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年高考我帮同学作弊,他考上北大我落榜,30年后他因贪腐被我抓

发布时间:2025-11-18 01:21  浏览量:1

档案袋是牛皮纸做的,颜色旧得像被岁月反复揉搓过的老照片。

我用指节叩了叩它,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档案室里很静,只有老式空调在头顶嗡嗡作响,吐着半死不活的冷气。

袋口用白色棉线缠了三圈,封条上,“机密”两个红字刺得我眼睛疼。

我叫陈实,市纪委第三纪检监察室副主任。

这行干了二十年,形形色色的案子,见过太多。

可今天这个,不一样。

我慢慢解开棉线,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抽出来一沓厚厚的材料,第一页,一张两寸的免冠照片。

照片上的人穿着深蓝色西装,打了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那种你在电视新闻里常见到的,属于领导的,标准微笑。

照片下面,是打印的黑体字。

姓名:李卫东。

职务:清江市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我的指尖停在那个名字上,像被烙铁烫了一下。

李卫东。

卫东。

我有多久没叫过这个名字了?三十年?还是三十一年?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干棉花。

我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凉透了的浓茶。

茶叶末子顺着喉咙滑下去,又苦又涩,像砂纸一样磨着我的食道。

1977年,冬天。

整个北方的天空都像是被冻住的一块巨大的灰玻璃。

我们那个叫“红旗机械厂”的家属区,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树杈和黑乎乎的煤堆。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煤烟、铁锈和劣质机油混合的味道。

那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颗炸雷,把所有人都炸醒了。

厂里的广播站,每天都在循环播放这个新闻,喇叭里的女声慷慨激昂,好像我们即将奔赴的不是考场,而是解放全人类的战场。

所有人都疯了。

尘封在箱子底的中学课本被翻了出来,纸页泛黄,散发着樟脑丸和霉味。

家家户户的灯光,都比平时亮得更久。

我和李卫东,就是这股洪流里最不起眼的两粒沙子。

我们是邻居,也是最好的哥们儿。

我俩的父亲都是厂里的老工人,一个在车工车间,一个在钳工车间,每天一身油污地回来,唯一的娱乐就是喝二两劣质白干,骂几句车间主任。

他们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们身上。

“考出去,一定要考出去!”我爸攥着酒杯,眼睛通红,“别像我,一辈子跟这堆破铜烂铁打交道!”

李卫东他爸说得更直接。

“卫东,你要是考不上,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的成绩比李卫东好,尤其数理化,在厂子弟中学里,我次次都是前三。

李卫东脑子活,会来事儿,嘴巴甜,见谁都“叔叔阿姨”地叫,厂里的大人没一个不喜欢他。

但他就是坐不住,一看书就犯困。

模拟考,我能上重点线,他将将够得着大专的边儿。

“实子,”他蹲在我家门口,抽着一根“大前门”,烟雾缭绕里,他的脸看起来特别愁苦,“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就完蛋了?”

我没说话,把手里的《数理化自学丛书》翻得哗哗响。

“我爸说了,我要是考不上,就让我顶他的职,进钳工车间。”他把烟头狠狠摁在地上,“我不想,我不想一辈子闻那股机油味儿。”

“那你就好好学啊。”我话说得轻巧。

“学不进去啊!”他猛地站起来,在我面前烦躁地踱步,“看见那些公式符号,我头就炸了!实子,你说,人跟人的脑子,怎么就不一样呢?”

考试前一个星期,他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厂区后面的废料堆。

那儿堆满了生锈的铁轨和报废的齿轮,是我们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用手帕包着。

“实子,这次……你得帮我。”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

我看着他,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帮?”

他把手帕打开,里面是一块小小的橡皮。

“到时候,数学考试,选择题和填空题,你把答案写在纸上,揉成一小团,夹在这橡皮里,扔给我。”

“你疯了!”我失声叫了出来,“这是作弊!要被抓的!”

“嘘!”他一把捂住我的嘴,眼睛因为紧张而瞪得溜圆,“小点声!怕什么!咱俩的座位就隔着一条过道,我看了,那个位置是监考老师的死角!”

“不行!”我甩开他的手,“这太冒险了!被抓到,一辈子就毁了!”

“不冒险,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这辈子毁了吗?!”他突然吼了起来,眼睛都红了。

“实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我家里成分不好,你知道的。这次高考,是我唯一的机会,唯一一次能把脑袋从泥里拔出来的机会!”

他攥住我的胳at膊,力气大得吓人。

“就这一次,行不行?算我求你了!以后我发达了,我忘不了你!我给你当牛做马!”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看着他,这个从小跟我一起掏鸟窝、打弹珠、在厂区澡堂里比赛憋气的兄弟。

我看到了他眼里的绝望。

那是一种被命运逼到墙角,准备拼死一搏的绝望。

我沉默了。

风从废料堆的缝隙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一边是父亲严厉的告诫:“做人要走正道。”

一边是兄弟声泪俱下的哀求。

“实子,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对不对?”

他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砸碎了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我点了点头。

很轻,但很沉重。

高考那天,天阴得厉害。

我爸给我煮了两个鸡蛋,说:“吃了考一百分。”

我妈给我换上新做的棉衣,反复叮嘱:“别紧张,就当是平时测验。”

我看着他们充满期盼的脸,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

考场设在市一中,一栋苏式风格的教学楼,墙皮斑驳。

考生们黑压压地挤在楼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紧张和渴望。

我和李卫东分在同一个考场。

就像他算计好的那样,我们的座位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

他冲我挤了挤眼睛,那表情,一半是紧张,一半是孤注一掷的狠劲。

发卷子的铃声响起。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第一场考语文,风平浪静。

第二场,数学。

我拿到卷子,迅速扫了一遍,心里有了底。

不难。

我埋头做题,速度很快。

但我不敢做得太快,我怕监考老师怀疑。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李卫东。

他抓着笔,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卷子发下来快半小时了,他的答题卡上还是空空如也。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做完选择题和填空题,我反复检查了两遍。

然后,我撕下草稿纸的一角,很小的一块,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我把答案用铅笔写在上面,A、B、C、D,还有数字。

字写得又小又密,像一群挤在一起的蚂蚁。

我把纸条反复折叠,折成一个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方块。

然后,我拿起那块准备好的橡皮,用指甲在中间抠开一道缝,把纸条塞了进去。

一切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最难的一步来了。

怎么把橡皮扔过去。

我的手心全是汗,握着笔都在打滑。

监考老师一共有两个,一个在讲台前坐着,一个在教室里来回踱步。

我必须等到那个踱步的老师走到教室后面,背对我的时候,才能动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声音大到我以为整个考场的人都能听见。

机会来了。

踱步的老师走到了后排,正低头看一个学生的卷子。

讲台上的老师在喝水。

就是现在!

我假装笔掉在了地上,弯下腰去捡。

就在身体弯下去的一瞬间,我手腕一抖,那块藏着我们俩命运的橡皮,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抛物线,精准地落在了李卫东的脚边。

他也很机灵,同样假装捡东西,把橡皮捡了起来。

我直起身子,脸颊发烫,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老师。

我把头埋得很低,假装在攻克最后一道大题。

那道题的解题步骤,我写了满满一页,其实脑子里一片空白。

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走出考场,冬日的冷风一吹,我才发现,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李卫东在校门口等我,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身体里。

“好兄弟!一辈子的好兄弟!”

他的声音激动得发颤。

我笑不出来。

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种煎熬。

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不敢出门,不敢见人。

我总觉得,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怀疑。

厂里的广播喇叭,成了我唯一的“线人”。

终于,有一天,喇叭里传来了那个激动的女声。

“特大喜讯!特大喜讯!我厂子弟李卫东同志,在本次高考中,以优异的成绩,被北京大学录取!”

“轰”的一声,整个家属区都炸了。

鞭炮声从李卫东家门口响了起来,噼里啪啦,震耳欲聋。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他家,道喜的,祝贺的,羡慕的,嫉妒的。

李卫东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快要被挤破了。

我站在自家窗户后面,隔着蒙着水汽的玻璃,看着外面那片喧嚣。

李卫东被他爸高高地举了起来,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

他满脸通红,在人群里笑着,挥着手,意气风发。

他成了我们厂,我们那座小城,几十年来的第一个北大学生。

他是传奇。

几天后,我的录取通知书也到了。

不,应该叫“未录取通知书”。

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我的分数。

三百一十五分。

离重点线,差了五分。

离普通本科线,差了两分。

我落榜了。

我爸看着那张成绩单,一句话没说,默默地走出去,蹲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烟。

烟头在黑暗里,忽明忽暗,像一只只绝望的眼睛。

我妈抱着我,哭了。

她说:“没事,实子,咱明年再考。”

我没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

李卫东来找过我一次。

穿着崭新的卡其布中山装,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花。

他要走了,去北京。

他塞给我两包“中华”烟和一罐麦乳精。

“实子,别灰心,你底子好,明年肯定能考上。”他说。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兴奋而容光焕发的脸。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你的数学考了多少分。

但我没问出口。

我只是点了点头,说:“卫东,祝你前程似锦。”

“我们是兄弟!”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身,汇入了欢送他的人潮中。

我看着他的背影,高大,挺拔,充满了希望。

而我,被留在了原地。

留在了这片充斥着煤烟和铁锈味的土地上。

第二年,我又考了一次。

也许是心境乱了,也许是运气不好,成绩比第一次还差。

我彻底死了心。

听从我爸的安排,我去读了我们市的政法中专。

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国营工厂的保卫科。

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大门,巡逻,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打架斗殴。

生活像一潭死水。

而李卫东的人生,则像一部一路高歌猛进的电影。

他在北大学了经济管理,当上了学生会主席。

毕业后,直接被选调进了中央部委,成了最年轻的储备干部。

再后来,他下放到地方,从县长助理干起,一步一个脚印,官运亨通。

我们之间的差距,像天和地。

我们偶尔也会在过年的时候,在家乡的饭局上碰到。

他总是饭局的中心。

身边围满了阿谀奉承的人。

他会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亲热地拍着我的肩膀。

“老陈,现在在哪儿高就啊?哎呀,保卫科好,稳定!来,咱兄弟走一个!”

他的口气,像是在体恤一个落魄的远房亲戚。

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酒是辣的,心是凉的。

我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吃菜。

听着他高谈阔论,说着那些我听不懂的宏观经济和政策导向。

他就像一颗太阳,光芒万丈。

而我,是角落里的一粒尘埃。

后来,我因为工作勤恳,为人正直,不贪不占,被调到了市纪委。

从一名普通的科员干起。

纪委的工作,枯燥,得罪人,还没什么油水。

很多人避之不及。

我却干得如鱼得水。

或许,我天生就适合干这个。

我骨子里,有一种对“规矩”近乎偏执的执着。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该有灰色地带。

我办过大大小小几十个案子,有小到贪污几千块钱的村干部,也有大到受贿上百万的局长。

我见过人性的各种丑陋。

见过痛哭流涕的忏悔,也见过死不悔改的顽抗。

我的头发,就是在那一间间谈话室里,一根根变白的。

我再也没见过李卫东。

他已经调离了我们省,去了更发达的沿海城市。

他的名字,只偶尔出现在省报的头版上。

每一次,都伴随着某个重大项目的奠基,或者某项改革措施的出台。

他成了我们那代人里,走得最高,最远的人。

是家乡的骄傲。

直到今天。

他的照片,和一堆举报材料,一起出现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我关上办公室的门,拉上窗帘。

房间里很暗,只有台灯亮着一圈昏黄的光。

我点上一根烟,开始一页一页地看那些材料。

匿名举报信,银行流水,工程合同,会议纪要……

每一份材料,都像一把锋利的刀,在切割着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形象。

一个由权钱交易、利益输送、裙带关系构筑起来的黑色帝国,在我眼前,一点点浮现。

清江市近年来最大的市政工程,“清江之光”新城开发项目。

李卫东是总指挥。

他利用职权,将其中标价最高的几个地块,以极低的价格,批给了他小舅子开的房地产公司。

转手之间,就是十几亿的差价。

他还利用审批权,为一些不合规的企业大开绿灯,从中收取巨额的“咨询费”。

那些钱,通过七拐八绕的地下钱庄,流向了他远在海外的妻儿的账户。

证据链很完整,几乎无懈可击。

我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手在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我想起了三十一年前,那个在废料堆旁,哭着求我帮他的少年。

他说,他不想一辈子闻机油味儿。

他做到了。

他如今呼吸的,是金钱和权力堆砌起来的,芬芳的空气。

可是,他又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是北大的光环让他迷失了?还是官场的染缸把他染黑了?

或许,都不是。

或许,从他决定让我帮他作弊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埋下了一颗扭曲的种子。

当一个人可以为了“成功”,轻易地践踏规则和公平。

那么,当他手握更大的权力,面对更大的诱惑时,他又怎么可能守得住底线?

那场作弊,我帮他考上了北大。

却也可能,亲手把他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噬咬着我的心。

烟抽完了,一根接一根。

烟灰缸里,堆满了扭曲的烟头,像一堆残骸。

天亮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晨光刺眼。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我们主任的号码。

“主任,清江李卫东的案子,我请求回避。”

我的声音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陈实同志,你为什么要回避?”

“他……是我的发小。”

“正因为如此,这个案子才必须由你来办。”主任的声音不容置疑,“我信得过你的党性,也信得过你的原则。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你是我们纪委的一把尖刀。刀,是不能有感情的。”

电话挂断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最终,我走回办公桌,拿起那份卷宗,在封面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陈实。

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成立专案组,开会,分工。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没有情绪,没有杂念。

白天,我带着组员们四处奔波,找人谈话,调取证据。

晚上,我一个人待在办公室,对着一堆堆的材料,梳理线索,分析案情。

我瘦了,眼窝深陷,两鬓的白发更多了。

同事们都说,陈主任这次是拼了命了。

他们不知道,我不是在拼命。

我是在赎罪。

调查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李卫东在清江经营多年,关系网盘根错节。

很多关键证人,要么突然“出差”,要么“生病住院”,要么干脆就说“不清楚,不知道”。

我们每前进一步,都会遇到巨大的阻力。

有一次,我半夜回家,发现家门被人用红油漆泼了一个大大的“死”字。

我妻子吓坏了,抱着我直哭。

我安慰她没事,转头就把她和孩子送到了我乡下的岳父母家。

还有人通过老家的关系,辗转找到我爸。

提着一箱子现金,说只要我“高抬贵手”,价钱好商量。

我爸直接把人打了出去。

他给我打电话,在电话里吼。

“实子!你给老子记住了!咱家穷,但咱不脏!谁要是敢拿钱砸你,你先把他砸了!”

我握着电话,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段时间,我几乎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我把自己关在一个茧里。

那个茧,叫“案子”。

我不敢去想李卫东。

我怕一想,我这把“刀”就不快了。

但是,他的影子,无处不在。

在证人闪烁其词的描述里,在银行流水冰冷的数字里,在工程合同虚假的条款里。

我看到的,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北大才子,那个家乡的骄傲。

而是一个被贪欲吞噬了灵魂的,陌生的怪物。

突破口,来自李卫东的小舅子,那个靠着姐夫的权势,一夜暴富的房地产老板。

他被我们控制后,一开始还很嚣张。

“你们知道我姐夫是谁吗?你们动我,想过后果吗?”

我没跟他废话。

我让人把我们掌握的,关于他公司偷税漏税、行贿官员的证据,一样一样地摆在他面前。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白。

最后,我只说了一句话。

“你的事,是你自己的事。李卫东的事,是李卫东的事。你是想自己扛,还是想让他跟你一起扛?”

他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交代了所有他知道的,关于李卫东利用职权为他谋利的事实。

有了他的口供,再加上我们外围调查掌握的证据,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

收网的时候到了。

那天,也是一个冬天。

和三十一年前的那个冬天一样,冷。

我们省纪委和清江市纪委组成了联合行动组。

我带队。

车子静静地停在清江市委大楼的地下车库。

我们坐在车里,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得像要凝固。

行动时间,是下午三点。

李卫东这个时间,应该在主持一个全市的经济工作会议。

我看着手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像在敲击我的心脏。

两点五十九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行动。”

我们一行人,穿着便装,走进市委大楼。

门口的保安认识我,知道我是省纪委的,没敢拦。

我们直接上了九楼,常务副市长的办公区。

走廊里很安静。

李卫东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

门是双开的,红木的,厚重,威严。

门口挂着牌子: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办公室。

我站在门口,竟有些恍惚。

仿佛看到了三十一年前,那个穿着新棉衣,胸戴大红花的少年。

他一路奔跑,跑进了这扇门。

而我,花了三十一年,也走到了这扇门前。

却是来亲手把他带走。

命运,真是个爱开玩笑的混蛋。

我推开门。

办公室很大,装修得堪比五星级酒店。

巨大的红木办公桌,背后是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摆满了精装的书和各种奖杯。

李卫东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批阅文件。

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头发依然梳得一丝不苟,只是鬓角也有些许花白。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

当他看到我时,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错愕、不解,还有一丝恐惧的复杂表情。

他扶了扶眼镜,似乎想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陈……实?”

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声音干涩,陌生。

我走到他办公桌前,从怀里掏出那份盖着省纪委公章的文件。

“李卫东同志,根据《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的相关规定,经省委批准,省纪委决定对你采取‘双规’措施,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没有一丝波澜。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身体微微发抖。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是你?……竟然是你?”

他喃喃自语。

办公室里的其他工作人员,都吓傻了,呆立在原地。

我的两名同事走上前,一左一右,站在李卫东身边。

“李市长,请吧。”

李卫东没有动。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慢慢涌上一股怨毒。

“陈实,你够狠!”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看着我倒霉,你心里很痛快,是吗?!”

“你觉得我毁了你的人生,所以你就要来毁了我,对不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歇斯底里。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只是看着他,平静地说:“李卫东,你首先是一名党员干部,然后才是其他。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与任何人无关,只与你自己的选择有关。”

“我的选择?”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我有的选吗?我他妈的有的选吗?!”

“如果不是你,我连北大的门都进不去!如果我不往上爬,我就会被别人踩在脚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成王败寇!”

“你懂什么?你一个在纪委看材料的小科员,你懂个屁!”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依然面无表情。

“带走。”

我下了命令。

我的同事架起他的胳膊,把他从椅子上拖了起来。

他挣扎着,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陈实!你忘恩负义!我当年当你是兄弟!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我转过身,不去看他。

我怕我再看一眼,我这把“刀”,会卷刃。

审讯室,是纪委办案点的标配。

墙壁上包着厚厚的软包,防止嫌疑人自残。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头顶一盏大灯,把整个房间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我和李卫东,相对而坐。

隔着一张桌子,隔着三十一年的时光。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囚服,头发被剃成了板寸,戴着手铐。

曾经的意气风发,荡然无存。

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

审讯已经进行了两天。

对于那些经济问题,他一开始还百般抵赖。

但在我们出示了确凿的证据,尤其是他小舅子的口供录像后,他放弃了抵抗。

他交代了。

交代得像在背一篇与自己无关的课文。

麻木,平静。

但是,我知道,这还不够。

一个案子的结束,不仅仅是查清经济问题,追缴赃款。

更重要的,是搞清楚,一个人,一个曾经优秀的党员干部,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腐化堕落的。

这是对组织的交代,也是对我自己的交代。

“我们聊聊吧。”我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从1977年开始聊。”

我说。

听到“1977”这个年份,他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没什么好聊的。”他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有。”我盯着他,“我想知道,你拿到北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愧疚?”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愧疚?我为什么要愧疚?!”

“那是我拿命换来的机会!你知道当时我们家什么情况吗?我爸因为那点破事,在厂里一辈子抬不起头!我要是考不出去,我们全家都得被人踩在泥里!”

“我没有退路!”

他的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

“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我?”我问。

“利用?”他冷笑一声,“陈实,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我们是兄弟!兄弟之间,帮个忙,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那我落榜的时候,你除了那两包烟和一罐麦乳精,还为我做过什么?”

“我……”他语塞了。

“你没有。你去了北京,你进了北大,你有了更广阔的天地,有了更重要的朋友。我,陈实,连同我们那个破厂,那段不光彩的过去,都成了你急于甩掉的包袱。”

“我没有!”他辩解道,但声音很虚弱。

“你有。”我一字一句地说,“李卫东,你最大的问题,不是贪婪,是自私。”

“从你决定作弊的那一刻起,你就只想着你自己。你用我们的‘兄弟情’来绑架我,让我为你冒险。你成功了,你把我甩在身后,没有一丝留恋。”

“后来,你当了官,手握权力。你依然只想着你自己。你想让你的家人过得更好,你想让你自己爬得更高。所以,你再一次践踏规则,把国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当成你满足私欲的工具。”

“你从来没有变过,李卫东。三十一年前的你,和今天的你,本质上,是同一个人。”

我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抽搐着。

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那张曾经在无数个主席台上挥洒自如的嘴,发出了野兽般的呜咽。

他哭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在我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压抑了三十多年的秘密,和积攒了半辈子的贪婪、恐惧、侥幸,在这一刻,随着他的眼泪,一起决堤。

我静静地看着他。

心里没有快感,也没有怜悯。

只有一片巨大的,空旷的悲哀。

我站起身,走出了审讯室。

门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他的哭声。

走廊里很长,很安静。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

一股冷冽的空气涌了进来。

我看到了天。

灰蒙蒙的,和三十一年前,那个决定我们命运的冬天,一模一样。

案子办完了。

李卫东被移交司法机关,数罪并罚,判了无期徒刑。

他贪污受贿的赃款,全部被追回。

清江市的官场,也经历了一场大地震。

我回到了原来的工作岗位。

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敬畏,也多了一丝疏远。

他们说,陈主任这把刀,太快了,连发小都下得去手。

我没有解释。

有些事,是无法解释的。

一年后,我收到一封信。

是从监狱里寄来的,李卫东的信。

信纸是那种很粗糙的,带着横格。

他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笔迹。

没有了当年的龙飞凤舞。

信很短。

他说,他在里面,想了很多。

他说,我对他的那番话,让他彻夜难眠。

他说,他错了。

错的不是后来贪了多少钱,收了多少礼。

而是从1977年的那个夏天开始,他就走错了第一步。

他说,那张数学卷子,他考了一百一十分。

如果没有我给他的那三十多分,他连大专线都上不了。

信的最后,他写道:

“陈实,对不起。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堂堂正正地和你做一次兄弟。”

我看着那封信,看了很久。

然后,我把它点燃,扔进了烟灰缸。

火苗升起,把那些字迹,一点点吞噬。

最后,只剩下一撮灰烬。

我推开办公室的窗户。

外面,阳光正好。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和李卫东还是孩子的时候。

我们躺在厂区大草坪上,看着天上的白云。

我问他,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他说,他想当个科学家,造一艘能飞到月亮上去的飞船。

我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站得高,看得远。

那天下午的风,很暖。

吹得我们俩都睡着了。

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要把积压在胸口三十多年的浊气,全部吐出来。

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人生,和他的人生,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

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后,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再次交汇。

然后,尘归尘,土归土。

我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把里面的残茶和灰烬,一起倒进了窗外的花盆里。

也许,明年春天,那里会开出新的花来。

也许,不会。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