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自述5:事实上,我很遵守家父的“别在工作地方谈恋爱”这句话

发布时间:2025-07-09 01:28  浏览量:14

在台北的那两年

回到日本后,我继续买日本影片的版权到东南亚放映。日活公司为了业绩,把版权以五百美金一部的低价出售,其他公司也跟着照此价售卖。我选了不少卖座的片子,包括《盲侠》《眠狂四郎》等。

六先生到东京的次数也渐多。一天,他忽然跟我说:"你去台湾地区吧,我在那个市场赚的钱,也应该拍些片子花掉。"

于是,我在台湾地区拍了《萧十一郎》(1971),导演是徐增宏。说起来,他是张彻的启蒙老师,虽然张彻大他约十岁。

剧本是古龙写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是一个小伙子。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头特别大,喜欢喝酒。导演也好此道,于是他们常在一起泡酒家。所谓"酒家",是有酒女陪伴的娱乐场所。他们常去的一家,就在我们下榻的南京东路的"第一饭店"。台湾人称旅馆为饭店,但不卖饭;被称为酒家的,主要是卖酒女为为饭店,但不卖饭;被称为酒家的,主要是卖酒女为客人服务。我虽年轻,但认为这些以陪喝酒为职业的女子,应该像日本的艺妓或韩国的伎生,有点儿技艺才行,而不是说完"先生贵姓"就坐下来干喝酒,故对此兴趣不大。

当年的台北相当灰暗,街灯也不大光明。台北最好的地方就是书多,什么书都有,什么翻版都有,虽然纸张很薄,但我都不在乎。我在东京的书店买不起的书,在台北的书店都能买到翻版,价钱是原版的百分之一,就那么便宜。在中山东路有好几家书店,我经常流连忘返,一买就是几大袋书。我在台北一住就是两年,到了后期,那些书在小房间里已放不下了,还得租另一间来放,反正房租也便宜。

在这段时间,我结交了专搭布景的陈孝贵。他年轻时与人打架,被打坏了一只眼睛。陈孝贵有一辆电单车,常载我外出,我坐在他的车后座四处看景。电单车在路上飞奔,几经惊险时刻,但人年轻,什么也不怕。

人怕的倒是谣言。邵氏台北办公室的职员都看不惯我这个从香港派来的小子,一直向六先生打小报告,说我在台湾不停地搞男女关系,以致有一次亚洲影展在台北举行时,六先生在他的客房中以此来指责我。

其实,此事我现在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年轻嘛,人又还没结婚,搞的又不是公司里的明星,有什么好说的?事实上,我很遵守家父教导我的"别在工作的地方谈恋爱"这句话。我在邵氏那么多年,不能说没得到女演员们的青睐,但都没有与她们发生过什么绯闻。我常用英语" Don ' t shit where you eat "(不在吃饭的地方拉屎)来勉励自己。

虽被六先生训了,但我也没反驳,反正自己清白就是。

《萧十一郎》用了当年邵氏的玉女邢慧当女主角,男主角是小生吴东如,后来也到香港当小生,改名"韦弘",认为"会红"。后来,他虽然一直黏在邵氏掌权的方逸华身旁,但始终没有红起来。

拍完《萧十一郎》之后,邵氏另一部和当地公司合作的《梅山收七怪》(1973)也开机拍摄。这是部特技片,请了日本导演山内铁也执导,由井莉、陈鸿烈和金霏主演。

这些电影的故事情节都不是我喜欢的,反正当年公司叫拍什么我就拍什么,当成工作,尽量把它们完成。

为了找适当的外景,搭布景的陈孝贵租了一辆破旧的计程车,车胎已经磨平了也照开。他带着我,穿山过水,跑遍台湾地区,几次差点儿因路滑而翻入山谷中。年轻嘛,不怕,不怕。

我们在当地的乡下,尝尽当地的美食。如果适逢他们的庙会,每家每户都做了大鱼大肉来宴客,什么人经过就拉什么人来吃。请不到客人是没有面子的事。

当年的台湾民众是朴实的,也是充满人情味的。

当时台湾地区的娱乐业特别繁荣。

当地最红的夜总会叫"新加坡",有时候遇到些女子,我问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她们回答说新加坡。我还天真地问她们住在哪一区,是加东还是芽笼。

那个时候,台北市区的管理还相当落后,一场大雨便会造成洪水泛滥,淹没了整个市区,连我住的"第一饭店"的大堂都灌满了水,电梯也停了。我走楼梯下楼,见水淹到了工作人员的腰部,一切工作都停止了。

吃饭怎么办?本来我不会在旅馆里叫东西吃,常到对面的大排档炒个面取回来充饥,但大雨过后,那大排档当然也被水冲走了,旅馆的房间送餐服务也停止了。正在饿肚子时,我从房间窗口望见陈孝贵和几个老友划了一艘小艇来给我送食物,更感台湾人的人情味。

后来,当我离开电影界,组织了高级旅行团,和团友们到世界各地去吃最好吃的东西时,还会想念台北的福建炒面以及街边档口的切仔面。于是,我又组团去了台北无数次。

邹文怀

我在台湾地区拍摄影片期间,一个重磅消息传来:邵氏公司发生了大地震,制片经理邹文怀离开了公司。

邹先生给我的印象是笑眯眯的,似乎永远不会发怒。他人很年轻时头就已秃了大半,留有小撮发在头顶,像日本牛奶糖公司广告中的那个婴儿。他戴着镜片很厚的近视眼镜,本身眼睛已小,在镜片后更是让人几乎看不到瞳孔。

我第一次到香港时,邹先生还亲自驾着车带我到太平山顶去看夜景。

后来,我们在影展时遇到了导演白景瑞。他刚从意大利留学回来,拍了《今天不回家》(1969)一片,非常卖座,一举奠定了在台湾影坛的地位。

白景瑞一看到邹文怀,即刻跑过来与他热情地握手:"邹先生,真的是谢谢你了,你人前人后都赞扬我,令我受宠若惊。"

等他走开后,我问邹文怀:"他真的那么厉害吗?"邹文怀笑着说:"我们身在电影圈,大家的道路不知什么时候会交叉在一起,说人家好话不要钱的。如果有一天我们要用到他们,这总是一个好的开始。"

邹先生就是那样一个人,永远深藏不露,也从来没有敌人。

在影展的派对上,我们和一大堆女明星一起吃饭,邹先生很会说笑话。"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开人家的玩笑。一天,他扮成鬼吓一个胆小的人,果然把那人吓得全身发抖,差点儿口吐白沫。看到被吓到的那人样子不对,他就除下面具,向那胆小的人说不必怕了,鬼是他扮的。岂知那个人继续发抖,声音发颤地说:'我·····我···我不是怕你。我……我是怕站在你身后那个鬼!'这次倒把那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吓得差点儿昏过去。"

笑话说完,所有的女明星都笑坏了。

邹先生的酒量很好,他对红酒的研究也很深入。他推荐给朋友买的年份酒后来价钱都涨了很多倍。1982年的佳酿出现时,他跟人说这酒一定会起价,值得收藏,他自己也买了好多。他家中珍藏着香港人最爱喝的 Pichon Lalande (碧尚拉龙)。他收藏的1982年的酒怎么喝也喝不完,也曾送过我一大箱。

原名邹定鑫的他,祖籍广东梅州大埔,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当年,坊间都传说,上海人做生意海圣约翰大学。当年,坊间都传说,上海人做生意最精明,在上海生活的梅州人更是厉害,邹先生就属于这种人。

定居香港之后,因为英文十分了得,邹先生就去《英文虎报》任职体育记者。

六先生从新加坡到香港后,迫切地需要一个经理,经好友的推荐,请了邹先生。他于1957年加入邵氏集团担任宣传部主任,1960年中期晋升为制片主任,到了1970年再升为行政总裁。

我从上一辈电影人的口中得知,邹先生对英国人的生活方式以及修养认识甚深,六先生很多这方面的知识都是由他传授的。六先生在生活中的点滴都要和邹先生商量。

邹先生是真的有生活情趣。他的桥牌打得很好,已是世界比赛的级数;后来他爱上了打高尔夫球,在球场上结识了不少成功的商人和政要。

他当制片经理那段时间,公司的大小事务都由他处理。他的办公室就在六先生的旁边,门口总是坐满了要来开戏的导演和其他重要的工作人员。其中,来找他找得最频繁的是何莉莉的妈妈,她最爱找邹先生为莉莉加薪。邹先生对我说过:"公司的决策容易解决,最难应付的倒是何妈妈。"

在一个职位上做得久了,总会生出一些弊病,邹先生当年有权签支票给很多员工,不必经过六先生同意。

这时候,方逸华开始进入邵氏,抓出很多小毛病来。她在机构中成立了"采购组",公司的一切项目,经过她的调查和比较价格,可以节省出许多花销。

六先生当然也不会反对这种做法,生意人,能省则省,于是方小姐的权力也一日一日地壮大。但是,拍电影,时间非常重要,有时因为计较一点儿小钱而耽误电影拍摄或延迟上映档期,反而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这时,邹先生感到处处受到限制,工作上越来越不顺利。电影是"烧钱"才能满足观众的行业,不是省钱就能做得好的。

在某百科中也有这种记录:"在1970年,由于邵氏公司吝啬的薪金制度,不满而离职出走的人渐多。"

邹先生在暗中"起义",本来和张彻谈好一起到外边闯一闯的,但张彻心机甚密,在最后一刻还向金庸先生和倪匡询问到底要不要离开邵氏,装作犹豫不决的样子,其实心中已有答案:他要留在邵氏。张彻背叛了邹文怀,邹文怀第一次做老板就遭受这重大的打击。但毕竟已走到了这一步,他不能退缩。他所创的新天地后来虽几经风波,但最后成功了,这已是后话了。

影城宿舍

1970年,邹文怀先生离开邵氏自立门户,创立了嘉禾电影。我被六先生从日本调回香港,接任了邹先生留下的制片经理一职。

我自认什么都不懂,也没有邹先生的才华,从何做起?家父从新加坡来信:"既来之,则安之。"

虽然我初到影城,但一切似乎已经注定,好像已经很熟悉。我到这里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安排入住宿舍。

影城中一共有四座宿舍楼,第一宿舍是对着篮球场的三层建筑,第二宿舍是八层楼、有电梯的公寓式房子。第三宿舍和第四宿舍最新,建在影城旁边的一块空地上,前者房间最大,适合大明星、大导演居住,后者则是一座八层楼的小公寓式的大楼,安置单身汉职员。

我被安排在第三宿舍,岳华说:"好彩。"

"为什么?"我问。

"如果是第一宿舍的话,那里闹鬼。导演秦剑在里面自杀,演员李婷在里面吊颈,邻居们都说到了晚上有哭泣的声音。"他说。

后来,我认识了来自台湾地区的丁善玺,他给胡金铨做副导演。他爱看书,和我谈得来,我们遂变为好友。丁善玺住在第一宿舍里。

"宿舍里是不是真的有鬼?"我问。

"鬼是没看到过,但是李婷的事我见证过。是我亲自把她从梁上抱下来的。"他回忆道。

"听说吊死鬼是伸长舌头的,电影里面也是这种表现,是不是真的?"

"真的。"他说,"我抱她下来时,她显然断了气,但身体还有余温。我看她样子恐怖,爹着胆把她的舌头给塞了回去。"

"有没有遗书?"

"有,我看过,还记得清清楚楚。遗书写道:'我也知道,如果像有些人那样外出交际,经济情形可以改善过来,可是,我毕竟还是读过几年书的,没法过自己那一关,不可能同流合污……'"

说到这里,丁善玺泣不成声。我听别人说,当年他也是喜欢过李婷的。

丁善玺后来回到台湾地区也当了导演,拍过很多戏,我最欣赏的是《阴阳界》(1974),虽是鬼片,但有些旧小说和国画的意境。胡金铨收了他这位学生,没有白收。

第二宿舍里住满了从台湾地区来的小演员。当年,邵氏为培养新人,以"月薪四百港元,八年"的合同签了一大批人,现在听起来有点儿像奴隶制度,但当时大家都心甘情愿,也难说谁是谁非。

也有一些爱说坏话的人把第二宿舍叫成"农场",宿舍前面停满了公子哥儿的汽车。那些人等着小明星放工,带她们外出游玩。但是我可以说的是,像李婷那样有志气的演员还是居多的,有一部分人贪慕虚荣也在所难免。

因为我在台湾地区住过两年,本身又会说标准的"闽南话",小明星们都爱和我谈天。她们知道,男女关系方面我是绝对不碰的,那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闹过绯闻,最多是和她们打些"游花园的小麻将"。所谓"游花园",就是赌注小得不能再小,输完不必付钱,照打,看看可不可以回本。

我的"十六张台湾麻将"就是那时候学会的,小明星们开玩笑地说这是"三娘教子",我反说这不叫"三娘教子",这叫"一箭三雕"。

第二宿舍里还住了一位叫王清的舍监,年纪轻轻,带了两个儿子来邵氏打工。她为人正直,把那群女孩子管束得很听话。她也爱打台湾麻将,经常赢了钱也不收。我也一样,所以和王清也谈得来。

"麻将脚"中有一位"肉弹",她走起路来背弯弯的。因为胸前负担太重,她坐下来时,把双胸"啵"的一声摆在麻将桌边缘,说这才叫轻松。

第四宿舍住的多是各部门的职工,以单身汉居多。

第三宿舍有大牌导演入住,如张彻等;也有高级职员,像主编《南国电影》和《香港影画》的朱旭华先生。朱先生最喜欢我,因为我和他可以谈电影历史和文学绘画等话题。朱先生是位知识分子,也曾经做过电影公司的老板,拍过《苦儿流浪记》(1960)等经典电影。

抗战时期,朱先生改用过一个爱国的艺名﹣﹣朱血花,用上海话念起来和原名同音。朱先生有两位公子,大的叫朱家欣,是留学意大利的摄影师,后来自创了一家特技公司,名噪一时,娶了影星陈依龄;小的叫朱家鼎,为广告人,后来迎娶了钟楚红。两位公子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

朱先生的家佣叫阿心姐,广东人,在朱先生的教导下烧得一手上好的上海菜。朱先生经常喊我到他宿舍里去吃饭,当我是他的儿子。他对我的情,我一世难忘。

到了香港

我从日本回到香港,六婶黄美珍即刻为我张罗做几件西装。大概是因为六先生见我在日本时的穿着比较寒酸。

那是位于尖沙咀的一家西装店,六先生穿的西装都在那里定制。六婶为我选了好几种料子,是 Dormeuil (多美)制品,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所有面料当中最贵的。

接着我便被安排入住影城宿舍敦厚楼。敦厚楼分两座,也叫第三宿舍和第四宿舍。第四宿舍是一座八层楼的单身公寓,让男演员和职员居住,第三宿舍则是大明星、大导演才有资格住进去的。

我记得第三宿舍里住有何莉莉、张彻和何梦华等人,岳华也住在里面。我房间对面的房间本来是分给傅声的,但他是富人,在附近有大别墅,就让他的好友武师林辉煌住在里面。

林辉煌是闽南人,可与我用福建方言交流。那时候,片场里面有个"福建帮",很多人是由闽南到香港的,大家一开始都只讲粤语,我来后鼓励众人说"闽南话",这样比较亲切,结果成了"福建帮"的"帮主"。

因为年轻,我那时认为睡觉是浪费时间。我从在日本那段时间起就迟睡早起。六先生知道我的习惯,早上六点多钟就打电话给我,电话里说的也不全是工作的事,什么都说,看了什么老电影忘记了片名,就要问我。我虽然对别的事记性不好,但一谈起电影来,什么都记得。在新加坡读中学时,我已经编了很多册记录片名、导演和摄影师的资料。当年电影百科类的书很少,也没有在线搜索的平台,查起来不方便,于是我就做起这份工作来,可惜最后没有留下。

关于电影的问题,六先生一问我即刻能够回答,他笑说我是一本字典。得到片名后,他就打电话到各家外国公司,借拷贝来看,看完喜欢的也当然"借用"了。

这习惯养成后,六先生差不多每天一早就打来电话。我早上要比他早起才能在接电话时保持清醒,晚上又要和岳华及其他友人喝酒,一天只睡几个钟头。

当年的影城像一个大家庭,到了晚上拍夜景,导演们为了方便,也会用影城附近的建筑当背景。我记得入住后的第一个晚上睡不着,就散步出来看拍戏,大量的临时演员当中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妞妞的妈妈也在。她说反正没事做,赚一点儿外快也好。

影城到市区有一大段路。影城大门外有一大片空地,停了多辆福士(大众)的九座车,这就是"交通部"了。演员出行全靠这些车子。车内没有冷气,到了夏天颇热,但也没听说什么人投诉过。

大明星当然有私家车,最突出的一辆跑车却不是明星的,而是属于日本摄影师西本正的。他买了一辆福士的跑车 Karmann Ghia ,如今看来是辆经典的古董车。

但和六先生的座驾比起来,西本正的车什么也算不了。从影城入门后左转,就是他的名车收集处,车多得放不下。这里的劳斯莱斯就有多辆,其中一辆有两个引擎,一个坏了就由另一个驱动,不必担心死火的可能。

另一辆 Cadillac Escalade 也是经典车,不过美国车都是左舵驾驶,当时的香港只容许右舵驾驶的车辆上路,那怎么办?

六先生笑着说:"我打电话向他们买右舵驾驶的,他们说只能定制,但一定制起来就最少得做十辆,我说没有问题,他们就做好了运来。"

"一个人用十辆车干什么?"我问。

六先生说:"车运来后,我召集了九个朋友,一人买了一辆。"

车虽然多,但六先生最喜欢的还是那辆劳斯莱斯。他一上车就打开报纸来看,从来不浪费一分一秒。六先生本人住在清水湾道的井栏树的公寓中,地方不大,但他说住惯了,舒服就是了。

到后期,通了地铁,六先生一遇到塞车,就跳下车来搭地铁。一个人,不怕有绑匪吗?有人问他。六先生笑着说:"大家以为我一定有保镖的,不敢动我。"

没有人敢绑六先生,但有人绑了他的儿子邵维钟。有一天,六先生和我在试片室里看戏,忽然电话响了,从新加坡传来消息:邵维钟被匪徒绑票了。

"要不要停一停?"我问。

"继续放映好了。"六先生不动声色地说,"绑匪要的不过是钱,有钱就有的解决。"

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镇定的人。

大家都想知道此事后来是怎么解决的。邵维钟这个人全身是胆,绑匪把他绑走后,将他藏在车的后备厢里,一路颠簸,车锁松了,他就等车遇到红灯停下时打开后备厢逃走了。

"他们没下车抓你?"后来我遇到他时问。

"我已经逃得远远的了,他们跳下车向我开枪,我就学着电影里面的人,' Z '字形乱跑,他们的枪没打中我。嘻嘻。"他笑着说。

他真有其父之风。

影城的马

那座宿舍之中,朱旭华先生家里的沪菜最好吃,何莉莉的妈妈烧的淮扬菜也是一流,而且"以本伤人",常以昂贵的食材取胜。在一般人的薪金只有四百港元的当年,何妈妈叫她的司机载她到尖沙咀加连威老道走一趟,就能花上一百港元,当时的人听到了都"哇"的一声叫出来。

加连威老道的横街上有数个档口,卖的都是最高档的食材,如今只剩下一家卖蔬菜的,其余已消失。宿舍中有私家车的职员们也喜欢到九龙城街市买菜,当时那里还没有市政大楼,菜市场开在贾炳达道上的一排铁皮屋里,食材应有尽有。

没有私家车的人,就搭公司的巴士出城去买菜。邵氏有这种福利,每天都有几班免费的巴士接送工作人员进出。住在附近大埔仔村的人,尽管不是邵氏职员,也可以搭乘。

不想外出的人,就等待食材送上门。每周一、三、五,会有一辆卖菜车停在第一宿舍外的篮球场上。车上所卖的食材种类不多,但也够一般人选择。

小明星们就等这卖菜车来,买些简单的菜,煮煮方便面,应付一日三餐。巧妇型的演员也不少,有一位叫刘慧玲的湖南姑娘,煮的菜又辣又香,在片场中如果能分到她烧的辣鱼辣菜,我就能连吞三大碗白米饭,吃个过瘾。刘慧玲本人长得十分漂亮,一出现就让人有惊艳的感觉,尤其是她左侧鼻翼旁边那一颗痣,给人一种风骚又多情的印象。演技颇佳的她,不时在李翰祥的风月片中演小丫鬟,又曾在《倚天屠龙记》中演纪晓芙,均有一流的表现。可惜她星运不佳,虽然在孙仲导演的《庙街皇后》中担过女主角,但在其他片子里一直任配角,后来她回到台湾地区归隐,我就没有再听过她的消息。

其他住在影城宿舍里面的人最大的娱乐,是在周末出城去看"午夜场"。当年的午夜场相当于一部新电影出城去看"午夜场"。当年的午夜场相当于一部新电影的试金石,午夜场成功的话,片子上映时一定卖座。到了周末,大家纷纷乘免费巴士外出,挤进戏院里面去。

有车的人最受欢迎,因为无车的人回程可以搭他们的顺风车,不必挤公司的免费巴士。也有一些顽皮的明星,像王羽和罗烈,他们到了戏院,等戏还剩下半个多钟头要放映时,就互相斗快,在那么短短的几十分钟内,飙车回影城,撒一泡尿,再赶回来,这时戏刚刚放映。

当年从戏院回影城,要走很多弯曲的路,天气不好时路上雾霾很重,勾起了很多从台湾地区背井离乡到香港发展的小明星们的很多感触。她们有些人极有才华,就自己又编曲又作词,作出一首极动听的歌来,歌词到现在我还记得,词曰:

清水湾道雾茫茫

铁窗生活多么凄凉

夕阳西下更悲伤

手扶铁柱向外望

清水湾道雾茫茫

孤苦离家在外流浪

抛弃兄妹爹和娘

如今一切成空想

影途渺茫不堪想

我们今日如同笼中鸟

我们今日如同网中鱼

既不能够自由飞翔

又不能够任意漂荡

清水湾道雾茫茫

·······

将这首歌唱得最好的是林珍奇,她本名林景琪,台湾地区宜兰人,初中毕业后在台北做摄影模特儿,艺名蒂蒂,后加入电影公司,主演了《双龙谷》(1974)等片子,1974年被聘为邵氏基本演员,签约八年。林珍奇星运颇佳,她一开始就担任主角,主演了孙仲导演的《同居》(1975)。当年,她青春洋溢,有点像混血儿,导演要求她演什么她都欣然答应,星途顺畅。年轻的她什么都想试试,常去骑马。

香港的马会有大批马匹,马老了跑不动时就得被人道地毁灭。邵氏的古装片中都需要用到马匹,六先生就跟马会说:"那多可惜,那些老马就让我们来养吧。"

马会的人乐得听到这样的要求。您要多少匹马就拿多少匹吧,他们说。后来,六先生在影城里建了一个马厩,由一位退休的骑师来训练它们,大家都叫他"马王"。

经过训练的马可以拉着马车跑,也可以成结队地冲向"敌人"。马儿很聪明,听到导演喊" camera "(开拍)就一口气地往前跑,一听到导演喊" cut "(停)就即刻停下,绝对不肯白费一步的力气。

只有大明星们才能从"马王"那里借出马匹骑一骑。当年,除了摄影棚之外,后山上还搭了几条古装街道当实景,海岸上搭了一座长桥。张彻的很多武侠片,像《独臂刀王》(1969)等,都是在这座桥上取过景。这座桥一直延伸到了海边。

当年,有许多台湾地区的人偷偷潜入到香港。他们从海边上岸,躲起来,待熟悉了香港的环境后再跑出来。这时,即便遇到警察,他们也可以声称自己是香港人。

狄龙常在戏里骑马饰演大侠,在现实生活中也喜欢骑马。他经常一早就骑着白马在后山跑。有一个偷渡者在山上遇到骑马的狄龙,以为自己经历时空旅行回到了古代,跪下来喊"大侠救命",狄龙也很仁慈地指点他们。

林珍奇也要学骑马。马儿最初很听话,但突然发狂并冲到了录音间,又一下子停住,强大的惯性让林珍奇整个人摔向墙壁,差点儿粉身碎骨。但吉人自有天相,她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康复出院。她息影后嫁给了一位卖冷冻肉的商人,后来无聊时开了一家叫"扒王之王"的牛排店,生意滔滔。她先生把这家牛排店抢过来做后,她本人就退休了。目前,她在香港和台湾地区两地生活。

【蔡澜(1941年8月18日—2025年6月25日),出生于新加坡,祖籍广东潮州,后来定居香港。中国作家、美食家、电影监制、主持人,与金庸、倪匡、黄霑并称“香港四大才子”。《新周刊》年度生活家,《开讲啦》特邀讲师,《舌尖上的中国》《风味人间》总顾问。吃喝玩乐无不在行,文学、电影、书法、金石样样精通,被无数人奉为人生典范。著有《我喜欢人生快活的样子》《学做妙人》《人间好玩》《人间清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