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向全:忘年之交 四真之境 追忆与范敬宜交往的几件事

发布时间:2025-11-18 09:04  浏览量:2

范敬宜(1931年6月12日—2010年11月13日),江苏苏州人,中国新闻工作者,范仲淹第二十八世孙。1949年毕业于无锡国学专修学校,1951年获上海圣约翰大学中文系学位。曾任《人民日报》总编辑、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原)名誉院长。

在纪念范敬宜去世十五周年之际,特别转载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崔向全写的回忆文章《忘年之交 四真之境 追忆与范敬宜交往的几件事》。作者与范敬宜的相识相交与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的建立不可分割,也和范敬宜与季羡林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深厚友情紧密相连,他作为两位文化大家珍贵情谊的穿针引线和全程见证者,记录了这一段真实感人、近似神话、难见来者的友情。

忘年之交 四真之境

追忆与范敬宜交往的几件事

崔向全

从未有过。笔,提起又放下,失眠,连续的失眠,一篇十年前就该写的文章拖延至今……范敬宜离开大家已十年了,近日连续看到黄文夫等几位好友发表的追念文章,范总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缘起书院

2001年,受中国文化书院委托,与书院副院长李林一起筹建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中国文化书院是由我国著名学者梁漱溟、冯友兰、季羡林、张岱年、汤一介等共同发起,联合了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院、清华大学等单位及台、港和海外的数十位著名教授、学者共同创建的民间学术研究和教学团体,宗旨是通过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和教学活动,继承和发扬中国的优秀文化遗产;通过对海外文化的介绍、研究以及国际性学术交流活动,提高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水平,促进中国文化的现代化。

已离开报社的我联系了何加正、吴锦才、陈泉涌、黄文夫、李守仲、王作言、吴新民、苏菲、张小国、杨永安、孙伟和刘明胜等新闻界朋友,请他们担任大众传播分院导师,大家共同推举原《人民日报》总编辑范敬宜出任大众传播分院名誉院长。

我来到时任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副主任的范总在人民大会堂的办公室看望并商量此事,范总得知季羡林担任中国文化书院院务委员会主席,欣然同意。《范敬宜诗书画》《敬宜笔记》刚刚出版,范总热情题款相送。他很关切地问到季老,表示对季老一直很敬仰,但未曾谋面,希望将自己的新书送上,面聆教益。是年9月,中国文化书院一年一度的雅聚活动在友谊宾馆友谊宫举行,给季羡林、侯仁之、何兹全三位90岁和几位超过80岁的老先生过寿,并宣布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成立。

北大季羡林家中,季羡林与范敬宜第一次见面,从右到左为:范敬宜、季羡林、崔向全

季羡林、张岱年、启功等数十位著名学者与会,自始至终,气氛热烈,喜气洋洋。其间,季老即兴走上讲台,“今天大家来庆寿,很高兴。之前北大、清华都来祝寿,我现在成了过生日专业户……”台上台下笑声一片。季老90 高龄,手上没有一片纸一个字,思维缜密、丝丝入扣、娓娓道来、言简意赅,朴实、风趣、幽默。

经常出入大场面同桌的报社老总们全神贯注,喜笑颜开,钦佩之情溢于言表。发言毕,我们高兴地从季老手中接过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院长、副院长和导师的聘书。

那天范总在外地出差,未能与会。

相见恨晚

3 月28 日,我陪范总来到北大朗润园季老家中。

范总给季老带去了《敬宜笔记》和《范敬宜诗书画》。季老身边工作的李玉洁老师则将我在通话中提到的范总十分喜爱却没有买到的季老所著《牛棚杂忆》送上,说“这本书现在市面上没有,是季老仅存的”。第一次见面,两位平易、质朴的老人,从牛棚、右派谈起,家事国事天下事,无所不谈,相见恨晚。

在交谈中,季老对范总的人生经历很感兴趣。范总表示一生对他影响最深的,一是家庭环境特别是母亲的熏陶,一是二十年“右派”生涯的磨练。季老说:“我一生中有两大遗憾:一是遗憾没有当上‘右派’——也许因为我还不够好;二是遗憾没有享受过母爱——因为过早地离开了母亲,想不到从此再没见到她。”言谈之间,流露出深深的怅惘。也许因为我之所无,为他之所有;我之所有,为他之所无;两个忘年之交的距离迅速缩短了,竟然越谈越投机,完全不像初识。

几天之后,季老写下《读 有感》,称书中的文章“没有半句假话、大话、空话、废话和套话,讲问题单刀直入,直抒胸臆。我想用四个‘真’字来表示,真实、真切、真诚、真挚。可以称为四真之境……敬宜不但在写作上有坚实的基础,他实际上是中国古代称之为‘三绝’的人物,诗、书、画无不精妙。他还有远胜于古代的‘三绝’之处,他精通西方文化必是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我杜撰一个名词,称之为‘四绝’。我突然浮想联翩,想到了范敬宜先生的祖先宋代文武双全的大人物范仲淹。他的名著《岳阳楼记》是千古名篇。其中的两句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是今天许多先进人物的座右铭。孟子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现在看来,范仲淹之泽,数十世而不斩。今天又出了像范敬宜这样的人物。”

一个月后,范总在《新民晚报》以“谢季老”为题把与季老见面的经历和感受写了出来:“这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一种复杂的心情之中。古人云,人之相与,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我与季先生的交往,可以说是‘倾盖如故’了。正因为‘如故’,直到今天还没有为这篇文章当面或打电话向季先生道一声谢,生怕说俗了反而有渎清听。这种中国传统文化人之间淳朴的神交,似乎越来越近乎神话了。因此,把这种经历和感受写出来告诉万千读者,也许比只告诉一个人更有意义。”

忘年之交

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成立不久,一次组织导师们到京郊观摩交流,范总主持导师们座谈。

这些导师重任在肩,本职工作繁忙,有些彼此之间并不熟悉。会议刚开始有些冷场,范总驾轻就熟,开始点名,“小何,你先说说”。被范总称为“小何”的是人民网总裁何加正,我自80年代初认识加正兄已有二十余载,他多次获得中国新闻特别奖和一等奖,是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政策水平高,头脑清楚,思维敏捷。“既然范总点将,我就说说,当下文化下乡是个大文章,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何加正侃侃而谈,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座谈会顿时热闹起来。

当晚,曾在谷牧身边工作的李林找到我,“向全,有一事想请范总帮忙,你看是否妥当?”听罢,我也感觉没底,“咱们去找范总说说看吧”。来到范总房间,还未开口,范总洞察一切地看了看我们,“有事,说吧”。我单刀直入,“书院有事想请谷老出面,您的诗书画都好,谷老也很喜欢,不知可否为谷老画个扇面?”“这个好办。”范总一口应承下来。

6月的一天,范总约我到他家中取字画,来到万寿路著名的部长楼门前,正要打电话,忽然看到范总轻快地骑着自行车从大门外过来,“我刚出去买点菜”,“您还骑车买菜”,我一脸惊讶,范总随和地微笑,“习惯了,活动活动”。如果不认识范总,谁能想象到这位熟练的骑车人竟是年过七旬的人民日报原总编辑。

范总家住顶楼,没有电梯。拾级而上,范总夫人已在大门口相迎。打开房门,水泥地面,四白落地,没有任何装修装饰的痕迹,与交房时的状态基本无异。“您怎么不找人收拾收拾?”我脱口而出。“太麻烦,习惯了”,范总笑笑,指指身旁的夫人,“她也不喜欢,说装修会影响环境”。随和、亲切、质朴,一如既往。

范总将送我的一幅四尺整张书法作品展开,是杜甫的《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字体俊秀,笔力遒劲,舒张有度,混然天成。书前落有细朱文引首章“素心爱云水”,落款题写“壬午夏日录杜甫《望岳》向全先生雅正吴郡范敬宜”,并盖上“吴郡范氏”和“敬宜”两枚印章,上阴下阳,殊为规范。这是真正的用心之作,是一幅完整讲究的书法作品!范总身为人民日报总编辑、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对我这个年龄相差二十七岁的晚辈竟称“先生”,手书杜甫名诗,大气磅礡,情真意切!我大喜过望,愧不敢当!

范总又从书案上拿起两张画好的扇面,一个是水墨山水,画面虽小却精,远山近水,层峦叠嶂,还有行云流水的题诗,诗书画俱佳。另一个扇面是浅绛山水,笔简墨淡,生机盎然。“名门之后”“江南才子”,果真名不虚传!“这两幅都拿走吧,选一幅送谷老”,范总说。

毕竟做过报纸副刊和星期刊的主编,对诗书画略懂一二,可与范总一起细细欣赏扇面。“这个扇面是仿石涛的,谢稚柳的夫人陈佩秋曾亲口对我说‘你临摹的石涛比谢稚柳临的还好’”,范总少有地露出“得意”的笑容。我们从画作聊到画家和文化。范总认为“雅”和“静”,是千百年来中国画家孜孜追求的美学境界,然而真正进入这个境界的为数不多。明清以来能真正达到“雅”而美之境者,首推吴湖帆。现在书画界最大的问题,便是文化的缺少。“士三日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书画艺术同样如此。

“您觉得诗书画对新闻创作帮助大吗?”见范总谈兴正浓,我将话题转回到老本行。“书画创作其实对新闻工作和教学颇有益处,经常能在审时度势、谋篇布局之际,给人以灵感和启发,其中的妙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范总笑着回答。范总学养深厚,观点独具,娓娓道来,令人茅塞顿开!

范总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第二十八世孙。祖父是吴中名士,父亲曾就读于南洋公学、毕业于上海交大,抗战初期英年早逝。其外祖父是留学日本、著名的苏州草桥中学( 今苏州市第一中学) 创办人蔡云笙,历史学家顾颉刚、教育学家叶圣陶和著名画家吴湖帆都是草桥中学第一期的学生。蔡云笙本人在苏州也是有名的诗人和书法家。范总母亲蔡佩秋曾师从章太炎等人,工诗词,擅音律。范总6岁丧父,自幼体弱多病,直到13岁还不能上学。母亲担心他虚度一生,亲自为他传授中国传统经典,

曾留学美国的姑母则当了他的英文老师。母亲还请上海著名画家樊伯炎先生为其启蒙。范总少年时代即显露出擅长古典诗词的天赋,13 岁时为清末名画家张子祥山水画题诗一首:“罢钓归来宿雨收,一溪绿水泛轻舟。诗情只在斜阳里,莫向云山深处求”,诗情画意融合得天衣无缝。他还经常去吴湖帆的梅景书屋求教,那里天天高朋满座,大家挥毫点染,谈笑风生,他在旁边耳濡目染,受益匪浅……

聊书画,聊新闻,聊家世,两个忘年之交坦诚相见,相谈甚欢,真实,真切,真诚,真挚!

惺惺相惜

范总自第一次见面之后很久没有见到季老,也没有读到他的文章,十分惦念。他给季老写了封信,也一直没有收到回音,放心不下,给我打来电话询问。进入2002年,季老连续病了几场,动了一次大手术,已入住到301医院。2003年8月的一天,季老身边工作的李老师给我来电说,两个月前季老曾给范总写了封信,尚未发出,这几天常常提到他,“8月6日是季老93岁生日,北大和清华的校领导再三要求过来,能否请范总也来一下。”

我第一时间将季老的信件交给范总,转达了季老请范总参加生日会的邀请。范总看到信后喜出望外!但不巧的是,他前几天骑车上街,不慎摔了一大跤,行动不便。范总请我代向季老转达生日祝福的同时,希望再约一个与季老见面的时间。

范总后来在《敬宜笔记》详细介绍了季老那封信的内容,“小崔带来了一封先生两个月前给我写的、但迟迟未能寄出的信。信不长,但对我在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讲课表示了深切的关注。他写道:你现在讲授‘新闻评论与专栏写作’课,这实在是一个很有趣的题目。你驾轻就熟,当无困难。不过你提到的‘范文’,到今天已经陈旧。我们今天所需要的不是这样的文章,而是能够充分说理的、心平气和的(对待敌人和坏人当然不同)、能以理服人的文章。至于文字,我认为,一要准确,不夸大,不缩小;二要生动,有灵气。如果你的学生中能有人写文章稍稍接近这样的水平,那就再好不过了……我现在是出院尚无定期,季荷开放之日当能回到北大。真诚欢迎你来看一看。最后的祝语是‘既寿且康’。”

“读了先生的信,我内心激动不已。他写此信的时间是6月15日,正是他病情很不稳定之时,可是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一字不提,关心的只是改进文风,改进教学方法,培养优秀的新闻人才,并且切中时弊地表达他对新闻评论的观点,字里行间充溢长者之情,学者之风。”范总与季老惺惺相惜,他在季老生日当晚写下四十行长歌《寿季老》,计划与季老见面时作为补送的“寿礼”。

几天之后,我陪范总带着他自己书写装裱好的祝寿长诗,来到301医院看望季老,没有任何寒暄,季老第一句话便对范总说:“我一直在想,你的评论课应该怎样讲。我建议你,不要用任何现成的教材,也不要花许多精力去找范文、备教案,那是会束缚学生思想的。你应该主要通过自己的写作实践,向同学们讲我这篇当时是怎么构思的,那篇当时是怎么立意、论证、运用材料的,让同学们去心领神会,千万别把八股腔传染给他们,那样会害他们的……”

在301医院病房,范总与季老的第二次会面。崔向全摄

范总亲切地询问,“季老,您过去是天天写文章的,现在住在医院里一定受到限制了,是不是很不习惯?”季老笑了,开心地说:“不,还照样写。很快就会出版的,书名叫《病榻杂记》,将近十万字。”

一直陪护季老的李老师在一旁补充道:“写作是先生的命根子,他从不间断。连一天需要输十七瓶液的时候,他还在那里想,还在那里写。比如,那种药液每分钟滴多少滴,他都观察、记录、联想,然后把这些感悟写进书里。”

病榻前范总展开手书祝寿长卷,一字一句念给季老:“仁者寿,智者康,既寿且康古难全。唯我季翁能兼得,华夏文坛谁比肩?耳聪目明抗鼎笔,神清气爽人中仙。桃李三千何足数,四海喁喁仰高贤。论文自古重风骨,道德文章孰为先?历代文豪如星汉,欲求铁骨数大难。当年沧海掀浊浪,几人谔谔敢真言?先生一身担道义,雨骤风狂腰不弯。史家正气诗家性,一卷宏文留人间。云开日出仰天笑,等身著作成指南。门前冠盖若云集,名高天下犹谦谦。一袭青衫三十载,爱书爱猫爱季莲。爱书为养浩然气,爱猫仁心出天然。爱莲托物明心迹,出淤不染守清廉。荷塘白猫相为伴,心如明月照清泉。癸未七月介眉寿,谈笑风生百花妍。嗟余伤足举步难,徒羡欢声绕尊前。权将芜词四十句,恭献师表意绵绵。班门弄斧翁休笑,诗粘错韵翁莫嫌。”

范总离去

2004年范总连患两场大病,先是脑溢血,幸而发现早抢救及时,恢复得还好。不久又患视网膜爆裂脱落,再度住院,遵医嘱需安心静养,自然尽量少去打扰。

2009年7月11日中午,电话响了,来电者是范敬宜,“季老的事听说了吗?”话语中含着深深的惋惜。开了一上午的会,其间收到一个短信:“季老走了。”我当时有些不信,季老前几天还在题字,没听到任何身体不适的消息。范总的电话印证了这个传言,是真的!“我只是与季老见了两次面,都是你陪着,这几天正想约你去看看季老,没想到……”当天下午中国文化书院来电通知,7月14日将在北京大学举办季羡林先生追思会。我将消息告诉范总。“我就不去了”,范总语调中带着些许遗憾。“咱们上次看季老您写的寿诗还有底稿吗?”我问。几年前陪范总去301医院看季老,范总作诗并手书长卷裱好送给季老,情真意切,恍如昨日!“收录在《敬宜笔记》续篇中了,送你一本做个纪念吧”。

隔日,7月12日早8点,电话再次响起。范总来电说,“书已放在传达室了,你来取吧”。拿到书,附有范总的手札:“向全老弟:奉上《敬宜笔记》续篇一册,其中涉及季老的共四篇,我都夹上纸条,供查阅。赠季老的那首诗,即在154页。我与季老两次见面的情况,和季老为我写的代序《读 有感》,都在本书中。您如有机会参加追念季老的活动,望转达我的哀悼之情。谢谢!祝暑安!范敬宜 2009年7月12日。”

范总的手札

7月13日我匆匆草就《忆季老》一文发表在人民网上(后收录于母校著书《无价的财富》)。7月14日在北大治贝子园,中国文化书院召开季老追思会,我带着范总的嘱托和此文参会,将季老与范总的珍贵友谊告诉了更多的人。范总与季老交往不是很多,见面仅仅两次,都是我陪同前往。两位谦恭、质朴、博学的老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情真意切,彼此惦念,真实,真切,真诚,真挚,感人至深!

季老离世一年后, 2010年11月13日范总因病突然走了。

与范总的相识相交与中国文化书院大众传播分院的建立不可分割,也与范总与季老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深厚友情紧密相连,我作为两位文化大家珍贵情谊的穿针引线和全程见证者,理当把这一段真实感人、近似神话、难见来者的友情记录下来。

一晃十年,感谢老友黄文夫和《中国民商》杂志的提醒和热情约稿,今日追写此文,夙愿得偿,以此告慰天上的范总与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