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燕 || 我的高中
发布时间:2025-07-22 03:03 浏览量:1
作者 朱海燕
我的高中
我上高中时,不凭成绩与考分,靠的是推荐与选拔。因姑父被打倒,我是通过走“后门”进入高中的。
第一学年,新校未建好,借老双龙公社的旧房子上课。一年后,就搬到青春湖的新学校了。几十年后,我回乡,从阜阳下车必经双龙老学校那个地方,由于自然的星移物换,社会的人事兴废,再也寻不到学校的旧址了。在邈漫起伏,鱼龙曼延的时间进程中,旧事物不断衰老、腐朽、死亡,新生命不断萌发、茁长、成熟,新陈代谢的速度,不得不削去人们思念的东西。
我是那所高中的首届生,学生肩负着边学习、边建校的重任。学习成绩好的,未必被学校看重,肩头不离挑子,手中常握铁锹的学生,很受学校的待见。
/农村学校老照片(图片来源网络)/
我身体瘦弱、年龄最小,又背着家庭沉重的政治包袱,被边缘化,也不奇怪了。
新校在青春湖镇的北头,南北主马路的西侧,它的校门本应朝东,面向马路。但建校时,校门偏偏朝南开,这样的设计,为后来布下了一场灾难。靠主马路十几丈宽的地方,可能是怕噪音干扰之故,学校栽下一片泡桐树,树下种冬瓜,给人以果木争荣,花团锦簇、蓓蕾满枝的气象。冬瓜个个长得水桶那样大,改善了师生们的生活。
所谓建校,就是挖学校后面的湖,过去那里是一个水泊洼地,经过师生们的不懈奋斗,建成了水面约30亩地的人工湖,湖岸遍植垂柳,柳下小路通幽,早晨学校宣传队的人,常在湖畔亮开一副副响遏行云的金嗓子。青春记载着一代学子的艰辛与向往,所以取了青春湖这个长寿不老的名字,连新建的小镇,也以青春湖命名了。
学校的生活,对于贫困的皖北来说,算是上等水平。学生每月用30斤粗粮,即地瓜干和黄豆,到粮站换回百分之七十的小麦面和百分之三十的高粱面。高粱面本来难吃,若用百分之八十五的小麦面和百分之十五的高粱面做成馒头,那馒头柔韧劲道,滋味醇厚,回味无穷。再加上白菜与冬瓜烩就的冬瓜汤,那更是质嫩爽口,唇齿留香。临近春节,我常见同学,买几十个馒头背回家过年。家中若不是来客人,吃上这样的杂和面馒头也算是天才运作了。
学校有几个老师,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是数学老师张文礼,讲课从不拿书本,手掐着一个粉笔头,在讲台上健步走来走去,再难的数学经他解读,都便成了1+1=2这样一个简单的算式。他的文章写得尤其漂亮。在学校的墙报上我读到他写批判林彪的文章,主题鲜明、文字老道、用词新颖,干净利落得就像他本人一样。
二是物理老师李建鼎,他满堂讲的都是干货,让抽象的力学原理在生活实例中具象绽放,实验演示如魔法般揭开电磁奥秘,公式推导行云流水,将晦涩的理论化作清晰的思维导图。提问设计环环相扣,像精密的物理仪器触发思维链式反应,相对论时空在他的讲解中铺展成可触摸的维度。
三是化学老师吴开朗,他本是皖南大学的数学系老师,因家庭是地主出身,便扫地出门,到我们学校来了。学校没有化学老师,他由教数学改为教化学。他上课,课堂如同繁星闪烁的夜空,每个知识点都是指引探索的星辰。讲解如春雨润物无声,让复杂方程式化作心灵共鸣的乐章。让我更加佩服的是他爱写理论文章,经常给《红旗》杂志投稿。尽管没有刊登,但他的鸿文巨制、锦心绣口,确可称为是龙跃凤鸣的作文高手。
后来,张文礼与李建鼎老师调县一中任教,成为全县的一代名师;吴开朗老师调阜阳师范大学任教,成为著名教授。
我们那届学生,给我留下很多难忘的东西。首届聚合了文革中的老三届毕业生和初中应届毕业生。大小年龄相差10多岁,成绩参差不齐。云泥之别的差距,不是一天两天,仗着年少气盛,横一横心,咬一咬牙,成绩就能上去的。再说那时不搞学而优则仕这一套,学习好的,不如“假积极”的学生给菜园挑一担粪去。在政治与荣誉的棋局上,前者必输后者一着。我们班有位女同学,她读课文时,把“拖拉机驾驶员”读成“拖拉机骂驶员”。这简单的事例,便看出同学间学习成绩的差距了。
(图片来源网络)
我的同桌是位女生,她是英语老师的女儿,不仅是学校的校花,还是一只“百灵鸟”,学校宣传队的队员,她那龙翔凤舞的身姿,鸢飞鱼跃的动作,矫袅盘旋、抑扬顿挫的歌喉,有声有色、惟妙惟肖的表情,演出时台上出神入化,台下心醉目迷。一曲演唱方终,全场歆动,一阵又一阵雷动的掌声,一次又一次彬彬有礼的谢幕,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但她的语文成绩并不好,考试时她掐我一下,拧我一下,要看我的卷子。我曾问过班里的才子吕建邦,当年你有没找她的想法?吕建邦说:“给我10个胆,我也不敢。人家吃商品粮,又是老师的女儿,我这一身牛粪味能配上她吗?那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后来,她找了同班同学,公社书记的儿子,又是部队的军官。常人认为他们应该是最幸福的一对。没想到,在婚姻中曾经相依为命的两人,后来成了彼此最熟悉的陌生人,日常的沉默最终凝固成坚冰,让家成了最孤独的围城。这位同桌同学因此而英年早逝。
往深处看,远处看,当时的门当户对,那种“过了这村,没有那店”的选择未必就是幸福,“商品粮对商品粮”的婚姻配置,可能是彩凤折翼,灵犀失明的重要原因。
高中时期,学校明确规定不允许谈恋爱。我的好友樊万春暗恋上某位女生。成天跟我倒不尽心中的痛苦,那女生仿佛是他“非她不娶”的唯一选择。我看万春如此痛苦,思不出其位,便斗胆说:“让我向她传递个信息怎样?”万春吓得不行,他青春的饥渴,骚动的灵魂,从来没敢越雷池半步,如醉如痴的暗恋只是恍如梦寐的意味罢了。
一位女生是班里的团支部副书记,副书记这个招牌并不能阻止青春的骚动、爱情的向往,她偷偷地给李国杰同学写了一封求爱信,不想李国杰丢失在教室里,被班里的“洋相主任”樊锡印捡到了。他检举了他们,并汇报到学校。这样一段灵动皎洁、清光照人的爱情故事,便有了一个“此曲终成广陵散”的结局。此事我问国杰:“这事若不被樊锡印告发会怎么样?”国杰说:“成功的机率很大。但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她后来找的比我好,是扬州人。我一生都在为她的幸福而高兴。”
高中毕业前夕,班里有十几位男生入伍当兵去了。不几日,班里不少女同学呼啦啦收到不少部队的来信,压抑两年多的暗恋,这时大白于天下了。一位同学从军营给一位女生来信求爱,又被“洋相主任”樊锡印偷拆看了,锡印告诉我。几十年后,我又告诉了建邦。建邦说:“我的娘哟,我想都不敢想,找媳妇不是找娘,他怎么找她,大不少嘞。”我见到那位女生问此事,她笑得很灿烂:“那时我小,啥也不懂。”她很会装嫩,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兵”,说“啥也不懂。”
/文革时期学生老照片(图片来源网络)/
高中开办几届之后,就变成初中了。同班的徐北平当了校长。他当校长时正逢青春湖镇大发展时期,因学校占的是樊楼生产队的地,樊楼人要夺回学校东侧栽泡桐树的那块地,这样学校与镇上、樊楼便发生了矛盾。徐北平不让开发那块地,镇上和樊楼非要开发那块地不可。此事闹到镇上,闹到县里。一天镇书记来了,徐北平和他理论:“再穷不能穷教育。”一句话没说完,书记一巴掌打在徐北平的脸上。“教育重要,小镇的发展更重要!”事实不容假借,缕述不如这一巴掌,北平投降了。他没敢像刘文典踢蒋介石那样,去踢这位书记的屁股。他没那个胆,因没那个胆,便失去了一块地。我想,当初建校时,大门向东开,面向马路,面向朝阳,一派浩荡汪洋的气派,大门不开在一条不被人注意的背街上,可能也就没有了这场失土的灾难了。
我这一生,过着蓬飘萍寄的逆旅生活,把光阴看作是无牵少挂的过客,一旦回乡,总想到母校看看。但每次都被守门的阻拦,要费不少口舌,说自己是首届毕业生,为它的建设曾出过力、流过汗云云,才被放行进去看一眼。我们当年开挖的青春湖已被封填,盖上了新楼。失去一些土地,用填湖弥补损失,在一个崇尚水的社会,也算是天大的奇闻了。
我寻找我的教室,风说,这里已经没有了你的语言和温度。我走在一个无人认识的母校里,看到的只有一轮不变的夕阳。
/晚霞映校园(图片来源网络)/
朱海燕简介
朱海燕,安徽利辛人,1976年入伍,在铁道兵七师任战士、排长、副指导员、师政治部文化干事。
1983年调《铁道兵》报,1984年2月调《人民铁道》报任记者、首席记者、主任记者。1998年任《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社长兼总编辑,高级记者。2010年3月调铁道部工程管理中心任正局级副主任,专司铁路建设报告文学的写作。
第六届范长江新闻奖获奖者,是全国宣传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中国新闻出版界领军人物,中央直接掌握和联系的高级专家。八次获中国新闻奖,九十多次获省部级新闻一、二等奖,长篇报告文学《北方有战火》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出版各类作品集四十部,总字数2000万字。享受国务院津贴待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