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年,我高考落榜,同村的哑巴女孩却把她的通知书塞给了我

发布时间:2025-11-15 11:33  浏览量:1

1986年的夏天,热得像一笼永远也蒸不透的馒头。

知了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日没没夜地叫,叫得人心慌。

我的高考成绩出来了。

红色的榜单贴在乡政府的墙上,围满了人。我挤不进去,是发小王兵出来告诉我的。

他拍了拍我肩膀,嘴巴张了张,最后就一个字:“唉。”

一个“唉”字,像一把生锈的铁锤,把我钉在了原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知了还在声嘶力竭。

落榜了。

我爹是村里第一个供出高中生的,他把半辈子的指望都压在了我身上。

我能想象到他那张被烟熏得蜡黄的脸,会怎样一瞬间垮下来,变成一块风干的牛皮。

我没回家,一个人绕到村后的河边。

河水被太阳晒得温吞吞的,飘着一股水草腐烂的腥气。

我就那么坐着,看着蚂蚁在我脚边搬家,看着水里的鱼吐着泡泡,脑子里一团乱麻。

完了。

这辈子,就跟爹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我没回头,整个陈家沟,走路这么安静的,只有一个人。

林丫。

村里人都这么叫她。她姓林,叫什么没人记得清了,因为她是个哑巴。

她在我身边蹲下,也看着河面。

一股淡淡的皂角香飘过来,混着她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的味道。

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她不会说话,但我们之间好像有另一套语言。

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我就能懂。

此刻,我不用看也知道,她眼里肯定是那种清澈的、带着点忧愁的安静。

“别看了。”我闷声说,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没考上,给你丢人了。”

她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扭过头,看见她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都已经被汗浸得有点软了。

信封上,印着几个鲜红的大字:录取通知书。

我愣住了。

“你的?”我问。

她点了点头。

我更愣了。林丫也参加高考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成绩一直很好,我知道的。但她家那情况,她那个整天琢磨着把她嫁出去换彩礼的哥,她那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奶奶……她怎么可能去参加高考?

我的脑子彻底当机了。

她把那个信封,往我手里塞。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你干什么?”

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秋天夜里的星星。她固执地,又一次把信封推到我胸口。

然后,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了指信封,又指了指我。

我浑身一震。

我懂了。

她要把她的大学名额,给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荒唐。这是什么?这是大学录取通知书!不是地里的大白菜,说送人就送人!

“你疯了?”我压着嗓子吼她,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她被我吓了一跳,肩膀缩了缩,但手里的信封,捏得更紧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疯狂,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坚定。

她又把信封递过来。

这一次,我没躲。

我接了过来,指尖碰到信封,那薄薄的一张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我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那张纸。

“林雅同志:你已被我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录取,请于九月一日前,持本通知书前来报到。——江城师范学院。”

林雅。

原来她叫林雅。

真好听的名字。

江城师范学院。省里的重点师范,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的学校。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愤怒、羞愧、荒唐、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渴望。

“为什么?”我看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她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她家的方向,又做了个躺在床上的姿ose,再用手抹了抹眼睛。

她奶奶。

她要留下来照顾她奶奶。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又指了指我,然后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手指向上,飞得很高很高。

她说,你应该飞出去。

我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厉害。

“不行。”我说,“这绝对不行。这是你的,不是我的。”

我把通知书塞回她手里,站起来就走。

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那里面有一种力量,会把我所有的坚持和自尊都击垮。

回到家,天已经彻底黑了。

院子里没点灯,我爹一个人蹲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

烟头的火星在一片黑暗里,明明灭灭,像他此刻的心情。

我娘在屋里,我能听见她压抑着的抽泣声。

我走过去,在我爹身边站定,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爹。”

他没理我,又狠狠吸了一口烟,呛得他咳了起来,咳得整个胸膛都在震。

“没出息的东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比烟还呛人。

“我明年再考。”我低着头说。

“再考?”他冷笑一声,把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火星子溅了一地,“再考一年,家里的米缸就得见底!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我没说话了。

家里的情况,我比谁都清楚。

我爹常年劳累,腰不好,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身。我娘身体也弱。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刚上初中。

全家就指着我这个“读书的苗子”,能跳出农门,光宗耀祖。

现在,苗子蔫了。

屋里的哭声停了,我娘端着一碗稀饭出来,“金河,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吧。”

我摇摇头。

“喝吧,”我爹把烟杆往腰上一别,站了起来,“喝完,明天跟我下地。读书的路走不通,就回来刨地,饿不死你。”

他的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佝偻。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回到自己那间又小又暗的屋子,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

知了还在叫。

林雅那双清澈又坚定的眼睛,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还有那张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录取通知书。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我爹叫起来了。

他扔给我一把锄头,“走,去除草。”

夏天的玉米地,又闷又热,像个大蒸笼。没一会儿,我浑身的衣服就湿透了,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流到嘴里,又咸又涩。

我从来没干过这么重的农活。

手心很快就磨出了水泡,一碰就钻心地疼。

我爹就在我不远处,他好像没看见我的狼狈,只是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挥着锄头。

他的动作很有节奏,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我咬着牙,学着他的样子。

一整天,我们俩没说超过三句话。

晚上回到家,我累得连饭都吃不下,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

白天,在玉米地里和杂草搏斗。晚上,拖着一身泥和疲惫回家。

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手上的水泡破了,结了茧,又磨出新的水泡。

我渐渐明白了,我爹不是在惩罚我。

他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如果我不读书,这就是我一辈子的生活。

这天晚上,我爹破天荒地把我叫到堂屋,还倒了一盅酒给我。

他自己先喝了一口,被辣得龇牙咧嘴。

“金河,”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爹对不住你,没本事。”

我的心一酸,“爹,你别这么说。”

“要是家里有钱,再供你读一年,两年,都行。”他声音很低沉,“可咱家……这光景,你也看到了。”

我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爹,我懂。”我说,“我认命了。”

他摇了摇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了桌上。

是那个牛皮纸信封。

林雅的录取通知书。

我瞳孔一缩,“爹,这东西怎么在你这儿?”

“林丫头今天送来的。”我爹说,“她还带了她哥。”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雅的哥,林大壮,是村里有名的混不吝。

“她哥说,”我爹的声音更低了,“只要咱家出五百块钱,这大学,就让你去上。”

五百块!

1986年的五百块,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不啻于一个天文数字。

“他们这是卖!”我气得一拍桌子,“爹,你不能答应!这是犯法的!”

“犯法?”我爹冷笑,“金河,你读了几年书,读傻了?什么叫犯法?这是人家自愿的!林丫头亲口……哦不,亲手写的字,说她不想去,愿意把机会让给你!”

“那也不行!”我吼道,“这是她的前途!我不能毁了她!”

“她的前途?”我爹也站了起来,声音比我还大,“她一个哑巴,去了城里能干啥?连话都说不清楚,老师讲课她听得懂吗?跟同学处得来吗?毕业了能分配工作吗?她去了才是毁了!你去,你是咱们全村的希望!你懂不懂!”

我被我爹吼得哑口无言。

他说的,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可我心里那个坎,怎么也过不去。

“爹,这事,我不同意。”我站起来,想回屋。

“你给我站住!”我爹一把拉住我,“金_HE_,你听爹说。这五百块,我去借!砸锅卖铁也给你凑齐!你必须去!”

“我不去!”

“你敢!”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我娘闻声从里屋跑出来,看到这一幕,哭着去拉我爹,“他爹,你干啥打孩子!”

“我打死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爹气得浑身发抖,“放着金光大道他不走,非要回来刨土坷垃!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我捂着脸,看着暴怒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

心里一片冰凉。

第二天,我去找了林雅。

她家在村子的最东头,三间破败的土坯房,院墙都塌了半边。

她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我,愣了一下。

她奶奶躺在屋里的床上,我能听见微弱的咳嗽声。

她哥林大壮不在家。

我走到她面前,把那封通知书拿出来,递给她。

“林雅,”我第一次这么叫她的名字,“收回去。我不去。”

她看着我,摇了摇头。

她从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头,在上面写字。

她的字很娟秀,跟她的人一样。

“金河哥,你必须去。我奶奶离不开人,我哥……他等着钱娶媳妇。我去了,这个家就散了。”

短短几行字,我看得触目惊心。

“那你呢?”我问,“你想过你自己吗?”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又在本子上写:“我没关系。我喜欢看你读书的样子。你去了大学,就像我去了一样。”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傻姑娘。

“你哥他……他逼你了?”

她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但她的眼神,出卖了她。

我什么都明白了。

林大壮那个混蛋,肯定是看我落榜了,就动起了歪心思。他知道我们家想让我出人头地,也知道林雅听他的话。

这是一场早就预谋好的交易。

而林雅,是这场交易里,唯一的牺牲品。

“林雅,你听我说。”我抓住她的肩膀,“你别怕。我去跟你哥说,这大学,你必须自己去上。钱的事,我想办法。”

她惊恐地看着我,拼命摇头,手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

“不要!金河哥,你别去!我哥他会打你的!”

正在这时,一个粗野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哟,这不是我们未来的大学生吗?怎么,跑来跟我妹子私会了?”

林大壮回来了。

他比我高半个头,一身的腱子肉,敞着怀,露出黑乎乎的胸膛。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挑衅和不屑。

“林大壮。”我站直了身子,迎着他的目光,“通知书的事,我不同意。那是林雅的,谁也抢不走。”

“抢?”林大壮笑了,露出一口黄牙,“陈金河,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妹子自愿的!白纸黑字都写了!再说了,就你?一个落榜的货,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指手画脚?”

林雅焦急地拉着我的衣角,一个劲儿地摇头。

“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林大召指着我的鼻子,“五百块钱,一分不能少!明天拿不来,这通知书我就当柴火烧了!我妹子也别想去!大不了,我把她嫁给隔壁村的王瘸子,彩礼还能多要点!”

“你混蛋!”我气血上涌,一拳就挥了过去。

我这点读书人的力气,哪里是他的对手。

他轻易就抓住了我的手腕,反手一拧,我疼得叫出了声。

“就你这熊样,还想英雄救美?”他把我推倒在地,啐了一口,“陈金河,我劝你识相点。乖乖让你爹拿钱来,你去上你的大学。不然,有你好看的!”

他拽着林雅进了屋,屋里传来林雅压抑的哭声和他的咒骂声。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手腕疼,脸疼,但都比不上心里的疼。

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是一个废物。

连自己喜欢的女孩都保护不了。

那天晚上,我爹把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都清点了一遍。

两头猪,十几只鸡,还有准备过冬的粮食。

“这些,能凑个二百来块。”他说,“剩下的,我去你舅舅家,你姑姑家借。脸不要了,也得给你凑齐。”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他那张写满沧桑和决绝的脸。

我忽然开口:“爹,我去。”

他愣住了,抬起头看我。

“我说,我去上这个大学。”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我娘在一旁,默默地抹着眼泪。

我没告诉他们林大壮的事。

我怕我爹冲动之下,会去找他拼命。

我只是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大学,我必须去上。

但不是为了我自己,也不是为了我们陈家。

是为了林雅。

我拿着她的未来,我必须替她走下去,走出一条路来。

我必须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有一天,可以把她从那个泥潭里拉出来。

几天后,我爹凑齐了五百块钱。

他把一沓子毛票、角票,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交给了林大壮。

林大壮数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贪婪又得意。

我没看他,我只看着林雅。

她站在门口,低着头,像一棵被霜打了的蔫草。

从此以后,我叫陈金河,但我的身份,是“林雅”。

去乡里的派出所和高中开证明的时候,异常顺利。

村支书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他早就被我爹打点好了。

他说,林雅一个女娃,还是个哑巴,去那么远上学,家里人不放心,自愿把机会让给同村优秀的男青年陈金河,这是好事,是发扬互助精神。

周围的人,都点头称是。

我拿着盖了红章的证明,感觉那红色的印泥,是林雅的血。

没有人关心真相。

他们只关心,我们这个穷了祖祖辈辈的陈家沟,终于要飞出第一只“金凤凰”了。

而我,就是那只被架上枝头的,冒牌的凤凰。

出发去江城那天,村里好多人都来送我。

我爹挺直了腰杆,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光彩。

我娘给我煮了十几个鸡蛋,用红纸包着,塞进我的行李。

王兵他们几个发小,捶着我的胸口,说:“金河,混好了可别忘了我们。”

我笑着点头,心里却是一片苦涩。

我看到了林雅。

她没有过来,就远远地站在人群的最后面,那棵老槐树下。

她今天穿了一件新衣服,是那种很素净的蓝色,衬得她皮肤更白了。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我看到她对我,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我读懂了。

她说:一路顺风。

我的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我转过身,背起那个沉重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上了去县城的拖拉机。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拖拉机“突突突”地往前开,把陈家沟甩在了身后。

尘土飞扬,像我混乱的未来。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录取通知书。

林雅。

从今天起,我要带着你的名字,你的梦想,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只知道,我欠你的,这辈子,下辈子,都还不清了。

去江城的火车,要坐一天一夜。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奇怪的味道。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

田野、村庄、树木……一切都变得模糊。

就像我的过去。

我旁边坐着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生,戴着一副眼镜,手里捧着一本书。

“兄弟,去哪儿啊?”他主动跟我搭话。

“江城。”

“上学?”

“嗯。”

“哪个学校啊?我也是去江城上大学的!”他很兴奋。

“江城师大。”

“哇,师范学院!重点啊!厉害!”他朝我竖起大拇指,“我叫李明,华中工业大学的。你呢?叫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叫……林雅。”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林雅?”李明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这名字,真秀气,像个女孩子的名字。”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我父母希望我文雅一点。”我胡乱地解释。

幸好,李明没有多问。

他是个很健谈的人,一路上,跟我讲了很多关于大学生活的事情。

他说,大学里有图书馆,里面有看不完的书。

他说,大学里有各种社团,可以学吉他,学跳舞。

他说,大学毕业了,就能分配到好单位,拿工资,吃商品粮。

他说的每一样,都像一块磁石,深深地吸引着我。

可我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一切,本该属于另一个人。

一个叫林雅的,不会说话的女孩。

到了江城,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火车站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来报到的新生和家长。

我按照学校的指示,找到了江城师大的接待点。

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学长,热情地接过我的行李。

“新同学,哪个系的?”

“中文系。”

“中文系!才子啊!”学长笑着说,“走,我带你去报到。”

学校很大,很漂亮。

有高高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还有一排排整齐的梧桐树。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书卷气。

这里,就是我未来四年要生活的地方。

一个偷来的天堂。

办理报到手续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悬着。

我把通知书、户口迁移证明、档案袋,一起递给负责登记的老师。

老师是个中年女人,戴着眼镜,表情很严肃。

她拿起我的户口迁移证明,看了一眼,又拿起通知书,看了一眼。

然后,她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着我。

“你,叫林雅?”

她的目光,像两把尖刀,要把我刺穿。

“是……是的,老师。”我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她又低头看了看证明,嘴里嘀咕了一句:“这名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了,下一个。”

她把我的东西收了进去,递给我一张住宿安排表。

我接过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报到处。

直到走出很远,我的心脏还在狂跳。

我成功了。

我成了一个叫“林雅”的大学生。

宿舍是六人间。

我是第一个到的。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上铺,把行李放好,然后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

太累了。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累。

傍晚的时候,室友们陆陆续续都来了。

他们来自天南海北,说话口音各不相同。

大家都很兴奋,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轮到我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又经历了一次酷刑。

“大家好,我叫林雅,来自……”

“林雅?哈哈哈,哥们儿,你这名字,比我女朋友的还好听!”一个叫赵磊的东北大汉,拍着我的床沿大笑。

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我的脸,又一次烧了起来。

“我叫陈金河。”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一遍又一遍。

但从今天起,在这个地方,我只能是林雅。

大学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

每天都有上不完的课,看不完的书。

老师们都很有学问,他们讲的每一句话,都为我打开一扇新的窗户。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的养分。

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

从唐诗宋词,到西方哲学,我什么都看。

我不敢浪费一分一秒。

因为我知道,我坐在这里的时间,是林雅用她的未来换来的。

我很少参加集体活动,也不怎么跟人说话。

在同学眼里,我成了一个孤僻、沉默的“学霸”。

他们都叫我“雅人”,带着几分调侃,也带着几分敬畏。

我不在乎。

我每个月都会收到家里寄来的生活费。

我爹信里说,家里的猪卖了,粮食也卖了。让我别省钱,吃好点,穿好点。

我每次看信,眼睛都会湿。

我把生活费省下来,除了吃饭,几乎不花钱。

每隔两个月,我就会去邮局,把攒下来的钱,匿名寄到陈家沟,一个叫林雅的人收。

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

也不知道,这点钱,对她有没有用。

但我必须这么做。

这是一种赎罪。

大一的寒假,我没有回家。

我跟家里说,学校要补课。

我怕回去。

我怕看到村里人异样的眼光。

更怕的,是看到林雅。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那个除夕夜,整个宿舍楼都空了。

我一个人,在水房里,用电热杯煮了一碗泡面。

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想家了。

我想我爹,想我娘。

也想……林雅。

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她奶奶的病怎么样了。

她那个混蛋哥哥,有没有再欺负她。

大二那年,我开始在校刊上发表文章。

一些诗歌,一些散文。

署名,都是“林雅”。

没想到,反响还不错。

很多人都说,“林雅”的文字,有一种独特的忧郁气质。

中文系的系主任,一个很欣赏我的老教授,找我谈话。

他鼓励我,好好写下去,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

作家。

这个词,对我来说,太遥远了。

我只是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我写的每一个字,都沾着愧疚。

有一天,我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来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剪报。

是我发表在校刊上的一首诗。

诗的下面,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微笑的脸。

是她。

一定是她。

我拿着那张剪报,手都在抖。

她看到了。

她知道,我没有辜负她。

那一天,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哭得像个孩子。

压抑了两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开始疯狂地写作。

我把我对她的思念,我的愧疚,我的挣扎,全都写进了文字里。

我的文章,发表得越来越多。

我甚至还在省里的文学比赛中,得了个二等奖。

“林雅”这个名字,在江城师大,渐渐有了名气。

很多人都好奇,“林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他的文字,总是那么悲伤。

我依旧沉默。

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心底。

大三那年暑假,我终于回家了。

两年没回来,村里没什么变化。

只是村口那棵老槐树,好像更老了。

我到家的时候,我爹我娘正在院子里掰玉米。

看到我,他们都愣住了。

然后,我娘扔下手里的玉米,哭着跑过来抱住我。

“金河,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我爹站在一旁,眼圈也红了,一个劲儿地抽着烟。

我瘦了,也黑了。

但眼神,和以前不一样了。

村里人看到我,都客气地叫我“大学生”。

他们的眼神里,有羡慕,有敬畏,再也没有了以前的轻视。

我成了陈家沟的骄傲。

可我心里,却空落落的。

第二天,我去了林雅家。

她家的院墙,修好了。

院子里,还种了些蔬菜。

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

“你找谁?”她警惕地看着我。

“我找林雅。”

“你就是陈金河吧?”她上下打量着我,“我是大壮的媳妇。林雅她……不在家。”

“她去哪了?”我心里一紧。

“她奶奶去年冬天没了。”女人说,“大壮嫌她在家吃闲饭,托人给她送到城里的纺织厂当工人去了。”

纺织厂?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哪个纺织厂?”

“不知道,好像是……江城的。”

江城!

她也在江城!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了。

“她……她有联系方式吗?有地址吗?”

女人摇了摇头,“她是个哑巴,又不会写信。走了快半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站在林雅家门口,站了很久。

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回江城后,开始疯狂地寻找林雅。

江城有十几家纺织厂。

我一家一家地找。

我拿着一张我凭着记忆画的她的素描,问每一个人。

“你见过这个女孩吗?她大概这么高,很瘦,眼睛很大,不会说话。”

所有人都摇头。

找了一个多月,一无所获。

江城这么大,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我快要绝望了。

就在这时,我的室友赵磊,无意中说了一件事。

他说他女朋友的表姐,在郊区一家私人纺织厂上班。那厂子很黑,专门招一些外地的廉价劳动力,活重,钱少,还经常加班。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求赵磊,带我去找他女朋友的表姐。

那家纺织厂,在一个很偏僻的工业区。

厂房破旧,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空气中,弥漫着棉絮和机油的味道。

车间里,光线昏暗。

一个个年轻的女孩,戴着口罩,在巨大的机器旁,重复着机械的动作。

她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麻木的疲惫。

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我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终于,在车间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瘦弱,单薄。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回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是林雅。

她比以前更瘦了,脸色苍白,眼窝深陷。

只有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看到我,先是惊讶,然后,眼泪就涌了出来。

我也哭了。

我们俩,就在这嘈杂的车间里,看着对方,无声地流泪。

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们。

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出了车间。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用手语问她。我跟一个聋哑的老师,学了几个月的手语。

她低下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后来,我从厂里一个跟她关系比较好的工友那里,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她奶奶去世后,林大壮就把她当成了累赘。

他听人说,城里工厂招工,就把林雅“卖”给了黑中介,拿了二百块钱。

这个厂子,根本不是什么正规单位。

她们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一个月只有两天假。

工资很低,还经常被克扣。

林雅因为不会说话,又老实,经常被工头欺负。

有好几次,她都想跑,但都被抓了回来,换来的是一顿毒打。

听完这些,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恨林大壮,更恨我自己。

如果不是我,她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我当即就找到了工厂的负责人,说要给林雅赎身。

负责人是个满脸横肉的胖子,他上下打量着我,冷笑一声。

“赎身?可以啊。拿一千块钱来。”

一千块!

这简直是抢劫!

“你们这是犯法的!我要去告你们!”我怒吼道。

“告我?”胖子笑了,“你去告啊!看看谁理你!她可是自愿签了合同的!”

我看着那份所谓的“合同”,上面按着林雅鲜红的手印。

我的心,又一次被刺痛。

我没有一千块。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还有跟同学借的钱,凑到一起,也只有三百多块。

我跪下来求那个胖子。

我跟他说,我是大学生,我以后会报答他。

他一脚把我踹开,骂我是穷鬼。

我走投无路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了学校。

我找到了我的系主任。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包括我冒名顶替上大学的事。

老教授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的表情,很复杂。有震惊,有惋惜,还有一丝……愤怒。

“你……你糊涂啊!”他指着我,手都在抖。

“教授,我知道我错了。”我跪在他面前,“但我求求您,救救林雅。她是个好女孩,她不该过这样的生活。”

“你让我怎么救?”老教授叹了口气,“你冒名顶替,这是欺骗!是要被开除学籍的!我救了她,谁来救你?”

“我不在乎。”我说,“只要能救她出来,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老教授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长叹一声,“你起来吧。让我想想办法。”

第二天,老教授带着我,还有两个学校保卫科的人,去了那家纺织厂。

他跟那个胖子负责人,关在办公室里,谈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我只知道,我出来的时候,林雅跟在我身后。

她自由了。

回到学校,老教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

“陈金河。”他第一次这么叫我。

“教授。”我低着头,等待着我的审判。

“林雅的事情,解决了。”他说,“那个厂子,我已经向劳动部门举报了。至于你……”

他停顿了一下。

我的心,悬到了顶点。

“你冒名顶替的事情,性质很严重。按规定,必须开除学籍,档案里也要记大过。”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

我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但是……”老教授话锋一转,“考虑到你的情况特殊,而且这几年,你的表现一直很优秀,为学校争得了不少荣誉。最重要的是,你主动坦白,并且勇敢地去解救林雅同学,这种品质,是值得肯定的。”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学校研究决定,对你的处理,可以酌情从轻。”

“学校联系了林雅同学本人,她亲手写下证明,证实当年的事,是她自愿的,并且一再恳求学校,不要处分你。”

“她还说,你这几年的努力和成就,就是她的努力和成就。如果学校开除了你,就等于连她一起开除了。”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这个傻姑娘……

“所以,”老教授看着我,眼神很温和,“学校决定,保留你的学籍。但是,你要在全校大会上,做一次深刻的检讨。你的名字,也要改回来。从今天起,你就是陈金河,不再是林雅。”

我愣住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至于林雅同学,”老教授继续说,“学校决定,破格恢复她的学籍。但是,她已经错过了三年的课程,直接跟读,肯定跟不上。所以,学校安排她,从大一重新读起。学费和生活费,由学校全额资助。”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对着老教授,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教授!谢谢学校!”

“不要谢我。”老教授扶起我,“要谢,就谢你自己。是你这几年的努力,为你自己,也为林雅,赢得了这个机会。”

“还有,去谢谢那个叫林雅的好姑娘吧。是她的善良和无私,感动了我们所有人。”

我在全校大会上,做了检讨。

我把所有的故事,都说了出来。

那天,台下很安静。

我看到很多人,都在抹眼泪。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忧郁的才子“林雅”。

我做回了陈金河。

一个曾经犯过错,但正在努力弥补的,普通的农村青年。

林雅入学了。

她成了我的学妹。

她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书包,走在美丽的校园里。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笑得那么灿烂。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自己的梦想了。

她很聪明,也很努力。

虽然不能说话,但她的功课,一点也没落下。

她用笔,和老师、同学交流。

所有人都很喜欢这个安静、善良又坚强的女孩。

我用我发表文章得来的稿费,给她买了很多书,还有一台小小的收音机。

我陪她去上课,去图书馆,去食堂。

我们一起,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我们之间,依旧话不多。

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1990年,我大学毕业。

因为成绩优异,我被留校,成了一名大学老师。

那一天,我拿到了我的第一份工资。

我跑到商店,买了一条漂亮的红裙子。

我把它送给了林雅。

她穿着红裙子,站在梧桐树下,对我笑。

那画面,成了我生命里,最美的风景。

三年后,林雅也毕业了。

她也因为表现出色,被学校推荐,去了一家报社,当了一名编辑。

她用她的笔,写出了一篇又一篇,温暖而有力量的报道。

她关注那些和她一样,生活在底层,却努力发光的人。

她的文字,感动了无数的读者。

我们都在江城,安了家。

我们没有回到陈家沟。

但我们每年,都会寄钱回去。

我爹我娘,靠着我寄的钱,盖了新房子。

我妹妹,也考上了大学。

林大壮,听说后来因为赌博,被人打断了腿,媳妇也跟他离了婚。日子过得很潦倒。

我没有同情他。

那是他应得的报应。

1995年的秋天,江城的桂花开了。

满城都飘着香气。

我约林雅,在当年我们重逢的那个河边见面。

我拿出一枚戒指,单膝跪地。

我用手语,对她说:“林雅,嫁给我,好吗?”

她看着我,笑着流泪。

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很多年后,我的女儿问我,爸爸,你为什么会学手语啊?

我抱着她,看着身边正在灯下看书的林雅,笑了。

我对女儿说,因为爸爸,要听懂妈妈心里的话。

林雅抬起头,对我温柔地笑着。

她的眼睛里,还像当年一样,有星星。

我知道,那一年,我偷走了她的大学。

但她,却给了我,一整个世界。

那张泛黄的录取通知书,我一直珍藏着。

它提醒着我,我从哪里来,我的生命里,曾有过怎样一份,沉甸甸的,无声的馈赠。

它也提醒着我,要永远善良,永远谦卑。

因为,总有一些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用你不知道的方式,深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