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进城看病我帮垫付1万,第二天二姨夫到我家

发布时间:2025-11-11 04:23  浏览量:1

医院里的那股味儿,怎么说呢,就是消毒水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再加上一点点水果腐烂的甜腥气。

这种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兜头盖脸地罩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二姨就躺在这张网里,瘦得像一片被秋风吹干的树叶。

她躺在白得晃眼的病床上,床单的褶皱比她脸上的皱纹还要多。

阳光从窗户斜着打进来,切开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刚好落在她干枯的手背上,那上面布满了深褐色的老年斑,像一块长了苔藓的老树皮。

护士在走廊里走动的声音,那种胶鞋底踩在pvc地板上发出的“吱吱”声,有节奏地传来,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上。

我站在病床边,看着缴费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一万块。

不多,但也不少。

对于我这种在城市里勉强扎根,每个月都要计算着房贷和生活费的人来说,这是一笔需要动一动筋骨的开销。

二姨闭着眼,呼吸很轻,轻得好像随时都会断掉。

二姨夫蹲在墙角,像一尊沉默的石雕。

他的背弓着,像一张拉满了却射不出箭的旧弓。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沾着不知道从哪儿蹭来的黄泥点子。

他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蹲着,两只布满老茧的手插在头发里,头发花白,乱糟糟的,像一团被风吹乱的荒草。

我走过去,把缴费单递给他。

他没接,甚至没抬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音节:“嗯。”

空气凝固了,像一块凉掉的猪油。

我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缴费窗口。

排队,扫码,支付。手机屏幕上跳出支付成功的提示,那一万块钱,就这么变成了一串冰冷的数据,消失了。

我拿着打印出来的收据回到病房,把它塞进二姨夫的手里。

他的手很粗糙,像砂纸一样,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黑泥。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捏了很久,力气大得指节都发白了。

“谢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捞出来的,又干又涩。

我摇摇头:“一家人,说这个干啥。”

其实,我和二姨他们,算不上多亲近。

我从小在城里长大,他们一直在乡下。也就是逢年过节,跟着爸妈回去一趟,吃顿饭,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

我对他们的印象,就停留在童年那些模糊的片段里。

二姨总是笑眯眯地往我口袋里塞煮鸡蛋,鸡蛋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二姨夫则永远是沉默的,他总是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柿子树下,坐在一张小马扎上,抽着呛人的旱烟,烟雾缭绕着他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

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我说不出的疏离和探究,好像我是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

所以,当妈打电话给我,说二姨病了,要来城里做手术,让我帮忙照应一下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有点不情愿的。

但血缘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它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不管你走多远,它总能把你轻轻地拽回来。

我还是请了假,去车站接了他们,安排了住院。

现在,钱也垫了。我觉得,我该做的,已经都做了。

在医院待到傍晚,医生说二姨情况稳定了,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

打开门,一股熟悉的、属于我自己的小窝的味道扑面而来,是淡淡的洗衣液清香和书本的纸墨味。

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城市里的夜,灯火辉煌,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

我看着窗外那片虚假的繁荣,心里空落落的。

那一万块钱,像一块小小的石头,投进了我平静的生活,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开始盘算,这个月的信用卡要怎么还,下个季度的房租要从哪里挤。

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

天刚蒙蒙亮,窗外的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鱼肚白。

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以为是邻居或者物业。

可打开门,看到的却是二姨夫。

他像一根木桩子似的,直挺挺地戳在我的门外。

他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蓝色的旧衣服,但好像在楼道里站了很久,身上带着一股清晨的寒气和湿露水味儿。

他手里,抱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一块打了补丁的蓝色土布包裹着的东西,方方正正的,看起来有点沉。

我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来干什么?

来借钱?不对,昨天刚垫付了手术费。

来道谢?也不像,他那张脸,比我家的门板还要严肃。

“二姨夫?”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没应声,只是把怀里那个包裹往我面前一递。

那动作很僵硬,像个提线木偶。

我下意识地接过来,入手很沉,隔着布都能感觉到里面东西的棱角。

“你……”我刚想问这是什么,他却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在清晨微弱的光线里,显得格外佝偻和固执。

我甚至能听到他那双老旧的布鞋踩在楼梯上,发出的沉闷的“踏、踏”声,一步一步,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裹,站在门口,像个傻子一样,半天没回过神来。

风从楼道里灌进来,吹得我打了个哆嗦。

我关上门,把包裹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心,怦怦直跳。

这到底是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那块蓝色的土布,布料很粗糙,上面还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泥土的芬芳。

里面,是一个上了年头的铁皮盒子。

盒子的颜色是暗红色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已经斑驳的字,边角的地方,油漆都磨掉了,露出了底下黑色的铁皮。

盒子不大,也就一本新华字典那么大,但分量不轻。

上面还挂着一把小小的、已经生了锈的铜锁。

没有钥匙。

我晃了晃盒子,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哗啦”声,不是金属的声音,倒像是纸张或者别的一些轻飘飘的东西在晃动。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二姨夫那样子,像是能拿得出钱的人吗?他们连一万块的手术费都凑不出来。

那会是什么?

地契?房产证?

更不可能了。乡下的老房子,能值几个钱。

我围着这个铁皮盒子转了好几圈,像一头困惑的野兽。

我试图用手去掰那把小铜锁,但它纹丝不动,像一个忠诚的卫兵,守护着盒子里面的秘密。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给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把二姨夫一大早来我家,送来一个铁皮盒子的事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喂?妈?你在听吗?”

“……在听。”我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和飘忽,“他……把那个盒子给你了?”

“对啊,还上了锁,这是什么东西啊?神神秘秘的。”

“那是你二姨夫的……命根子。”

“命根子?”我更糊涂了,“什么命根子啊?里面装的金条吗?”

“比金条还重要。”我妈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种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敬佩。

“你二姨夫,年轻的时候,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妈的声音,像一台老旧的放映机,开始在电话那头,缓缓地播放起那些泛黄的、属于过去的胶片。

她说,二姨夫年轻的时候,是村里有名的才子。

他不是那种会读书的才子,而是会写字、会画画的才子。

那个年代,村里谁家要写个对联,办个红白喜事要写个请柬,都来找他。

他的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十里八乡都找不出第二个。

他还喜欢画画,山水、花鸟,无师自通。

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去县城的文化馆工作,当一个真正的画家。

为了这个梦想,他把所有能省下来的钱,都拿去买了纸和墨。

那个铁皮盒子,就是他用来装自己的宝贝的。里面装的,全是他这些年写的字,画的画。

他总说,这些是他的家底,是他以后安身立命的本钱。

“那后来呢?”我追问道。

“后来……后来就有了你二姨啊。”我妈的声音低了下去。

二姨和二姨夫的结合,在当时,并不被看好。

二姨家穷,兄弟姐妹多,她身体又不好,是村里有名的“药罐子”。

而二姨夫,虽然家里条件也一般,但凭着那一手好字画,也算是个“文化人”,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可他偏偏就看上了二姨。

他说,他第一次见二姨,她正坐在门槛上,就着夕阳的光看书,那样子,安静得像一幅画。

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娶了二姨。

结婚后,日子过得很清苦。

二姨的身体,三天两头就要吃药。

家里那点微薄的收入,一大半都变成了药渣子。

二姨夫的梦想,在柴米油盐和汤药罐子面前,被一点一点地磨碎了。

他不再有闲钱去买宣纸和颜料,他那双原本应该握着画笔的手,拿起了锄头和镰刀。

手上的墨香,渐渐被泥土的气息所取代。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悄悄地拿出那个铁皮盒子,借着昏黄的煤油灯,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里面的那些字画,就像抚摸着自己死去的梦想。

“有一年,你二姨病得很重,县城的医生说,要一大笔钱才能治好。”

“家里把所有能卖的都卖了,还是凑不够。你二姨夫,那天晚上,一个人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就背着那个铁皮盒子,进城了。”

“他回来的时候,盒子空了,但手里攥着一沓钱。你二姨的病,就是用那笔钱治好的。”

“从那以后,村里人就再也没见他写过一个字,画过一笔画。”

“那个盒子,也被他锁起来,藏在了床底下,再也没打开过。”

我妈的故事讲完了。

电话这头,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看着茶几上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感觉它重得像一座山。

这里面装的,哪里是什么字画啊。

这里面装的,是一个男人曾经鲜活的梦想,是他为一个女人付出的、沉默如山的爱情。

他现在,把这座山,搬到了我的面前。

是为了抵那一万块钱吗?

是,但又不仅仅是。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他把他最珍贵的东西,都给了我。

他把他的一辈子,都捧到了我的面前。

这比任何一句“谢谢”都要来得沉重,也来得真诚。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又酸又胀。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年夏天,我跟着爸妈回乡下。

天气很热,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贪玩,跑到河里去游泳,结果脚抽筋,差点淹死。

是二姨夫,像一头老牛一样,一头扎进水里,把我从河底捞了上来。

他把我扛在肩膀上,一路往家跑。

他的肩膀很宽,很硬,硌得我生疼。

我趴在他的背上,能闻到他身上浓浓的旱烟味和汗味。

我吓得哇哇大哭。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跑得更快了。

回到家,我妈抱着我,哭得天昏地暗。

所有人都围着我,只有他,默默地走到院子的角落,点上一袋烟,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时候,我还不懂。

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他的爱,从来都不是用嘴说出来的。

他的爱,都藏在他沉默的背影里,藏在他粗糙的手掌里,藏在他为生活奔波的每一个沉重的脚步里。

我擦干眼泪,开始想办法打开这个盒子。

我找来了锤子和螺丝刀,对着那把小小的铜锁,又敲又撬。

可那把锁,像是长在了盒子上一样,异常坚固。

我折腾了半天,累得满头大汗,盒子却依然紧闭着。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看着这个顽固的铁盒子,感到一阵无力。

这个秘密,就这么近,又那么远。

我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二姨夫离开时的样子。

他走得那么决绝,那么干脆,就好像,他笃定我能打开这个盒子一样。

钥匙。

钥匙在哪儿?

他一定把钥匙留给我了。

我开始发疯似的在家里寻找。

门口的鞋柜,茶几的抽屉,沙发底下……所有他可能放东西的地方,我都翻了个遍。

没有。

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我想多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铁盒子发呆。

目光,无意中扫过了书架。

书架上,整齐地排列着我这些年买的书。

在最角落的位置,有一本很旧的、封面已经泛黄的《唐诗三百首》。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二姨夫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那时候,他还没有彻底放下画笔。

书的扉页上,他还用隽秀的毛笔字,给我写了一句赠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那个“舟”字,他写得特别飘逸,最后一笔,像一叶扁舟,在纸上荡开。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冲过去,从书架上拿下那本《唐-诗三百首》。

书很旧了,纸张都变得又脆又黄,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指尖拂过那些熟悉的诗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

当我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那是一页被掏空了的书页,中间挖出了一个钥匙形状的凹槽。

凹槽里,静静地躺着一把小小的、已经氧化发黑的铜钥匙。

就是它!

我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拿起钥匙,走到茶几边,深吸一口气,把它插进了锁孔。

大小,刚刚好。

我轻轻一拧。

“咔哒”一声。

锁,开了。

那声音,清脆得像是春天里第一声解冻的冰裂。

也像是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在我面前,缓缓地打开了。

我的心跳,快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掀开盒盖。

一股浓重的墨香,夹杂着岁月沉淀下来的味道,扑面而来。

盒子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成沓的钞票。

只有一卷一卷用细麻绳捆得整整齐齐的画轴,和一本已经磨破了封皮的笔记本。

画轴的纸张,已经泛黄,甚至有些地方,还带着被虫蛀过的小孔。

我小心翼翼地解开其中一卷。

画卷展开,是一幅水墨山水。

画上,是连绵的远山,山间云雾缭绕,近处是几棵苍劲的松树,树下有一间小小的茅屋。

笔法虽然略显稚嫩,但意境悠远,带着一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孤高和宁静。

画的落款处,是两个字:望山。

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红色的印章,印章上的字,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我一卷一卷地打开。

有画柿子树的。

就是他家院子里那棵。画上的柿子,红得像一团团火焰,挂在遒劲的枝头,充满了生命力。

有画二姨的。

是一张侧脸的素描。画上的她,还很年轻,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坐在门槛上,低头看书,嘴角带着一丝恬静的微笑。阳光洒在她的发梢,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画的旁边,有一行小字:吾心安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砸在泛黄的画纸上,晕开一小团水渍。

我终于看到了那个笔记本。

笔记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硬壳,四个角都已经被磨圆了,露出了里面白色的纸板。

我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二姨夫那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

但写的,不是诗,也不是文章。

是账本。

一笔一笔,记录着这个家庭几十年的收支。

“一九八二年,三月五日。卖鸡蛋五斤,得款两元五角。购食盐一包,两角。购煤油半斤,三角。”

“一九八二年,六月一日。秀(二姨的名字叫秀莲)咳嗽,抓中药三副,一元两角。”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日。卖掉一幅《松下问童子》,得款二十元。给秀买了一件新棉袄,十五元。余五元。”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五。中秋。买月饼两块,一块豆沙,一块五仁。秀爱吃豆沙的。”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大雨,屋顶漏水。卖掉两幅字,换了三捆茅草。”

……

账本的记录,琐碎而平淡。

柴米油盐,人情往来,鸡毛蒜皮。

但在这冰冷的数字背后,我却看到了一个男人,如何用他那并不宽阔的肩膀,为他心爱的女人,撑起了一片虽然漏雨、但却温暖的天。

我看到了他的每一次妥协,每一次退让,每一次为了生活而低下的、高贵的头颅。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账本的后半部分,字迹开始变得潦草,记录也越来越简单。

“一九九五年,五月三日。秀心口疼。去县医院,花三百。”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日。卖掉藏着的最后一方砚台,八百元。给秀看病。”

“二零零一年,三月。无收入。借东家五十,西家三十。”

“二零零五年,十月。柿子丰收。卖柿饼,得一千二百元。还债。”

……

我看到了那一年。

我妈说,二姨病得很重的那一年。

那一页,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一九九零年,冬。卖画救命。”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卖画救命”。

他卖掉的,是画吗?

不,他卖掉的,是他的梦想,是他的灵魂,是他半生的心血。

他用自己的梦想,换回了爱人的生命。

从那一天起,那个叫“望山”的画家,就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叫李望山的、沉默寡言的农民。

我合上笔记本,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终于明白,二姨夫为什么要把这个盒子给我。

他不是在还钱。

他是在托孤。

他把他那死去的梦想,托付给了我。

他知道,在这个家里,或许只有我,这个在城里读过几年书的年轻人,才能看懂这些画的价值,才能理解他那被生活掩埋的才华和不甘。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为自己那被辜负了一生的才情,找一个归宿。

他是在对我说:你看,我这一辈子,虽然过得这么窝囊,这么卑微,但我曾经,也像这画里的山一样,有过棱角,有过高度。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为他感到不值,又为他感到敬佩。

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

他爱得那么深沉,那么笨拙,那么不计后果。

他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咽下去,酿成一杯无言的酒。

而他给二姨的,永远是那块最甜的豆沙月饼。

我把所有的字画和那本笔记本,都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子里。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穿上外套,拿着车钥匙,冲出了家门。

我要去医院。

我要去见他。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我必须让他知道,他的这份心意,我收到了,也读懂了。

车子在城市的车流里穿行。

窗外,高楼林立,霓虹闪烁。

这是一个繁华而冷漠的世界。

每个人都在为了生活而奔波,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而我刚刚,却从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里,窥见了一种最原始、最纯粹的爱情。

那种爱情,与金钱无关,与地位无关。

它就像二姨夫家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深深地扎根在贫瘠的土地里,经历风霜雨雪,却依然能在每年秋天,结出满树火红的、甜蜜的果实。

到了医院,我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的门。

二姨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比昨天平稳了许多。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温暖。

二姨夫就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背对着门。

他正在给二姨削苹果。

他的手很大,手指粗壮,可他削苹果的动作,却异常地轻柔和专注。

一圈一圈的苹果皮,在他的刀下,连绵不断地垂下来,像一条红色的瀑布。

他削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一个苹果,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苹果藏起来,但随即又觉得这个动作很可笑,便停住了。

“你……咋来了?”他问,声音还是那么沙哑。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到他面前,把一个东西递给了他。

是那本《唐诗三百首》。

我把它翻到了最后一页,露出了那个被掏空的凹槽,和里面的那把铜钥匙。

他看到那把钥匙,浑身一震。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除了麻木和愁苦之外的表情。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羞赧和一丝释然的复杂神情。

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有些浑浊,但此刻,却异常明亮。

那眼神,像是在问我:你……都看到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赞美他的画,还是该同情他的遭遇?

是该感谢他的付出,还是该指责他的固执?

最后,我只是从嘴里,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值得。”

我说。

他愣住了,似乎没听懂。

“我说,为了二姨,这么做,值得。”我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像山一样沉默坚毅的男人,这个在生活的重压下从未弯过腰的男人,此刻,眼眶里,竟然泛起了泪光。

他迅速地低下头,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继续削他的苹果。

但他的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一滴浑浊的泪,还是没忍住,落在了红色的苹果上,然后迅速地滑落,消失不见。

病房里,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传来的、城市的喧嚣,和二姨平稳的呼吸声。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扇隔在我们之间,由沉默和疏离筑成的墙,在那一刻,悄然倒塌了。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另一个还没削的苹果,和一把水果刀。

我学着他的样子,坐在另一张小凳子上,开始慢慢地削苹果。

我的动作很笨拙,削出来的苹果皮,断断续-续,坑坑洼洼。

他看了一眼,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们就那么坐着,一个在床的左边,一个在床的右边,各自削着一个苹果。

夕阳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洁白的墙壁上。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不再是简单的长辈和晚辈的关系。

我们更像是两个男人。

两个用各自的方式,守护着自己所爱的人的男人。

二姨的手术,很成功。

半个月后,她出院了。

出院那天,我去医院接他们。

二姨的气色好了很多,脸上有了血色。

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二姨夫还是老样子,沉默地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他们的全部行李。

我开车送他们去车站。

路上,二姨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村里的事。

谁家的牛生了崽,谁家的儿子娶了媳妇。

二姨夫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的城市街景。

到了车站,我帮他们把行李拿下车。

在他们准备进站的时候,我叫住了二姨夫。

我从后备箱里,拿出了那个铁皮盒子,递给他。

他愣住了,连连摆手:“这……这不行,这是给你的。”

“二姨夫,”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些画,不属于我,它们属于你。它们是你的一部分,你不该把它丢掉。”

“可是……那一万块钱……”

“钱的事,你别操心了。”我打断他,“就当……就当我买你一幅画了。”

我指了指那个盒子:“我就要那幅《吾心安处》,那幅二姨的画像。剩下的,你都拿回去。”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是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铁盒子。

他抱得很紧,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然后,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

我赶紧去扶他,他却执意不肯起来。

等他直起身子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眶,又红了。

“以后……常回家看看。”他哑着嗓子说。

“嗯。”我重重地点头。

看着他们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他们回到那个贫瘠的村庄,依然要面对清苦的生活。

二姨夫,可能也再也不会拿起画笔了。

他的梦想,终究是被岁月和现实,埋葬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用他的梦想,换来了他的一心安处。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回到家,我把那幅二姨的素描,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我特意去最好的装裱店,给它配了一个古朴的木质画框。

我把它挂在了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当我工作累了,或者被城市的喧嚣搞得心烦意乱的时候,我都会抬头看看这幅画。

画上的女子,安静,恬淡。

她的笑容,仿佛有一种魔力,能瞬间抚平我内心所有的焦躁和不安。

我常常会想,什么是幸福?

是住进大房子,开上好车,拥有花不完的钱吗?

也许是。

但对于二姨夫来说,幸福,可能就是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夕阳下,安静地读一本书。

就是能把那块最甜的豆沙月饼,留给她。

就是能在她生病的时候,有能力为她换来救命的钱,哪怕代价是自己的一切。

第二年春天,我妈打电话来,说二姨夫托人给我捎了点东西。

我下楼,看到一个同乡的货车司机,他从车上搬下来一个大大的泡沫箱。

打开箱子,里面,是一棵柿子树苗。

树苗的根部,用泥土和草绳,包裹得严严实实。

箱子里,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二姨夫那熟悉的、遒劲的字迹。

上面只有一句话:

“城里风大,种棵树,给你挡挡。”

那一刻,我站在春日的阳光下,看着那棵不起眼的树苗,突然就泣不成声。

我小心翼翼地把树苗抱回家,找了一个最大的花盆,把它种在了我的阳台上。

我每天给它浇水,施肥,盼着它快快长大。

我知道,它可能永远也长不成乡下院子里那棵参天大树。

它可能,永远也结不出那么大、那么甜的柿子。

但它,是我在这座钢筋水泥的森林里,拥有的,最温暖的根。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在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有两个人,用他们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爱着我。

也提醒着我,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不要忘记,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的东西。

后来,我换了工作,薪水高了一些。

我每个月都会给二姨他们寄些钱过去,不多,但足够他们把日子过得宽裕一点。

二姨夫从来没说过谢谢。

但是,每年秋天,我都会收到一个从老家寄来的、装满了火红柿子的包裹。

那些柿子,每一个,都又大又甜。

我知道,那是他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了。

有一年,我带着女朋友回家过年。

我们特意去乡下看了二姨和二姨夫。

他们的老房子,还是那个样子,低矮,陈旧。

院子里的那棵老柿子树,枝干虬曲,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二姨夫看到我带了女朋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搓着手,咧着嘴笑,露出满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笑。

吃饭的时候,他破天荒地拿出了一瓶藏了很久的白酒,非要跟我喝两杯。

两杯酒下肚,他那张古板的脸,泛起了红晕,话也多了起来。

他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好,好,好啊。”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他家住下了。

我和女朋友睡在西屋,二姨和二姨夫睡在东屋。

老房子的隔音不好。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隐约听到隔壁传来的对话声。

是二姨的声音,带着一丝嗔怪:“你今天喝多了,跟孩子说那么多话干啥。”

然后,是二姨夫那含混不清的声音:“我……我高兴……”

“高兴啥?”

“孩子……长大了,有出息了……还找了个这么好的对象……我这辈子,没啥本事,就盼着你们这些小的,能过得比我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醉意。

“……那幅画,你挂起来没?”

“挂了,挂在书房里,天天都能看到。”

“那就好……那就好……有人看着,它就不孤单了……”

再后来,就是他沉沉的鼾声。

我躺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的风声,和隔壁传来的、均匀的鼾声,眼角,又一次湿润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珍藏着他的画。

他知道我懂他。

这就够了。

对于一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来说,有一个人能懂他,或许,就是对他这一生最好的慰藉。

人生,就像一幅长长的画卷。

有的人,用浓墨重彩,画下了波澜壮阔。

有的人,用清淡笔触,描绘了岁月静好。

而二姨夫,他的人生画卷,前半生,是激昂的山水,是孤高的寒梅。

后半生,却只有一间茅屋,一个爱人,和一棵年年结果的柿子树。

外人看来,或许是落魄,是潦倒。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一间小小的茅屋里,他拥有了整个世界。

那一年,我阳台上的那棵柿子树,第一次,结了果。

只结了一个。

小小的,青涩的。

我把它摘下来,放在手心,像捧着一个稀世的宝贝。

我拍了张照片,发给了二姨夫。

过了很久,他回了我一条信息。

是他用那只拿惯了锄头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笨拙地打出来的。

信息很短,只有两个字。

“甜吗?”

我看着那两个字,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回复他。

“甜。”

“特别甜。”