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顶撞权贵被流放,正心灰意冷,边疆守将却是我失散的哥哥

发布时间:2025-08-11 16:36  浏览量:4

车轮碾过冻土,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那声音,像是骨头在一寸寸地断裂。我的骨头,还是这片荒原的骨头,我已经分不清了。风从车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我的脸颊,带走最后一丝从京城带来的暖意。

我把手缩进已经磨出毛边的袖口里,指尖触到了一片冰凉。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是发霉的草垫子、押送官兵身上经年不散的汗味,还有我自己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书卷气,如今在这味道的洪流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可笑。

一个多月了。从天子脚下的繁华金粉地,到这目之所及皆是苍黄的边塞。我的人生,就像这辆囚车,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向了一个未知的、毫无生机的终点。

我闭上眼睛,那天的场景却无比清晰地在眼前铺展开来。

国子监的同窗们在广源楼聚会,为新晋的探花郎庆贺。雕梁画栋,丝竹悦耳,空气中浮动着佳酿的醇香和上好熏香的清甜。席间,高相家的公子高平,仗着酒意,对席上一个新科进士百般嘲弄,只因那进士出身寒微,衣着朴素。

我记得,那进士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周围的人,有的低头品茶,有的假意说笑,没有人出声。高相权倾朝野,谁又会为了一介寒门,去得罪他的宝贝儿子?

酒杯里的“玉壶春”清澈见底,倒映着我自己的脸,那张脸上,写满了挣扎。我脑中响着夫子的教诲:“士当以天下为己生,以苍生为己任。”可现实却是,这天下,首先是高相的天下。

最终,是高平的一句话,点燃了那根引线。他将一杯残酒泼在那进士的脸上,酒水顺着那年轻而屈辱的脸颊滑落,滴进他面前的菜肴里。

“瞧你这穷酸样,也配与我等同席?滚出去,别污了这广源楼的地。”

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人狠狠擂了一拳。周围的丝竹声仿佛都静止了。我站了起来,手中的酒杯被我捏得滚烫。

我没有说什么激烈的话。我只是看着高平,一字一句地问他:“高公子,请问,是您脚下的土地更高贵,还是您杯中的酒水更高贵?若都不是,那人,又何来贵贱之分?”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高平的脸,先是错愕,随即转为一种被冒犯的青紫色。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顶撞上官亲眷,言语不敬,藐视朝纲。”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又快又稳。我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机会。父亲在朝中只是个不起眼的六品文官,四处求告,散尽家财,最后求来的,不过是“流放三千里,永不叙用”的结果。

“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他拍着我的肩膀,手在抖,“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活着。

我睁开眼,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枯黄草芥。这就是活着吗?像一棵被拔了根的树,被随意丢弃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等待风干,腐烂。

“大人,前面就是玉门关了。”

押送的官兵头子,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语气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这一个多月的路,想必他也走得够了。

我扶着车辕,探出头去。

天与地之间,一道雄浑的土黄色线条横亘着,如同一条沉睡的巨龙,匍匐在无垠的戈壁之上。那就是玉门关。风沙经年累月地打磨着它,让它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沉默的威严。旗杆上的旗帜,早已被风撕扯得不成样子,在空中“呼啦啦”地响着,像是在诉说无尽的凄凉。

空气里的味道变了。马粪和尘土的气味更加浓烈,还夹杂着一股生铁和皮革的味道。这是战争的味道。

马车在关口前停下。我被带下车,脚踩在坚实的土地上,腿有些发软。阳光很烈,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是刺得人眼睛生疼。

交接文书的过程很简单。络腮胡子将一卷盖着火漆印的公文递给守关的校尉,那校尉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就像在看一件货物。

“从京城来的?犯了什么事?”校尉随口问道。

络ah胡子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但足够我听清:“得罪了高相的人。”

校尉的眉毛挑了一下,没再多问,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将我带走。

我跟着一个年轻的士兵,穿过厚重的城门洞。风在洞里回旋,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城墙内,是另一番景象。土坯垒成的房屋,低矮、密集,街道上满是穿着各式号服的士兵,行色匆匆。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风沙磨砺出的粗粝和麻木。

这里,闻不到一丝一毫的书卷气。我的长衫,在这群短打劲装的军人中,显得那么刺眼,那么格格不入。

士兵把我带到一座看起来比周围建筑稍显气派的院子前。院门口有两个站岗的哨兵,身姿笔挺,眼神锐利如鹰。

“新来的流人,将军要亲自过目。”带路的士兵对哨兵说。

我心里一沉。这里的最高长官,边疆守将,要亲自见我?一个微不足道的流放罪臣,何德何能?恐怕,是京城里那位高相的授意吧。想让他的亲信,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再给我加点“关照”。

也好。一切都到头了,也就无所谓了。我的心,像一潭死水,再也激不起半点涟漪。

我跟着士兵走进院子。院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地上铺着青石板,角落里有一架光秃秃的葡萄藤。正对着的,是三间正房。

“进去吧。”士兵指了指中间那间。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冰冷,呛得我喉咙发干。我整了整身上那件已经皱巴巴的长衫,这是我作为读书人最后的体面。然后,我推开了那扇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像是叹息。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和墨香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一个高大的背影,正对着门口,站在一张巨大的堪舆图前。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腰背挺直,如同一杆标枪。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低沉、平稳的声音问道:“从京城来的?”

“是。”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犯官,魏钰?”

“……是。”我的全名,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莫名的威压。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

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站在背光处,面容隐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但我看到了一样东西。

他腰间,挂着一个东西。不是玉佩,不是印信,而是一个小小的,木头雕刻的物件。

那是一只鸟。

一只做工粗劣,翅膀一边高一边低,早已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小木鸟。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万千钟鼓同时敲响。世界所有的声音都退去了,只剩下我狂乱的心跳声,擂得我胸口生疼。

那只木鸟……

那是我七岁那年,用我爹的刻刀,偷偷地,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刻出来的。我把最好的那只,送给了邻居家那个大我五岁,总护着我,不让别人欺负我的哥哥。

他说,他要从军,去当大将军。他说,这只鸟,就是我们的信物。以后,无论他在哪里,只要看到这只鸟,就能认出我。

可是,第二年,北方大旱,流民四起。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我们的家乡。我病得迷迷糊糊,再醒来时,家里只剩下我和爹。娘和哥哥,都不见了。

爹说,他们都没了。

二十年了。

我以为,他们早已化作了尘土。

我死死地盯着那只木鸟,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把它看穿,看进那段被尘封的,早已结痂的岁月里。

屋子里静得可怕。我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朝我走近了一步。光线,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古铜色的皮肤上,有一道从左边眉骨划到颧骨的浅色疤痕,给他平添了几分煞气。他的眼神,深邃而锐利,像是戈壁上的鹰。

可是,那眉眼,那鼻梁,那紧抿着的嘴唇的轮廓……依稀,还是记忆中那个少年的模样。

我的嘴唇在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烧红的炭。

他看着我,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似乎也掠过一丝波澜。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盯着他的腰牌,而是伸出手,将那只木"鸟"摘了下来,托在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布满了厚厚的茧子和交错的伤痕。那只小小的木鸟,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归宿。

“这只鸟,是我离家时,我弟弟送的。”他的声音,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起伏,“他说,他叫魏钰。玉石的玉,金字旁的钰。”

我的眼眶,瞬间就热了。视线变得模糊,眼前他高大的身影,和记忆中那个背着我过小河的少年身影,慢慢重叠在一起。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来。

“……哥。”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

那双看过无数生死,也从未动摇过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崩塌,又在瞬间重组。他一步跨到我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他的手劲很大,像是铁钳,捏得我生疼。

“你……你叫我什么?”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抬起头,努力地想看清他的脸,可泪水却不听使唤地涌出来,模糊了所有的一切。我只能凭借着本能,重复着那个阔别了二十年的称呼。

“哥……我是小钰……我是你的小钰啊……”

他抓着我肩膀的手,力道渐渐松了。他伸出另一只手,那只布满伤痕的手,有些迟疑地,有些笨拙地,想要碰触我的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小钰……”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念一个失而复得的咒语,“你的眉心……你眉心是不是有一颗小小的痣?”

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眉心。那里,确实有一颗很淡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小痣。这是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的细节。

“是……是的……”

他终于不再怀疑。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肩上。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拉了过去,用力地抱住。

这是一个军人的拥抱,坚硬,有力,甚至有些粗暴。他的铠甲冰冷,硌得我脸颊生疼。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如钢铁般的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就在我的耳边,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

二十年的风霜雨雪,二十年的生死离别,二十年的杳无音信,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这个沉默而用力的拥抱。

我不再是那个前途尽毁的流放罪臣,他也不再是那个威震边关的铁血将军。我们只是两个失散多年,终于重逢的兄弟。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那身玄色常服上,有和他掌心一样的草药味。很淡,却让人心安。我终于,可以不用再故作坚强。积压了一个多月的委屈、不甘、迷茫和孤寂,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化作了无声的泪水,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我们会这样站到地老天荒,他才缓缓地松开我。

他退后一步,仔仔细ed细地打量着我,目光从我的头发,到我的脸,再到我身上那件单薄的长衫。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关切和……心疼。

我苦笑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是该说朝堂的险恶,还是人心的凉薄?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合时宜,便没再追问。他拉着我,走到旁边的椅子上,把我按着坐下,然后亲自倒了一杯热茶,塞进我的手里。

茶杯是粗粝的陶土烧制的,但里面的茶水,却滚烫。那股暖意,顺着我的指尖,一点点地,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盘踞在我体内许久的寒气。

“先喝口水,暖暖身子。”他自己则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

我低头喝了一口茶,很普通的粗茶,带着一股淡淡的涩味,但在此刻,却比我在京城喝过的任何名茶都要甘醇。

“哥,这些年……你到底去了哪里?爹说,你和娘都……”我说不下去了。那个“死”字,太沉重。

他的眼神暗了下去,像是被风吹过的烛火。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

“那年,瘟疫来得太快。娘先染上了,没过几天,我也开始发高烧。爹怕传染给你,就带着我和娘,躲到了村外的破庙里。”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娘还是没撑过去。我烧得迷迷糊糊,只记得有一队路过的兵,看我还有一口气,就把我带走了。等我彻底清醒过来,已经在一个军营里了。我想回家,可他们说,我们那个村子,已经被官府封了,一个人都出不来……”

他的拳头,在桌子下,悄悄地握紧了。

“我以为,你们也……所以,我把自己的名字改了。我不想再叫魏争,我想争,却什么也争不过。我跟了我当时的伍长,姓了周,单名一个‘铮’字,金戈铁马的铮。”

周铮。

原来,他现在叫周铮。

“我从一个小兵做起,杀过敌,流过血,断过三根肋骨,身上添了十几道疤。我想着,烂命一条,死在战场上,也算是给我爹娘,给你……报仇了。”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一下,“跟谁报仇呢?跟老天爷报仇吗?”

我静静地听着,无法想象,这二十年,他是如何在刀光剑影中,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我读圣贤书,在窗明几净的书房里激扬文字,而他,却是在用命,搏一个明天。

“后来,立了些功,官阶也一点点升上来了。三年前,朝廷把我调到这玉门关。这里离家乡最远,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他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你。”

他伸出手,覆在我的手上。他的手很粗糙,掌心的热度却很惊人。

“小钰,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摇了摇头,和他所经历的相比,我这点所谓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哥,我很好。爹他……也还健在。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会有多高兴。”

提到父亲,周铮的身体又是一震。他眼中的光芒,比刚才更亮了。

“爹……爹他还好?”

“好。只是年纪大了,总念叨你和娘。”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眶已经有些泛红。一个在死人堆里爬出来,面对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的铁血将军,在听到父亲消息的那一刻,还是露出了他最柔软的一面。

“那就好,那就好……”他反复念叨着。

我们兄弟二人,就这样相对而坐,一个讲着京城的风花雪月、朝堂波诡,一个说着边关的黄沙漫天、生死一瞬。二十年的空白,被一点点地填补起来。

直到门外传来亲兵的禀报声,我们才从这重逢的恍惚中惊醒。

“将军,晚饭备好了。”

周铮站起身,身上的气势又恢复了那个边关守将的模样。他看了看我身上的长衫,眉头又皱了起来。

“来人。”

门外的亲兵立刻应声而入。

“去,找一套干净暖和的衣服来。再打一盆热水。”他吩咐道,“另外,把我隔壁的院子收拾出来,把我弟弟……把魏先生,安顿过去。”

亲兵愣了一下,显然没明白这“罪臣”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将军的“弟弟”。但他没有多问,只是恭敬地领命退下。

“哥,这不合规矩。”我有些不安。我毕竟是流放的身份。

“在这里,我就是规矩。”周铮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先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一路奔波,辛苦了。吃完饭,我们再慢慢聊。”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沉稳而坚定,仿佛在告诉我,从现在起,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怕了。

热水很快送了进来,带着一股皂角的清香。我脱下那身早已被尘土和落魄浸透的长衫,把它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边。那是我过去的身份,也是我过去的终结。

温热的水流淌过皮肤,洗去的不仅仅是风尘,更像是在洗涤我心头的阴霾。我看着铜盆里自己模糊的倒影,这张脸,还是那张脸,但心境,却已截然不同。

一个时辰前,我还是一个前途渺茫,心如死灰的流人。

而现在,我是周铮的弟弟。

我换上了亲兵送来的衣服。是一套深蓝色的棉布短打,厚实,暖和,虽然不如京城的丝绸那般柔软,却让人感觉格外踏实。

当我走出房间时,周铮已经在院子里等我了。他换下了一身常服,穿上了一套带着暗纹的劲装,更显得身姿挺拔。

“走吧,带你去尝尝我们边关的伙食。”他笑着说,那笑容,冲淡了他脸上的煞气,露出了几分我记忆中少年时的爽朗。

晚饭很简单,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羊肉,几个烤得焦黄的胡饼,还有一碟腌萝卜。但对于吃了快两个月干粮的我来说,这已经是无上的美味。

羊肉炖得很烂,撒了些不知名的香料,没有丝毫膻味。我学着周铮的样子,撕下一块胡饼,蘸着肉汤吃。那滋味,又香又烫,让我几乎想把舌头也吞下去。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周铮不断地给我夹肉,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哥,你也吃。”我把一块最大的羊骨头夹到他碗里。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有感慨。

饭后,他带我走上城墙。

夜里的风,比白天更加凛冽。我们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脚下是沉睡的关城,远处,是墨色般无边无际的戈壁。一轮残月挂在天上,清冷的光辉,给这片苍凉的大地,镀上了一层银霜。

“小钰,你看那边。”周铮指着远处,黑暗的尽头,“那边,就是西戎人的草场。他们像狼一样,随时都可能扑过来,撕咬我们一口。”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但我能想象得到,那片黑暗中,潜藏着怎样的危险。

“京城里的人,看不起我们这些镇守边关的武夫,觉得我们粗鄙,只知道打打杀杀。”他收回手,语气平静,“他们不知道,他们能在长安城里吟诗作对,斗鸡走马,是因为有无数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里,用命,为他们挡住了风沙,也挡住了刀枪。”

我沉默了。

是啊,在京城时,我也曾和同窗们一样,觉得武人不过是些头脑简单的莽夫。直到此刻,站在这雄关之上,感受着这刺骨的寒风,我才真正体会到,这份和平,有多么来之不凡。

“你顶撞高平的事,我听说了。”周铮忽然转过头来看我,“你做得对。”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会觉得我太冲动,太不识时务。”

“读书人的风骨,不能丢。”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连看到不平事,都不敢站出来说一句话,那读再多的圣贤书,又有什么用?”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下次,要用更聪明的方法。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点了点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洋洋的。

“你放心,在这里,有我。高相的手,再长,也伸不到玉门关来。”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而坚定,“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等过些年,风头过去了,我再想办法,看能不能把你调到内地去。”

“哥,”我打断他,“我不走了。”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京城的繁华,我已经看透了。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看着远方的黑暗,心里却一片澄明,“这里虽然苦寒,但我觉得……心安。”

我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地说道:“我想留下来,帮你。”

周铮看着我,看了很久。他的眼神,从诧异,到审视,最后,化作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一个字,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分量。

就这样,我在玉门关住了下来。

周铮并没有让我闲着。他知道我读过书,识文断字,便让我做了他的文书。整理军报,抄录公文,记录钱粮出入。这些对我来说,都是驾轻就熟的事情。

我的住处,就在他院子的隔壁。一个独立的小院,安静,整洁。我每日的工作,就是在他书房里,对着堆积如山的卷宗。书房里,总燃着淡淡的安神香,混合着墨香,是我熟悉的味道。

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我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每天清晨被号角声唤醒,习惯了风沙吹在脸上的感觉,习惯了伙房里那永远飘着的羊肉汤的香味。

我也渐渐认识了周铮身边的人。

他的副将,姓钱,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脸上总带着笑,但据说在战场上,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他叫老钱,也跟着周铮叫我“魏先生”。

还有周铮的亲兵队长,叫张猛,人如其名,长得虎背熊源,却心思缜密。

他们对我的态度,从一开始的好奇、疏远,慢慢地,变成了接纳和尊重。因为他们发现,我这个从京城来的“文弱书生”,并不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废物。

有一次,一批从内地运来的粮草,在账目上出了问题。数目对不上,负责押运的官员和本地的仓官互相推诿。事情不大,但很麻烦。

周铮为此头疼了好几天。

我花了一个晚上,把所有的入库单、出库单、运输途中的损耗记录,全都重新核算了一遍。我发现,问题出在一个很小的细节上。内地和边关的计量单位,有一个微小的换算差异。押运官在记录时,想当然地用了内地的标准,一来二去,就差出了几十石的粮食。

当我把一张写满了算式和推论的纸,放到周铮面前时,他盯着那张纸,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

“小钰,”他抬起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你真是……我的麒麟才子。”

从那以后,军中的大小文书事务,他都放心地交给了我。我甚至开始帮他处理一些不那么机密的军报,为他分析各方势力的动向。我那些在国子监里学到的“屠龙之术”,本以为再无用武之地,没想到,在这片黄沙大漠里,找到了新的价值。

我还会抽空,教军营里那些半大的孩子们识字。他们大多是阵亡将士的遗孤,被周铮收养在军中。他们的眼睛,像戈壁上的星星,明亮而纯粹。我教他们念“天地玄黄,宇宙洪洪”,他们就奶声奶气地跟着我念。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在京城的日子。那里的孩子,或许在学琴棋书画,但他们的眼睛里,未必有这里的孩子这般清澈的光。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一天天过下去。

直到那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那天下午,我正在书房里整理上个月的军备记录,张猛突然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

“先生,京里来人了。”他压低声音说,“是御史台的,叫李询。说是奉旨巡边。”

我的心,猛地一沉。

御史台?巡边?

玉门关地处偏远,向来不是巡边御史会关注的地方。而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我来了几个月后,就来了。

这背后,如果没有高相的影子,我是绝不相信的。

“将军呢?”我问道。

“将军已经在前厅接见了。”张猛的脸上,也带着一丝忧色,“我看那姓李的,一脸倨傲,不像善茬。”

我放下手中的笔,站了起来。

“我去看看。”

我走到前厅的院子外,隔着一道月亮门,能看到厅里的情景。

周铮坐在主位,面色平静。客位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文官,穿着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面皮白净,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子阴鸷。想必,他就是李询。

“周将军,本官奉皇上之命,巡查边防。这玉门关,是西北第一要塞,责任重大啊。”李询端着茶杯,慢悠悠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李大人说的是。”周铮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玉门关上下,一万三千名将士,日夜不敢懈怠。”

“哦?”李询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可本官怎么听说,将军的军中,还收留了一名朝廷钦定的罪臣呢?此事,不知周将军作何解释啊?”

来了。

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我看到周铮端着茶杯的手,停顿了一下。

“李大人说笑了。”他淡淡地说道,“我军中,只有保家卫国的将士,没有所谓的罪臣。”

“是吗?”李询的声调陡然拔高,“那本官倒要请问将军,一个叫魏钰的流人,现在何处?据本官所知,他本该在此地服役,做最苦最累的活计。可为何,本官一路行来,却并未在城防工地上,见到此人呢?”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紧紧地盯着周铮。

我捏紧了拳头。他这是明摆着要借题发挥,给周铮扣上一顶“包庇罪臣,藐视皇恩”的帽子。

我正要走出去,却看到周铮抬起手,轻轻地摆了摆。那是一个让我稍安勿躁的信号。

只听他轻笑了一声,说道:“李大人真是消息灵通。不错,魏钰确是在我军中。不过,他并非在服苦役。”

李询的眼睛一亮:“哦?那他现在何处?担任何职?周将军,你私自给罪臣安排职司,可知这是何等罪名?”

“李大人稍安勿D躁。”周铮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本将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有本将的道理。”

他放下茶杯,看着李询,一字一句地说道:“前些日子,我军截获了一份西戎人的密信。信上,用的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古文字。我军中,无人能识。眼看军情紧急,本将一筹莫展。”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恰在此时,本将得知,这名流人魏钰,出身国子监,博览群书,对古文字颇有研究。于是,本将便将他传来,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他竟真的只用了一夜,就将那封密信,完整地破译了出来。”

周铮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羊皮纸,放到桌上。

“正是靠着他破译的情报,我们提前洞悉了西戎人想要偷袭我们粮道的计划,设下埋伏,大获全胜,斩敌三百,缴获牛羊上千。此事,本将已写成捷报,不日便会送往京城。”

他看着一脸错愕的李询,微笑着说:“李大人,你说,这样的人才,让他去修城墙,是不是太屈才了?本将让他暂代文书之职,整理军报,以戴罪之身,为国效力。这,难道不比让他去搬石头,更有利于我大周的边防吗?”

我站在月亮门后,听得目瞪口呆。

截获密信?破译情报?大获全胜?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周铮为了保护我,临时编出来的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

那张羊皮纸,恐怕是他早就准备好的道具。至于上面的“古文字”,估计是他自己胡乱画上去的。

好一个周铮!在战场上,他能运筹帷幄;在这官场交锋中,他同样滴水不漏。

李询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是被周铮这番话给噎住了。他想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破绽。为国破译军情,立下大功,别说只是暂代文书,就算直接免了他的罪,也不是没有先例。

“这……此事,本官怎么从未听说?”李询不甘心地问道。

“军情机密,自然不能大肆宣扬。”周铮淡淡地说道,“若李大人不信,可以亲自去审阅军功记录,也可以去问问我手下的将士。”

他料定,他手下的将士,只会和他穿一条裤子。

李询彻底没话说了。他干笑了两声:“原……原来如此。是本官误会了。周将军用人唯才,不拘一格,实在令本官佩服。”

“李大人过奖了。”周铮端起茶杯,“来,大人,请用茶。”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就这么被周铮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我靠在月亮门的门框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手心里,已经满是冷汗。

那天晚上,周铮来到我的院子。

我正在灯下,临摹一幅旧帖。看到他进来,我连忙起身。

“哥。”

“坐。”他摆了摆手,自己在我的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今天的事,你都听到了?”他问道。

我点了点头。

“你就不怕,他回去以后,添油加醋地向高相禀报吗?”我有些担忧。

“怕?”周铮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豪气,“我周铮在这玉门关,守了三年。我的人头,西戎人悬赏五千两黄金。我怕过吗?”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小钰,你记住。在这世上,让人怕的,不是权势,而是实力。只要我们自己站得直,行得正,手里有让他们忌惮的东西,他们就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今天,我能用一份假的军功报告把他堵回去。明天,我就要用一份真的,让他,让高相,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我周铮的弟弟,不是一个可以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他的话,掷地有声,像是一颗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从那天起,我不再仅仅是整理文书。

我开始跟着老钱,去巡视城防。我用我在书本里学到的几何与力学知识,帮他们计算出了城墙上几个薄弱点的加固方案。

我开始跟着张猛,去学习辨认西戎各部落的旗帜和图腾。我把我从古籍里看到的,关于西戎风俗、历史的记载,讲给他们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我甚至开始跟军营里的老兵,学习骑马和射箭。我虽然没有我哥那样的天赋,但至少,我不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我的皮肤,被风沙吹得黝黑粗糙。我的手上,也磨出了薄薄的茧。但我感觉,自己比在京城时,更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转眼,冬天来了。

玉门关的冬天,格外寒冷。大雪封山,滴水成冰。

这也是西戎人最容易缺粮,最喜欢南下劫掠的季节。

整个关城,都进入了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城墙上的巡逻,增加了一倍。每个士兵的脸上,都带着凝重的神色。

那份伪造的“捷报”,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我和周铮都明白,我们必须拿出一份真正的功绩,才能彻底堵住悠悠之口,也才能真正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队负责侦查的斥候,带回来一个消息。

西戎的哈丹部落,集结了近五千人的兵力,正朝着我们东南方向的一处隘口移动。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趁着大雪,突袭我们后方的屯粮重地——临水城。

临水城一旦失守,玉门关的数万军民,就将面临断粮的绝境。

军情紧急,周铮连夜召集了所有校尉以上的军官,在议事厅开会。

堪舆图前,烛火摇曳,映着每个人严肃的脸。

“将军,哈丹部落是西戎最骁勇的部落之一。五千骑兵,来势汹汹。我们必须立刻派兵增援临水城!”一个年轻的校尉激动地说道。

老钱摇了摇头,反驳道:“不可。从玉门关到临水城,急行军也要两天。等我们赶到,黄花菜都凉了。而且,我们主力一动,万一这是西戎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他们趁机攻打玉门关,我们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一时间,议事厅里,众说纷纭,争论不休。

周铮一直沉默地听着,眉头紧锁。

我站在他的身后,目光,也落在那张巨大的堪舆图上。我的脑子里,在飞速地运转着。

临水城……隘口……哈丹部落……

突然,一个被我忽略了很久的细节,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

我记得,在一本记录前朝西域战事的杂记里,看到过一段关于那个隘口的描述。书里说,那个隘口,名叫“一线天”,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是,在隘口的北侧,有一条被废弃多年的古栈道,可以绕到“一线天”的后方。只是那条栈道,年久失修,据说早已无法通行。

“哥,”我忍不住开口了,“我有一个想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我走到堪舆-图前,指着那个隘口的位置。

“诸位请看。哈丹部落选择从这里突破,是因为他们认准了,我们只能在正面迎击他们。但如果我们,能派出一支奇兵,从这里……”我用手指,在隘口的北侧,画出一条弧线,“绕到他们的背后,与临水城的守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那此战,我们便有七成胜算。”

“绕后?”老钱皱起了眉头,“魏先生,这周围都是悬崖峭壁,怎么绕?”

“有一条古栈道。”我肯定地说道,“前朝所建,如今虽已废弃,但未必完全不能通行。只要我们能找到一个熟悉地形的向导,派一支精锐的小队,轻装简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我的话,让整个议事厅,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周铮,等他做决定。

周铮的目光,在堪舆图和我之间,来回移动。他的手指,在那条我画出的弧线上,轻轻地敲击着。

过了许久,他猛地一拍桌子。

“就这么办!”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张猛!”

“末将在!”

“你立刻带人,去城中寻访,务必找到熟悉那条古栈道的老猎户或者采药人!天亮之前,我要见到人!”

“是!”

“老钱!”

“末将在!”

“你立刻去挑选五百名最精锐的弟兄,备好三日的干粮和最好的兵刃,随时准备出发!”

“是!”

命令,一条条地发了下去。整个玉门关,像一架精密的战争机器,瞬间高速运转起来。

我站在原地,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我没想到,我这个文弱书生,一句在书本上看到的话,竟然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