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西元:逆流而上的大山(节选)

发布时间:2025-08-02 03:30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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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特种工程兵这一辈子的宿命,那就是要用血肉之躯去推一座永远也推不倒的大山。

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智慧往往诞生在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就比如眼前这亘古荒凉的戈壁滩。站在夜的苍穹之下,一片寂静。并不是说没有一点声响,比如风沙过耳,比如沙石滚动。只是你会觉得,那些声响都不能称之为声音,这个世界其实是沉默的。它于无声之中透露着慈祥、威严、震怒、浩瀚、隐秘……千变万化,又集于一身,让你自觉渺小。直到大半个世纪前的某一天,胆大包天的人类在这里建起一座百米高的铁塔,在塔顶部装了一枚铁疙瘩。不久,天地间一震,这世界的骨骼发出一声脆响。一切失去了颜色,只有明亮和耀眼的光。待光芒稍稍褪去,天空里升起一团旷世巨大的蘑菇云,像山一样大,像是在晴空里开了一个洞,钻出这个洞,就可以去宇宙的任何地方。最后,才是贴着地面滚滚而来的巨响,像闷雷,但不是一声两声,而是连绵不绝,远远超过这世间任何天然的雷声。等强光、热浪、冲击波统统消散,人类得以穿着防辐射服来到爆炸的中心,铁塔已化为蒸气,只剩下一截一截如面条一般倒伏在焦黑的地面。砾石中间散落着零星钻石样子的结晶颗粒,那是在高温高压下产生的玻璃体。以残留的铁塔为中心,向四周远望几公里十几公里,有被撕成两段的军舰,有被掀翻的装甲车,有被夷为平地的混凝土工事,还有牛、马、羊、猴子等等,它们是爆炸效应参照物。多年后站在戈壁滩上,回忆着这渐渐远去的巨响,你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它才可以被称之为世间真正的声音。它是鬼听了都要心胆俱裂的天籁,它的无限秘密需要最有智慧的人去领悟。

魏小骡子的爷爷魏老骡子是个豆腐匠。他的豆腐坊在豫北平原的一座小城里,离某所步兵学校不远。他不记得父母的样子,解放前他们逃饥荒到西北去了,再也没回来过。魏老骡子很喜欢这个活计,因为它和粮食有关系,让人踏实。豆腐坊的生意很有规律,如果这一天做五板豆腐,那么,有三板是步兵学校送来豆子定做的,另外两板是魏老骡子自购豆子制作用来卖的。魏老骡子每天五点钟之前要把做好的豆腐送到步兵学校饭堂,之后,也不回家,把木板车停在离校门口五十米外的杨树下。不到中午时分,剩下的豆腐也卖掉了。他在这棵树下卖豆腐卖了十多年,大家想吃的时候就到那儿去找他,越早越好,准能买到。

别看魏老骡子是个豆腐匠,脑袋里却有股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念头。做豆腐之余,也不忘琢磨着有朝一日去干点“青史留名”的大事。他三十一岁讨到一个右脚略跛的老婆,得了个儿子——魏大骡子,这一年三岁。他有时也会把自己的“人生抱负”讲给老婆听,自然是得不到什么回应。老婆看着他,那神情像是听到了笑话,或瞧见了海市蜃楼,还有点害怕,生怕这个胡思乱想的男人干出什么事来把来之不易的家给毁了。不过,这个念头一直在魏老骡子心里燃烧着。天气好的时候,他会领着儿子魏大骡子到城外去。山脚下有一个北宋武将的古墓,面积不大,不过是一座坟冢加一块石碑,长满杂草,无人照看。他心驰神往地指着上面斑驳的刻字,对儿子说:“做人就要做个有名有姓的人。”

这段日子,豆子突然间不大好买到了,步兵学校要的豆腐也从三板降到了一板。对于食粮的本能依赖使得魏老骡子有点坐卧不安。这天早晨,他在豆腐车前碰到了步兵学校的老常。老常四十多岁,不是特别爱说话,待人平和,每天五点钟出来跑步,跑十公里,六点钟回去,冬夏寒暑风雨无阻。每个月,他总会在魏老骡子那儿买上几块豆腐。魏老骡子只知道老常是步兵学校的人,但姓甚名谁,干什么工作,他都不知道。这个兵步学校挺神秘的,或者说军事单位都挺神秘的,他们什么都守口如瓶。如果你主动去问,他们会客气地把话头岔开,或者回答“军事秘密,不允许说”。你要是再不知好歹去问,他们的语气就会重起来,告诉你“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否则“轻则坐牢,重则杀头”。这些话把魏老骡子吓得暗自吐舌头,再也不敢去打听步兵学校里面的事情。如果有人谈论起来,他赶紧避开,生怕什么机密的内容传到自己耳朵里。路过步兵学校门口,他也大大地转开脑袋,绝不往里面瞧上一眼。不过,军人们那种又神秘又庄严又万分谨慎的神情倒是让魏老骡子特别羡慕,也特别着迷。唉!他们这是在干大事情呢!

老常跑得一身大汗,握着一只红白相间的搪瓷盆,递给魏老骡子,捡了块豆腐。他盯着颤巍巍的白豆腐,若有所思地问:“老魏,除了点豆腐,你还会点啥不?”魏老骡子道:“跟豆子有关的我都会。做酱油、熬豆皮、榨豆油、压豆饼,都行。”老常试探着道:“我们要走了。”魏老骡子不知该说啥,脸上有点怅然若失。老常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去个好地方。”魏老骡子惊讶地问:“比咱这儿还好?”老常答:“那当然。有山有水有地,吃喝管够。”魏老骡子失神地看着老常的鼻尖,嘴巴张着,合不拢。老常觉得有门道,问:“我们还缺个有手艺的,你要是愿意呢,我跟首长求求情,看能不能多带一个半个的。”魏老骡子听完,手马上开始抖了。他嘴唇哆嗦着,指了指身后的红砖围墙,问:“这里头的人都去么?”老常道:“都走,一个不留。这院子以后就空啦!”魏老骡子忽然觉得,自己期待已久的千载难逢的干大事情的改变命运的机会终于来了。他顾不上多想,拍着胸脯大声喊道:“我魏老骡子跟你们走!”

火车开始向西,然后向西北方向走。魏老骡子坐在闷罐车里,车板上铺满了稻草,车门在外面用小手指粗细的铁丝扭上了。当火车跑到第三天,出了陕西地界,进入河西走廊,一团团黄色沙尘从车厢木板间的缝隙里钻进来时,魏老骡子就明白了,这要去的地方肯定不是啥“好地方”。不过,他一点也不慌张。从他决定跟着部队走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思想准备,无论输了赢了,赚了赔了,都不后悔,这条命是豁出去了。那《三国志演义》里头,曹操说袁绍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自然,想干一番大事业豁不出去是不行的。而且,他认准一点,国家什么时候对部队都是最好的,跟着部队走,准没错。

魏老骡子除了一身跟豆子有关的手艺之外什么都没带,也不需要带,部队上都有。跟老婆孩子道别时,他就没打算说服这个女人,只是对她说:“我要去个更好的地方闯一闯。你在家好好养儿子,过上一年半载我就把你们接过去。”女人还是用听人吹牛的眼神看着他。他说道:“你还别不信。在这儿,咱就是个做豆腐的,到那边,干几年就是国家干部了。”老婆问他去哪儿?干什么?魏老骡子用和部队上的人一模一样的神情答道:“这个可是国家机密,不能说,要杀头的!”其实,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与魏老骡子肩并肩坐在草铺上的是步兵学校后勤处供给科科长李大耳朵。现在,魏老骡子归他管。之所以有这个外号,是因为他的一只耳朵是假的,橡胶做的。不仅比另一边的真耳朵大了一圈,而且时间久了老化严重,颜色也深了许多,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他见魏老骡子默不作声像是在琢磨什么,便捅了他一下,问道:“老魏,你是不是打算跑啊?”魏老骡子道:“我都下决心跟你们走了,还跑什么呀?”李大耳朵道:“那你怎么没有个笑模样?我告诉你,逃兵我见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他想不想跑!”魏老骡子道:“我还跑个屁呀?你看看这黄沙漫天的,我往哪儿跑?让我跑我都不跑。”

魏老骡子问道:“你说我没笑模样,你脸上有笑模样了?老常头子跟我说部队要去好地方,好地方在哪儿呢?他还跟我说,来这地方得跟首长求情,来这地方还用跟首长求情?求我还差不多。”李大耳朵笑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还得向前走呢!”说罢,他哼了一首歌的调子。魏老骡子仔细听了听,很熟悉。突然,他明白了,这句最熟悉的歌词里带着“好地方”三个字。他瞪大眼睛看着李大耳朵,李大耳朵指了指嘴巴,瞪起眼睛道:“不能说,不能说!”

“老常头子,老常头子,嘿嘿,还头一次听人这么叫。”李大耳朵问,“你知道他是谁吗?”魏老骡子警觉地摇摇头。李大耳朵道:“他是咱们步兵学校政委,常政委。更早,他是第九兵团二十七军七十九师政委,常政委!知道吗?在朝鲜,在长津湖,九兵团一仗把美国鬼子从鸭绿江边打回三八线!”魏老骡子挪了挪屁股,坐直腰板。他虽然不大懂作战,也不知道那个地方什么样子,体会不出此中有多凶险,但七八年前,咱们跟美国干了一仗这事儿还是记得很深的。

李大耳朵把假耳朵摘下来,用袖口蹭了蹭上面的灰。魏老骡子这才发现他的脸颊一侧只剩下一截暗红色的肉芽,假耳朵大概是卡在上面的。假耳朵看上去很可笑,可不戴上更可笑,活像放久的土豆上生了芽,所以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李大耳朵道:“这个耳朵就是在长津湖附近冻掉的。太冷了,咱南方人没见识过。不像西线四野的部队,知道北方的冬天有多厉害。我们供给科的老科长,过江之后把自己的棉大衣给了作战部队的老乡。结果,老乡活着回来了,他冻死了。”

李大耳朵喃喃道:“很多人都冻死了,还有很多人回来了,但没了胳膊没了腿。那一仗我们赢了,可打得苦啊!”他用唱戏的腔调道:“至今不敢忆,长津湖……”然后,他说了一句让魏老骡子终生不忘的话:“可以不死了,去哪儿都是享福啊!”他又对魏老骡子说:“不要以为你是被我们骗来的。如果你来了,我们不来,那是我们骗了你。如果你来了,我们也来了,那就不是骗。对不对?没准常政委真的就觉得那是块好地方呢?哈哈哈哈……”

半夜里,魏老骡子做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梦。他站在步兵学校旁的树荫下,光线从杨树叶片里穿过来,直晃眼睛。有许多人围在他的豆腐车前抢着买豆腐,叽叽喳喳,很是喧闹。突然,魏老骡子感到头顶一凉,一股力大无穷的气流掠过,沙子和石块砸在脸上。他睁开眼,戈壁滩上一片漆黑,耳朵里灌满风声。帐篷给吹跑了,无影无踪。四五个装豆腐的保温桶叮叮咣咣地在石头间笨重地乱滚。他顾不得多想,一手拉住一只桶,另一手抱住一块巨石,脸埋在军大衣里。其他的东西,随它们去吧。只要一撒手,肯定没命啦!

天亮之后,风几乎是一下子就停了。太阳初升,东面的天空黄澄澄的,泛着细碎的耀眼的金光,而西面的天空碧蓝碧蓝的,仿佛风平浪静的海面,平静而又安详,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魏老骡子从黄土中把脸探出来,抖掉头发里、脖子里、裤筒子里的沙子。偌大戈壁滩上一片狼藉,四处散落着各式物品,有洗脸盆、搪瓷缸子、背包、被褥、翻毛棉皮鞋,还有木箱、油桶、轮胎、公文包、煤油炉……就像个刚打完恶仗的战场。一个一个小小的黑点穿梭在其中,试着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魏老骡子又庆幸又沮丧又慌张,暗想:“这他娘的就是老常嘴里的‘好地方’?”

东西还没找全,来了一辆卡车。司机让魏老骡子把装豆腐的保温桶统统搬上车,送到一百公里外的特种工程团那儿去。戈壁滩上根本没有路,也看不到任何有生命的迹象。魏老骡子很是怀疑,自己和这群军人就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批到这里的人类。工程兵部队把房屋大小的岩石搬开了,或炸掉了,以便车子可以通过,但尺把大小的石块还是遍地都是。卡车喘着粗气,七扭八拐,剧烈地颠簸着,人在后面大厢里被抛上抛下,内脏翻腾,头昏脑涨,简直感觉不到车子是在向前走。保温桶用麻绳捆在车厢边沿的木板条上,里面的豆腐晃晃荡荡,早就成了稀溜溜的豆腐渣。不过,在这没人烟的地方能吃到豆腐渣也是好的,差不多相当于过去在逃饥荒的路上怀里揣着一根肉香肠。

魏老骡子蹲着,不敢坐,否则屁股肯定给车厢板撞坏。他死死拽住边沿,像夜里搂着岩石一样使劲儿。他突然注意到平坦的戈壁滩北面,竟然有一座长长的黑色大山。阳光照在上面,每一条山梁,每一道沟壑都纤毫毕现。上面没有一棵树、一根草,那黑色的是裸露岩石。大山似乎就在近处,其实不然。卡车拼命前行了几个小时,把多少地形地貌都甩在了后面,但大山却依旧立在那儿,动也不动。魏老骡子望着它,有些走神。大山很有点像某种猛兽,低着头,藏起獠牙,脊背拱起,浑身紧绷,拼命地保持着纵身一跃的姿态。胡乱琢磨着,魏老骡子的心情豁然开朗了不少,不禁嘿嘿一乐,戈壁滩上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这人世间难得一见的风景虽然换不来什么有用处的东西,可在那个豫北小城里,你就是活十辈子也肯定看不到。这么一想,生活似乎就有了点意思。

一到特种工程团驻地,就遇到了件令人悲痛的事情。一位入伍第二年的新兵昨夜爬到铁塔上去检查螺栓牢固程度,从三十多米高处坠落身亡。他是怕风太大,对铁塔有威胁才上去的,可也是大风要了他的命。此时,他的遗体摆在八只松木木箱拼成的台子上,身上盖着白布,穿着平日舍不得穿的崭新军装,一顶军帽端正戴在头上,鼻孔里堵了两团医用棉花。离此处百十来米之外,是搭建了一半的铁塔,基础部分有操场大小,每根钢梁都有卡车宽窄。建好之后,它将超过百米。它像一个蹲下来小憩的巨人,半闭着眼,漠然地打量着人间。当它站起来时,天地将为之色变。

一营长赵大钳子站在遗体前,他的面前站了七百多人,密密麻麻的很大阵仗。赵大钳子很壮实,黑脸黑脖子,用胸腔吼话,几百米外都听得见。魏老骡子还未接近队伍就先胆怯起来,一个劲儿往队尾钻,找个不起眼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赵大钳子只有一条胳膊,这条胳膊上也只有两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平日里无论做什么事,都用这两根黑黑粗粗的手指头一夹,活像把大钳子,所以得了这个绰号。

魏老骡子虽然离赵大钳子挺远,但听着他吼出来的声音仍然不由自主地心惊肉跳。话还是老一套,一是要永远怀念故去的战友;二是要以他为榜样,继续扎根戈壁滩,为国家为人民完成伟大而艰巨的任务;三是要保守秘密,牢记安全,今后再也不要发生此类悲剧。赵大钳子把话讲完,队伍解散,只留下当时和坠亡士兵一起登上铁塔的某副班长,两人本是一组。魏老骡子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腿却不听使唤,挪不开步子,远远站着。

只见赵大钳子仅剩的一条胳膊一挥,两根手指组成的拳头击打在副班长的脸上,打得他猛地一个趔趄。赵大钳子吼道:“我说过多少次,系安全带,系安全带。你给我说说,你们俩为什么不系?”吼声余音未尽,赵大钳子又挥出两拳。副班长竟然未倒,也未辩解。赵大钳子不由得露出钦佩之色,叹了口气,挥挥手,道:“回去吧,找个文化高的,帮你写个三五页纸的检查。战友把命交到你手里,你就得为他们负责。不过,你也别怕,这个雷我顶。在这里我只怕张司令,别人还不能拿我怎么样。”

说完,赵大钳子注意到了魏老骡子,朝这边招招手。于是,魏老骡子和司机就像手脚不受控制了一样,乖乖地麻溜地抬起装豆腐的保温桶走过去。赵大钳子单手揭开盖子,看了看,又夹起一撮豆腐,尝尝,黑脸顿时云开雾散,眼睛里有种既贪婪又惊喜的亮光。只有快饿死的人,并且经过几番挣扎还活着的人才有这种神色。显然,眼前的赵大钳子远远没到这步田地。魏老骡子很是惊异,把这种眼光一直记到晚年,还对孙子魏小骡子提起。赵大钳子高兴地叫道:“好,好,好,这下子有好吃的了。”他拍了拍魏老骡子的肩,眼神如春风里的耀眼阳光,瞧得魏老骡子浑身麻酥酥的。

没说上几句,又起风了。远方地平线处,腾起土黄色的沙尘,像海潮一样,轰隆隆地向这边涌过来。它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高,起初还看得见天空和阳光,片刻之间,一片黯淡,如坠千里迷魂阵。赵大钳子趁风沙还未到眼前,指了指北方,说道:“快看那边,那里有别的地方看不到的奇景。”只见那座黑色大山像一条猛兽对着扑过来的黄色风沙怒吼,而滚滚烟尘越涨越高,从山脚下的戈壁滩一直漫到半山腰,又漫过山峰,只留下一个黑色的尖尖。最后,一个黄色的巨浪把山峰也淹没了。魏老骡子眯起眼,满眼风沙,满耳风声,赵大钳子、司机、战士遗体、装豆腐的保温桶都不见了,天旋地转,不辨方向,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狂风时强时弱。那座猛兽一样的黑色大山也时隐时现。怪异的是,它竟然好像动起来了一样,一会儿出现在这个方向,一会儿又出现在那个方向。而那风沙也是这般样子,一会儿像大江大河一样向一个方向奔涌而下,一会儿又像退潮了的海浪一样向另一个方向远去。人在这个奇景中好像晕了一样,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不辨哪一个是变动不居的,哪一个才是恒久不变的。

三个人在赵大钳子的带领下,抬着战士遗体进了地窝子。魏老骡子觉得到底是工程兵,做出来的地窝子可比帐篷高级多了。这地窝子可大可小,小的住一个人,大的可以住一个班。建造时,在地面上挖一个坑,坑边沿留出坡道和台阶,然后用干草和泥砌上顶子,人就可以在里面生存了,不怕风沙,但怕雨水,好在戈壁滩上基本不下雨。大些的地窝子是用木板封顶,铺上沥青布,下面有若干柱子支撑,上面再盖上土石,很像防御工事,不怕风沙也不怕雨水。

三个人把战士遗体放在由木箱子拼成的桌子上。赵大钳子指了指地窝子一角的地铺,让二人坐在上面,自己抱了一捆稻草垫着,背靠着木箱子坐下了。他说道:“煤油烧没了,就不点灯了。”魏老骡子打量四周,黑洞洞的,唯一一点光源是门口处草帘子上的缝隙,从这缝隙里还不停钻进来尘土。他隐约看到赵大钳子后脑勺处就躺着战士遗体,可赵大钳子一点也不在乎。

赵大钳子问:“你是哪个部队的?”魏老骡子答:“我是某某步校的,过去是九兵团二十七军的。”他其实从未在二十七军待过,只在来时的火车上听李大耳朵讲过一些往事,但他不愿戳破这层窗户纸。他觉得只要跟着这支队伍,就是这支队伍的人。赵大钳子自言自语道:“去过朝鲜,参加过第二次战役。”他来了兴致,说:“我是三兵团十五军的。我们比你入朝晚。我参加过第四第五次战役,还打过上甘岭战役。”魏老骡子道:“听说过,听说过,大名鼎鼎,步校里放了好几回电影《上甘岭》呢,我都去看了。”

赵大钳子哼了一声,说:“那个电影?像我这样在上甘岭高地待过的人看不下去。”魏老骡子问:“为啥?”赵大钳子困惑地说道:“为啥?你在朝鲜打过仗,你不知道为啥?电影嘛,和真实的情况相比是万不及一。不过,我也理解,有的东西没法在电影里拍。比如,我当时在上甘岭597.9高地7号坑道里,最里面的三分之一用来摆战友的遗体。敌人不进攻的时候,就在遗体边上找个空地睡觉。你说这个咋拍?”他接着说:“最主要的是,不敢看,怕一看就记起当年坑道里的事情啊!”

赵大钳子说:“我当时是十五军勤卫连一排三班班长。上甘岭战役打了四十多天,头十五天,四十五师整整一个师就基本打光了。秦军长把勤卫连派上高地了,那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勤卫连是他的心头肉。现在的张司令当年是十五军参谋长,上597.9高地前,是他给我们送行。出发时全连198个人。有二十多个人进入坑道,到战役打完时,只有我一个人活着下了高地。”

赵大钳子一声长叹,道:“我所在的7号坑道,前前后后进来了十几支连队。打光一支,上来一支,上来了就不下去。战役结束时,坑道里还有五十多人,一大半是奄奄一息,连站都站不起来的重伤员,没受伤的没有。重伤员怀里都搂着一枚手榴弹,敌人要是冲进坑道,就和他们同归于尽。我们全是各个连队的,上高地之前都不认识。”

他接着说:“进了坑道一看,我就明白了,也就没再打算活着下高地。咬牙扛着吧,扛到死为止。每个人都得在死这面镜子前照照自己。我们和敌人都得照,谁怕了,谁就输了。结果呢,是敌人先怕了。”

赵大钳子说:“那四十多天,炮声没停过。头顶上没日没夜地落炸弹,耳朵都聋了。坑道里漆黑一团,没吃没喝的。敌人还往里面扔毒气弹,人吸进去,肺都咳出来了。有尿喝算是好的了,有个人渴急了喝煤油,喝完就死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有时我连自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一段日子,我抱定一个念头,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唉!他娘的,那一仗打的……我好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让我来这个苦地方,跟我讲多少大道理我都听不进去。但你要说来这儿是弄那个能响的大家伙,那我可就来了精神啦!唉!他娘的,那一仗打的……”

赵大钳子又狠狠地重复了一遍:“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这儿。”

沉默了很久。魏老骡子问:“营长,我问你个事儿,你这身份算国家干部吧?”赵大钳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答:“那当然。”魏老骡子问:“那你入伍前是做什么的?”赵大钳子道:“庄稼人的孩子呗,还能干啥?”魏老骡子又问:“当国家干部得有知识吧?”赵大钳子答:“入伍前不识字,都是后来学的,各种各样的学校也上过几个。”魏老骡子长长地“哦”了一声。他打定了主意,过几年,一定要把儿子接过来,就放在赵营长手下当兵。

下午,风停了。赵大钳子掀开草帘,走到外面。天高地阔,风平浪静,他觉得自己仿佛又一次从坑道里爬了出来。能见度很好,北面黑色大山静静地卧在那里,世界又重新有了东南西北。一个念头从他的脑子一闪而过,他好似明白了什么,转身笑嘻嘻地问魏老骡子:“你说说看,是那山在动呢?还是那风沙在动?”

入伍第四年的魏大骡子提干了,被任命为特种工程团土建营六连三排长。他遇到的头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是保障一位从北京来的科学家。儿子成了军官,也算是成了国家干部,魏老骡子大大地遂了心愿。他时常沾沾自喜于自己当初的“高瞻远瞩”,你看,当初要不是跟着队伍来了戈壁滩,并且狠着心把儿子也接了过来,就是活十辈子家里也出不了国家干部。他很愿意用“十辈子”来形容时间的长久,也透露着他深知改变命运的不易。

十年前,戈壁滩上发出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魏老骡子和大家一样,跳啊、笑啊、哭啊,在戈壁滩上下跪打滚撒欢。然后,魏老骡子拿着一张《人民日报》号外,找到基地常政委,说道:“老常,现在这个铁蛋子漂漂亮亮地响了,你看,我能不能把老婆孩子接过来呀?六年了,我没给他们写过一封信,都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也不知我是死是活。”常政委沉吟了一会儿,道:“行是行,可住的地方不好找啊!我还住在办公室呢。”魏老骡子面露喜色,道:“嘿嘿,没事,你有办公室,我有豆腐坊,那儿有地方,我就在磨盘旁边搭一张床铺。”不久,魏老骡子终于回到了豫北小城,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已经九岁的魏大骡子。那天,他刚穿过城东的城门楼子,就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站在路边,手里拿着半块玉米饼子。虽然到了三月,风还是有些冻人。男孩身穿灰色薄棉袄,裤腿的地方开了口子,棉花已经漏干净了,一缕一缕贴在光光的红脚脖子上。他的单布鞋也破了个洞,脚指头露在外面。虽然六年没见到儿子,但魏老骡子一眼就断定这男孩是自己的种。他走过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男孩早不认得他了,怯生生地答:“李某某。”某某还是儿子的名字,姓却不姓魏,而是随了他娘的姓。魏老骡子又问:“你娘呢?”男孩子道:“她四年前死了。”魏老骡子大吃一惊,指了指男孩背后的房子,问:“这是谁的家?”男孩道:“这是我二舅的家。大人去蔬菜合作社下种子去了,晚上才回来。”魏老骡子一把把这个流着鼻涕,脸蛋儿一团黑的男孩搂在怀里。

魏大骡子跟父亲去了戈壁滩,先后上了基地的子弟小学和子弟中学。他住过豆腐坊,住过木板房、泥砌房,后来住在了带小院子的红砖房里。一进门是大锅灶台,墙上抹着白灰,墙裙由浅绿色油漆刷成。向右转第一间是有搪瓷蹲便的厕所,第二间用来住人,有一铺火炕和一张饭桌。这张饭桌也是魏大骡子的学习桌。红砖房前的院子里有一棵杨树,是从几百公里外的地方运来的。魏大骡子小时候,它只有小臂粗细。等他退休时,那棵杨树已经比人的腰都粗了。

魏大骡子勉勉强强中学毕业,上高中的希望自然很是渺茫。这时,魏老骡子开始琢磨起多年前的谋划,打算让儿子去当兵。可是,儿子岁数又太小,不够招兵的年龄。不过,他听说不少人谎报了出生日期,也一样入伍了。于是,他想找找赵大钳子,让他帮帮忙。赵大钳子现在是特种工程团的团长。好巧不巧,这天晚上,魏大骡子回了家,怯生生地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悄息。他用砖头把赵团长儿子的头给砸开花了。魏老骡子平时很少见儿子怕过什么,现在他这副神情,怕是把事情闹大了。赵大钳子是什么人?那是基地公安局都怕的人。

魏老骡子听了儿子的话,问:“你打谁不行?为什么要打赵大钳子的儿子呀?”魏大骡子挺着脖子,硬着嘴巴道:“他欺负人嘛!团长的儿子就能欺负人吗?要不是团长的儿子我还不一定打这么重呢!”魏老骡子叹了口气道:“好,好,好,你是梁山好汉。不过,人家要杀要剐,我可保不了你。赵大钳子那人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说着话,特种工程团的一个小兵来到家里,道:“赵团长让你带着儿子到团部去一趟,他要见见你儿子。”魏老骡子听后,吓得腿都软了。

魏老骡子花了大价钱在基地军人服务社买了两只糖水橘子罐头,和儿子进了团部三层红砖楼,来到二楼,站在了团长办公室门口。赵大钳子用仅剩的一只手指了指魏大骡子,低声道:“你,过来。”魏大骡子紧张地站在房间正中间,看到对方慢慢走过来,身影挡住了阳光。那身草绿色的军装被洗得发白发黄,领口的两枚红领章也皱了边,一只袖子瘪着,袖口别在衣兜里。另一只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条又红又粗,血脉偾张的胳膊。然后,那只宽厚手掌上的两只手指在自己肩膀和腰身上捏了捏,指尖像钳子一样狠狠地陷在肉里,卡在骨头上,生疼。

不过,莫名其妙地,魏大骡子很欢喜这个大汉,喜欢他的力量和他老虎一样的气息,也就不怕他了。不知为什么,他预感到对方一定不会揍他,也不会惩罚他,因为一个老虎一样的人现在绝对不会这般行事。魏老骡子在一旁开腔道:“团长,我带着儿子给您赔不是来了。”赵大钳子一摆手,道:“让他自己说!”然后,赵大钳子眯起眼,盯着魏大骡子,像是要看穿了他似的。

魏大骡子豁出去了,咬了咬牙,道:“我道歉可以。但我要先说清楚,错不全在我,是你儿子欺负人在先。”赵大钳子侧脸听着,问:“还有呢?”魏大骡子说:“话说完了。现在,我给你道个歉,我做错了,我不该把你儿子打伤,动手打人是不对的。”

赵大钳子冷冷一笑,哼了一声,道:“什么动手打人是不对的?屁话!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了,还不动手,等着他们坐在你头上拉屎呢?你做的没错,好样的!我家小子有错,错就错在没有用砖头打回去,把你的头也砸开花!”然后,赵大钳子用不容拒绝的口气问:“小伙子,我看你是块当兵的材料,明天一早到工地上来找我。”

第二天是星期天,特种工程团上午有活动,工地上没人。赵大钳子指着两辆装满水泥包的卡车对魏大骡子说:“小伙子,晚饭前把水泥包卸下来,码在脚手架边上。对,看那边,就照着那个样子码好。”说罢,赵大钳子走了,空旷的工地上只剩下魏大骡子一个人。

工地在戈壁滩深处。不远处,有一座建了一半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楼房。这种楼房在那时还很少见。再向东几百米处,是一座同样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的军舰。之所以称之为“一座”,是因为它虽然和真正的军舰一模一样,甚至比军舰还要坚固,但其实是一座建筑物。更远处,还有一条按照军用标准建造的机场跑道。水泥标号全是用最高的,为的是使其异常坚硬可靠。这些矗立在戈壁滩上的钢筋混凝土庞然大物的最终命运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被摧毁,以此检验爆炸的毁伤效果。

十六岁的魏大骡子双手抓住牛皮纸水泥包的两角,扭动腰身一拽,水泥包卡得紧紧的,纹丝不动。魏大骡子心中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把这整整两卡车水泥包卸下来。他一点一点晃动,那水泥包才懒洋洋地脱离出来,一点点来到车沿。魏大骡子又跳下车,在把水泥包拉下车厢板的瞬间,让它落到自己的后背上。然后,小跑几十步,甩到赵大钳子说的那座脚手架下。

一个上午,魏大骡子卸了一车水泥包。赵大钳子的通信员送来了一只饭盒,然后走了。魏大骡子一个人坐在水泥包上,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而下午,还有整整一车水泥包在等着他。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特种工程兵这一辈子的宿命,那就是要用血肉之躯去推一座永远也推不倒的大山。中午的阳光很强烈,直直地照在头顶。戈壁滩上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活物,无论是能跑能跳的,还是哪怕一根草一朵花。在精疲力竭之时,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儿,在干什么,以及为什么要干这些事情,干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于是,他也看到了特种工程兵这一辈子的另一个宿命,那就是永远要与亘古洪荒的寂寞为伴。

晚上,赵大钳子来到工地上。他看到两座水泥包码成的垛子,整整齐齐。魏大骡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静静地照着夕阳,一点也没察觉有人来了。赵大钳子拿起魏大骡子的一只手,掰开手掌,看到一串开裂的血泡,与水泥和在一起,成为一绺绺血泥。赵大钳子柔声问道:“我的孩子,想好了没?来不来我这儿当兵?”

从北京来的科学家姓王。他其实也不过四十九岁,但鬓角和后脑勺的头发都白了,在二十岁的魏大骡子眼里,是个十足的老头。因此,魏大骡子把对方称为“老王”。老王上身穿深蓝色中山式外套,条绒质地,胸前口袋里插了一支钢笔。领口和衣兜皱巴巴的,向外翻卷。裤子是一条洗掉色了的淡绿色军裤。最外面,披了一件带羊皮里子的旧军大衣。

老王见到魏大骡子后,递给他一只牛皮公文包,说道:“我这个人记性差。你帮我看着这只公文包,手不离开它,也不要让任何人去碰它。你还要寸步不离开我,我到哪里,你就到哪里。”听到这话后,魏大骡子下意识地把公文包抱得紧了。过去,他觉得科学家们就是一些糊里糊涂的书生,嘴上不说,心里却颇有点笑话他们。但眼前的这位科学家却有种自带的专注和威严,尤其那姿态、那眼神,好像深深地为什么重要的事件而焦虑不安,让人不由得产生敬畏。这种敬畏和对赵大钳子的敬畏不同。尤其是他们的一举一动中还透露着绝对装不出来的神秘感,就好像天大的责任就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而别的人没法替他分担一丝一毫。这种与生俱来的神秘感很是让魏大骡子着迷。

老王在美国某个顶尖大学拿到的博士学位,见过爱因斯坦。他和基地张司令年龄差不多。有趣的是,当年张司令在上甘岭上与美国人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老王作为一介书生正在美国国内学习现代物理学。学生时代的老王,穿西装,打领带,热爱自然风光,有一架徕卡照相机,小提琴拉得也很棒。他的女朋友,也是未来的妻子,正在美国一所著名艺术学院学习,后来成为出色的艺术家。老王有不少来自西方国家的同学和朋友,其中不乏后来成了名垂科学史的大科学家,或者获得了诺贝尔奖。他们信奉的是“科学无国界”,是世界主义者。他们不认同爱国主义,会反驳你说:“假如你的国家是个帝国主义国家,你也要无条件地爱它吗?”在这一点上,老王和他的西方同学和朋友不同。他觉得自己的祖国是一个从近代以来就多灾多难饱受欺凌的国家,他负有神圣的使命,用知识用智慧去改变这个国家的苦难命运。所以,他回国了。

老王与魏大骡子进了一座四层楼高的建筑物。这个庞然大物外部和普通建筑物无异,内部却是空荡荡的,裸露着结实厚重的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没有装修,没有陈设,也没有通水电。老王手里拿着一柄锤子,在所有他认为重要的地方用力敲打。他扭过头,问魏大骡子:“这个效应物是你们部队干的?”魏大骡子点点头,道:“这座楼用的所有水泥都是我带着人卸下来的。这些浇筑在框架结构里面的钢筋,也是我带着人捆扎起来的。还有,你看这边的墙面,平整不平整?光滑不光滑?是我的手艺。”老王问:“知道它是做什么的么?”魏大骡子神秘地说:“你刚才不是说了么,它是效应物,建它就是为了炸的。”老王问:“既然是为了炸的,那你们有没有偷工减料啊?我们要的数据全靠它呢!”魏大骡子道:“这我们哪敢啊!你刚才不是都用锤子敲过了吗?这么跟你说吧,我们是宁可超标,绝不会不达标,建的标准肯定超过你们设计图纸上要求的标准。要是过几天你们炸不动,可别怪我们呀!”

检查完效应物的结构强度,老王与魏大骡子走出大楼,坐在外面的台阶上小憩一会儿。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如海面一般微微起伏的戈壁滩。他们知道,几天之后,这里将不再寂静,将是一片火海,是气浪、冲击波、爆炸碎片组成的世界。这种感觉真是奇特!

老王向北面指了一下,道:“看见那座大山了吗?将来,我们要和它打交道呢!”黑色大山桀骜不驯地立在那儿,多少年也未曾改变。像蛮牛,像豹子,像雄狮,像饿虎,它一动不动,却又好似狂奔不止。尤其是风暴来临的时候,它仿佛一下子有了灵魂,活了过来,震天撼地地怒吼起来。

老王说:“知道为什么吗?”魏大骡子笑笑,道:“我这个泥腿子怎么知道呀!那是你们大科学家的事呢!”老王道:“在这里,不分什么泥腿子、科学家,咱们谁都离不开谁。嗯……在地面上的爆炸会伤害到环境,将来,我们要把它们放在地层深处。甚至,我们都不需要让它真正爆炸,只需让它达到一个临界点,就能得到可靠的数据呢!”魏大骡子痴迷地望着黑色大山,心想:“这可真是太神奇了!”

老王似乎也很痴迷于眼前的景色,喃喃说道:“这个宇宙一定是按照某个正确的道理运行的。别看它千变万化,可归根结底又很简单。所以呢,别被眼花缭乱的花花世界所迷惑,那不过是过眼云烟。你要去的目的地,也许并不在别处,而是你正站立着的地方。可不是嘛!你看,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响了那么一下,全世界却都听到了呢!”

老王接着说:“人类进步的历史恐怕也是如此吧!什么帝王将相,什么英雄豪杰,什么才子佳人,什么灯红酒绿,什么车水马龙,什么功名利禄,不过都是浮云,它们不是历史的真面目。我们要去的地方其实一直就在我们心里。我们走来走去,其实都是眼前的这盏灯光在照亮前方的路。所以,不要因为身处蛮荒之地就彷徨无定,看似最远的,或许正是最近的。如果你在做正确的事情,无论你在哪儿,无论你现在看起来多么弱小,世界终究会向你走过来的!”

老王问魏大骡子:“你觉得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魏大骡子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张嘴说话。他太喜欢这个老头了。这个老头的胡思乱想虽然听不懂,但真的很迷人。老王道:“别看这里荒凉,可是你看吧,将来,最不可思议的智慧都将诞生在这里!”

老王说:“将来的武器可能不再需要火药了,强光一照,再坚固的物体也会被摧毁。将来的飞机飞到天上,雷达看不到它了。在它的面前,雷达成了睁眼瞎。将来,机器会和人越来越像,会像人一样行动,像人一样思考,像人一样工作。未来的战场上,士兵将不再是人,而是机器人。将来,机器的智慧将超过人……”

魏大骡子听了之后,一直想笑,可看见老王一本正经,且略带忧虑的神色,就不得不把笑憋在肚子里。他亲眼见过的最先进的机器是特种工程团的推土机,在画报上也见过制造金属部件的机床。这些大家伙是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它们会思考的迹象。飞机、坦克、大炮这些机器很厉害不假,可它们离不开人呀!离了人,它们就是一堆废铁,怎么寻找目标,怎么开火呢?它们怎么能成为机器人战士呢?和人类相比,它们简直是太笨重了……

不过,与老王的这番谈话在魏大骡子心里深深埋下了一颗种子。那一刻,他暗自打定主意,他的孩子将来一定要学习科学,要做一个像老王这样的人。如此这般,他老魏家的命运才能一代比一代更好。

三天后,魏大骡子以老王警卫人员的身份来到两百多公里外的一处地下室里。本来,魏大骡子是没有资格到这里的。在地下室的入口处,老王问他:“你坐过地铁吗?”魏大骡子问:“啥叫地铁?”老王笑道:“就是把铁路放到了地下。”魏大骡子困惑地问:“地上的地方还不够用吗?”老王道:“在咱戈壁滩上当然是蛮够用的,可在某些地方就不够用了。”

倒计时后,地下室里出奇的寂静,若干秒之后,应该有轻微的震动传来。这里的人们屏住呼吸,细心地分辨着它,哪怕一根针落在了地上,也不啻于一声炸雷。预定时间过后,所有人都没觉察到那个震动。他们甚至出现了集体幻觉,认为这个震动出现了,但当时有个人打了声喷嚏,盖住了它。不过,即使没有感觉到也没关系,前方还有观察点,还有传感器,最终还要以他们报过来的数据为准。

大约半小时后,电话铃响了,有人报告,试验出了些问题。不过,到底有多严重,问题出在哪儿,目前都不清楚。又沉默了几分钟,老王突然披上旧军大衣,道:“我要到前面去看一看。”基地张司令拦在门口,威严地说:“你不能去!”老王仿佛失去了理智,竟然推了张司令一把,道:“我现在就要去!”大伙吓坏了,看着被推了一个趔趄的上甘岭战役参谋长,这个见过死人无数的张司令。张司令用一种出奇的柔和的语气说:“不要意气用事,这个时候你不能去。”老王好像终于明白眼前的人是谁,恳切地说:“这个东西除了我,还有谁懂?我不去,谁去?”张司令轻轻放开抓着老王胳膊的手,说:“这是我的防护服,到了那里你要穿上,加上自己的,穿双层。”

出了地下室,老王扭过头,道:“魏大骡子,那边有危险,你不要跟着我了。”魏大骡子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节选完,全文刊于《长江文艺》2025年第8期

责任编辑|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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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元

作 者

1976年生,籍贯黑龙江巴彦。1994年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同年入伍,历任排长、组织干事、宣传干事、代理组织科长、营教导员。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解放军文化艺术中心文艺部创作室创作员。曾获第二届《钟山》文学奖、第十二届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二届茅盾文学新人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中篇小说选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