有喜!"
伙计们面面相觑,我扬起笑脸:"自今日起,这铺子要添位男主人了!"
成婚是人生头一遭的喜事,即便不至普天同庆,也该让沾边的都沾沾喜气。
即日起火腿买一斤赠三两,店里的伙计多领三成月钱,红红火火操办起来。
待诸事安排妥当,我踮着脚尖在后院蹦跶了几步,又赶紧稳住身形,拍了拍发烫的脸颊。
成家立业,顶天立地,稳重!持重!
后院里,孟屿岚果然言听计从,让他候着便真立在原地不动。
我顺势瞥向老榕树斑驳的树干,那道新鲜刀痕还泛着木屑。
"这切口是今晨新劈的。"我开口道。
"你刻的?"他抬眸。
"嗯呐,"我点头如捣蒜,又觉不妥,慌忙摆手,"这刀痕是因着陈焕那厮,他寻衅滋事,我便想着给他个教训,这才——我发誓,我绝不是会对夫君动手的泼辣性子!"
孟屿岚倒镇定自若,听完这番解释,只淡淡颔首,目光落回我身上:"你昨夜闯太学,原是寻他晦气,若非阴差阳错遇着我……"
"若真寻着正主,"我神色一凛,"此刻该是杀猪刀饮血,陈焕横尸,我披枷戴锁!"
安排得明明白白。
"是吗。"他垂下眼睫,尾音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
"我当真是去拼命的!"
我挺直腰板正色道:"若撞见那厮,半句废话没有,刀锋先至。幸而遇见的是你,否则陈焕一命呜呼,我也难逃法网,为那种人偿命,岂不冤枉?
我得活着,得好生活着。
不为旁的,只为你,这人间便值得。"
孟屿岚唇角漾起浅笑,眼底泛起涟漪。
我冲他咧嘴傻笑,心里算盘拨得噼啪响。
我自幼孤苦却置下数间铺面,凭的便是这张巧嘴。
哄得了南来北往的客商,自然也哄得住自家夫君。
如今细想,他虽才貌双绝,我亦机敏过人,端的般配!
暮色四合时,店伙计们收拾妥当,陆续归家。
我肚皮早唱起空城计,又念着这是新婚头一顿饭,且孟屿岚通身气度,这餐饭断不能随意将就。
"上月楼的鲥鱼宴可合口味?周家酒记的紫苏虾最是出名,还有江南春,金陵城顶顶有名的酒楼,达官显贵文人墨客皆爱去……"
我如数家珍般报着城中有名的馆子,除却宫中御膳,任他点选。
孟屿岚却只道:"骨汤素面。"
"就……这?"我颇感意外。
"可使得?"他望向我,眸中隐有期待。
我取了节猪脊骨,手起刀落剁成碎块,生火熬汤。待汤色乳白,下火腿丝提鲜,滤去骨渣肉糜,独留清汤。
细面入沸水汆熟,捞进汤碗,撒上翠绿葱花。
大功告成!
这骨汤细面我自小做得,自觉手艺精湛,吃过的无不称道。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孟屿岚……他执箸挑起几根面条细品,垂眸不语。
"要不,我再给你买些别的?对街有家果酿肉脯……"
"不必,"孟屿岚望着面汤,语调含笑,"如此甚好。"
他进食时悄无声息,却下筷如飞,转眼半碗下肚。
瞧着倒像是真合胃口……我松了口气,大口吞起自己碗中的面。
饭后我作势要收碗,却被他抬手拦下,径直放入木盆。孟屿岚挽起广袖,竟是要洗碗。
"快放下!"我急得直跺脚,"你怎做得这些粗活?"
"我为何做不得?"他置若罔闻,舀水冲洗。
"你是谪仙啊,谪仙当供在神龛,奉以鲜花素果三炷清香!"我脱口而出,"给你吃人间烟火已是罪过,还这般简陋……你定是不惯,也食不甘味吧?"
孟屿岚不语,只低头洗碗。
我看得心惊肉跳,倒非怕摔了瓷碗,是怕那双玉雕般的手被碎瓷划伤。
谁知他洗碗动作竟娴熟得很。
待洗净碗碟,刷净铁锅,扫净灶台,又将抹布搓洗干净挂起。
"你怎会……"似做过千百遍般熟练。
孟屿岚未待我说完,两指在灶膛口一抹,指尖沾满炭灰。
这是要做甚——"且慢!"我陡然变色。
孟屿岚抬手,将炭灰往自己面颊抹去。
那张画师难绘的绝世容颜,登时斑驳不堪。
偏他意犹未尽,左脸抹罢,又在右脸添了几道。
"你作甚呀!"我欲擦拭,却无从下手,只得踮脚干着急。
见他近前,我反手在他脸上也抹了两道。
我捂着侧脸,又是惊愕又是无奈,实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孟屿岚瞥见我左脸的墨痕,缓缓抬手。
我忙捂住完好的右脸。
他视线上移,落在我额头。
我又捂住脑门,双臂难敌六手,总有地界护不住。
孟屿岚专挑洁净处下手,我且躲且叫,狼狈不堪。
"别!你究竟要作甚……别抹,脏的——脏的呀……你别——孟,你——"
我扭身欲逃,他却紧追不舍。
躲闪间脸上又添几道,饶是我这般泼辣性子也动了火气,何况我在市井摸爬滚打十年,早练就铁石心肠。
我边跑边嚷:"你再不住手,我可要还手了,我,我真还手了,我——是你逼我的!"
途经灶台,我双手胡乱一抹,转身便往他脸上招呼。
他身量颀长,我龇牙咧嘴蹦跳着够他面门。
能抹到脸便抹脸,够不着便往脖颈处蹭,末了索性在他雪白衣衫上印黑手印。
我又是叫又是闹,与他厮混作一团。
半晌,我掐腰喘息,打量孟屿岚。
儒衫白纱惨不忍睹,俊美容颜横七竖八画满墨痕,青丝凌乱与发带纠缠。
哪还有半分谪仙模样。
我却不知怎的,忽然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浑身脱力倚在灶台,指着孟屿岚道:"你脸上画着猫儿,还有胡须,好几条呢!"
孟屿岚不以为忤,缓步朝我走来。
我立刻警觉,双手交叉护在身前:"不玩了不玩了,我够不着你,尽吃亏。"
孟屿岚自袖中取出丝帕,在我注视下,轻柔擦拭我额间污渍。
他动作轻缓,微微俯身,呼吸间兰草清香扑面而来。
我心跳如擂,慌忙垂眸——分明已狼狈至此,怎的又不敢直视了呢……
"郑兮。"
"啊?"我睫毛轻颤,心如擂鼓。
他似在轻笑:"可尽兴?"
诶……?
我偷觑他:"你方才……是在与我嬉闹?"
"嗯,"孟屿岚拂开我捂脸的手,丝帕拭过我面上墨痕,温声道:"我此刻与你缔结良缘,与你共食,与你戏耍,来日还要与你生儿育女,与你白首偕老,与你同穴而眠。
此皆是我孟屿岚心甘情愿,非关仙凡,更非旁人。
七情六欲,生老病死,你有的,我亦有。
我以真心相待,视你为发妻,你当如何待我?"
他这般问,我亦明了方才华服弄墨的缘由。
惴惴不安的心绪忽被暖风抚平。
孟屿岚非仙。
断无这般狼狈的仙!
我握住他擦拭我面颊的手,如猫儿般蹭了蹭他掌心:"我当你是最亲最近的人。"
"我不信。"孟屿岚垂眸欲抽手。
"真的!"我紧攥不放,绞尽脑汁回想市井夫妻调笑之语,捏着嗓子唤他,"心肝儿~"
孟屿岚抽了抽嘴角。
"肉肉~"我死不松手。
孟屿岚木着脸冷眼睨我,却未再挣脱。
有效!
甜言蜜语,果真奏效。
我登时来了精神,"宝贝""卿卿"唤了个遍。
见他抿唇,立刻将"心尖子""肺叶子"乃至"眼珠子",连"命根子"这般俚语都喊了出来。
孟屿岚以丝帕捂住我口鼻,俊颜虽沾着墨痕,耳尖却泛起红晕:"休要再说。"
我握着他手,笑靥如花:"我混迹市井,开铺面做生意,活计粗鄙,人更粗野。
原只求个知书达理的夫君,旁人皆笑我痴心妄想,如今得你垂青,自是诚惶诚恐,不敢唐突。
可若说我心中无你,却是冤煞人也,孟公子,孟相公,屿岚,我当你是枕边人,是……"
我松开他手,双臂环住他清瘦腰肢,侧脸贴在他胸膛,边笑边喃:"是心花怒放,是酥麻难耐,是正月十五金陵城满天绽放的烟花,盛大而欢愉。"
孟屿岚不再言语,只将我拥入怀中。
确如我所想,极易哄劝。
爱他便直言相告,但凡说了,他便不再计较。
太学麒麟子,竟吃这套!
世人皆非完人,我若大胆示爱,便能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任我施为。
郑兮,往后数十年,全仗这张嘴了!
我愈发笃定已拿捏住孟屿岚。
遂抛却矜持,推着他去洗漱。
丑八怪速速退散,还我谪仙夫君!
生得这般姿容,还不快让我看个够!
"洗漱倒不必了,"孟屿岚神色从容,"不如备水,沐浴吧。"
"……啊?"我呆立当场。
他出来便该歇息就寝,宽衣,安寝——我该如何是好?!
噼里啪啦的算珠声里,思绪如滚沸的米粥般翻涌不止。
后室木门轻启,孟屿岚裹着朦胧水雾踱步而出,乌黑长发滴着水珠垂落肩头,素白中衣松松垮垮系着,露出半截清瘦锁骨。那张清绝出尘的面容泛着桃花般的红晕,眼角眉梢都洇着氤氲水汽。
啪嗒——啪嗒!
我拨弄整晚的算珠全乱了章法。
"还在理账?"
惊为天人的孟屿岚浑然不觉我的慌乱,径自踱到矮榻边落座。黄花梨小案上摊着几本账簿,算盘珠子错落散落。
"……啊,对,"我结巴着应声,"理,理账呢。"
他鼻间溢出个带着疑问的尾音,下颚轻轻抵在我肩头,温热吐息拂过耳畔:"今日收益几何?"
收,收益……
我浑身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肩头虽无重压,耳垂却被他呼吸时的气流撩得发烫,脖颈处更被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
"可是着了凉?"他侧首凝视,唇瓣几乎贴上我肌肤,"抖得这般厉害?"
着,着凉……
我急促喘息几声,一咬牙将人推倒在榻上。孟屿岚毫无挣扎之意,或许文弱书生本就无力反抗,顺从地任由我摆布。青丝如瀑铺散,容色摄人心魄。
"不可!"
我听见自己颤声拒绝,字字如从牙缝中挤出:"不可,万万不可——你昨夜才遭我捆缚……今夜绝不能再……你素来体弱,怎禁得起这般折腾。"
孟屿岚轻飘飘应了声,垂眸时眼底闪过暗芒,再抬眼时已换上温顺神色:"娘子这般体贴,为夫记下了,来日定当厚报,重重酬谢,倾心相报。"
"夫妻间何须言谢,"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顺势枕在他肩窝深吸一口气,"你身上好香。"
"与娘子同用皂角。"他答得从容。
"非是皂角香气,"我懒洋洋勾起唇角,仰头唤他:"屿岚,屿岚?"
"嗯?"他垂眸应答。
我傻笑两声摇摇头,环住他腰肢:"无事,就想唤你,孟公子,孟屿岚……屿岚,屿岚……"
他未再言语,我哼唧两声:"怎不答我?"
"娘子再唤,我便应。"他嗓音清冽。
"屿岚?"
"在。"
"嘿……屿岚屿岚——"
"郑兮。"他忽然唤我闺名。
"诶!"我高声应和。
他低笑出声,将声线压得又轻又柔:"兮儿。"
我额头轻撞他锁骨:"在呢。"
他不再言语,我亦静默不语,相拥而卧。
片刻后,我惬意喟叹:"数到五十,再躺五十个数,我便去浆洗衣裳。"
"不必劳烦,"他收紧环在我腰间的手臂,"已洗净晾晒,娘子的,我的,都收拾妥当。"
"你都洗了?!"我猛地坐直身子。
我沐浴时换下的衣物还堆在净房,他竟连这些都……罢了!夫妻间原不该计较这些,可——
"你在太学时,也这般亲力亲为?"
忆起陈焕昔日所言,太学子弟皆是金尊玉贵,衣食住行皆有仆从照料。怎的孟屿岚洗碗浣衣样样精通?
"这些并非在太学所学,是幼时便会的。"他语调淡然。
我眉心微蹙。今晨拜堂时问及他双亲,才知早已亡故多年。想来是与我一般,年少孤苦,这才练就一身本领。
"苦了你了。"我心疼不已。
孟屿岚但笑不语,修长手指轻轻摩挲我发梢。
夜半时分,我们共枕而眠,同盖一床锦被。我如挺立的松木般僵直不动,可次日晨光熹微时,却发现自己卷着大半锦被,一条腿压在他身上,半个身子都伏在他胸膛。
我惊惶欲起,腰间却横亘着股力道,将我重重拽回。挣扎数次未果,我疑惑地盯着腰间那条玉臂……怎的文弱书生有这般气力?
未及细想,他终于松手。清俊眉目舒展开来,晨光中朝我浅笑:"兮儿,晨安。"
孟屿岚向太学告了三日婚假。
我本欲暂停营生三日,他却道:"趁着眼下铺面红火,不妨多开几日。"
"你倒说得轻巧,"我接过他递来的棉帕拭面,"仿佛我的铺子要倒闭了似的。"
话虽如此,却也不敢懈怠。孟屿岚这般谪仙人物做了我的夫君,我若不努力挣下家业,在金陵城闯出名堂,旁人既要轻贱我,更要嘲笑他。
"你成全我的痴心妄想,我自当让你面上有光。"我撸起袖管振奋精神,"开张!迎客!"
我在东市坐拥四间铺面,昨日喜讯传开后,四家店铺皆被围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最大的总店。
起初客人们只为着"买一斤送三两"的优惠而来,待到结账时,却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柜台前,孟屿岚执笔算账,清冷声线如碎玉落盘:"三年陈金华火腿一斤,两年秘制火腿一斤,共计六钱七分。"
前排客人呆立当场。
孟屿岚执笔杆轻叩台面,嗓音沉了几分:"六钱七分。"
"哦哦!"那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掏出银钱。
孟屿岚收钱找零,举止从容:"客官慢走,下一位。"
"郑掌柜!那个——那边那位——他在收钱!"
"收钱怎么了?……三年的老腿子这条不错,要吗?"
"他——他这样的人,怎的做这等俗务!"
人群中窃窃私语,我手中切刀重重磕在砧板上,柳眉倒竖:"这块火腿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卖与旁人了!再者,他收钱有何不可?他是我夫君,我是他娘子,他主内我主外,两口子的事轮得到外人置喙?!"
我自能以平常心待之,旁人却做不到。眼见着店内人潮汹涌,竟有半数是专程为看孟屿岚而来。
孟屿岚素来惯于被注视,仍是一派云淡风轻。看可以,随便看,火腿不买却不行,不买立即请出门去。
至黄昏时分,店内连片猪皮都不曾剩下。
"掌柜的,今日店里的、库里的都卖空了,就连三家分店的存货也调得差不多了。"
伙计偷瞄着柜台前的孟屿岚,压低嗓音道:"这般大的进项,姑爷连算盘都未拨动,万一账目有误……"
错便错了。
我郑家铺子赔得起。
"咳,"我清清嗓子扬声问道:"屿岚!今日收银几何?"
"六百三十七两五钱八贯。"孟屿岚在账本上落下最后一笔。
"这般多?"我凑近细看,不由得赞叹:"好一笔簪花小楷!字如其人!"
摸出私印欲盖,却被他伸手拦住。
"且慢,"孟屿岚似笑非笑睨我,"店中伙计众多,不如让他们再核验一遍。"
"我信你。"我说。
"纵是信任,也该仔细些。既做买卖,谨慎为上。"孟屿岚坚持道。
他既如此说,我便唤来三个伙计,三台算盘同时噼啪作响。孟屿岚将每笔账目记得分毫不差,账本上字迹隽永如画。
良久,算珠声渐息。
"多少?"我问。
"与姑爷所言,分毫不差。"伙计们面面相觑,看向孟屿岚的眼神充满敬畏,"上千笔进出,竟全凭心算,姑爷……莫不是文曲星下凡?"
文曲星可没有这般绝世容颜。
孟屿岚拂开我鬓边碎发,朝我弯起眉眼:"我算得可好?"
"极好!极好!"我连连点头。
何止是好,简直是天纵奇才,无所不能!
孟屿岚合上账本,将碎银算珠收拾妥当。我美滋滋盯着他瞧,越看越觉欢喜,看了半晌方才眨眨眼。
他非要复核账目,莫不是为显摆能耐?孔雀开屏?求表扬?
……定然不是!
孟屿岚何等人物,怎会做这般幼稚之事!
鉴于今日生意红火,晚间打烊后,我执意要去江南春酒楼用膳。
"吃我做的清汤素面不好么?"孟屿岚问。
"来日方长,今晚且陪我用些好的。"我说。
他面露遗憾之色,终是应允。
我回内室更衣梳洗,却被孟屿岚取走木梳。
"我来。"他站在我身后,将我随意编就的辫子拆散,梳通发丝后挽成发髻。
"你竟连梳头都会,"我感慨万千,"这世间可还有你不会的事?"
"多得很,"他轻笑,"譬如,我不会腌制火腿,亦不会宰杀牲畜。"
腌制火腿与宰杀牲畜啊……
我脑补孟屿岚做这两桩事的模样,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江南春是金陵城中最有名气的饭庄,上下五层,立于玄武大街。
已近傍晚,饭庄最最繁忙时,门口等位的人排了十几号。
"我们不用等,"我与孟屿岚手牵着手,颇为自豪地道,"江南春的招牌菜必用我做的火腿,一会儿直接上三楼。"
江南春的一二楼,供市井百姓吃食,三四楼招待官绅显贵,要上五楼,身份地位需得极高极贵。
"郑掌柜,"店门口的伙计眼尖,认出我来,"来得真巧,三楼就剩最后一桌了,给您备上?"
"麻烦了。"我点点头。
"看吧,"我也朝孟屿岚小得意,"我说了,只要我来,保准有位置的。"
"兮儿很厉害。"孟屿岚夸我。
"怎么说呢,"我大言不惭,假装谦虚,"金陵商界我算不得大富大贵,可东市里头我还是有一号名头的。"
"不是有一号,你是第一号。"孟屿岚不吝赞夸。
他可太会夸人了!
我小老鼠偷油似的嘻嘻悄笑。
穿过一楼大厅,我和孟屿岚往楼上走,刚上三楼,楼梯便走下来了一个中年人。
"王掌柜。"我打了招呼,这人是江南春的大掌柜。
以往很是熟络的王掌柜没理我,却错愕地看向孟屿岚:"孟——"
孟屿岚没动弹,目色淡淡。
"孟公子,"王掌柜正色地作揖,"孟公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请上五楼。"
刚刚还洋洋得意翘着尾巴摇啊摇的我:"……"
不是,这,这就五楼了?!
"不必,"孟屿岚淡声道,"夫人携我前来,已安排了三楼的位置。"
王掌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与孟屿岚交扣的手,恍然大悟:"失礼了,孟夫人自然也是座上高宾。"
"郑掌柜便是郑掌柜,她有名有姓有身份,不必如此称呼。"孟屿岚说。
王掌柜再如何老成持重,也有些措手不及,不知道下一句该接什么。
"王掌柜,"我笑盈盈地说,"你我是合作多年的老友,知根知底,关系非常。我来你这里吃饭,莫说三楼五楼,便是给我安排在一楼,我还能怪你吗?再者说,屿岚同我是新婚,他素来不爱热闹性子又冷,故而未曾大操大办,想来你是不知道的。如今知道了,可千万别同他见外,都是自己人嘛。"
"是,是,"王掌柜笑了笑,"郑掌柜,你自去三楼,我亲自传菜牌来。"
我和孟屿岚坐下后,点了几道菜,王掌柜又亲自倒了茶水。
他走后,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茶不错。"
我扭头去看孟屿岚:"你也尝尝。"
孟屿岚端起杯子,没急着喝,只垂眸看了会儿杯中茶汤,又将茶杯放了回去。
"我以后会收敛着些。"
"嗯?"我不解地问,"收敛什么?"
孟屿岚低声道:"我本性淡漠寡言,这是改不了的,但你开铺经营,靠着人脉商交,再如何心中不耐,我也该多为你想想。"
"你是说刚刚王掌柜——嗐,"我一下子笑了,"还以为什么事呢,喝茶。"
孟屿岚摩挲着茶杯,没再说话。
见状,我叹了口气,抓着他两只手,晃了晃:"你可知,何为『底气』?"
不等他回答,我自顾自笑道:"底气,便是『本钱』。
我常听伙计在背后谈论,说假使他赚够一千两,要在金陵买个宅院,做个小生意,自在高兴,再不用看我脸色做事。
你看,连小小的伙计都有自己的脾气,不愿曲意逢迎,何况你孟屿岚?
你是太学翘首,才动金陵,本性是怎样,就该去做怎样的人。
至于说,为我想,那倒也不用。
我自有我的底气,能在金陵东市开那许多铺面,机变手腕,眼力城府,少了哪一样都做不成。"
松开他的手,将茶杯塞进他掌中,我对他说:"我不因你是我夫君便趾高气扬,你也不要因我是妻子便低落尘埃。你有你的傲气,我有我的本事,谁也不是谁的弱点软肋,谁也不必为谁妥协。"
孟屿岚对我轻笑了一下,低头喝茶。
我望着他,心中一片酸暖。
他担忧自己不屑人情世故,孤傲地得罪与我相关的人,我很欣慰,但也只是欣慰。
真正令我心绪难平的,是他不许王掌柜唤我孟夫人。
我有名有姓有身份,不只是他孟屿岚的夫人,更是东市四家火腿铺子的大掌柜。
不冠夫姓,是自天后掌权来,一直提倡的,可古往今来男尊女卑,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改过来的。
孟屿岚为太学之首,天子门生,最该恪守旧礼的人,然而……他果真是,与众不同,最最好的。
这顿饭吃得很是愉悦,孟屿岚给我夹菜,给我倒茶,恍惚间,我竟然体会到了"温柔乡"的旖旎。
孟屿岚睨了一眼我搂着他腰肢的手,笑而不语,仿佛看透我的色批本质,却纵容我占尽便宜。
好好的茶,却被我喝出了酒的微醺,半个身子都快窝进孟屿岚怀里。
就在我打算壮着胆子,让他直接喂我两口,彻底变坏痞变浪荡时,穿着不俗的高大男子走了过来。
这人气势太强,直直走来时,我已察觉出不对,立刻坐直身体。
"孟公子。"其中一人站定行礼,一板一眼,声音低沉,"我家公子此刻便在五楼,请您一见。"
"不见。"孟屿岚给我夹了一筷子虾仁。
"孟公子,"那人眉心一蹙,"去年中秋,紫薇苑夜游,我陪同公子与你见过。"
言下之意,他是担心孟屿岚不知道他家公子是谁,才拒绝见面。
"我认得你,"孟屿岚给我空了的茶杯斟了些茶汤,淡淡道,"认得,也不见。"
"孟公子——"那人十分恼怒,却又有所顾忌,无可奈何。
我啃了两只虾仁后,楼上又下来一个人,穿着与之前一致,只是脸上多了些笑容。
对孟屿岚施礼后,道:"我家公子托我传话,三顾茅庐的道理他最懂,倘若孟公子不愿上楼,他愿意亲自下楼来迎你。"
"屿岚?"我看了孟屿岚一眼。
没问那位公子是谁,我只说:"你若不想见,我们即刻就走,现在就回家。"
"罢了,"孟屿岚搁下筷子,淡声道,"他要见,便见罢。"
拉着我的手,起身要上楼。
"孟公子,"两人一起抬手,"我家公子,只见你一人。"
孟屿岚冷笑一声,转身要走。
"孟公子!"两人脸色都变了,却阻止不了孟屿岚离开的步伐。
终究是拦住了孟屿岚,纠结万分后,让开了上楼的去路。
这样的架势——楼上那位,必然不是寻常人物。
我收紧了与孟屿岚交握的手。
"没事,"孟屿岚低声说,"有我在,无须紧张。"
上了四楼,竟空无一人。
我扫了一眼后,更加确定,楼上人的身份尊贵。
五楼临窗处,四个白衣男人护着一个锦衣少年。
少年容貌极好,年纪轻轻,却气度沉稳,唇畔缀笑地站起身来:"还以为要亲自去请,才请得来,难得你给了些颜面。"
孟屿岚松开我的手,一言不发,只拱手深礼。
我心中一跳,跟着他行礼,隐约猜测着少年的身份。
同时皱了皱眉,怎么他看起来,这般眼熟……
"朔王殿下言重了。"孟屿岚声音淡淡。
朔王……王爷?!
我倏地抬眸,再度看向那少年。
少年也瞧见了我,微微一笑:"屿岚与你成婚太过急促,本王还没来得及准备贺礼,先欠着,以后定会补全。"
"也,也不用……"我结巴了一下,说:"我们没操办酒席,也没脸收人贺礼,空手套白狼总归不好。"
少年微怔,又笑了:"那,本王省下了?"
他自顾自地问,倒是也不在意我怎么答,抬手道:"坐吧,边吃边聊。"
孟屿岚拉开椅子,让我坐下后,他坐在我身边。
满桌子的菜我一口也吃不下,脑子里反复跳着"王爷"两个大字。
我一个东市卖火腿的掌柜,虽说有些小钱,但也只是个平头百姓,如今嫁了孟屿岚又见了王爷——还不是一般二般的王爷。
朔王萧瑾,是陛下与天后的嫡长子,是要做太子,当皇帝的!
我这是……和将来的皇帝坐在一桌了???
悄悄去看萧瑾的筷子,嗯,不是金的,想来他用的锄头,哦不对,是杀猪刀也不是金的……
"你还是不愿出仕吗?"萧瑾忽然问。
"屿岚才疏学浅,太学中许多典籍还未参阅通透,出仕……怕是不能了。"孟屿岚面无表情地说。
"你才疏学浅?整个大盛还有比你更有才气的人吗?"萧瑾摇摇头,说,"屿岚,自我十四岁封王后,年年请你,你年年回绝,如今你已成婚,难道不想有所作为?"
"不想。"孟屿岚又给我倒了杯茶,递到我手里,小声说,"御茶,香的。"
我小口小口抿,果然香喷喷。
"屿岚,你如今正在好时候,难道——"萧瑾看了我一眼,"难道要沉溺于夫妻情爱中吗?"
"自然。"孟屿岚又给我夹了几筷子菜,才对萧瑾点头说,"情爱本就该沉溺,殿下说得极是。"
"你——"萧瑾漂亮的一张少年面容气白了些。
桌子下,我握住孟屿岚的手,指尖微颤,他这般毫不留情面,万一触怒了萧瑾……
孟屿岚收了收力道,似在安抚我。
萧瑾闭了闭眼,抬手挥了几下。
楼上的白衣护卫们顷刻间退得老远。
他又睁眼看向我。
我却看向孟屿岚。
"没什么是她不能听的,"孟屿岚淡声道,"她若听不得,我也听不得。"
"本王与你认识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你竟是个,是个——"萧瑾像是找不出词来,干脆道,"父皇怕是要不行了。"
噗——我嘴里的茶险些喷出去。
这,这我真的能听吗?
我看向孟屿岚,拼命眨眼,我只是个卖火腿市井百姓的啊,这超出我认知范围了!
孟屿岚夹了一块点心给我,头也不抬地道:"那要恭喜殿下了。"
咕——没喷出去的那口水,直接咽了回去。
我两眼发直,手指颤颤,这顿,该不会是我最后一顿阳间饭了吧……
萧瑾俊秀的脸顿时铁青:"孟屿岚,你敢——"
"陛下病重已有三年,"孟屿岚打断萧瑾,淡然自若道,"那时殿下尚幼,天后执政,如今陛下病重,殿下很快便要被册封太子了。"
"正因如此!"萧瑾深吸了口气,压着怒色说,"本王才诚心请你入仕,新朝新政,必要启用新臣,本王许你三年入阁,五年拜相,只要你同意,必将重用你。"
"三年,五年,"孟屿岚淡淡勾唇,"只怕,我活不过那三五年。"
我小口啃着酥软的糕点,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眼睛滴溜圆地看向孟屿岚。
孟屿岚抬眸看向萧瑾:"南疆战事已定,平南大军即将凯旋,那千军万马,那赫赫战功,殿下,您挡不住的。"
萧瑾沉着脸色,没再说话。
孟屿岚拿出锦帕,擦了擦我满是糖油的手,握住后,起身对萧瑾道:"殿下诚心招揽,屿岚感激不尽,但屿岚才智浅薄,帮不了殿下,告辞了。"
我和孟屿岚走到楼梯口时,孟屿岚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淡声道:"滔天的权势与身家性命相比,自然是性命重要,有了性命,才有一切。"
萧瑾看了过来。
"我们走。"孟屿岚低声对我说着,便下了楼。
直直走出江南春,又游逛过两条街后,我实在忍不住了,拉着他避开人群,小跑着回了东市。
一路上,我紧紧抿唇,死死咬牙,埋头就是冲冲冲。
幸而孟屿岚腿长,跟得上。
大步冲回家里,关了门,上了锁,又进了屋,落门闩。
我趴在门缝往外看,跑回窗口,继续往外看,最后踩着桌子,要摸屋顶横梁。
"兮儿,"孟屿岚看我,"这是做什么?"
"嘘!"我连忙竖起手指,小声说,"我看有没有人在跟踪或者偷听。"
孟屿岚坐在矮榻上,单手撑着侧颜,似笑非笑地看我在屋子里团团转。
一整个的作天作地……嗯,上天入地检查了一番。
确定,隔墙没耳!
"好了!"我迅速跑回孟屿岚身边,刚要坐下,又跳着起来,"等一下!"
又是一阵翻箱倒柜,抓了几把瓜子干果,往桌几上一撂。
我跪坐在矮榻上,兴致勃勃:"你可以说了,这一道走来都憋死我了!快说!快说!"
孟屿岚扬眉:"说什么?"
"说——"我扬高声音,又捂着嘴,眼睛亮晶晶,"说朔王的事儿呀。"
皇家秘闻素来是市井百姓最爱谈论的话题。
皇帝用不用金锄头都能议论半天,何况这实打实的改朝换代!
"他的事……"孟屿岚看了看满桌的瓜子果脯,"你很不在意呢。"
跟在茶馆听说书一样,主打一个与自己无关,听着好玩儿。
"你若是应了他,我此刻定然是战战兢兢,可你又不曾应他,"我笑眯眯,"利益无关,我自然不在乎了,你快说嘛。"
孟屿岚浅浅地笑了一下,伸手抓了几颗瓜子,剥出仁儿来:"好,我说,你想听什么,我都说。"
"啊……"这倒是把我问住了,我想了想,问,"我不懂,你为何说,若跟了他便活不过三五年?"
"因为我一定会死。"孟屿岚说。
我:"……"
这算回答了,但没完全回答吧。
把瓜子仁儿喂进我嘴里,他继续去剥,闲闲问道:"你可知当今掌权的人是谁?"
"天后呀。"我想都不想便说。
"不错,正是天后,"孟屿岚垂眸,素白的手搓开漆黑的瓜子壳,润白一颗瓜子仁儿便在他指尖上:"陛下与她育有两子一女,朔王萧瑾是长子,幼子名讳萧瑕,今年只有七岁。"
"嗯,这我知道,"我瓜子吃得满嘴香,对孟屿岚说,"我还知道,朔王殿下与阳戈公主是双生子,且朔王殿下幼时就被誉为神童,长大后又被称为贤王,年纪不大却很有胸怀——诶,就与今日见到的一样!"
传闻与本人别无二致,倘若没有胸怀,今日我与孟屿岚怕是都难活着走回来。
"三年前,陛下染病,就曾有人提出,要立朔王为太子,由太子监国,可后来,"孟屿岚勾唇,"那些提出意见的人,要么身死,要么贬谪,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
我咬着一块桃干的动作一顿,慢慢去看孟屿岚。
见他神色幽深,眼瞳低暗。
我默默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后,忽地吸气:"天——"
我屏住呼吸,看了看左右,瞪着眼睛凑过去,用气声悄语:"天后夺权?"
孟屿岚没说话,只淡笑着说:"你手里的,我也想吃。"
我愣愣地把咬了一口的桃干递过去。
孟屿岚毫不嫌弃,吃得很是惬意。
天后夺权,天后夺权——那很多事情就都解释得通了。
"倘若,朔王继位,天后不愿还权,那帮着朔王的人,便都是她的敌人!"
天后掌权三年,强势变更律法,有反对的官员,都一一被杀了个干净。
铁血作风,可见一斑。
我后背一颤,再没了听戏的惬意,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朔王许孟屿岚五年拜相,孟屿岚也得能活得过五年才行。
这——这不就是纸上画饼,饼里有毒吗?!
"幸好,幸好,"我闷着的一口气悄然喘着,"你没答应。"
"本就不可能答应,"孟屿岚淡然道,"我与他,自生来便不是一路人。"
我没了吃瓜子看戏的心情,手里掰着瓜子壳,蹙眉问:"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天后会让权给朔王殿下?毕竟是亲生的。"
"绝无此种可能。"孟屿岚想都不想便答。
哦……我点点头,信他的判断。
这个问题解答了,我还有其他不解。
"你后面又说到了平南大军的事,这又与朔王有什么相关?"
"平南大军的主帅名唤叶煌。"
"他怎么?"
"不怎么,只不过,"孟屿岚俊眸微眯,"是天后的哥哥罢了。"
啪嗒——
手里的瓜子壳直直掉在桌上,发出了轻微脆响。
"叶煌平定南疆之乱,必然要对他大加封赏,他又握有兵权,叶氏崛起为天后助力,萧氏皇族难以抗衡,这已成定局。
朔王,破不了这局,也挡不住天后威仪,他——"
孟屿岚一字一句,薄唇轻启:"输定了。"
我想起今日在江南春看见的萧瑾,还只是个少年,却谦逊温和得很,然而,面对自己的母亲,也无能为力。
"不过,"我轻叹,"他比天后年轻许多,便是天后一时掌权,终究是要还给他的,且等等吧。"
"等不了了。"孟屿岚淡声说。
"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天后的为人,她从来不会给任何人机会。"孟屿岚这么说着,又看向我,"我不想要权势,你只想卖火腿,兮儿,那些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那是自然!"我立刻说,"争权夺位是多凶险的事!天后是朔王的亲娘,朔王是天后的亲儿子,他们同一血脉尚且算计来算计去,哪里会管别人的死活!你若掺和进去,必然要吃亏,屿岚,你是顶顶好的,千万不能被拉去宰!"
我夫君这口香肉,谁都不能叼了去嚼。
我担忧着孟屿岚,晚上睡觉都不踏实。
翻来翻去的,孟屿岚翻身抱着我,半张脸贴在我耳侧:"睡不着?"
"我怕,"我小声说,"万一有人半夜闯进来,把你掳了怎么办?"
孟屿岚笑了,声音低低尔雅:"你是在说你自己吗?"
我这儿正辗转反侧呢,他还有心思说笑。
我轻捶了他肩膀一下,嘟囔:"可我真的怕……"
皇权与皇权交战厮杀,就像——像刀已经举起,眼瞅着要片火腿了,甭管刀硬还是腿硬,腿毛肯定是扛不住,腿毛多软多弱啊,有人替腿毛想过吗?!
……也不对,火腿没毛,毛早在做腿子的第一步就燎没了。
这比喻不好,不恰当,得换一个!
"想什么呢?"孟屿岚轻声问。
"腿毛。"我想都不想就答。
"……"难得孟屿岚都无言了一瞬。
"不是,"我反应过来,连忙解释:"我是在想,他们一个是天后,一个是王爷,而我们,我们两个只是普通人,轻而易举就会被他们抹杀干净。"
"怕吗?"孟屿岚问。
我没有太多的防备,选择实话实说:"怕……诶!"
腰忽然就被紧锁,紧接着身体被压制住了。
孟屿岚半身压着我,单手捏着我的下巴,气息在我唇畔:"再怕,也已成了亲。"
不知是不是处于黑暗中的缘故,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的冷,冷中甚至透着些……戾气?
"屿,屿岚?"我不确定地喊了他一声。
孟屿岚呼吸沉重,淡淡地嗯了一声。
看不清楚神态,只听他清冷的声音徐徐道:"夫妻一体,你我,谁都逃不开,你认或不认,我……"
"我自然是认的!"我抢过他的话,很是不解,"屿岚,你没事吧?"
"……认?"孟屿岚顿了一下,声音微微暖了几分:"你不是怕吗?"
"你不怕?"我怪异地反问,又担忧地搂着他的脊背,将人抱着:"你定然是比我怕的,对,你本就该怕,谁叫你那么优秀,谁叫你那么出众。
俗话说,说财不露白,这是至理名言!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朔王惦记上了,保不准天后也要惦记的……屿岚!"
我更收紧了几分力道,抱着身上的人:"我在四大银号都存了钱,倘若情势不好,我们立刻就走,离开江南,就……往西南走!对,往西南走!西南民风彪悍,是皇权也管不到的地儿,哦对了,那里的火腿也是很有名气的,据说那里有一口老盐井,做出的火腿滋味别致,到时候我照旧做我的火腿,你照旧帮我算——你这样的人,算账太委屈你了,你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我嘟嘟囔囔,越说越离谱,可腰上被禁锢的力道却松了许多。
脖颈处他的气息不再冷戾,柔顺下来,呼吸之间芝兰芬芳。
我就知道,他是怕了——不怕不怕。
我顺着他的背脊,慢慢抚摸,嘴里说着不着四六的话。
虽然不靠谱,但有用。
孟屿岚撑着胳膊,半抬起身,密密的长发贴在我脸颊旁:"若不嫁我,你便可以置身事外,不必担惊受怕,抑或者,你也可以与我和离,抽身而出……"
他声音柔和得近乎诡异,像绵绵绒絮里藏着剧毒针尖。
"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不乐意了,一把按着他的头,将他按回我肩上,"我是怕,可我再怕也不会抛下你,人活一遭,总归要与另一个人生生死死绑在一处,这人是你,我便无所畏惧。"
孟屿岚低低了笑了几声,又轻叹了一声,像是终于了结了郁结的心事一般,喃喃对我说:"人活一遭,总归要与另一个人生生死死绑在一处,这人是你,我便觉得……舍弃什么,都是值得的。"
我笑了几声,又摸了摸他的脊背,片刻后,轻咳:"……要不,你,先下去,有点沉哈。"
他还压着我呢!
"好。"孟屿岚亲了亲我耳尖。
身上的重量消失殆尽,我喘了口气。
可这口气只喘了一半,便是天旋地转,我整个人被拉着,趴在孟屿岚身上。
"还沉吗?"他问。
他说话时,胸腔起伏,吹气如兰。
我心底慢慢滋生出了又痒又麻的什么东西来,驱使着我悄悄低下头,想触及更柔软更诱人的地方。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唇……就在咫尺间,低一点,再低一点,就能……能——
我侧头一歪,这一吻,落在他脸颊上。
一触即分。
我慌手慌脚地滚下来,拽着被子蒙上头:"我困了先睡了好梦一定要梦到我!"
"……"孟屿岚沉默。
我昏头涨脑,手软脚软,大气儿不敢多喘一下。
良久后,孟屿岚的手伸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温声慢语:"好梦。"
不中用!
太不中用了!
和孟屿岚独处三天,唯一进度是同床共枕时牵手亲脸。
还不如第一晚,直接上,至少有魄力。
晨光熹微,马车里,我捏着包袱角,解开又打结,打结又解开。
孟屿岚拂开窗帘看了一眼,淡然道:"快到了。"
"这,就快到了?"我有些茫然,又连忙把打了四个死结的包袱一一扯开:"这里面,我给你备了衣裳,切了半斤火腿,火腿用油纸包了,吃不完也不怕放的。"
包袱给了孟屿岚,我眼巴巴看向他,太学五日后休沐,下次再见要等到五日后了。
孟屿岚接了包袱,也不说话,只看向车窗外的街景。
毫不在意也毫不留恋的模样。
我绞着手指,又咬了咬下唇,终是忍不住地问:"你就没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孟屿岚转眸看我。
这人——好气!
眼见我眼睛都瞪圆了,他低喃了句:"差不多了……"
"说什么呢?"我气恼,"不是没话吗?没话说你还——喂!"
话音未落,我整个人被抱起,侧坐在他腿上。
马车微微一晃,我吓得抱紧他脖颈。
"话,是没什么可说的,"他单手搂着我的腰背,另一只手拢着我脑后,低声道,"其他事,倒是可以做一下了。"
做……!
唇瓣被含住时,我整个人如遭雷劈,傻愣愣地没了意识。
惊愕之下的挣扎是一种本能,但拢着后脑的五根手指却分毫不允。
唇被亲润了,也被亲软了,轻而易举被撬开齿缝,纠缠得更深……
马车似乎不动了,外面似乎有人在说话,但都隐隐约约,我全身心沉溺温柔乡,无暇理会。
直到车帘被霍地掀起。
伴随眼前明亮的,还有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我迷迷糊糊看向外头,却被孟屿岚强硬地按回他肩窝里。
怎么了?怎么了?我没反应过来。
却听孟屿岚冷淡道:"聚集在此,规矩何在!"
这声之后,外头嘈嘈杂杂,紧接着,是一群朗朗少年声响起。
"拜见师兄,师兄晨安。"
嘶——
我浑身一紧,外头,外头是多少人啊?!
听这动静,少说也得几十……上百也说不准。
孟屿岚淡淡地应了一声,低头对我道:"你留在车中,整理妥当再下来。"
"……哦。"我魂飞魄散,痴痴呆呆。
孟屿岚下车前,又将车帘放下。
我不知道他要我整理什么,只能拍拍脸,这一拍,才发觉脸上滚烫。
从荷包里翻出小铜镜一看,嚯!镜子里眼角湿润,脸上泛红,嘴唇微肿,一看就没干什么好事的姑娘你谁呀!
我双手使劲儿,来回扇动,又拼命眨眼,多少平息了些后,拂开帘子往外看。
这么多人?!
素白一片,乌央乌央的,这是全太学的人都到齐了吗?!
孟屿岚站在最前方,双手负在身后,整个人玉立长身,在晨曦中宛如一根翠竹挺立。
他面前那一百多人,竹笋吧也就是!嗯!
"兮儿,"孟屿岚转身看我,"将包袱给我。"
我哦哦两声,拎着包袱,下了车。
从来没被这么多人一起看过——我再怎么市井百姓见识少,也断不能丢了孟屿岚的脸。
暗暗打气,我木着脸,走到他身边。
孟屿岚从包袱中拿出油纸包,慢条斯理地拆开。
我有些傻眼,这是饿了?早上不是吃过骨汤素面?便是饿了,也不至于在太学门前,当着诸多后辈的面直接吃吧?
油纸包被拆开,切得薄薄的火腿罗列整齐。
在我不解的目光中,孟屿岚走到太学子们门前,拿了一片,递给首位一人。
那人也是傻眼,只愣愣接了:"师兄……何意?"
"给你吃,"孟屿岚又继续分了过去,淡淡道,"我夫人做的火腿,很是好吃,给你们尝尝,倘若喜欢,自去她铺中买。"
"东市清水巷第三家,便是她的铺子。"
"东市还有三家分店,按需选购。"
眼睁睁看着孟屿岚将火腿分了个干净,边分边说,店铺在哪,分店在哪,有几年陈的腿子,一斤多少钱等等等等……
据说,当年江南春兴起,便是因为太学子弟常常在此聚会。
我是不是可以期盼一个——"太学子弟最常光顾火腿铺"的名号?
孟屿岚分完火腿,太学的晨钟也敲响了几声。
"我该进去了。"孟屿岚看向我。
我看他如画般的眉眼,万般不舍:"五日后,我来接你回家。"
"好。"他颔首。
孟屿岚应了,便拾级而上。
我站在马车前,望着他清隽雪白的背影,忽地生出了冲动:"等一下!"
孟屿岚站定,回眸看我。
我在街边树上拽了一把树叶,跑到他面前,塞进他掌心里。
"兮儿?"他抬眉不解。
我笑了一下:"那日你说的话,如今,我心似君心。"
【这世上的树叶多不可数,但每一片皆与众不同,我所求不多,只要属于我的那一片,足矣。】
他明白了,收拢起掌心,便是收拢下我一颗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